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章
1
黃玲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做著同樣的夢了,夢里,霍艷總是對她說著同一句話,“你們現(xiàn)在找不到我,七天以后我才會回來”,說完,就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白霧。
往往這個時候,黃玲就會被嚇醒,醒過來的黃玲躲在被窩里,蜷縮成一團,像子宮里的嬰兒。黃玲拉開被角,看見了霍艷那空蕩蕩的鋪,被子整齊地堆在墻角,白色的蚊帳在黑夜里看著讓人頭暈目眩。
寢室里只有黃玲一個人,其余幾個姐妹因為夜里害怕,被學校臨時安排到了另外的宿舍。當然,學校也問過黃玲的意見,但黃玲說不用了,我就住這兒。黃玲爬起來靠墻坐著,雙手抱膝,用被子裹著身子,坐著坐著,黃玲就開始流淚,止不住的流。
這是霍艷“失蹤”的第三天了,在黃玲心里,霍艷僅僅只是失蹤了,抑或是一個人出去流浪去了,總有一天還會回來,回來一起上課,一起畢業(yè),然后去實現(xiàn)那個當教師的夢。黃玲不愿去觸碰那個字,也不愿意去相信那個字會和霍艷有任何聯(lián)系。怎么會呢?霍艷還那么年輕,那么充滿夢想,那么期待著未來。
所以當黃玲從輔導員曹剛那里聽說霍艷跳嘉陵江自殺的消息時,黃玲是無論如何都不相信的。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黃玲正在學校圖書館看書,輔導員曹剛打電話叫她到辦公室去一趟。曹剛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是霍艷最好的朋友,得有個心理準備”,頓了頓,曹剛繼續(xù)說,“霍艷自殺了,跳的嘉陵江”。黃玲看了曹剛一眼,沒說話,徑直走出了辦公室,到得門口時,突然丟下一句話,“不可能,你們肯定搞錯了”,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霍艷是黃玲在大學里最好的朋友,兩年前,她們從各自所在的城市來到重慶上大學,竟奇跡般地在菜園壩相遇。那時,黃玲正拖著行李箱朝地鐵站走去,一個衣著樸實的女孩兒來到黃玲面前,“您好,請問您知道師范學院怎么走嗎”,黃玲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子,笑了笑說,“你是來報道的新生吧,我也是師范學院的新生,要不我們一起吧”,更讓黃玲沒想到的是,到了學校,兩人竟分在了同一個寢室。
這以后,黃玲和霍艷便經(jīng)常在一起,從教室到寢室,從平時到周末,幾乎是形影不離?;羝G告訴黃玲,她有一個夢想,就是畢業(yè)以后回鄉(xiāng)去當老師,讓家鄉(xiāng)的孩子都能夠有機會走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在高中畢業(yè)填報志愿的時候,清一色填報的都是師范大學。
從曹剛辦公室出來,黃玲覺得有點兒氣悶,路過操場的時候,黃玲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陽光很刺眼,刺得她腳步有點兒飄忽。黃玲找了個角落坐下,撥弄著地上的橡膠顆粒,那些顆粒黑黑的,像一群一群的螞蟻,洶涌著朝她壓了過來。
回到寢室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的光景了,黃玲看見同寢室的幾個同學都在整理各自的床上用品,黃玲沒說話,自顧自地來到床上躺下。其中一個同學過來問黃玲,“黃玲,你不搬嗎?”黃玲看了她一眼,沒回答。那同學繼續(xù)說,“那我們先搬了哈,需要幫忙的時候叫我們”。黃玲“嗯”了一聲,合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黃玲聽見一聲“黃玲,你要想開些,我們先過去了”,然后便是一連串的腳步聲和關門聲,不久,寢室便重歸于沉寂。
這是一年多以來黃玲第一次一個人在寢室留宿,原本喧鬧的寢室突然間變得安靜起來,安靜到黃玲似乎能夠聽見自己骨骼脆響的聲音。黃玲就這樣坐著,坐等時間的流失。午夜時分,天氣變得涼了起來,黃玲洗了把臉,看了看霍艷空空的鋪,便回到自己的被窩里蜷曲著。
黃玲好不容易才睡著,睡著睡著,黃玲就看見霍艷一個人站在那里淺淺的笑,很親切的樣子,霍艷邊笑邊說,“你們現(xiàn)在找不到我,七天以后我才會回來”,黃玲嚇了一跳,嘴里大叫一聲,“霍艷……”,便從床上彈了起來。
眼前漆黑一片,哪里有霍艷的影子呢。黃玲打開臺燈,披上衣服來到霍艷的柜子邊,掏出了鑰匙。那把鑰匙還是霍艷給她的,黃玲當時還拒絕過,說,“你的鑰匙給我干嘛”,霍艷說,“你拿著吧,我在你這兒沒有秘密”,黃玲還是沒接,霍艷說,“你先拿著,權當替我保管一下,萬一哪天我忘記帶鑰匙了呢”,黃玲這才接過來,但黃玲卻從來沒使用過這鑰匙。
黃玲打開了柜子。
一陣樟腦丸的香氣撲了過來。柜子里掛著霍艷的衣服,整整齊齊的。黃玲一件一件的撫摸著,那樣子,就像是在和霍艷說話。黃玲在柜子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幾本書,是幾本詩集和小說,黃玲知道,那都是霍艷自己花錢買來的,霍艷喜歡讀書。黃玲到底還是看見了這個日記本,藏在幾本詩集中間,很不起眼。沉默半晌,黃玲終于抽出了日記本,坐回到臺燈下。那些清秀的字跡在黃玲眼前飄蕩,一如霍艷那清秀的身影。
黃玲通宵未眠,一頁一頁地翻看著霍艷的日記,從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字跡里,黃玲似乎看到了另一個霍艷,模糊而疼痛。日記本的末頁,是霍艷抄錄得工工整整的一首詩,九零后打工詩人許立志的《夢想》,不知怎么的,黃玲在讀到這首詩時,眼淚直淌,黃玲怎么都無法把那個清秀的女孩兒和這首沉重壓抑的詩歌聯(lián)系在一起:
夜,好像深了
他用腳試了試
這深,沒膝而過
而睡眠
卻極淺極淺
他,一個遠道而來的異鄉(xiāng)人
在六月的光陰里
流浪或者漂泊
風吹,吹落他幾根未白的白發(fā)
那些夕陽沉睡的傍晚
他背著滿滿的鄉(xiāng)愁
徘徊于生活的十字路口
這疼痛,重于故鄉(xiāng)連綿萬里的青山
弓著腰,他遍地尋找
媽媽說的夢想
2
打記事以來,霍艷就沒有離開過車田,車田以外的地方是什么樣子,霍艷不知道?;羝G覺得,外面的世界也應該和車田一樣,除了山還是山,這個看法直到霍艷來到龍?zhí)渡铣踔袝r才得以改變。
霍艷從小就跟奶奶生活在一起,住在大山里,那里沒有公路,只有連綿不絕的大山,一座連著一座。霍艷沒有爺爺,聽奶奶說,爺爺在霍艷出生的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痛死的,痛得從床上滾到床下,然后就痛死了。奶奶說這話的時候,總喜歡用手去抹一把眼淚,但霍艷知道,奶奶其實是沒有眼淚的,奶奶的眼淚在爺爺痛死的時候就已經(jīng)流干了,哪里還有眼淚呢。霍艷也沒有媽媽,霍艷的媽媽在霍艷三歲的時候挨不住家里的窮,就跑了,到底跑到哪兒去了,大家都不知道,就像大家都不知道她來自哪里一樣。但霍艷有爸爸,雖然霍艷也沒怎么見過爸爸,聽奶奶說,爸爸在遙遠的福建打工,掙錢給霍艷讀書,等霍艷長大了,讀書成績好了,爸爸就會回來。所以霍艷玩了命的讀書,因為只有等到成績好的那一天,爸爸才會回來。
爸爸還是很講信用的,這十幾年間,但凡霍艷拿到年級第一的時候,那年春節(jié),爸爸總會回來,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村頭那條小路上,肩上扛著一個破舊的編織袋。爸爸很瘦,一個編織袋就遮住了爸爸的半個身影。那時,總是霍艷最開心的時候,也是奶奶最開心的時候,爸爸會帶上霍艷到鎮(zhèn)上去趕集,買好多好多東西,但這樣的日子并不多,而且很短,還沒等到霍艷開學,爸爸就得離開了?;羝G記得清清楚楚,爸爸總是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出發(fā),從回來時那條小路離開,沿著小路走得彎彎曲曲。
這是霍艷第一次來到車田以外的地方,龍?zhí)妒且粔K壩子,有山,也有河,山叫烏家坡,河叫湄蘇河,霍艷就讀的初中就緊挨著湄蘇河。這里,聚集了全縣最優(yōu)秀的學生,霍艷在其中顯得比小草還要默默無聞,不僅家庭條件很差,而且成績還很一般,總是徘徊在班級的中游水平。霍艷越來越自卑,經(jīng)常一個人在周末的傍晚時分一個人來到學校外面的烏家坡,躺在草叢里,看著天空發(fā)呆。
除了烏家坡,湄蘇河是霍艷最喜歡來的地方,湄蘇河邊有一叢一叢的小樹叢,很隱蔽,最適合看書,而且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羝G在湄蘇河邊這些小樹叢底下幾乎度過了一年的時間,看書累了,就看看氤氳的河面,河面霧氣升騰,白茫茫一片。那是一段既辛苦又幸福的時光,一年以后,霍艷的成績在不知不覺中,從班級的中游上升到了前十名,讓老師和同學們都刮目相看。初中畢業(yè)后,霍艷順利考取了本校的高中,繼續(xù)在龍?zhí)哆@塊壩子上揮灑著青春的汗水。
整個高中三年,霍艷幾乎都不怎么回家,車費得十好幾塊,霍艷舍不得。寒暑假的時候,霍艷回到車田,看到一群一群和自己小時候差不多的小孩子,他們雖然有家,但卻無“家”可歸,成天奔跑在滿是石塊和泥土的山野,玩到盡興,才一身塵土的回到家里,在空寂的院子里坐著陪爺爺奶奶數(shù)星星,捱著這漫長的夜晚。那一刻,霍艷仿佛看見了自己的來路,也看見了自己的前方。
高中畢業(yè)的時候,霍艷在志愿填報卡上,填滿了各個師范大學的名稱。
終于,高中畢業(yè)的那年八月,霍艷收到了從省城師范學院寄來的錄取通知書。那是一個下午,陽光好得無可挑剔。
從霍艷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起,父親就沒停止過走村串戶的腳步,那個瘦削的中年男人,在一個又一個炎熱的下午,像一個流離失所的逃難者一樣,滿臉陪笑的敲開一個個親戚朋友的木門,低聲下氣地懇求著,懇求他們能夠借上幾百塊錢,來供霍艷上大學。對他來說,那是一種莫大的榮耀,是祖上積德的事。但,似乎收效甚微,莫說各家尚且自身難保,就算那些偶有余錢的鄉(xiāng)親,也對霍艷一家未來的償還能力抱著極大的鄙夷。
他們問父親:“聽說你家霍艷今年考上了大學,是清華,還是北大?”
父親說:“是省城的師范大學?!?/p>
他們滿臉疑惑:“師范大學?師范大學是個什么學校?是縣里的那個師范校嗎?”
父親趕緊解釋:“不是縣里的師范校,是省城的師范大學?!?/p>
他們面面相覷:“師范大學,師范大學難道不是師范校?是大學?”
在鄉(xiāng)親們心目中,中國只有兩個大學,清華和北大,除此以外,沒有大學,因此,他們對霍艷考上大學這個事實,有著極大的疑問。
他們問父親:“師范大學包分配嗎?就像縣里的師范校一樣,畢業(yè)就分配工作?”
父親說:“我聽霍艷說,好像不包分配,得自己找工作。”
他們說:“不包分配???不包分配,也叫大學?還不如去讀縣里的師范校呢?!?/p>
父親顯然也被問住了,以他目前的認知水平,他也著實難以分清,縣里的師范校好,還是省城的師范大學好,二者之間到底有著什么樣的區(qū)別。但好在父親的意志很堅定,他不必要弄清這些問題,他只需要借錢。
霍艷看著父親一天天的早出晚歸,就開始自責,自責自己怎么就考上了大學,怎么就不出去打工,像鄉(xiāng)里的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早早的離開學校,跟隨著父輩的足跡,在闊大的中國版圖上穿梭。
九月最終還是如期而至,當父親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窸窸窣窣地從鋪床的稻草底下摸出一個滿是皺褶的塑料袋時,霍艷終于放聲大哭。
父親摸摸霍艷的頭,說:“艷兒啊,別哭,是爸爸無能,這一萬塊錢,你拿去路上用吧?!?/p>
霍艷看著父親,哭喊著:“爸……”
3
這是曹剛帶的第一屆學生。
曹剛前年從陜西師范大學碩士畢業(yè)以后,就到了這兒當專職輔導員?;羝G是他認識得較早的幾個學生之一。曹剛認識霍艷,是因為一份工作,有一次,曹剛在班級群里發(fā)布了一則家教信息,霍艷是第一個聯(lián)系他的學生,霍艷給他留言說,“曹老師,我想去”,曹剛說,“待遇不是很好喲”,霍艷說,“沒關系的”,于是,曹剛就把霍艷叫到了辦公室,介紹了過去。
在曹剛眼里,霍艷是一個質樸得有點土氣的女孩子,一看就是那種典型的鄉(xiāng)下學生。曹剛看過霍艷的資料,知道霍艷來自渝東南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但曹剛還是問了霍艷,“你老家是哪里的啊”,霍艷說,“渝東南車田鄉(xiāng)”,曹剛說,“哦,我不是很清楚,沒怎么聽說”,霍艷說,“曹老師,你沒聽說很正常呢,我回一趟家,坐了火車坐汽車,坐了汽車還得走幾個小時山路呢”,曹剛說,“來這兒讀書還適應不”,霍艷說,“還好,還好,謝謝曹老師關心”。
曹剛現(xiàn)在只要一想到霍艷,就有點痛心疾首,他不停地自責,說自己平時要是再多關注一下這個女孩子就好了,就不至于出現(xiàn)這樣的事了,唉,多好的青春年華啊,活生生的一條生命啊。
曹剛在學校的食堂碰到過霍艷一次,那是一個中午,曹剛下班后一個人到食堂去打飯,路過一張飯桌的時候,看見了霍艷?;羝G看見曹剛,顯得有點緊張,輕輕叫了聲曹老師,曹剛順勢答應了一聲“嗯”就走過去了,在路過霍艷身旁的時候,曹剛瞥了一眼,看見霍艷的餐盤里,極其簡單地裝著兩個青菜。曹剛當時沒多想,笑笑,心想現(xiàn)在的女孩子啊,為了減肥真是什么都不顧了。
現(xiàn)在,曹剛手里拿著霍艷遺留下來的一長串賬單,回想起當時的場景,覺得心里特別難過,覺得自己壓根就不配當一個輔導員。這是一個薄薄的賬本,但此時曹剛拿在手里卻沉甸甸的,似千鈞重擔。賬本是從霍艷的遺物里翻找出來的,里面的字跡很整齊,看得出來,這里面的任何一劃都記錄得極其認真。那些極其平常的數(shù)字,此時在曹剛看來,就是一個一個的催命符,一步步把霍艷逼到絕路。
曹剛是能理解霍艷那種絕望的,他自己就是從蘇北農村走出來的,他知道那種家里背著一身債務的感覺,曾幾何時,他自己也很迷茫,從小學一年級算起,讀了二十年的書,好不容易找份工作,拿著一個月幾千塊錢的工資,天天望“房”興嘆,別說家里的老人沒跟著自己這個“跳出農門”的村里第一個研究生享福,就是他自己,生活也是過得一團糟,只能算勉強能養(yǎng)活自己。
再怎么難也不能走那條路啊。曹剛回想著霍艷生前的點點滴滴,想找出一點霍艷有自殺傾向的蛛絲馬跡,但曹剛卻失敗了,除了有限的幾次見面以外,曹剛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名叫霍艷的學生竟然一無所知,要不是這次出事,自己對霍艷的印象竟還停留在“這是我的一個學生”層面上。曹剛搖搖頭,表示對自己的工作很失望。
曹剛永遠記得接到派出所同志電話時的場景,那是一個霧氣很重的上午,曹剛正在辦公室整理檔案,放在桌上的手機猛的響了起來,刺耳的鈴聲夾著振動時機身碰撞桌面的“嗚嗚”聲,把曹剛嚇了一跳。
警察:“請問您是曹老師嗎?”
曹剛:“我是,請問您是?”
警察:“我是朝陽路派出所的警察,你是不是有個學生叫霍艷?”
曹剛:“對啊,怎么了?”
警察:“她跳嘉陵江自殺了,麻煩你現(xiàn)在過來一趟,在高架橋下的河灘?!?/p>
等曹剛急匆匆趕到嘉陵江邊的時候,河灘上已經(jīng)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有老有小,七嘴八舌的議論著。曹剛撥開人群,來到警戒線邊,向警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派出所的同志告訴曹剛,他們也是接到群眾報警才趕過來的,報警的是幾個晨練的老大爺,他們在晨練的時候,看見不遠處有個年輕女孩跳江,就趕緊大呼“有人跳河了,有人跳河了”,幾個在江邊勞作的船員還試圖跳江營救,但還是沒能救上來。
曹剛看了一眼霧氣彌漫的江面,薄薄的一層,白白的,似輕紗。幾只裝滿河沙的船在江面緩緩地行進著,穿破茫茫白霧,不一會兒,又鉆進了另一層更大的白霧,消失在寬闊的江面。
好一會兒,曹剛才回過神來,他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做什么,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站在河灘上看著散亂的鵝卵石。太陽出來了,霧氣漸漸散開,江面變得開闊起來,曹剛放眼望去,江對岸是一大片荒蕪的村莊和農田,和此岸城市的繁華顯得極不相稱。
臨走時,派出所的同志遞給他一個黑色的背包,說是霍艷的遺物,叫他拿回去,交給死者的家屬。回學校后,曹剛打開霍艷的背包,里面是霍艷的學生證,以及一些常用的文具和幾本還沒來得及還的書,當然,還有這個薄薄的賬本。
4
黃玲在校門口看見霍艷父親的時候,眼淚奪眶而出。
這是一個比黃玲想象中更加瘦小的父親,身高一米六左右,臉色蠟黃,全身骨骼極其分明,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迷彩服,腳上套著一雙布滿塵土的舊皮鞋,一個人站在學校門口,茫然若失。
黃玲在接到輔導員電話的時候,就知道學校想讓她干什么,說實話,黃玲很反感,也很惡心,但黃玲最終還是答應來見見霍艷的父親,不為別的,只想單純的見見這位昔日好友的父親。
黃玲曾經(jīng)設想過很多種見面方式,也曾想象過很多種父親的形象,但讓黃玲意外的是,怎么都想象不出一個偉大的父親竟是這樣的形象,怎么說呢,黃玲覺得,眼前霍艷的父親,就像一截枯干的樹樁,風一吹,就會倒地摔得粉碎。
倒是霍艷的父親先說話:“閨女,你是黃玲吧,我經(jīng)常聽我家艷兒提到你?!?/p>
黃玲一時語塞,哽咽著說:“嗯,我是黃玲……叔叔你好。”
霍艷父親說:“你帶我去你們學校辦公室吧?!?/p>
黃玲沒說話,過去挽住了霍艷父親的手,朝學校里面走去。黃玲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霍艷的父親,她覺得在某些時候,語言的功能其實已經(jīng)完全消失殆盡,沒有任何一丁點兒價值。從校門口到辦公室的這段路不長,平時也走過多次,但黃玲今天卻覺得極其陌生,似乎從未來過。
從河灘回到學校不久,曹剛的電話就響了,是校長打來的,叫曹剛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曹剛把霍艷留下的背包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理了理思路,就朝校長辦公室走去。不出曹剛意料的是,校長和幾個副校長都在,校長陰沉著臉,不只陰沉,甚至都擠得出水,而出乎曹剛意料的是,校長從頭至尾一個字都沒談工作,也沒批評他工作上的失誤,甚至連半句關心死去的學生霍艷的話都沒有,而是一個勁兒的談錢,說我們得怎么做家長的工作,怎么把賠償降到最低,如果家長聚眾鬧事,我們該怎么報警處理等等。
校長們說話的時候,曹剛一個字都沒說,就那樣聽著,聽那些冰冷的話語不斷地從幾個高級知識分子的嘴里冒出,夾帶著唾沫星子和嘴唇的溫度。曹剛默默地離開了校長辦公室,他還得回去消化校長們的“諄諄教導”,還得琢磨著怎么通知霍艷的家長,于是,他想到了黃玲。
但當這一切真正到來的時候,曹剛卻一句話都說不出。曹剛看到黃玲帶著一個中年男子走進辦公室,不用問,那定是霍艷的父親了。曹剛看了一眼霍艷的父親,只看了一眼,便決定置校長們的話不顧。曹剛站起身來,招呼霍艷的父親坐下,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雖然曹剛知道,這些話沒什么用,也換不回霍艷那年輕的生命,但曹剛依然得說。
校長們預設的一切場景都沒有出現(xiàn),諸如大哭大鬧,諸如聚眾堵門等等,霍艷的父親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沉默不語,沉默得讓曹剛都有點語屈詞窮。
末了,曹剛說:“叔,您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學校都會盡量滿足您的?!?/p>
霍艷父親繼續(xù)沉默著,良久,這才抬起頭來:“曹老師,對不起,我家霍艷給您添麻煩了。”
曹剛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羝G父親繼續(xù)說:“我就想去我家艷兒的宿舍看看,把她的東西全部帶回家,艷兒說過,大學畢業(yè)后,她會回家的。”
黃玲早已淚流滿面。
曹剛把辦公桌上的背包遞給霍艷父親,說:“這是在霍艷走的地方找到的,叔,您收好?!?/p>
霍艷父親接過來,抱在胸前,兩眼一閉,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曹剛強忍眼淚,叫黃玲,“黃玲啊,你帶叔到寢室去一趟吧”。
黃玲把霍艷的柜子打開,站在旁邊,看霍艷父親一件一件的把霍艷的衣服裝到那個紅藍相間的編織口袋里,然后坐在霍艷的鋪上發(fā)呆。黃玲受不了這樣的氣氛,對霍艷父親說,“叔叔,您先陪陪霍艷,我到樓下等您吧”,然后離開了宿舍。
曹剛來到宿舍樓下,問黃玲:“霍艷父親呢?”
黃玲說:“在宿舍里陪霍艷呢?!?/p>
曹剛不再說話,蹲著路邊一根一根的抽煙。霍艷父親離開校門口去賓館的時候,曹剛拉住霍艷父親的手,遞給他一個紙袋子,說,“叔,您節(jié)哀順變,這六萬塊錢,是學校的一點兒心意,您務必得收下”。
霍艷父親沒說話,看了曹剛一眼。
看著霍艷父親消失在路的盡頭,曹剛不禁悲從中來,一聲長嘆——
人命真是賤如草芥啊!
5
自從開學以來,霍艷真是拼了命的讀書,只要一有空,霍艷便往圖書館跑,有時竟一天都呆在里面,直到晚上十點閉館才出來。大學的條件真是太好了,有這么好的老師,有這么好的圖書館,有這么多的書。
夜深人靜的時候,霍艷會想起渝東南的車田,想起家里的奶奶,想起那些漫山遍野奔跑的小孩子。不知道奶奶現(xiàn)在在干嘛呢,身體還好嗎?爸爸在福建的工地上辛苦嗎?再熬熬就好了,等我大學畢業(yè),就讓爸爸回家,不出去打工了?;羝G偶爾也會想起媽媽,只不過是模糊的,霍艷已經(jīng)記不清媽媽的樣子了,也不知道媽媽究竟在哪里。
黃玲真是個好女孩兒,對我很好,幾時我一定得帶她到我的家鄉(xiāng)看看,去看看那些青山綠水,曹老師也很好,給我介紹了第一份工作,等我哪天拿到工資,我一定得給他買個小禮物。霍艷對未來充滿著無窮無盡的希望,霍艷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太美好了。
但奶奶得的那場大病,使得這一切,都變了。
霍艷是在一個晚上接到父親電話的,父親說,“艷兒啊,你奶奶生病了,肚子里有個腫瘤,你抽空回來看看吧”,父親說完就掛了?;羝G明白腫瘤是個什么東西,但她不敢朝那方面想,奶奶是霍艷的命根子,霍艷從小就和奶奶相依為命?;羝G一個人沿著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熄燈鈴響了起來。
當霍艷趕到縣醫(yī)院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瘦削不堪的奶奶?;羝G一下子就哭了,把頭埋在奶奶腿上,哭得稀里嘩啦。奶奶摸摸霍艷的頭,說,“傻孩子,哭什么呢,又不是什么大病”。
霍艷擦了擦眼淚,扶起奶奶,和奶奶說話,和奶奶說車田的舊木屋,說那些稻田和彎彎曲曲的田坎。
霍艷問父親:“奶奶確診了嗎?”
父親低沉著嗓門說:“確診了,癌癥晚期。”
霍艷差點暈倒在地。
霍艷不得不離開奶奶回學校了,她告訴奶奶,叫奶奶安心養(yǎng)病,自己還有一年多就畢業(yè)了,畢業(yè)以后就回來教書,天天陪奶奶。奶奶笑得臉若桃花,說我家艷兒真有出息。
本就沉默的霍艷回到學校變得更加沉默了?;羝G早出晚歸,找了三份兼職,整天奔走在學校和打臨工的路上,拼命的趕著路。父親的電話越來越頻繁了,而隨著父親電話的頻繁,奶奶的病也越來越嚴重了,家里的負債也越來越多了。
半年后的一個下午,父親在電話里告訴霍艷,奶奶走了?;羝G頓時覺得眼前一黑。
奶奶下葬的那個清晨,天空下著小雨,霍艷呆滯地跪在墳頭,任憑細雨淋在身上,舍不得離去,那一刻,霍艷覺得,自己的世界終于塌了。眼前是連綿的群山,山上郁郁蔥蔥,但哪里才是自己的歸宿呢?
父親又出門去打工了,不出去怎么辦呢?自己還得讀書,生活還得繼續(xù)。
當霍艷再一次踏上去重慶的列車時,面對急速后退的家鄉(xiāng),霍艷想,我那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我還能再回來嗎?
霍艷記得,第一次來嘉陵江是和黃玲一起來的,那天傍晚,在食堂用過晚餐,黃玲說,我?guī)闳ゼ瘟杲呑咦甙伞;羝G便和黃玲穿過學校的后門,沿著一條崎嶇的小路一直走,不到半個小時,便來到了嘉陵江邊。
好寬闊的江面啊。
霍艷站在河灘上,看倒映著星星點點燈光的嘉陵江面,江面上波光跳躍,幾只大船趁著夜色穿梭不停,三三兩兩的人們在河灘上游玩,有談戀愛的大學生戀人,有夜釣的垂釣者,也有洗衣服的家住附近的居民。江對岸漆黑一片,看不清是什么,但霍艷卻覺得,在江對岸無盡的黑色中,總有一種莫名的熟悉,帶有一種說不清的親切感。河灘周圍,是一叢一叢的蘆葦,也有一些小樹叢,不知怎的,霍艷竟突然無端的想起了故鄉(xiāng)的湄蘇河。
這以后,霍艷和黃玲便經(jīng)常到嘉陵江邊來散步,談談未來,談談理想。
黃玲問霍艷:“你大學畢業(yè)了還回去嗎?”
霍艷一時竟無法回答,說:“到時候再看吧,或許吧?!?/p>
黃玲說:“你為什么報師范呢?我是沒法,成績不好,考不起其他更好的學校,加上我爸媽都是中學教師,他們希望我也能當教師,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yè)?!?/p>
霍艷笑笑:“我是為了當初那個夢?!?/p>
黃玲說:“那現(xiàn)在呢?夢還在不?”
霍艷沒有回答,望著眼前的江面,說:“你看這嘉陵江多美啊?!?/p>
一年一度的校園雙選會又一次在學校操場召開,霍艷拉著黃玲去看,黃玲說,“你去吧,我就不去了,來的單位又不好,大部分都是區(qū)縣的小學,而且還挑剔得不得了,動不動就要優(yōu)秀學生,哪來那么多優(yōu)秀學生啊”,霍艷便一個人去了。
雙選會上真是人聲鼎沸,除了本校的學生外,也有不少外校的畢業(yè)生來此找工作,一個個都打扮得精神抖擻,男的一律西裝革履,打著領帶,女的一律化著淡淡的妝,大家拿著制作精美的簡歷,像春運擠火車一樣排著長長的隊,以便得到一次展示自我的機會?;羝G想,這真是比家鄉(xiāng)趕封場還熱鬧呢。
霍艷在雙選會上看了一天的熱鬧,直到各個參展單位逐漸散去,操場變得一片狼藉。天漸漸黑了,一些找工作的大學生蹲在操場的角落,沉默不語?;羝G知道,這些都是被招聘單位拒絕了的“失敗者”,他們用四年的青春,換來的卻是再次成為大齡“無業(yè)游民”。
霍艷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明年的自己會不會像他們那樣,要是真像他們那樣,到底該何去何從?
嘉陵江起霧了,白茫茫的一片,那霧,像極了家鄉(xiāng)山里的霧,清新中帶著露珠,看上去濕漉漉的。霧中,霍艷仿佛看到了連綿的青山和漫山遍野奔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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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霍艷“失蹤”的第六天了,黃玲變得莫名地緊張起來。明天,霍艷就要回來了。是的,明天就回來了。
黃玲是相信那個夢的,那個夢,是那樣的真實,夢里的霍艷一直對她說,“你們現(xiàn)在找不到我,七天以后我才會回來”,黃玲相信,霍艷是不會騙她的。傍晚時分,黃玲一個人沿著操場走了一圈,然后去了圖書館,看了會兒書,又從圖書館出來,沿著校門口的荷花池走了兩圈,累了就在荷花池旁的蘑菇亭里坐坐,黃玲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做這些事時,好像有只手牽著,使得黃玲不由自主。
回到圖書館的黃玲突然間覺得,肯定是霍艷回來了,嗯,是的,一定是的,這就是霍艷經(jīng)常走的路。
圖書館閉門以后,黃玲照例去操場散了兩圈步,然后才朝宿舍走去。黃玲在回宿舍的路上,竟有一種莫名的期待,黃玲仿佛覺得,霍艷此刻說不定正在宿舍坐著等她呢。黃玲的呼吸不自覺的變得急促起來。打開宿舍門的那一刻,黃玲有點迫不及待,門打開了,黃玲先把頭探進去,宿舍里光線不是很好,顯得有些昏暗,陽臺上似乎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那站著,眺望遠方。黃玲很高興,是霍艷回來了,一定是霍艷回來了,黃玲嘴里輕輕的叫了一聲,“霍艷”,抬手便打開了宿舍的燈。
宿舍里瞬間變得亮了起來,黃玲沖進去,陽臺上空無一物,哪里還有什么人影呢。黃玲失魂落魄的站在陽臺上,哭了起來。
不知怎的,黃玲竟然失眠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什么方法都用盡了,依然徒勞。黃玲坐起來,打開臺燈,從柜子里拿出一本詩集,那本詩集是霍艷送給她的,是一個叫楊康的九零后詩人寫的,名叫《我的申請書》。詩集很薄,大概只有一百來頁,封面是溫暖的淺黃色,很符合霍艷的喜好。翻開詩集,黃玲在夜色中認真讀起來,讀著讀著,竟被這些分行的文字迷住了,在這些文字里,黃玲仿佛見到了霍艷,見到了霍艷經(jīng)常向自己提起的那些貧瘠的山梁和寬闊的綠油油的田野,當然,還有霍艷那單薄的父親。
我不喜歡有風的日子
風是父親的苦難
我怕什么時候風一吹
就把我的父親
從這個世界
吹到另一個世界
夜色很深了,黃玲拿著詩集睡著了,和衣倒在了靠墻的角落里,就那樣蜷曲著。半夜的時候,黃玲又夢見霍艷了,霍艷依然說著同樣的話,“你們現(xiàn)在找不到我,七天以后我才會回來”,這次,黃玲沒醒,黃玲嘴角帶著笑,嘀咕了一句,“明天就是第七天了,霍艷你會回來嗎”,瞬間又重回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清晨,當溫暖的陽光照臨床頭,散發(fā)出融融的暖意,黃玲揉了揉眼睛,準備起床,那一刻,黃玲看見了枕邊那本淺黃的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