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毅征 王 萌
(1塔里木大學歷史與哲學學院,新疆阿拉爾843300)
(2塔里木大學西域文化研究院,新疆阿拉爾843300)
(3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對于近代中國人而言,“社團”是一個熟悉且新鮮的詞匯,社團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進入清代,順治帝曾在順治九年(1652年)與順治十七年(1660年)先后兩次頒布圣諭嚴禁結(jié)社,對結(jié)社活動加以限制和打擊。但從性質(zhì)上看,中國古代的社團同現(xiàn)代意義上的社團存在很大差別。鴉片戰(zhàn)爭以后,清政府依然維持其禁止結(jié)社的態(tài)勢,這一政策直至甲午戰(zhàn)爭以后才發(fā)生改變。在此期間,以郭嵩燾為代表的開明士大夫開始主動接觸和學習西方的現(xiàn)代社團制度,這也正是郭嵩燾作為一名超越時代的先行者的生動寫照。
郭嵩燾是晚清重要思想家、外交家,湘軍創(chuàng)始人之一,洋務派代表人物,近代中國第一位駐外公使[1]。對西方社團的觀感和認識是郭嵩燾對西方社會文化認知的重要部分,但迄今在學界,關于郭嵩燾的社團觀仍未有系統(tǒng)的研究成果。本文對郭嵩燾出使英法期間關于西方現(xiàn)代社團的記載和觀察進行考察和分析,并通過與當時其他出使西方人士對西方社團的記載與認知進行比較研究,進一步深入探究郭嵩燾的社團觀,通過對郭嵩燾社團觀的研究進一步了解近代中國社團觀念的源起。
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三月初七日,郭嵩燾出生于湖南湘陰縣一個商人家庭,光緒十七年(1891年)六月十三日逝世,享年74歲。他的前半生一直按照一個中國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路徑生活,直至1876年,郭嵩燾因云南馬嘉理案而被欽派出使英國,這是他一生功業(yè)榮辱的重大轉(zhuǎn)折點,也是中西外交史上的一件大事。
1875年2月,在中國云南邊境上爆發(fā)了“馬嘉理案”。在中英雙方就此事交涉之際,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提出了六條要求,其中之一就是速派大員赴英謝罪,這成為郭嵩燾受命出使英國的直接原因。作為中國首任駐外公使,郭嵩燾的出使從一開始就備受中外各界的關注,當時,上海的英文報《字林報》就專文報道郭嵩燾出使情況,并特別評論此次出使西洋的意義,認為這是中外關系的一大轉(zhuǎn)變。
光緒二年(1876年)十月十七日晚,郭嵩燾一行十五人從上海登船,正式出使英國,于十二月初八抵達英國倫敦。初到倫敦,他便被西方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所深深震撼,他在日記中記到:“昨日以晚至,今日出門亦以晚歸,街市如明星萬點,車馬滔滔,氣成煙霧,阛阓之盛,公室之美,至是殆無復加矣”[2]。
郭嵩燾在擔任駐外公使的兩年多里,大力推動了中外關系的發(fā)展,出使期間他的首先要務便是協(xié)調(diào)處理中英“馬嘉理案”;二是奏請設立領事館;三是交涉中英間的各種摩擦和沖突;四是建議辦理洋務諸事。[3]由此可見,在推動中西外交方面郭嵩燾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和貢獻。
在郭嵩燾為期兩年的出使期間,成績最突出、對后世影響最大的并非他一系列的外交成就,而在于他對西方文明的認識及其對中西文化比較的心得體會。這些心得體會深刻反映出一位身處“歷史十字路口”的中國人對外界與自身的認識與體悟,這也是他留給后世的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從外交藝術上看,作為中國首任駐外公使的郭嵩燾在處理外交事務上顯得游刃有余。首先,他在看待中西外交關系上,就超越了時人的“華夷尊卑”的錯誤陳腐觀念,在外交活動中,他優(yōu)雅得體的處理方式也極大贏得了歐洲人的尊敬,一定程度上改善和提升了中國政府與中國人民的國際形象。從經(jīng)濟思想看,郭嵩燾注意并認識到商業(yè)與工業(yè)在國家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中的重要作用,光緒三年九月二十八日,他在日記中感慨“西洋以商務為本,君民相與崇尚如此”[4]。在出使期間,他曾多次前往西方工廠和科技博物館參觀,并對西方工業(yè)文明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從政治思想看,他指出“西洋立國自有本末,誠得其道,則相輔以致富強,由此而保國千年可也。不得其道,其禍亦反是[4]?!边@種政治改良的思想,站在當時的中國社會條件下來看是十分超前和難能可貴的。從科教思想看,郭嵩燾在英、法兩國出使的期間,深刻認識到科教對國家富強的重要促進作用。光緒三年三月十六日,他在日記中寫到:“西洋人品學問,蒸蒸日上,非無故也。”最終,郭嵩燾深刻意識到“西洋政教、制造,無一不出于學?!保?]
而郭嵩燾對西方社團的觀察與認識也正是基于學習西方與中西比較這一整體思想之上的。
1877年1月至1879年1月間,郭嵩燾出任駐英公使(后又兼任駐法公使),光緒五年(1879年)正月初十,迫于副使劉錫鴻與國內(nèi)保守派的攻訐,郭嵩燾黯然卸下了駐英、法公使之任,離開倫敦取道法國東歸回國,于三月初四抵達上海。在為期兩年多的出使歷程中,他對西方社團進行了深入詳實的觀察和記載,這些記載在他的日記中占有相當?shù)谋戎?。從他對西方社團的考察和體認中,透露出當時知識分子對現(xiàn)代西方社會的留心觀察與其敏銳的洞察力。
郭嵩燾是晚清較早詳細系統(tǒng)引介西方社團的中國人。在他之前,曾有斌春、志剛等人先后前往西方游歷,與他同時期,亦有副使劉錫鴻、翻譯張德彝,后來又先后有駐英公使曾紀澤、出洋考察大臣戴鴻慈、載澤等人,他們都對西方社會進行考察并有筆記留世,但遺憾的是這些人均未能一窺西方社團的“真面目”。
郭嵩燾之所以能夠成為晚清較早引介西方社團的中國人,與他的身份背景有密切關聯(lián)。這首先得益于郭嵩燾較高的才學和見識。郭嵩燾出身湖南湘陰縣一個儒商家庭,從小耳濡目染、接受了較好的教育,后又邁上科舉進士之路,因此,相較于志剛、張德彝等人,他的才學和見識都有所超越。其次,離不開郭嵩燾擔任駐外公使的便利條件。與容閎、王韜等人相比,他長期擔任駐外公使,更加容易接觸并與西方政府和上層人士建立聯(lián)系,在接觸和了解西方社團的便利性和深入性上遠遠超過“傭書”異國的王韜與其他普通旅西人員。由此種種原因,郭嵩燾接觸和研究西方社團的條件遠遠超過其他人,因此,他對西方社團的記載是相當全面且深刻的,并且在其后較長的一段時間同樣沒有人能夠達到和超越。
從時間跨度上看,郭嵩燾對西方社團的記載始于光緒三年正月十九日,他前往參觀英國退伍軍官俱樂部的記載,而這距離他初抵倫敦只有不到兩個月。郭嵩燾對社團的最后一次記載是光緒五年正月初六日即將離開倫敦時,禁煙會等各社團負責人相繼拜訪送別。郭嵩燾對西方社團的記載前后持續(xù)長達兩年,這幾乎貫穿了他出使英法的始終。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倫敦與巴黎日記》(以下簡稱《日記》)中,郭嵩燾記載的英法等國社團共計達46家,按照社團的職能大致可以分為四類,分別是:政治類社團、經(jīng)濟類社團、學術類社團、公益類社團。
政治類社團,即帶有政治性的社會組織或團體。政治類社團是郭嵩燾在社團考察中重點關注的類型,在《日記》中記載的政治類社團主要有:殖民地會館、改革俱樂部、東方俱樂部、少年世界主義俱樂部、對外友好協(xié)會、哥布登俱樂部、阿百里占宜斯會等。在對政治類社團的考察中,他對社團在西方政治生活中的作用表現(xiàn)出強烈興趣。以阿百里占宜斯會為例,該會為旅華英人所建,專門討論各類有關于中國的事宜。郭嵩燾高度評價該會成員“皆英人在下者之公論也”[4],反映出他對西方社團通過品評政治來促進國家政治建設之功能的認可和稱許。
經(jīng)濟類社團大致可以分為農(nóng)業(yè)類、行會類、工業(yè)類、商業(yè)類四種類型。經(jīng)濟類社團也是郭嵩燾關注的主要對象,在《日記》中記載的經(jīng)濟類社團包括:農(nóng)業(yè)會堂、東方商會、魚會、制大呢會、機器會、保護制造會、拉斯噶商會、英國西印度商會等。在對西方經(jīng)濟類社團的記載中,他認識到社團在協(xié)調(diào)社會經(jīng)濟活動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其中這種作用在行會類社團中體現(xiàn)最為突出。在《日記》中,郭嵩燾記載的行會類社團有以下幾家:魚會、泥匠會、制大呢會、金工會,這些社團均由英國傳統(tǒng)行會承襲轉(zhuǎn)化而來。此類社團是源于兩千多年前手工業(yè)者的自發(fā)組織,后來隨著達官巨紳參與其中,逐步轉(zhuǎn)化為一種社團化的組織;郭嵩燾犀利地看到了這類社團在維護行業(yè)秩序中起到的重要作用。
學術類社團,即學會,一般是指由研究某一學科或某個學術領域的人組成的群眾性學術團體,郭嵩燾在《日記》中記載的西方學術類社團包括:亞細亞學問會、地理學會、學者基金會、皇家學會、東方會堂等。對于學術類社團,郭嵩燾的關注點集中在其對社會和科技進步的推動作用上。以學者基金會(老儒會)為例,在《日記》中,他這樣評價該會:“計數(shù)地球四大洲,講求實在學問,無有能及太西各國者。二三百年前利馬竇、南懷仁、湯若望先后來中國,最為有名。此次至倫敦,所見定大、諦拿婁、阿文、虎克、斯博得斯武得談論電學、化學、光學、熱學之精微,益見英國學問人人講求云云”[4]??梢钥吹剿麑ξ鞣缴鐣蛯W術界注重實學觀念的推崇和稱許,并意識到學會在促進西方科技文明進步中起到的重要推動作用。
公益類社團主要致力于社會公益事業(yè)和解決各種社會性問題。郭嵩燾在《日記》中記載的公益類社團主要包括:禁買黑奴會、禁吸鴉片煙會、瞽學館、新聞報善堂、土著保護協(xié)會、禁酒會等。郭嵩燾曾先后多次向各類公益類社團進行資金捐助,曾向?qū)ν庥押脜f(xié)會捐款“五磅五施令”,還曾于光緒三年三月十九日與光緒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分別向新聞報善堂捐款,從這些行為中,可以反映出他對公益類社團的認可與支持。
在郭嵩燾記載的諸多西方社團中,最能體現(xiàn)他對西方社團體認識成果的是禁鴉片會。從《日記》中看,郭嵩燾第一次接觸禁鴉片會是在光緒三年二月初三日,他受邀參加禁鴉片會的集會,“各列條款,發(fā)明其意”[4],初步了解了英國禁鴉片會的一些基本情況。在日記中,他并沒有闡述他對于禁鴉片會的看法和評價,但事實上,早在鴉片戰(zhàn)爭之前,郭嵩燾就已經(jīng)認識到鴉片對中國政府和人民帶來的巨大危害。因此,在參加禁鴉片會集會僅僅五天后,他就在給李鴻章的信中說:“竊謂中國人心有萬不可解者。西洋為害之烈,莫甚于鴉片煙。英國士紳亦自恥其以害人者為構(gòu)釁中國之具也,力謀所以禁絕之。中國士大夫甘心陷溺,恬不為悔。數(shù)十年國家之恥,耗竭財力,毒害生民,無一人引為疚心?!保?]他還與劉錫鴻共同向朝廷上奏《請禁止鴉片煙折》,折中專門提及英國禁鴉片會“相與設為公會,廣勸禁止栽種販賣”[6]。但遺憾的是,此折并未得到朝廷的重視和推行。郭嵩燾歸國后,于光緒五年八月十三日與朱昌琳等人在湖南開設禁煙公會,“議立禁煙公約,每年會集四次,當稍儲公費?!保?]近代中國社團興起于維新變法時期,其中以1895年底由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牽頭成立的強學會為近代中國社團建設的代表。而從時間上看,郭嵩燾對西方社團的引介與實踐遠遠早于維新派,可見郭嵩燾對英國禁鴉片會的認識與模仿,是中國近代社團發(fā)展史上的一次重要嘗試和突破。
郭嵩燾的社團觀首先表現(xiàn)出“以我為本,為我所用”的特點。從《日記》中郭嵩燾對于西方社團的記載來看,他在評判社團及考量是否參加該社團的一個重要標準在于該社團的行為和宗旨是否有利于清政府,該社團的主張會對清政府的統(tǒng)治產(chǎn)生何種影響。當該社團有明顯的同情或支持清政府的傾向,他便對該社團表現(xiàn)出支持和認可的態(tài)度;反之,一旦某類社團的主張與清政府維護封建專制統(tǒng)治相沖突時,他便拒絕參加該類社團,并與之保持一定距離。
這種以基于維護清政府統(tǒng)治為前提的社團評判標準,在《倫敦與巴黎日記》中有明顯的體現(xiàn)。當英國改革俱樂部邀請郭嵩燾入會時,郭嵩燾加以婉拒,在日記中,他寫道:“惟茀里蘭得邀入里弗爾門克羅伯則謹辭之,以聞此會專與國家相抵牾,未宜入也。”[8]說明他拒絕加入的原因在于改革俱樂部與“國家相抵牾”,即與清政府君主專制體質(zhì)相違背。而與改革俱樂部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阿百里占宜斯會:該會為旅華英人所建,“蓋英人之在中國者”,專門討論有關于中國的各類事宜。該社團以旅華英國人為主體,在一定程度上對中國政府與人民保有一種“同情”的態(tài)度。郭嵩燾認為該會成員“皆英人在下者之公論也”,其中英人珥摩斯更是“極論英人構(gòu)難中國為失公正之義”。[8]正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他對阿百里占宜斯會始終持有一種友好和贊許的態(tài)度。
通過《日記》中郭嵩燾對改革俱樂部和阿百里占宜斯會的不同態(tài)度,可以清晰地反映出郭嵩燾以維護清政府封建專制統(tǒng)治為出發(fā)點的社團觀。而此種觀點的形成,主要受到內(nèi)因和外因兩種因素的共同影響。從內(nèi)因上看,郭嵩燾出生于湖南湘陰縣的一個儒商家庭,從小耳濡目染的就是中國千年來傳承下來的三綱五常、圣賢之道,再加之后來逐步步入科舉入仕之路,數(shù)十年的科舉歷程和宦海浮沉,使得這種君臣倫理觀念更加強化,并集中表現(xiàn)為對清政府統(tǒng)治的大力維護。從外因上看,郭嵩燾是以駐外公使的身份先后出使英國和法國的,因此,駐外公使的身份要求他在西方的一切活動都必須從維護清政府利益的立場出發(fā),不能全由己意。在駐外公使的身份制約下,他對社團的評判和加入與否,都必須以維護清政府統(tǒng)治為出發(fā)點和根本立場。可見郭嵩燾這種以維護清政府統(tǒng)治為根本立場的社團評判觀正是在內(nèi)因和外因的共同作用之下形成的。
其次,“重視功能、以求實用”也是郭嵩燾對西方社團記載和認識的一大突出特點。社團的功能與制度是一個社團的兩大組成部分,是一個社團存在和發(fā)展的必要條件。在《日記》對社團的記載中,郭嵩燾雖然同時注意到社團的功能和制度這兩大方面,但在認識和重視層面上則有所側(cè)重。
以亞細亞學問會為例。光緒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英國人李克、諦盤生告知郭嵩燾近期亞細亞學問會將來倫敦討論中國文字史。郭嵩燾在《日記》中這樣記載:“蓋泰西學問,皆設立會館討論。東方會有專理商務者,有專講學問者。里克所述,則學問也,皆先期報明所講說,由會館參贊示定講說之期,多者亦不過三四起。每月一會,各以所報先后為次?;蛴幸獎諘?,則于其月增加一集會之期。同會五百余人,皆考求東方學問者也?!保?]郭嵩燾在《日記》中記載了東方會幾項基本制度,如分部的劃定、參贊主持、確定會期等制度,但總體來看,還是粗淺的、不全面、不系統(tǒng)的。而關于社團宗旨職能方面,即考求學問的功能則記述得較為詳細??梢婋m然他認識到宗旨和制度是現(xiàn)代社團建設的兩大方面,但可惜的是,他對于西方社團的認知更多集中于宗旨功能方面,而缺乏對其組織結(jié)構(gòu)和制度層面的深入探究。
這種側(cè)重于社團宗旨功能的社團觀,既源于郭嵩燾一貫對于實效的重視,也與郭嵩燾對于社團的認識有關。郭嵩燾曾在給清政府的奏疏中寫道“求實效而不為虛語,務力行而不責近功”[9],可見他對于實效的重視和考求。加之當時清政府正面臨著內(nèi)憂外患的困局,因此,郭嵩燾在觀察和記載西方社團時必然更側(cè)重于對其實用性的考察,更多考慮到各類社團能否有用于中國,能否有助于實現(xiàn)中國的自強求富,因此他更加重視社團的功能發(fā)揮,而相對忽視了社團的組織與制度,沒有進一步認識到社團組織對社團發(fā)揮作用和正常運行的重要作用。
最后,作為洋務運動的重要成員,郭嵩燾對西方社團的認識也表現(xiàn)出“洋務強國,工商皆本”特點。在《日記》中,郭嵩燾對于西方社團的記載,根據(jù)其不同類型不同性質(zhì),其關注的主次、多寡均有區(qū)別。
從數(shù)量上看,在《倫敦與巴黎日記》中,郭嵩燾在農(nóng)工商類社團方面花費的筆墨最多,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對西方的生產(chǎn)方式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關注程度。這種重視經(jīng)濟因素的社團評判觀與當時中國的社會環(huán)境(外因)緊密相關,也與他從小的生活教育環(huán)境和自身對中國社會發(fā)展的認識(內(nèi)因)密不可分。從外因上看,當時清政府為了自強求富,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洋務運動,郭嵩燾也深受影響。他在光緒五年四月初二的日記中這樣寫到:“小垣囑見人不談洋務,吾謂并不見人,然固不可不談洋務[10]”,可見“洋務”在他心中的重要性。加之洋務運動中形成的“工業(yè)救國”的社會思潮和共識,也使得擔任駐外公使的郭嵩燾抱著一種學習和救國的態(tài)度來認識西方的工商業(yè),這種觀念表現(xiàn)在對社團的認識上,就呈現(xiàn)出對工商類社團的高度重視和強烈興趣。而傳統(tǒng)的“以農(nóng)為本”“重農(nóng)抑商”的農(nóng)本思想逐步被“重工”“重商”思想所取代,因此,在多達十二家農(nóng)工商業(yè)類社團的記載中,農(nóng)業(yè)類社團僅僅只有一家——農(nóng)業(yè)會堂,記載也僅是寥寥數(shù)語,而相比之下日記中關于工商類社團的記載就顯得極為豐富詳實了,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郭嵩燾對工商業(yè)發(fā)展的重視程度遠超農(nóng)業(yè)。從內(nèi)因上看,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的尋常士大夫,郭嵩燾并沒有輕視商業(yè)的思想,這種異乎尋常的農(nóng)商并重的觀念,與他富商家庭的出身有關,使得他能平等的看待農(nóng)業(yè)與工商業(yè),不落入傳統(tǒng)的“重農(nóng)抑商”的窠臼。同治元年,郭嵩燾寫信給曾國藩,信中說:“用才各有所宜,利者儒生所恥言;而漢武用孔僅、桑弘羊皆賈人,斯為英雄之大略[11]”,這正是郭嵩燾“農(nóng)商并重”思想的直觀反映。
郭嵩燾是晚清較早系統(tǒng)記載和引介西方現(xiàn)代社團的中國官員,與他大致同時曾前往西方游歷或擔任駐外公使者,均缺乏對西方社團有意識、主動的記載,即使他們的游記或日記中偶有提及有關西方社團的內(nèi)容,也大多是片面的、孤立的,在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上均無法與郭嵩燾的記載相提并論。如李圭《環(huán)游地球新錄》中,僅有一條記載了紳民公會的大致情況[12],黃慶澄《東游日記》是黃慶澄游歷日本時的日記,當時日本已“脫亞入歐”,其社團制度也引進和學習西方現(xiàn)代社團制度,黃慶澄雖然注意到其時日本的西式現(xiàn)代社團,但在日記中他僅簡單介紹了日本社團的大體情況和日本的哲學會[13],并未有更深入的體認和引介。李圭和黃慶澄均非駐外公使一類的政府人員,無緣親身接觸西方的社團,只是通過其他途徑間接獲取了一些見聞性的記載,雖然他們的日記中簡單介紹了某些社團的大體情況,但是缺乏總體的認識和把握。
在諸多旅(使)西人士中,接替郭嵩燾擔任駐英公使的曾紀澤對于西方社團的記載無疑是僅次于郭嵩燾的。這與曾紀澤的家學淵源及其與郭嵩燾相同的駐英公使身份有關。
曾紀澤,晚清著名外交家,識者每以“學貫中西”譽之。光緒四年(1878年),曾紀澤受任接替郭嵩燾出使英國、法國。在《出使英法俄國日記》中,曾紀澤共記載了九家社團,分別是:太學會、倫敦老城裁縫會、技藝公會、華法商會、煙通善會、學問工會、溝渠會、地理會、禁鴉片公會。但可惜的是,對于以上諸社團,曾紀澤只是簡單提及,對社團的宗旨、職能、成員、組織、制度等方面均未有較深入的涉及,也沒有體現(xiàn)和論及曾紀澤對這些社團的觀感和看法。其中,記載相對比較詳細的僅有倫敦老城裁縫鋪。
倫敦老城裁縫會最初是倫敦城內(nèi)以裁縫為業(yè)者組建的行會類社團,會建四百余年,“其后會中生息日盛,遂聯(lián)諸紳,為議事公所,而仍其舊名焉”,逐漸具備了政治功能。會內(nèi)成員按保守和激進分為兩派,“主保守成法,不許輕事紛更,謂之保堂”、“主變更舊制,名為公堂者”,兩股勢力之間旗鼓相當,遇事爭論不休。曾紀澤在會中演講:“本爵頗好心西學,志欲使中國商民,仿效歐洲富國強兵之術,格物致知之學。若使中國有公堂、保堂之分,則本爵宜列于公堂。然在中國,雖列于公堂,卻與倫敦保堂紳土意見適能相合。竊欲吾華士大夫、商民孳孳汲汲以成一切利益之事,庶成法可以長保也[14]?!?/p>
通過曾紀澤在倫敦老城裁縫會上的這段演講可以看到曾紀澤對西方政治經(jīng)濟文明確實具有強烈的學習熱情,但他對西方政治的認識仍然聚焦于西方的議會政治與兩黨政治。雖然他在日記中記載了一些有關西方社團的內(nèi)容,但這些記載僅僅只是無意識的,他并未意識到社會團體在西方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生活領域的作用和地位,其對于西方社團的記載和認識尚未達到郭嵩燾的高度。
劉錫鴻曾以副使的身份隨同郭嵩燾一道出使西方,從總體層面看,他本人對西方的認識和觀點相比郭嵩燾顯得十分保守。郭嵩燾曾一針見血的評價劉錫鴻的《英軺私記》:“其推衍人倫之旨、仁義之言,一皆以濟其逢迎詭合之術[15]”。雖然劉錫鴻在對西方認識方面與郭嵩燾差距較大,但作為郭嵩燾的副使,透過他對西方社團的記載和認識,有利于我們更進一步深入了解和探究郭嵩燾的社團觀。
在《英軺私記》中,劉錫鴻詳細記載的社團僅有兩家,分別是:水陸會館和地理會。
水陸會館是英國的軍人俱樂部。劉錫鴻在接觸到水陸會館的時候,關于水陸會館的性質(zhì)、職能、體制的核心問題,劉錫鴻只是寥寥幾筆簡單帶過,“倫敦文武職各有會館,為其人清談燕息之所,有事則于其處聚論之”。他所關注的重點僅在于不用納費的特殊待遇“凡入會皆先納金錢百枚,每歲復納七枚,酒食另給價,惟余二人入會不科錢”,言語間透露出一絲驕傲與自豪。可見他并沒有真正去主動的、有意識的接觸和了解西方社團,他對于西方現(xiàn)代社團的認識是極為粗淺的[16]。
地理會是劉錫鴻比較詳細記載的英國社團之一,從對地理會的基本內(nèi)容的記載上看總體是比較詳細的,但是他沒有意識到英國在全球范圍內(nèi)(包括中國)進行大規(guī)模地理考察的研究的同時更充當了西方殖民主義的“先鋒軍”,而簡單將之理解為“英人好游歷”[16],這就消解了英國人地理考察的殖民色彩,反映出了劉錫鴻在對西方和西方社團認識中的幼稚和粗淺的一面。
劉錫鴻長期作為郭嵩燾使西期間的副使,理論上講,在對西方社團的接觸與認識上,應當不會較郭嵩燾太過遜色,但在《英軺私記》中,劉錫鴻對于英法等國社團的記載寥寥無幾,不僅在認識的深度層面沒有達到郭嵩燾的水平,而且在記載的數(shù)量方面也遠遠不及郭嵩燾。
可見,在對西方社團的記載和認識方面,不論是從記載社團的質(zhì)量還是數(shù)量上看,曾紀澤、劉錫鴻或其他旅(使)西人士均無法達到或超越郭嵩燾的水平。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倫敦與巴黎日記》中,郭嵩燾記載了共計46家各類西方社團,這些記載和認識不僅體現(xiàn)了他本人對西方強烈的學習意識和卓越的個人智識,同時更反映了在近代化道路上艱難前行的中國,一位有“超越時代的先行者”之稱的晚清官員在社會政治文化領域?qū)W習和借鑒西方的不懈探索與努力。近代中國社團運動的興起,是中國近代社會、政治領域的一場巨大變革。近代社團的出現(xiàn),意味著中國社團運動進入了現(xiàn)代化的階段,郭嵩燾對西方現(xiàn)代社團的體認和引介,對中國近代社團運動的發(fā)生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郭嵩燾不僅從理論層面上體認西方現(xiàn)代社團,而且他還身體力行,學習和借鑒西方社團,并將之移植到中國社會。歸國后,郭嵩燾仿照英國禁鴉片會,于光緒五年八月十三日與朱昌琳等人在湖南開設禁煙公會。雖然郭嵩燾的近代化社團建設的實踐并未取得廣泛的影響,但作為近代中國歷史上較早系統(tǒng)引介西方社團的先行者,他在中國近代社團運動中做出的貢獻是不容忽視的。郭嵩燾對西方社團的體認和引介,深刻影響了中國近代社團運動,尤其在他的家鄉(xiāng)湖南,1895年、1897年,譚嗣同率先在湖南建立了算學社和南學會,湖南成為了中國近代社團運動的發(fā)源地之一。歷史最終證明,郭嵩燾的認識是具有相當前瞻性的,近代中國社團從此成為推動中國國民革命乃至共產(chǎn)革命的重要載體,在中國近代歷史舞臺上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