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寶華
瞬間傳送
我站在那臺機器前,心跳得厲害。它閃爍著冰冷的藍光,像一副立起來的棺材。我的妻子小敏站在艙室內,微笑著對我說:“別緊張,拿出副總裁的范兒來?!币坏来萄鄣墓饷㈤W過,艙室內瞬間充滿了煙霧。不一會兒,煙霧散盡,里面空空如也。旁邊的監(jiān)視器顯示,小敏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另一端機器的艙室中。
“快來?。 彼ㄟ^攝像頭,沖我招手。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小敏就從A市到達了2000千米外的B市。
早在2020年,時空扭曲技術就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利用蟲洞原理,穿過一張肉眼看不見的“膜”,人可以超越空間的限制,瞬間到達目的地。
5年之后,基于此原理的傳送裝置開始試運行。2030年,也就是10年之后的現(xiàn)在,飛機徹底被淘汰。一臺臺傳送裝置取代了登機口,機場也被重新命名為傳送站。雖然價格并不便宜,但它因為足夠方便快捷而成為大家出行的首選交通工具。依靠它,小敏才能夠在相距甚遠的工作地點和家之間自由穿行。而我卻從未乘坐過這東西,盡管這樣的堅持對我的工作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因為需要我出席的場合,我總是比別人到得晚一些。如果不是小敏近乎偏執(zhí)地鼓勵我去體驗一次瞬間傳送的便利,我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去碰那玩意兒。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總覺得它不靠譜。
莫名的恐懼
驗過票之后,我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來到一個艙室前。一陣莫名的涼意襲來,我再一次停下了腳步。
“您是第一次乘坐嗎?”工作人員問我。
“對?!蔽尹c了點頭。
“有些緊張?”
“嗯。”
“擔心有不好的感覺?”
我沒有吭聲,抬起頭看了看他: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臉上掛著職業(yè)微笑,只是眼神有一些迷離。
“請進吧!”他開口道,“祝您好運!”
我深吸了一口氣,邁進冰冷的艙室。艙門關閉的撞擊聲讓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在這一瞬間與整個世界隔絕了。
“請目視前方,挺胸抬頭,等待系統(tǒng)掃描?!迸撌覂软懫饻厝岬呐暋,F(xiàn)在人工智能的聲音已經(jīng)和真人毫無區(qū)別,卻仍然讓我感到冷冰冰的,很不舒服。
一道黃光在我的頭頂上方亮起,從上至下緩慢地掃過我的身體,溫柔的女聲再次響起:“掃描完畢,準備傳送。3、2、1…”
“等等,不是時空穿越嗎?為什么要掃描人體……”我剛要說話,耀眼的藍光亮起,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幾秒鐘后,我睜開眼睛,看到艙室外的所有工作人員都用震驚的表情看著我,就像是見到了外星人。而旁邊的監(jiān)視器顯示,另一個“我”從B市的機器中走出,拉住小敏伸出的手。
“我就說完全不必緊張吧?!睋P聲器里傳出了小敏的聲音。
“哈哈,對啊,這東西還真方便呢。”另一個“我”說。
我呆若木雞。
崩塌的世界
咣——
剛才引導我進入艙室的小伙子抄起旁邊的椅子,狠狠地砸向我的艙門。而其他工作人員似乎剛剛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紛紛手忙腳亂地拿起電話。
“傳送機好像出故障了……”
我聽見離我最近的一個女工作人員對著電話說。
“嘩啦”一聲,艙門被打碎了。我大腦一片空白,像個木偶一樣被那個小伙子拽著往門外跑去。
“喬建,你干什么!”一個貌似主管的人堵在門口。
喬建一拳打在對方的臉上,那個人捂著臉蹲在地上,口齒不清地喊道:“保安,抓住他們!”
整個大廳警鈴大作。
我從不知道這個地方竟然有如此多的保安。他們一擁而上,把我們團團包圍。如果不是我曾經(jīng)學過散打,我和喬建無論如何也沒法擺脫潮水一般涌來的保安。我們跑到外面,躲進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回頭看去,荷槍實彈的特警居然已經(jīng)在短短幾分鐘內到達。
變故發(fā)生得太快,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嚴重到需要動用特警來處理。而且,出現(xiàn)在B市的那個“我”是誰?
我來不及思考,跟著喬建在人群中閃轉騰挪,終于在背街處的一個下水井邊停了下來。
喬建左右看了看,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個鉤子一樣的東西,麻利地挪開下水井蓋,催促道:“快跳進去!”
天大的謊言
我們躲在下水井中,聽著一輛輛警車呼嘯而過。好久之后,四周才恢復平靜。
喬建長出了一口氣,說:“估計他們現(xiàn)在都到山上去了,沒有人會想到我們躲在這里。調取監(jiān)控錄像也需要時間,我們暫時安全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機會,我趕緊問。
“你沒看見嗎?B市出現(xiàn)了一個一模一樣的你,而原本的你還在A市?!?/p>
剛才那段噩夢一般的經(jīng)歷再次涌入腦海,我感到天旋地轉。幾個小時前,我還是凱恩斯集團的副總裁,和漂亮的妻子過著讓人羨慕的生活。轉眼間,我就成了被特警追緝的落魄之人,躲在又臟又臭的下水井里不敢露面。
“你知道為什么嗎?”我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xù)問道。
“所謂的瞬間傳送其實是個天大的謊言?!眴探ㄕf,“如果時空扭曲技術真的實現(xiàn),那么我們回到過去,去到未來都不是問題,絕不應該僅僅局限在瞬間傳送這件事上?!?/p>
“你是說,蟲洞理論是假的?”
“蟲洞理論是真的,但傳送裝置是假的。瞬移的人不是被傳送過去,而是在量子級別被復制了,在目的地復制了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那個人擁有和你完全一致的身體和思想記憶,完全不會意識到自己是個‘新生兒,只會認為自己成功瞬移了?!?/p>
“這樣的話,豈不是每次復制都會生成一個新的我,這個世界不就亂套了?”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我實在無法相信。
喬建冷笑了一聲:“呵,如果瞬移的過程不只是復制,而是復制加銷毀呢?”
我感到渾身發(fā)冷:“所以——我本應該被銷毀?”
“對,如果不是設備故障的話?!?/p>
可怕的真相
憑借從井蓋上的小孔射下來的微弱光線,我看到喬建正用難以言喻的眼神緊盯著我,讓我無所適從。
“所以,你必須要被滅口,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必須被滅口。”喬建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好像在說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情。
“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這和殺人有什么區(qū)別!”我再也壓抑不住滿腔的憤怒,大聲喊道。
“對你來說,這的確是個悲劇?!眴探鏌o表情,“但對你的復制人來說,這卻是美妙至極的經(jīng)歷。他會在享受便捷出行的同時,贊美科技的強大。你想象一下,人類只需要在月球上安裝這樣一個傳送裝置,按一下電鈕就可以瞬間把宇航員‘傳送到月球,原本虛無縹緲的月球殖民計劃不就馬上實現(xiàn)了嗎?在如此巨大的利益誘惑面前,沒有人能把持得住。傳送機為什么會這么快推廣?為什么有那么多人高唱贊歌而聽不見任何懷疑的論調?沒有人關心你的死活,他們只要自己不去坐那玩意兒就行了?!?/p>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這個世界上豈不是大部分人都是復制人了?”我越想越害怕,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
“對,沒有坐過傳送機的人就跟幾十年前沒坐過汽車的人一樣少得可憐?!眴探ǖ穆曇趔E然低沉,“所以你無法想象,當我得知你從未坐過傳送機的時候心情有多復雜?!?/p>
小敏!我突然想到妻子,猛地推開喬建,想要打開井蓋。
“你干嗎?”喬建拉住我。
“我要告訴小敏,別再去坐傳送機了。”
“你被嚇糊涂了嗎?她被‘傳送過多少次,你數(shù)得清嗎?而且,她是不是復制人重要嗎?百分之百的復制讓她對你來說就是你的妻子,沒有任何區(qū)別!”
我的手停在空中,渾身癱軟。
“是啊,的確沒有區(qū)別……所以銷毀和復制才變得無關緊要嗎?復制出來的人是我嗎?如果那個人是我,我又是誰?……”我從未想過,“我是誰”這樣的哲學問題有一天會變成現(xiàn)實問題。
“噓——”喬建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向上看。
井蓋上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
無法回頭
我和喬建屏住呼吸,貼在井壁上,看著井蓋被一點一點地挪開,再挪開……
突然,一道強光射了進來,晃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好在下水井并不深,我猛地跳起,摟住那個人的脖子把他拉入井中。早已準備好的喬建用一塊板磚狠命地砸在對方的后腦勺上。對方悶哼一聲,抽動了幾下,不再動彈。
喬建的殘忍嚇了我一跳,這樣嫻熟的動作很難讓人相信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職員。我撿起手電筒照向被打倒的那個人,他側著臉倒在污水里,鮮血汩汩地從頭上冒出。
“這里不能待了?!闭f著,喬建便躍出了下水井。我也趕忙爬了出去,盡可能輕地合上蓋子。
“我們去哪兒?”我的思緒有些混亂,不知道該不該跟上他。
“先找個能躲起來的地方再說?!眴探ǖ纳碛霸谝股腥綦[若現(xiàn),像個黑色的幽靈。
“那我們就此分別吧!”我停住了腳步。
“為什么?兩個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強?!眴探ㄕf著,突然轉身逼近我,“你是不是想回去找機會干掉你的復制人?”
很顯然,喬建比我想象中聰明得多。
“不是。”我說,“我只是不想讓你陷入麻煩?!?/p>
“因為當你那么做了之后,作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我必須死,對嗎?”喬建說。
我無言以對。
“你不會成功的!”喬建的語氣十分肯定。
“為什么?”我的心一沉。
“你以為他們會對這一切沒有預案?”喬建說,“否則他們怎么敢全城抓人,而且保證不會抓錯人?”
“夠了!”喬建像先知一樣地對我說教,這讓我有些反感。說完,我便沿著街道,摸黑向自己的家走去。喬建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另一個“我”
沒想到,我走到小區(qū)門口,剛好看到另一個“我”和小敏站在一起。旁邊停著一輛警車,警察用一個類似掃碼機的東西對著另一個“我”的眼睛掃描了一下,確認他并不是要抓的人之后便離開了。另一個“我”隨即和小敏緊緊地抱在了一起,看上去無比恩愛。而且,小敏看另一個“我”的眼神似乎要比之前看我的眼神熾熱得多。也許這是我的情緒所導致的錯覺,但不可否認的是,我既尷尬又憤怒,突然有了一種可怕的感覺,用一個成語來形容就是“鳩占鵲巢”。
自己的妻子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就這樣占據(jù)了我的房子,占據(jù)了我的人生,而那個男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卻是我自己。但是,既然警察可以通過設備辨認出那個男人和我的區(qū)別,就說明復制并不是百分之百相同,我們之間還是有差異的。這個差異是什么,差異有多大——他們真的對自己的處境毫不知情嗎?
眼前的這個世界變得愈發(fā)陌生起來。
“你在想什么?”看到我在發(fā)呆,喬建問我。
“沒什么?!蔽铱嘈χ鴵u搖頭。
“你肯定在想,今天警察排除了你的那個復制人的嫌疑,那么你可以找機會把他干掉,這樣你就能回到你的人生了,對嗎?嘖嘖,你太低估他們了,他們每隔幾個星期就會……”喬建一邊說,一邊把玩著手里的“鉤子”。
你是誰
白天喬建熟練地用“鉤子”拉開下水井蓋的畫面像電擊一樣讓我渾身打了個激靈——他好像早知道傳送機會壞,提前安排好了那個下水道作為躲藏地點一樣!
我一把揪住喬建的衣領,怒氣沖天:“你到底是誰?”
“放輕松,放輕松……”喬建高高舉起雙手,“我就是個普通的小職員?!?/p>
“為什么你那么清楚警察會做什么,就好像一切的預案你都知道?”
“我只是心思縝密而已?!眴探娌桓纳!澳阕约合嘈拍阏f的話嗎?”我強壓下怒火,松開了他。
“好吧。”喬建后退了幾步,攤開雙手,“我的確沒有告訴你全部,但你要相信,我這么做是有原因的,是為你好?!?/p>
黑夜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一種巨大的被欺騙感油然而生。
從所謂的“傳送故障”開始,我像個傀儡一樣被喬建拉著走,所有的理論都是從他的口中得來,從未在其他地方得到任何佐證。所以,我憑什么相信他的話?
“你不相信我沒關系,但眼前發(fā)生的事不是幻覺吧?世界上又出現(xiàn)了一個你是真的吧?”喬建問。
我無法回答他。
“所以,除了相信我,你還能做什么?”喬建追問道,“你想要一輩子被追殺?”
“不要再說了!”我捂住耳朵,頭疼欲裂。喬建停了停,又說:“明天,你們公司在越秀廣場有個商業(yè)活動,很多業(yè)界名流都會到場。你的復制人會上臺演講,到時你只要沖上臺去和他站在一起,向大家說明所有的情況,勢必會引起社會輿論的廣泛關注,引起巨大的動蕩。局面越亂,你活命的機會就越大。你不能依靠任何人,只能依靠你自己——這是你唯一的生機!”
“我會被一槍斃命,引起的輿論關注會成就你,或者你們的事業(yè)?!蔽业穆曇粜〉眠B自己都聽不清。“你說什么?”喬建問。 “我沒有被正確傳送不是個意外,對嗎?”我提高了音量?!皩Γ闶俏覀冞x擇的。”喬建點點頭,“你知道,一個從未使用過傳送機,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人并不容易找,而且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你是個混蛋!”“別這么說?!眴探ǔ读顺蹲旖?,“如果你沒有被我們選中,傳送機就不會被破壞,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銷毀了!”“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別執(zhí)著了。”喬建轉過身去,“知道太多,對你并沒有好處。你只需要知道自己的任務是戳穿一個巨大的謊言、造福全人類就行。我們會盡量保護你,就像今天保護你逃出傳送機一樣——至少,在你說出真相之前?!薄爸竽??”“至少有活的機會,不是嗎?”喬建笑了笑。
殘酷的現(xiàn)實
我從混沌中醒來,眼前一片昏暗,頭頂上不斷傳來腳步聲,耳邊還充斥著各種音響發(fā)出的噪聲。
我想起來了,自己正躲在舞臺下面。我不知道喬建背后的勢力有多大,至少可以買通看守舞臺的人,讓我從深夜躲到現(xiàn)在。
幾分鐘后,我就要站出來公布有關傳送機的真相了。那將是個值得紀念的時刻,但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并不關心。喬建說得對,我是為了我自己,這是我唯一能活下去的機會。
“有請凱恩斯集團副總裁楊銳程先生上臺講話?!?/p>
臺下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掌聲過后,臺上的那個“我”開始演講了。我知道他要說的每一句話,因為那篇稿子是我三天前用兩個小時寫出來的,里面的每一個字我都記憶猶新。
我打開了早已準備好的話筒,刺耳的尖嘯聲瞬間響起。臺上的那個“我”停頓了一下,繼續(xù)所謂的“演講”。我在臺下,比他提前半秒說出同樣的話。
“這話筒怎么有這么大的回音?”臺上的“我”終于忍不住發(fā)出質疑。
而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一邊繼續(xù)演講,一邊走上舞臺。炙熱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好像下一秒就要著火似的。
果然,臺上臺下都騷動了起來。另一個“我”盯著我,讓我意外的是,他的表情不是看到另一個自己時應有的不可思議,更像是被打斷講話的不悅。
“你不要震驚?!蔽冶M可能溫和地對他說。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
“也許大家會很奇怪,舞臺上為什么會出現(xiàn)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在這里,我要向所有人公開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就是——所謂的瞬間傳送并不是時空穿越,而是量子級別的復制與銷毀。你們可能不太明白,但沒關系,你們只需要知道,當你成功被‘傳送的那一刻你就……”
“保安,把這個瘋子弄下去!”另一個“我”臉色陰沉地發(fā)號施令。
他為什么會這樣說?此時的他應該萬分恐慌才對。為什么他的反應和我預想的完全不同?!
“我是瘋子?我是你啊!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我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嗎?雖然我現(xiàn)在臟了點?!蔽易哌^去拉起他的手。
“你給我照照鏡子,誰跟你長得一樣!”另一個“我”嫌惡地甩開我,好像碰到了什么要命的東西。
小敏跑了上來,掏出紙巾擦拭他手上的污漬?!靶∶簦悴徽J識我了嗎?”我哆哆嗦嗦地靠近她?!澳阕唛_!”小敏像見了鬼一樣地躲著我。
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料,讓我不知道該怎么應對。我把目光投向臺下,四處尋找著喬建,卻完全找不到他的影子。
他騙了我!
我踉踉蹌蹌地跑下臺,巨大的玻璃幕墻上反射出我的身影——一個骯臟的、滿臉胡子的、看起來足有四五十歲的邋遢男人。
這不是我……不對,只是看起來不像我而已,他的確是我。另一個“我”和小敏不可能認不出來,除非,他們是故意的!
我剛要轉回頭去,后腦卻被猛地一擊,所有的意識瞬間消失……
真正的答案
再次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傳送機艙內。
“歡迎回來?!笔煜さ臏厝崤曉诙呿懫?,沒有絲毫感情,“銷毀程序即將啟動。在這之前,作為第一個經(jīng)歷傳送故障的人類,你有提問的機會?!?/p>
我張了張嘴,嗓子卻疼得厲害,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疑問?!蹦莻€聲音說,“請排除雜念,用心聆聽,你只有五分鐘時間?!?/p>
“世界上最小的生物是什么?你是否思考過這個問題?”那聲音問。
我輕輕搖了搖頭。“這很正常,其他地球人也一樣?!蹦锹曇粽f,“即使你思考過,也不可能相信會有小到量子級別的生物。所以我們在2012年來到地球時,你們的驚訝程度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如果不用利益誘惑,比如傳授你們時空扭曲技術,我們不可能這么快取得你們的信任。貪婪就是你們人類的原罪。當?shù)谝粋€人走進傳送機的時候,他絕不會想到自己將在掃描后的下一秒死去,而另一個城市的傳送機則會生產(chǎn)出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個體?!薄傲孔印瓘椭??”我使勁吐出幾個字。
“那是喬建的理論,但他騙了你?!蹦锹曇粢琅f溫和,“不過這并非他的本意。因為他不知道物質的本源,也不知道無規(guī)律振動的波是不可能被復制的,更不知道百分之百復制出一個同樣的人是不可能的?!蔽覠o法理解那聲音表達的意思?!澳悴槐乩斫?,你只需要知道,量子復制沒有人能辦得到,我們也不行。我們可以通過掃描制造出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肉體,并像從電腦中讀取信息一樣讀取你們的記憶,卻不能復制你們所謂的‘靈魂。我們能做的是,當一個空白的肉體被生產(chǎn)之后,一個同胞讀取他(她)原來的記憶,然后占有那具身體,融入你們的社會,慢慢地替換掉所有人類,去享受從大毀滅到現(xiàn)在,幾千年來再未享受過的各種感覺,去看,去聽,去呼吸,去感受所有的一切。
“可惜,占有你們的肉體之后,我們就失去了原本擁有的真正的瞬間移動能力。如果我們想要旅行,就要銷毀肉體,然后在目標地生產(chǎn)一具新的肉體,我們的本體就可以瞬間移動過去。所以,傳送機只是肉體的銷毀與生產(chǎn)機。瞬間移動是我們自己的本領,和任何機器無關。
“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
“你們是怎樣瞬間移動的?”我問?!盎诹孔蛹m纏的超距作用?!蹦锹曇粽f,“你不可能理解,那兩個粒子都是我們本體的一部分,而且你只剩下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所以建議你問一問其他更有價值的東西?!?/p>
“地球上大部分人都被替換了?”我每說一個字,嗓子都疼得要命。
“對,包括你的妻子?!蹦锹曇粽f,“否則,她怎么會那么想讓你去乘坐傳送機呢?她真正的愛人要使用你的肉體迎接等了幾千年的重逢……”
“你們這些強盜!”我怒吼著。那天晚上小敏看著另一個“我”時的熾熱眼神重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一切都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你們也是強盜,我們只是做了和你們在4萬年前對原始地球人做的同樣的事罷了?!蹦锹曇舳溉惶岣咭袅?,我眼前的藍光愈發(fā)強烈起來?!暗鹊?,你說什么,4萬年前?”
“時間到了,銷毀程序啟動中,3——”“4萬年前發(fā)生了什么?!”
“2——”
終結時刻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等待煙消云散的那一刻,但這個終結之時卻始終沒有到來。藍色的閃光逐漸黯淡,直至徹底熄滅,整個房間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我試探性地推了推艙門,結果毫不費力地打開了,同樣可以輕松打開的是房間的大門。
借助應急燈的微弱光線,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于一個巨大的實驗室中。許多穿著白大褂的人倒在地上,眼睛無神地睜著,好像被抽走了靈魂。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走出這個像迷宮一樣的實驗室。外面的陽光依舊強烈到讓我?guī)缀鯚o法睜開眼睛,耳邊滿是汽車碰撞的巨大聲響。
一輛失控的大客車騰空而起,車廂里的乘客沒有絲毫的掙扎,一個又一個雙目無神的人像破布袋一樣從車廂中飛出來,和地面、建筑物猛烈地碰撞著,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大街上濃煙滾滾,到處都是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人。如果不是偶爾有幾個人尖叫著跑過的話,沒有人會否認這座城市已經(jīng)成為一座死城。
經(jīng)歷了一個多小時的混亂,整個城市終于漸漸平靜了下來。
一些大型車輛駛上馬路,許多人從車上走下來,抱住那些不斷尖叫的幸存者耳語著什么,待他們情緒稍微平復之后,便拉著他們的手走進汽車。
我看見喬建站在汽車旁邊,用一如既往的迷離眼神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也看見了我。
回家
“你一直在利用我,對嗎?”回家的路上,我問喬建。
喬建笑著回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我以為上臺演講的效果會真的如你所講?!?/p>
“對,我是騙了你。”喬建說,“我只是沒有告訴你,你的這個行為會救了全人類。你的逃跑吸引了所有量子人的注意,他們對你的演講嚴加防范,卻疏忽了對電視臺的管控。幾個小時前,衛(wèi)星轉播的特殊電磁波擾亂了他們的振動頻率,消滅了地球上的所有量子人。量子人太過自負,他們怎么也想不到,作為千萬分之一的幸存者,我們早已經(jīng)在地下苦苦尋找對付他們的方法。”
我掏出鑰匙走進家門,另一個“我”和小敏正端坐在沙發(fā)上,雙目無神地看著早已沒有信號的電視。
我突然有一種無法名狀的同情,幾千年的分離只換來了短短兩天能感受到彼此,然后就永遠地消逝了。
“他們的數(shù)量實在太多,處理起來太難了。我們只能尋找幸存者,搬往早已準備好的地下避難所,等他們的尸體腐爛分解后,再回到地面上重建地球?!眴探ㄕf。
“嗯?!蔽覒椭??!澳愫孟裼行┍瘋?。因為你的妻子?作為地球人的救世主,你有權力把這具皮囊?guī)У降叵?,聊勝于無,是吧?”
“你們也是強盜……”那個聲音突然開始在我的耳邊回響,讓我完全忽略了喬建剛才的話?!傲孔尤苏f,我們在4萬年前對原始地球人做了同樣的事,這是怎么回事?”我問。喬建一愣,繼而笑了笑,說:“你真是問對人了,我是少數(shù)選擇保留那段不堪回首經(jīng)歷的回憶的人的后代。而大部分人都選擇了丟棄那段記憶,拋棄掉擁有的一切,選擇作為人類開始新的生活,并借此希望地球能走上一條不同的路?!?/p>
我們是誰
“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
“你認為人類是怎么來的?”喬建反問我。
“單細胞生物進化成了多細胞生物,經(jīng)過千萬年的優(yōu)勝劣汰演化,最終人類從猿人進化而來。”我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作風,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他的問題。
“呵,達爾文的進化論?”喬建的口氣有些輕蔑,“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一切都是按照進化論演化的,第一個單細胞生物為什么會出現(xiàn)?寒武紀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一次有悖于進化速度的生物大爆發(fā)?智人為什么在短短幾萬年內擁有今天的科技?為什么在宗教神話中人都是神創(chuàng)造的?為什么在世界各地的歷史遺跡中都曾發(fā)現(xiàn)穿著宇航服的陶俑或壁畫?在原始智人的眼中,神到底是什么?”
我被喬建這一長串質問搞得頭昏腦漲,無言以對。
“是我們幫助其中一支智人邁進了新時代。雖然和那些量子人的方法不同,但效果是類似的?!眴探ㄕf?!澳闶钦f,我們也是……”
如果是災難發(fā)生前,我會對喬建的話嗤之以鼻,但現(xiàn)在眼前的一切卻讓我不得不信。
“對?!?/p>
“我們是怎么做的?”
“你知道杜鵑嗎?”喬建說,“杜鵑在別的鳥巢里生下自己的蛋,把原來的鳥蛋推下樹摔碎。而我們則是把自己植入到受精卵的DNA序列中,替換掉原始智人的大腦和思維,和人類的身軀徹底融為一體。所以,量子人說得沒錯,我們都是強盜?!?/p>
“那我們到底從哪里來?那段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又是什么?”我問。
喬建看著我說:“因為大部分人選擇了遺忘,所以天文學家不會告訴你,除了地球之外,太陽系還有一個比地球美得多的宜居行星,它就是金星——至少在4萬年前是這樣的。20億年前,我們在金星上建立了遠比現(xiàn)在地球發(fā)達的文明社會,并在姊妹星上種下生命的種子,像看著寵物一樣看著它們一點一點地進化……直到酸霧把金星完全籠罩的那一天?!?/p>
“酸霧?為什么會有酸霧?”我又不明白了。
黃昏,太陽把它最后的一絲光芒灑向大地后便徹底地消失在地平線中。
喬建微微笑了一下,望著天空中那顆最亮的星星,不再說話。
這一刻,我終于讀懂了他的眼神——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