□陳卓珺

新中國成立后， 中小學校辦在家門口， 幾乎村村寨寨、 角角落落都有學校。 這些鄉(xiāng)村學校是教育的根須、 文化的血脈、 鄉(xiāng)愁的地標、 鄉(xiāng)村文明的橋頭堡。 時過境遷， 隨著城鎮(zhèn)化的推進， 越來越多的鄉(xiāng)村學校已不復存在，許多美好的事物永遠定格在了記憶里。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鄭新蓉說：“在快速現代化、 城鎮(zhèn)化的過程中， 鄉(xiāng)村和鄉(xiāng)村教育的脈絡與歷史被快速更替和遺忘， 需要被挖掘和記錄”。 2018 年， 浙江省金華市磐安縣數百名教師放棄周末休息時間， 或鉆進當地檔案室， 扎進故紙堆， 查找當年村校的歷史資料； 或跋山涉水， 穿街走巷，進村入戶， 去高山峽谷， 入田間地頭， 搜尋遠去的村校蹤跡。 “千淘萬漉雖辛苦， 吹盡狂沙始到金”，2018 年末出版發(fā)行了 《遠去的村?！?一書。 遠去的村校是一個有待挖掘、 蘊含寶藏的富礦， 里面有歷史學、 人生哲學， 更有教育學。 鄉(xiāng)村教育學土里土氣、 樸實無華， 卻是內涵豐富， 質感厚重。

一、 鄉(xiāng)村教育學里有濃郁的尊師重教之風

教育質量是尊敬出來的， 誠哉斯言。 許多村校就辦在村里最有文化味的房子里， 如祠堂等，有的則采用眾籌的方式， 有地出地、 有錢出錢、 有物出物、 有力出力， 建起最好的房子給學校使用。 在上世紀末的學校布局調整大潮中， 為留住面臨撤并的村校，有的山村聘請退休教師任教， 其工資由學生家長共同負擔。

村民們特別尊重教師， 尊重文化， 視教師為 “人上人”。 學生家長理解甚至感謝教師對頑皮學生的懲戒行為。 那時沒有體罰之說， 更不用擔心有校鬧之擾?！哆h去的村?！?一書中， 記載了某公社書記為表彰優(yōu)秀教師， 把自己的中山牌手表票給老師使用的佳話。

二、 鄉(xiāng)村教育學里有全能的教師形象

鄉(xiāng)村教師是黨的教育方針、政策的最基層執(zhí)行者， 是新中國教育的開拓者和建設者， 扎根中國大地辦教育的踐行者。 他們有扎根鄉(xiāng)村的情感、 堅守鄉(xiāng)村的意志， 有鄉(xiāng)土味、 菜根香， 教書在鄉(xiāng)村， 生活在鄉(xiāng)下， 根植在鄉(xiāng)土，他們是鄉(xiāng)村中的一員， 熟悉鄉(xiāng)村生活， 了解風土人情， 熱愛鄉(xiāng)土氣息， 掌握學生實情， 與鄉(xiāng)村文化融為一體。 有老師回憶當年的情景， “四野安靜， 沒有霓虹燈的誘惑， 沒有吆五喝六的朋友， 守著自己的一隅， 超越功利， 心無旁騖， 一心教書”。 他們以自己的微薄之力點燃了一個個鄉(xiāng)村孩子的夢想， 點亮了一個個山莊的文明之光。

他們近乎全能， 一兩個教師負責一所村校， 打理大大小小、 里里外外的事情。 他們是名副其實的全科教師， 經常需要跨學科任教，“你的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 在那時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 老師們能吹拉彈唱， 能編排快板、 三句半、 蓮花落等節(jié)目， 會教學生扭秧歌； 能開發(fā)、 利用鄉(xiāng)村資源， 自編鄉(xiāng)土教材； 能就地取材， 自制教具； 能開辦掃盲夜校， 組織文宣隊。 老師還是文化范兒， 能為紅白喜事寫對聯， 給遠方親人寫家信，為農具號個字， 兄弟分家寫個合約， 等等。 老師不僅善于與家長交流溝通， 經常上門家訪， 而且能夠憑借樸素的情感和出眾的攻關能力， 讓上級部門和企業(yè)批給他們緊缺的物資， 來改善學校辦學條件。

三、 鄉(xiāng)村教育學里有簡單的生活方式

在物質匱乏的年代， 平平淡淡是鄉(xiāng)村教師生活的底色， 酸甜苦辣全溶解在里面。 教師收入微薄， 家里人口又多， 生活窘迫， 有的連繳納子女的學費也顯得捉襟見肘， 居住環(huán)境能有遮風擋雨的地方即可?！按笊缴钐幍膶W校環(huán)境閉塞， 周圍是山， 是數不盡的山， 只聽見鳥兒啾啾， 流水嘩嘩”， 他們見素抱樸， 少私寡欲， 苦中作樂， 白天上課， 晚上點著暗黃如豆的油燈備課、 改作業(yè)。 有時， 工作之余老師還得趕回家里干農活， 種莊稼養(yǎng)家糊口。

四、 鄉(xiāng)村教育學里有自然的成長環(huán)境

時下流行一個通俗易懂的大樹理論， 幼小的樹苗長成參天大樹，需要五個因素： 一是時間； 二是不動； 三是向上； 四是向光； 五是根基。 它在一定程度上， 詮釋了鄉(xiāng)村教師自然、 草根的成長軌跡。

盡管過去沒有專業(yè)成長的說法， 但鄉(xiāng)村教師一樣有著成為好老師的夢。 他們珍惜工作崗位， 視教育為衣食飯碗、 精神寄托， 甚至是生命的最重要部分。 他們奉獻鄉(xiāng)村教育一輩子， 有的甚至一地一輩子、 一校一輩子， 一般不會患上現在年輕教師的 “初老癥” 和中老年教師的 “職業(yè)倦怠癥”。 他們也許文憑不高， 說的是一口本土的普通話， 上的是素面朝天的課， 但他們積極參加函授、 自學， 自發(fā)開展草根式研討， 在教學實踐中創(chuàng)造了一些行之有效的教學土方法。 年輕的鄉(xiāng)村教師就像扎根鄉(xiāng)土的幼苗“胸懷在藍天， 深情藏沃土”， 不斷汲取營養(yǎng)， 假以時日， 長成參天大樹， 生機勃發(fā)， 把綠意撒滿大地。

五、 鄉(xiāng)村教育學里有樸素的教育觀念

以前， 沒有八面來風的教育信息， 沒有紛至沓來的教育流派。 如果說有指導性的教育教學理論， 主要來自兩個渠道。 一是以儒家學說為代表的古代傳統教育智慧。 如學思結合、 有教無類、 因材施教、 言傳身教、 啟發(fā)教學、 循序漸進、 溫故知新等。 二是蘇聯凱洛夫的教育學。 許多老師不是科班出身， 沒有接觸過教育學、 心理學， 只能憑借自己曾經的學習經歷、 學習經驗進行遷移式教學。 “一個不能少， 每個都要好” 是他們最樸素、 最執(zhí)著的理念。 為此， 老師們不怕磨破嘴皮， 踏破門檻， 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可能面臨輟學的孩子； 為此， 老師們千方百計地提高學生學習成績， 發(fā)展個性特長。 教師似一輪明月， 照亮農家子弟走出大山。

六、 鄉(xiāng)村教育學里有和諧的師生關系

鄉(xiāng)村教師公平公正， 一視同仁， 用大山般的胸懷去悅納每一個孩子， 如陽光般普照每一個心靈，無論貴賤， 無論貧富， 在他們眼中沒有差生， 每個孩子都是一塊寶。 他們接地氣、 融童心、 近煙火， 學生家庭困難， 幫著孩子交學費、 織毛衣； 遇上農忙季節(jié)， 有的家長把未到入學年齡的孩子托付給學校， 老師就客串起了保姆的角色； 山路遙遠放心不下學生，老師護送他們回家； 學生生病時、溪面結冰時、 水淹小橋時， 老師背著學生上學； 云淡風輕， 草長鶯飛， 師生春游， 一路歡歌： “小鳥在前面帶路， 風啊吹向我們， 我們像小鳥一樣……”。 和諧的師生關系， 就是 《論語》 中描述的 “暮春者， 春服既成， 冠者五六人， 童子六七人……詠而歸”， 就是梅貽琦校長倡導的“大魚前導， 小魚尾隨”， 就是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心中的教育： “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 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 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七、 鄉(xiāng)村教育學里有務實的教育方法

目標切實、 方法務實、 效果扎實是鄉(xiāng)村教師普遍的教育教學特點。 他們注重理想教育， 教師以自己對現代化的理解和想象給學生描繪著美好的未來。 如自動化操作、 樓上樓下、 電燈電話等， 勉勵學生 “好好學習， 天天向上”。他們重視直觀教學， 當年的學生在敘事中寫到， 有的教師搬來一條方凳， 自己上躥下跳一身汗，就為教一個孩子認識 “上” 和“下”； 有的教師不抽煙， 卻總揣著一盒洋火在褲袋里， 就為隨時隨地教孩子10 以內加減法； 有的教師領著學生拿著自制的釣魚竿， 等釣著了小溪里的魚， 然后回教室寫作文。 類似這種設置情境， 提供學生直觀感受的教法屢見不鮮，也屢試不爽。 他們注重榜樣教育，勵志的榜樣里有古代懸梁刺股、 鑿壁借光等勤學典型， 有 “以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 的雷鋒， 有因思考問題太投入而撞上大樹的數學家陳景潤，有王小二、 雨來、 賴寧等少年英雄， 有刻苦學習考上大學的本地才俊。 他們重視勞動教育， 堅持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 開展學工、 學農、 學軍活動， 勤工儉學、 半工半讀成為常態(tài)， 學生在學習之余， 還要參加采茶、 砍柴、 養(yǎng)兔、 除蟲、撿肥、 種植中草藥等勞作。

八、 鄉(xiāng)村教育學里有自覺的實踐創(chuàng)新

農村的春夏秋冬， 季季有迷人的畫卷， 有水之潺潺、 石之硌硌、禽之翱翔、 獸之奔走、 魚之悠游，蟲之鳴唱。 美國一位作家曾說，在鄉(xiāng)村出生長大的人， 等于受了一部分最好的教育。 相比現在， 當時的鄉(xiāng)村教師擁有更多的教學自主權。 “一村一學校， 一師一王國”， 他們把一個個簡陋而袖珍的學校營造成家園、 樂園、 庭院、書院。 在這里， 師生宜居宜學， 宜動宜靜。 鄉(xiāng)村教師開動腦筋， 機動調整課時， 利用得天獨厚的鄉(xiāng)土自然資源， 開辟第二課堂， 開展課外教學， 帶領孩子們郊外春游、 秋游、 組織學生登山、 抓 “特務”、放風箏， 不一而足。

復式教學更是鄉(xiāng)村教師教育智慧的集中展現。 復式教學是一門復雜有難度的工作， 特別是三復式、四復式教學， 如果不下一定的功夫， 要在一節(jié)課內完成教學任務是很難的， 如學科的選擇、 順序的安排、 動靜的搭配、 教學重點的突出、 難點的攻破、 關鍵點的捕捉，等等。 每一項都是技術活， 都需要系統思維、 整體設計、 精準估算。 老師們不畏難， 摸著石子過河， 邊學邊試， 讓不同基礎、 不同年級的學生得到差異化發(fā)展。

鄉(xiāng)村學校漸行漸遠， 現在的鄉(xiāng)下學?；旧献湓诋數氐泥l(xiāng)鎮(zhèn)所在地， 交通相對便利， 辦學條件得到了較好的改善， 但 “城鎮(zhèn)學校擠、 鄉(xiāng)下學校空” 的問題一直無法得到有效破解。 與此同時，不少鄉(xiāng)村教師已成為移民一族、走教一族， 與鄉(xiāng)村若即若離， 身在鄉(xiāng)下， 心在城區(qū)， 處于一種懸浮狀態(tài)和無根狀態(tài)， 輕慢專業(yè)追求。 今天， 我們要改變城鄉(xiāng)教育不均衡的現狀， 就更應重視村校校史的積累與傳承， 引導教師走進鄉(xiāng)村生活， 增加與鄉(xiāng)土、 鄉(xiāng)情、 鄉(xiāng)親的互動， 增進鄉(xiāng)村教育情感， 主動浸潤鄉(xiāng)土習性， 實現對鄉(xiāng)土文化的融合和理解。 唯有如此， 才能進一步提升教師境界， 汲取前行力量，講好新時代鄉(xiāng)村教育故事， 唱響鄉(xiāng)村教育振興之歌。

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 最好的營養(yǎng)劑。 所以， 我們今天挖掘鄉(xiāng)村教育學的內涵， 提煉其精神， 傳承其文化， 更有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