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源 圖/沉睡Na

1

莫小鹿迫不及待要換一種方式生活。

從小到大，在家長和老師眼中，莫小鹿絕對配得上“聽話”這個詞：從不惹是生非，從不貪玩厭學，從不讓大人們失望。對網(wǎng)絡游戲、視頻動漫以及小攤零食毫無興趣；說話沒帶過一個臟字；乖乖聽課，筆記做得干凈整潔，踏踏實實完成作業(yè)，考出惹人嫉妒的成績；穿樸素的校服，扎溫順的辮子……總之，渾身上下找不出半個危險細胞。

凡事都按照外界認可的標準盡力做好，兢兢業(yè)業(yè)如同賣命的員工。然后，得到大人們的肯定和夸獎，得到同齡人的羨慕和佩服。再然后，繼續(xù)兢兢業(yè)業(yè)，如此循環(huán)往復，從沒出過差錯?？雌饋硪磺卸荚俸貌贿^了?，F(xiàn)在莫小鹿卻疑心，這可能是大錯特錯。

倒也不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她只是驀然感到有些厭倦。就好像有時走著走著，猛地想不起自己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好像常年活在籠子里的鳥，遲早會對外面野生動物的生活燃起致命的好奇。好像一臺精密儀器，晝夜不停地運轉(zhuǎn)了十幾年，終于，一顆螺絲松動了。好像春天不安分的空氣從皮膚的細紋滲入身體，挑動內(nèi)心深處從未開掘過的土壤，那里，有色彩鮮艷的種子蠢蠢欲動。

上周某天夜晚，她抱著一摞書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估算著晚上寫各科作業(yè)需要多少時間。如果寫得快，大概可以空出半小時，用來翻翻雜志聽聽音樂。之后呢？睡覺。

通常她想到這里就止住了，然而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她繼續(xù)想了下去：之后呢？起床。之后呢？按部就班地吃飯，上學，寫作業(yè)……啊，明天和今天一模一樣，后天也一樣，大后天也一樣……周六日和寒暑假也大同小異，一律按照相同的模式默默生活，偷偷去掉一截時間都察覺不出來。

望不到盡頭的平靜如死潭的生活，永遠舀不完的海水，校服包裹的乖巧卻死氣沉沉的十四歲……

一陣恐懼和絕望地震般襲來，她頓時覺得四肢無力，不知該如何繼續(xù)前行。

那個周日，她特意跑去市中心的花鳥市場，想買幾盆花草，給沉悶的生活增添點兒靚麗的顏色。在公交車上，她偶遇生物老師，笑著打了招呼。

“莫小鹿啊，”老師上下打量她一下，欣慰地說，“真是好學生，周日還這么用功。”

“??？”莫鹿一頭霧水。

“你不是去上補習班嗎？”

莫小鹿聳聳肩：“不是的，我去買盆花?！?/p>

“啊，”老師笑容不減，“你一定預習了功課，知道下周我們要講植物和生態(tài)系統(tǒng)……”

所謂的“好學生”，到底是個什么物種？莫小鹿早就受夠了旁人的偏見——來自老師和同學們——覺得她這種排名總是年級前三的人，生活中除了學習就不可能有別的。偶然得知她有QQ 和微博賬號的同學，在班里完全把這事兒當奇談來渲染：“天！她居然也上網(wǎng)！我以為她除了學習什么都不會?！焙冒?，她在他們眼中完全是個學習機器，無聊透頂。

2

“你知道嗎，最近我總想做點兒什么出格的事?！闭n間，正在寫作業(yè)的莫小鹿忽然把筆一扔，蹦出這么一句話來，把她的同桌楊堤嚇了一跳。

“你剛剛說什么？”他不可思議地盯著她，好像觀察外星人走出UFO。要知道，莫小鹿的課間通常都是拿來寫作業(yè)或者討論問題，即便閑聊也總是說些中規(guī)中矩的內(nèi)容，從沒開過玩笑。如果這話不是開玩笑，那就更不得了了。

“我說，我——想——做——點——出——格——的——事?！?/p>

“為什么？”

莫小鹿沒有回答，因為她心煩意亂無法解釋。“你說，有沒有人可以完全正確地過完一生？”

這個問題有點深奧，楊堤擺出做物理卷子的架勢，思考了好一會兒，一拍腦袋說：“有啊——你?！?/p>

莫小鹿嘆了口氣：“拜托，你認真點兒?！?/p>

“我很認真呀？”楊堤無辜地說。

楊堤欲哭不得：“求大學霸別這么刺激我！我如果每次大考都能取得年級前三名，肯定每天睡前感恩上天一百遍，絕不會像你，這么不懂得珍惜?！?/p>

莫小鹿悵悵地趴在桌子上，把頭埋進雙臂。楊堤聽見她“嗡嗡”的失落的聲音，如同從燃盡的灰塵里飄出來：“我好像，從小到大，都在討好別人。以至于忘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喜歡什么，本來該是什么樣子?！?/p>

楊堤現(xiàn)在知道，她真不是在開玩笑。他有點兒同情地問：“所以？”

“我不知道。就是有種沖動，去做那些不被允許的……事。”

“上課睡覺，拒交作業(yè)，考試不及格，跟老師對著干？”

莫小鹿有些困惑，這些貌似并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呀，”楊堤看出了她的心思，“要做出格的事，是需要很大勇氣，付出很大代價的。學好很辛苦，學壞好像也不容易。如果那并非你想要的，何苦呢？何必故意惹大人們生氣呢？你堅持現(xiàn)在這樣，考個好高中好大學，前途一片光明，老師家長都開心?！?/p>

“可我不開心?！?/p>

“怎么會！”楊堤納悶不已?！皠e矯情了，你這樣跟炫富差不多?！?/p>

“我真的不開心?！蹦÷灌嵵仄涫碌卣f，“我覺得很累，很悶。我想沖出那個鐘形罩，試著改變，哪怕一點點?；蛟S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可以嘗試，至少讓老師同學知道，我不是他們以為的那樣，像個索然無味的……僵尸?！?/p>

“僵尸？”楊堤倒吸一口冷氣。

“乖得離譜就是僵尸，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彼选叭恕边@個字咬得很重，聲調(diào)卻提得很高?！拔乙孛?，讓大家看到另一個我?！?/p>

3

楊堤的成績中等，向來不安分，是老師的重點監(jiān)護對象。他本不敢冒險參與，但作為同桌和好朋友，又實在推脫不掉，最后只好答應幫莫小鹿制定這一令人大跌眼鏡的“重命名”計劃。

考慮到莫小鹿的接受程度以及可能帶來的不良后果，經(jīng)過反復掂量和篩選，楊堤覺得她可以嘗試的“壞事”，是逃一次課，交一次白卷。這些，楊堤都多少有過那么點兒經(jīng)驗。

“你，確定要試嗎？”他不忍心看這么一個閃亮亮的模范生墮落，哪怕只是一次任性的嘗試。

“生活需要偶爾刺激一下。”想想那些陌生的體驗，莫小鹿興奮不已，很久以來都沒有什么能令她如此緊張又期待了。她享受此刻的心跳——“咚，咚，咚”——一下一下，扎實有力，好像里面住了一萬個春天，無法掩蓋的生機簡直要沖到臉上來。

“想清楚再決定！別后悔。”他憂心忡忡，“還有，萬一老師怪罪下來，可別出賣我?！?/p>

“放心吧。”她篤定地說，“成熟，就是要獨立思考，獨立選擇，并且承擔相應的結(jié)果?！?/p>

楊堤不禁歪著頭看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認，我比之前更佩服你了。”

“哈哈哈哈，”莫小鹿噌地站起來，“那么，下節(jié)語文課我就不上了，老師問的話你就說不知道?！庇媱澋牡谝豁椌妥屗分景簱P，急不可耐。

“你去哪兒??！”同桌的聲音被甩在身后。

莫小鹿鉆進衛(wèi)生間。等到上課鈴響后五分鐘，走廊里空空蕩蕩安安靜靜的時候，她才踮著腳尖溜出來，一路小跑，出了教學樓。

去哪兒？管他呢，先出去再說。

從昏暗的走廊一頭扎進明晃晃的陽光，她茫然無措地愣了幾秒，一時對這生活了兩年的校園感到陌生。好美，好寬闊。天氣轉(zhuǎn)暖后，風都溫柔了起來，樹的新綠表達著它們的歡喜。她瞇起眼睛，深呼吸了幾次。平日步履匆匆，根本沒有機會欣賞——影子，花朵，石子徑，小小的湖，還有散落在草坪中的優(yōu)雅石凳。

帶著僥幸和恐慌，她晃悠到了操場。不知是剛剛小跑的緣故，還是過度緊張，她的心跳怎么都穩(wěn)不住。這種時候還在校園里自由移動的，除了老師就是保潔員，連上體育課的同學都乖乖地排隊，踩著節(jié)奏跑步。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上平穩(wěn)運行，而她卻脫離常規(guī)，在井井有條之中顯得異常突兀。

雖然艷陽高照，濃稠的不安卻讓她渾身濕透。不安，不僅是擔心被老師抓到，更在于她揮之不去的空虛。欣賞夠了校園美景之后，一絲煩躁無端襲來，她開始覺得自己像個無依無靠的流浪者，沒頭沒腦到處亂闖。教學樓——辦公樓——操場——食堂——校門。然后，再來一圈。

半節(jié)課過去了，有點寂寞，她坐在石凳上發(fā)呆?！半y道，這就是我要的自由？”她在心里問，“單純曬曬太陽也是好的，不過，久了也就厭倦了。或許我該帶本書出來讀。”

枯坐了十分鐘，她真的有點撐不住了。倒不擔憂落下的課程，但卻強烈地想念起自己的那張書桌來?；氐綄儆谧约旱奈恢茫踩胁艜貋戆?，她想。

她開始往回走，成就感和失落混在一起，悶悶的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4

莫小鹿做好了被批評的準備，可那次短暫的逃課竟絲毫沒有引起語文老師的懷疑。老師可能以為她只是在衛(wèi)生間多磨蹭了一會兒，或者是在辦公室討論問題所以沒聽見鈴聲，反正一句都沒問她。這事兒居然不了了之，連一絲漣漪都沒有留下。

“哈哈哈哈，”聽了她的感觸，楊堤大笑，“你骨子里都透著乖學生的氣味。別在這些事上費心了！”

“別想動搖我！”莫小鹿很不服氣，“這次嘗試不是毫無意義，至少我明白自己并不喜歡逃課的感覺，也重新發(fā)現(xiàn)了校園的美?！?/p>

“好吧，”楊堤還是忍不住要笑，“看來老師對你是真放心。我上次逃了半節(jié)課，回來被班主任審問了一下午呢。不知你交白卷他們會做何反應。”

交白卷還不簡單？可莫小鹿必須先跟自己的完美主義和虛榮心激烈地斗爭。

她習慣了用成績證明自己——專注，努力，細心，聰明。如果那些題明明很簡單卻必須空著不寫，她的心會一直吊著，就像做飯沒有放鹽，無論如何都不會甘心。

“分數(shù)低為什么會讓你不舒服？”楊堤問。

“大家都會不舒服吧?！?/p>

“不太一樣。他們是為自己做不出題而感到焦慮發(fā)愁。而你不存在這個問題——你明明會做，不是嗎——你是太在意別人的看法，偶像包袱太重。”

最后一句話讓莫小鹿不禁苦笑。打破頑固印象和偏見，不正是這次“重命名”計劃的目標嗎，那么，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好，我豁出去了！”

“周考的時候任性一次就可以了，”楊堤苦口婆心，“期中考試，期末考試，還有中考的時候，你可千萬別做傻事啊。”

“哈哈，我哪有那么笨。”

所以周五的數(shù)學考試，莫小鹿當真沒有像往常那樣奮筆疾書。她先是趴在桌上看題，分析題型和出題規(guī)律。每次監(jiān)考老師從旁邊經(jīng)過，她都一陣緊張，怕老師問她為什么不寫。老師在教室轉(zhuǎn)了幾圈，終于停在了門口。前后桌都在翻卷子，左后方的同學總是咳嗽。往常她專心致志，根本不會關注到旁人在做什么，而今天，哪怕是最細微的動靜都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

時間因空洞和拘謹而顯得漫長，她第一次覺得考場如此難熬。如果不找點事做，她簡直要瘋掉?？墒?，在考場上，除了寫卷子還能做什么？她翻到最后一道大題。那是考卷里最難啃的骨頭，每次考試她都沒有充足的時間把最后一題寫完，而是把剩余的時間都用來檢查前面的題，保證到手的分數(shù)不丟，這是聰明的考試策略。

這次好了，我有大把的時間來琢磨它啦，她在心里歡快地說。抓起草稿紙，她很快進入了狀態(tài)……

5

莫小鹿還沒走進教室，就聽到數(shù)學課代表激動到變形的聲音：“我的天！莫姐這回是走酷炫路線??！”“怎么了怎么了？”不少同學急切地問。莫小鹿被凍住似的，頓時凝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把最后一道題算出來了！老師都驚了，那個超難的！”

“厲害了！不過這也沒啥大驚小怪的吧，她不是經(jīng)常做出很難的題嗎?！?/p>

“聽我說完——她前面的題一個也沒寫！”

這爆炸性的新聞在聽眾里引發(fā)了不小的騷動。“??？”“為什么呀？”“真的嗎？她傻了？”“有膽量！莫姐真牛！”配以拍桌子和推凳子的雜音，群情激奮，地動山搖。被釘在門口的莫小鹿喉嚨發(fā)緊，屏住了呼吸。

一向?qū)δ÷古宸梦弩w投地的數(shù)學課代表，用滿是夸贊的語氣說：“一定是因為她覺得那些簡單的題根本不值一做，所以干脆不寫了。你想啊，最后一題那么難都做出來了，前面的小題肯定就不屑一顧了啊?！?/p>

“哇——”“真帥——”“唉，成績好的學生就是任性！”“這是在顯擺嗎……”

莫小鹿聽得目瞪口呆，手腳發(fā)麻。她聽得出課代表用的絕對不是諷刺的語氣，他是真心在夸她。可這推測和同學們的反應實在出乎她的意料。怎么會這樣？她這次的“學壞”，竟淪為了一種“作秀”！

發(fā)卷那天，她忐忑又企盼地，苦苦等待著老師來找她談話。

“老師要是問起，你打算怎么說？”楊堤問。

“我也沒想好，”她說，“編不出理由的話，就實話實說唄?！?/p>

楊堤想了想，不無羨慕地說：“其實，不管你怎么說，老師都會原諒你的?！?/p>

莫小鹿忽然一陣感動，鼻子有點酸。決心改變以來，她第一次有點后悔了。

自習課，數(shù)學老師終于來了，卻一言不發(fā)地在教室兜圈，依舊是往日溫和親切的表情。所有老師中，她最有耐心，也最謙虛。記得剛開學沒多久，她一批批地把同學請到她辦公室聊天，詢問自己的教學有何不足，征求改進意見，像是接受學生們的審判那樣緊張。

莫小鹿不敢抬頭，只能假裝寫作業(yè)，握筆的手微微發(fā)抖。老師走到她桌旁，停住了。她緊張到無法呼吸。

老師在想什么？困惑不解？生我的氣？擔心我的身體或者心理健康？她心亂如麻。歉意、愧疚和焦灼混在一起，炸裂開來，漫天煙塵什么也看不清。

老師在她身邊站了會兒，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呼——”同桌楊堤替她松了口氣，她卻難過得差點哭出來。

6

日子照常進行，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那些勇敢的嘗試和哭笑不得的結(jié)局，也都被一本本作業(yè)、一張張卷子掩埋下去，生活很快回歸正軌。唯一知道此事的楊堤也默契地閉口不提。

“重命名”計劃徹底失敗，莫小鹿卻覺得自己是個全新的人了。

“對不起，是我太任性了，謝謝你們信任和包容我?！边@句話，莫小鹿好幾次寫在日記里，卻始終沒有說出口。不知道畢業(yè)的時候，她是否有勇氣告訴老師們那個轟轟烈烈又不免幼稚的“重命名”計劃。但可以肯定的是，未來她一定有很多機會，以更可愛的方式，向旁人證明她不是僵尸，不是機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