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翼 彝族
一
古巷里的人都差不多跑光了。賣綢緞的跑了。裁縫跑了。銀匠跑了。販賣馬匹馬鞍馬掌馬料的人,跑了。米鋪也空了。就是挑水賣的人,也都不見了。只有一些老弱病殘,實在走不動的,覺得不走是死、走也是死的人,才會留了下來。開杏收拾了兩袋干糧,幾件衣服,還有绱鞋子的鞋樣、針線、黃蠟、鑷子、錐子、鋼針,弄了個包袱背上,對男人烏鐵說,我們也避一避吧!烏鐵摸了摸兩只沒有腳掌的腿,搖搖頭:到哪都是死??撮_杏急的,他又說:你回楊樹村去躲躲,鄉(xiāng)下嘛,一時打不到那里的。烏鐵說的算對。楊樹村是開杏的老家,往高里說,就是幾叢白楊樹和空蕩蕩的天空。平地里呢,多是些破舊的村莊和缺水的稻田。兵家必爭之地,不是那個樣。
時局的變動,總會扯出些疼痛。烏蒙城沒有了長久的死寂,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有沉悶的槍炮聲傳來,鋪天蓋地,木門木窗都嚇得發(fā)抖,嚇得格格作響,突然又消失了。巷子里有冷槍打來,有成群的人,噼噼撲撲地沖進(jìn)來,又急匆匆竄出去。沒有槍炮聲的時候,巷子里更是靜得怕人,仿佛突然間遭了低溫,所有的都給凍硬,包括空氣。
雖然靜,但不能說動蕩就結(jié)束,不能說便太平無事了。人傳口漏的消息,什么都有。這樣的消息,信也不好,不信也不好。對門茶鋪的主人韓大爺,幾次鎖上門,硬要到有槍聲的地方去。他不是去打仗,他是想找人。他說,離家多年的兒子,說不準(zhǔn)就會在這樣的部隊里。如果真在,即使他舉起了槍,手指扣在扳機(jī)上,一旦看見老爹,肯定就會扔下槍支,竄過來,給老爹磕上三個頭。韓大爺?shù)南敕ú粺o道理。此前有人老是說兒子在臺兒莊給打死,但到眼下,他沒有見到任何一點(diǎn)證明兒子死去的東西:照片、骨灰,帶著槍眼血痕的衣服,或者從前線返來的與兒子相關(guān)的報紙、公函和死亡證明。
總不見他倆逃走,開貴慌張了。開貴是開杏的哥,烏鐵的舅子。照理是一家人,親同骨肉??梢恢币詠?,開貴就痛恨烏鐵,看不起烏鐵。原因很復(fù)雜。烏鐵是夷人[ 彝族的舊稱。1956年,毛澤東建議改“夷”為“彝”,遂稱彝族。意為房子(彑)下面有“米”有“絲”、有吃有穿,象征興旺發(fā)達(dá)。],婚俗上與漢人差距較大。當(dāng)年妹妹開杏是烏鐵搶劫為婚的。那一搶,破壞了幾家人的幸福,這樣的事情,落在誰身,誰都難以原諒的。開貴恨烏鐵,反對烏鐵,也在情理之中。
開貴說,烏鐵啊,你和現(xiàn)在來這幫人,不對路。不躲開,怕吃不了兜著走。
現(xiàn)在進(jìn)城的是解放軍。開貴說這話是有原因的:烏鐵此前參加過國民軍的部隊,上過臺兒莊。
開杏也著急:好死不如賴活,你還是躲一下好。
見烏鐵沒多大反應(yīng),開杏只好放棄。一個女人,要在這兵慌馬亂的時候,將一個沒有腳的人帶走,根本就不可能的。她給烏鐵準(zhǔn)備了些吃的用的,還不忘交待:如果有扛槍的人來,你就往馬廄里躲。再不行,柱子背后有個空,可以鉆到鄰家的后檐下。說完,開杏跟著開貴就跑,火燒火燎地??刹坏桨胩旃Ψ?,她又喘著氣回來。
烏鐵:?
韓大爺都回來了。開杏朝對面呶了呶嘴說,好多人都說,這些兵不收拾窮人,他們都是農(nóng)家娃兒。他們打仗的目的,是為窮人能活下去。只要不真刀真槍對抗,他們就不打人、不抓人的……我剛從孫世醫(yī)的藥鋪門前過。他的門,也還開著呢!
事實上也是如此,聽說這幾天打下來,除了幾十個負(fù)隅頑抗的散兵被擊斃外,其他就沒有傷過一個人。解放軍進(jìn)來后,烏蒙城里就沒有一家被搶,沒有一家的房子起火,也沒有任何貧民被打死打殘。
烏鐵定了定神,將木門半開,借著外邊不是很亮的光,開始納鞋。一個當(dāng)年在臺兒莊丟掉了兩只腳掌的人,卻把鞋做得絕好,也是日怪。有人說過,老天爺從不虧待任何一個人,看開了,誰頭上都會有片藍(lán)天,誰腳下都會有路可走。他低頭納鞋。干這活是不能三心二意的。想著針,只能是針;想著線,就只是能是線。不扎實,針腳會歪歪斜斜。不專心,錐子會刺進(jìn)手掌。不專注,就是麻繩,也會將虎口拉破。烏鐵心無旁騖,他把鞋底看成是當(dāng)年打獵的山谷,騎馬的疆場,種地的田野。一旦愛上,他就會很入迷,很仔細(xì),很小心。甚至,他尊重這每一塊布底,每一根麻繩。他知道哪里應(yīng)該用面漿,哪里應(yīng)該穿針線,哪里應(yīng)該貼上一朵小小的繡品。他這手藝是和開杏學(xué)的。連開杏都會驚嘆:你這功夫,怕要超過師傅了。
但是眼下有些不正常,烏鐵右手上的針,已經(jīng)第三次刺到左手了。血珠紅紅的、圓圓地滾出來。他連忙揩掉,怕將鞋底污染。他內(nèi)心不平靜,不是因為外面打仗了,不是因為開杏晃來晃去,也不是因為今天沒有賣出一雙鞋。他雖然低著頭,但憑第六感觀。不只一次,感覺到有人來過。那人從巷子的那頭走過來,到了自己擺的攤位前,就慢了下來。然后又匆匆從攤位邊走過,從巷口的那頭走出去。我看看鞋子,哪個碼子會適合我些?哪種面料更好看些?烏鐵估計這人會問。如果這樣,烏鐵就可以抬起頭來,耐心地給他介紹,甚至找一些成品給他試。鞋子合不合腳,只有穿鞋子的人自己才清楚。舒服了,就做成那個樣。不舒服,就再調(diào)換??赡侨瞬]有問,甚至沒有停下來。似乎只是往這里看了看,很小心的那種看。錯過攤位,步子明顯加大,速度加快,很快就消失在另一頭。過不了多久,這個人又來了,這個人也和先前一樣,走到攤位前,速度慢下來,很小心地瞄了瞄烏鐵,還是不停步,剛一錯開,又大步離開。烏鐵從他的腳步聲里,聽到了這個人的猶豫,也聽到這人的重量。干農(nóng)活的人的腳步不可能這樣,打鐵器的人的腳步不可能這樣,街頭練武的藝人,腳步也不會這樣。只有軍人才會這樣。有紀(jì)律的,有煞氣的那種。烏鐵十分肯定。
烏鐵想,這是誰呢?這樣一個人,顯然不是來買鞋的,顯然不是逛街看小巷風(fēng)光的。這個人沒有這份閑心。這個人有心事。
而且這心事和自己有關(guān)。
那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烏鐵依舊,也不抬頭看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掂量著那人的腳步聲。一次又一次地,他證實了自己判斷。這個人,早不來晚不來,現(xiàn)在來了。這個人,現(xiàn)在走了,但他很快還會來。這個人一定是和自己有關(guān),和這里的某件東西有關(guān),或者和這個家有關(guān)。夜里,烏鐵無法入睡。他睜大眼睛,看著漆黑如墨的屋頂,想金河邊的事,想臺兒莊的事,想巷子里的事,想納鞋過程中針進(jìn)針出的事。想來想去,也沒有個落頭,人倒還新鮮得很。他便起了床,摸索著,將值錢的東西全都收藏起來。比如有兩塊銀元,比如那個用黑刺木雕成的馬鞍,再比如那刀柄上嵌著鷹爪的夷刀。他將它們收拾了,捆包好,塞在馬廄的糞草底層。
收拾完,還是覺得心亂,烏鐵在火塘邊悶坐,撥了撥暗紅的火灰,讓手腳暖和些。
屋頂?shù)镍B兒開始叫了,吱吱喳喳全是餓壞了的訴求。烏鐵胡亂洗了臉,叫開杏將馬牽出,將自己搊上,自個兒騎上。雖然沒有腳已好些年,烏鐵已煉就了自我料理的能力,但還是夠嗆。費(fèi)了些力,總算坐穩(wěn),便往東門孫世醫(yī)的藥鋪方向奔。
一路上,解放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他們看到烏鐵騎著馬,踢嗒踢嗒地往前走,看了看,并不阻攔。
爬上幾個坎,再下了一個坡,烏鐵來到孫世醫(yī)的藥鋪門口。很意外,藥鋪門居然大開著。看來孫世醫(yī)并沒有因為戰(zhàn)爭,沒有因為解放軍住進(jìn)了烏蒙城,而關(guān)了店鋪。門開得大,完全是沒有防備??磥黹_杏得到的消息是對的。
來了?孫世醫(yī)出門扶他下馬。
烏鐵指了指并不存在的雙腳說,最近天氣不好,結(jié)痂的地方,老是紅腫,發(fā)癢。請您看看。
都老病了。不用看,孫世醫(yī)就知道如何用藥。上了藥,拄著杖,在孫世醫(yī)的幫助下,烏鐵騎上馬。烏鐵并沒有往回走。繞來繞去,走出烏蒙城,穿過楊樹村??柘碌臈椉t馬一直往西走,爬了幾個坡,下了幾道壑,轉(zhuǎn)了數(shù)個彎,不知不覺,他來到了金河邊。汛期未盡,金河水濁浪翻滾,其間兇險,讓人無法琢磨。河對面山脈此起彼伏,層出不窮,像孫世醫(yī)正堂屋所掛的水墨畫。那畫的深處,有烏鐵的老家。烏鐵就在那里長大,他在那里感受到了愛與痛。烏鐵還小的時候,父母在打冤家[ 舊時某些少數(shù)民族為報冤仇而發(fā)生的械斗。]的械斗中死去,親人就只有舅舅諾爾。后來,自己玩了一次心跳,將金河這邊的女孩開杏逼搶成婚,犯了大錯,招來了殺身之禍,以至于自己差點(diǎn)斃命。是舅舅冒家族之大不韙,暗里救了自己。這些年過去,他不知道舅舅好不好,還活在人間沒有。舅舅比他大不了多少,兩人關(guān)系不錯。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親情像是一塊醮有蜂蜜的苦蕎粑,很粗糙,苦澀而又甜蜜,嚼兩口,味道就出來了。
棗紅馬被烏鐵稱之為馬老表。馬老表矮下身來,烏鐵梭下馬背。烏鐵揀個地埂坐下,他抓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看著對面的山脈,不說一句話。
二
這幾天,每有空就往挑水巷走的人,是胡笙,解放軍進(jìn)駐烏蒙城的營長。胡笙再次走進(jìn)挑水巷時,烏鐵的家里,只有開杏一人。胡笙的翻毛皮鞋跨進(jìn)門檻的那一瞬間,開杏坐在門檻邊,腳邊下放個篾筐??鹄锓胖嫉?、鞋幫、麻繩、鑷子、鉗子、黃蠟等,開杏低著頭,正一針一線地納著鞋。西斜的陽光正好照過,從對面韓大爺家瓦檐的隙里落下來,開杏就一臉的桔紅。胡笙看呆了。時間仿佛倒淌在了十多年前,這是他生命中最完美的記憶,那美麗的頭發(fā),那美麗的臉龐,那美麗的手,那讓人迷醉的鞋子……
胡笙躡手躡腳地、小心翼翼的走過去,彎下腰:開杏……
胡笙張開粗糙的嘴唇,說出這樣的兩個字時,突然為自己感到驚訝。這兩個字,收藏在心里多少年了,現(xiàn)在瞬間從心口里彈出,令他一怔。這兩個字,應(yīng)該是前世叫過,便不再叫出的。當(dāng)年,開杏失蹤之后,他內(nèi)心是何等的難受,他在心底里一次又一次地想她,一遍又一遍地叫她。他甚至打自己的臉,抓自己的頭發(fā),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自己。仿佛那樣的結(jié)果,完全是他胡笙的錯所導(dǎo)致的。開杏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 ,全在他的腦海里晃蕩,全在他的夢里往來。他叫著她,伸出雙臂摟著她,不顧一切地親她,吻她。她順應(yīng)著,配合著,甚至反過身來纏著他,看他的眼睛,叫著他的名字。這樣的情境,不僅出現(xiàn)在他教書時,更多的出現(xiàn)在抗日的前線,出現(xiàn)在后來十多年的戎馬生涯中。他以為這些都是前世,都是夢幻,今生不再出現(xiàn)。歲月蹉跎,他對生已不太看重。和對手較真時,往往不要命,往往不怕死。那些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他很少失利過。無數(shù)次槍炮在身邊呼嘯而過,無數(shù)次有刺刀抵在他的后腰上,無數(shù)次的繩索勒在他的脖頸上,他都能夠在瞬間反應(yīng),化險為夷。戰(zhàn)友們都稱贊他足智多謀,稱贊他文武雙全。他原本是一個教書先生,此前從未摸過槍,對于打仗的經(jīng)驗,更多停留在書本里。他也暗自驚訝于自己,為什么會變得這樣快呢?為什么就能所向披靡呢?帶著這樣的疑問,他再一次與對方較量后,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心中是有愛。只要有愛,就可無畏。只要無畏,就可無敵。戰(zhàn)事有了逆轉(zhuǎn),一切進(jìn)展比想象的還要好。時光走得快,并不是件壞事,至少說明順利。比如走路,走得快的,肯定路上坎坷少,溝壑少,肯定是高馬大路。是的,他人生逆轉(zhuǎn),臺兒莊戰(zhàn)役后,立了功,受了獎。可那些用命換來的東西,并沒有在他的心里有太多的位置。相反,他感覺到了一伙人的窮途末路,便突然離開,立即逃亡?;氐綖趺?,他被追兵四下堵截。所幸有烏鐵的幫助,過了金河,深入涼山??山鸷訉Π?,更是麻煩。據(jù)說好多人進(jìn)去便不再出來,有的喪了命,有的做了娃子。他不能喪命,他也不能做娃子,他還有夢想。他不斷地逃亡,可他還是給捉住了。他不斷地向那些端槍提刀的人解釋,求得理解。他是教過書的人,憑三寸不爛之舌,有說服人的本領(lǐng)。同時,他和烏鐵同過患難,一定程度懂得他們的習(xí)俗和表達(dá)??杀M管他口若懸河,但那些人還是一臉麻木,根本就聽不懂他說的話。就在有人端起槍,近距離瞄準(zhǔn)他的胸口,即將扣動扳機(jī)時,他迅速將貼身的衣服撕開,將烏鐵寫了讓他帶來的信高高舉起。那些人一愣,放下了手里的槍。
他被五花大綁,推推搡搡帶到了頭人府里。兩邊站著數(shù)十扛著火銃、刀戟的人。正堂里高大的木椅上,坐著一個威嚴(yán)的人。他頭頂高高的椎髻,身著羊毛披氈,氣宇軒昂,不怒自威。那是頭人老爺。頭人接過那封信,打開,看了半天,那是漢字,他根本就看不懂。
頭人放下手里的信箋:
從哪里來?
河對岸。
到哪里去?
陜北。
頭人還略懂得幾句漢話,聽到他說過幾個關(guān)鍵詞:抗戰(zhàn)、烏蒙、陜北……便向旁邊的人招手,有人過去,頭人與之耳語。不一會,來了一個比胡笙年長些的人。那人說起了漢話,相互交流沒有障礙了。他是頭人的外管家,早年經(jīng)常渡過金河,到漢區(qū)將針線、絲綢、槍支等馱運(yùn)到?jīng)錾?。他接過信箋,迅速看了一遍,臉色突變,卻又突然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那微妙的變化,只有站在正對面的胡笙能看到。
管家把信里所說,以及胡笙的意思,給頭人作了翻譯,又作了些解釋。管家說的土話,胡笙同樣不懂。不過還好,頭人的臉色,慢慢由陰轉(zhuǎn)晴。他揮揮手,讓管家給他安排食宿。
第二天,頭人讓管家將胡笙送出寨子。那叫個諾爾管家的人,背著一個包,肩上扛著火銃,卻不離開胡笙半步。胡笙說,你給我指好路,你就回去吧!諾爾管家并不理會,也不說話。在這樣的處境里,胡笙真正地感覺到無言的恐怖。不說話居然是一種最要命的虐待。胡笙提心吊膽,擔(dān)心管家會選擇某個地方,將自己一槍了結(jié)。走在管家的前邊,他時時有背心被一槍穿透的恐懼。走在管家的后面,他時時擔(dān)心,管家會一溜煙消失,將自己甩丟在無邊的森林里,為狼虎所噬??墒?,這些擔(dān)心都沒有發(fā)生。走了三天,出了涼山,前邊就是甘肅的地界了。諾爾管家終于說話:
胡笙。
諾爾管家粗糙的聲音像一根悶棒打來,令他不知所措。
諾爾管家將背上的東西遞給胡笙,還將手里的火銃和一袋火藥給了胡笙,胡笙愕然。
你走吧!愿恩梯古孜保佑你。諾爾管家說。
恩梯古孜是夷人的天神,胡笙知道的:你們,都是我的恩人……
胡笙連連點(diǎn)頭。別過諾爾管家,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請問你們頭人尊姓?
果基。
胡笙嚇了一大跳,果基約達(dá)頭人當(dāng)年曾與劉伯承將軍彝海結(jié)盟,互為兄弟,護(hù)送紅軍安全通過涼山。他明白了,自己能死里逃生,原來就是遇上了這樣的人。他放下手里東西,轉(zhuǎn)身,朝著涼山方向,一個踉蹌?chuàng)湓诘厣?,以頭觸地,磕了三個響頭。
烏鐵在信里說,你們是生死弟兄?你們上過戰(zhàn)場,打過日本人?諾爾管家問。
胡笙連連點(diǎn)頭稱是。
像我們家的人。諾爾管家說著,又問:他生活得怎么樣?
看來,烏鐵在信里并沒有說他自己的苦難遭遇,沒有說他腳被炸掉的痛苦,也沒有說他和開杏的恩恩怨怨。烏鐵不說的話,他胡笙在這里就不能說,哪怕是一個字。
很好的……胡笙說的含糊其詞。
他和那個女人……諾爾管家剛冒出半句話,卻又突然拍了拍腦袋。他握住胡笙的手:總有一天,我會去看他的。以后如見到烏鐵,幫幫他吧!
不等胡笙再說什么,諾爾管家揮揮手:你好自為之吧!便一轉(zhuǎn)身,消失在蒼茫的叢林之間。
馬云 黑色的壺和石榴
后來呢,后來他到了陜北,他找到了家。在那里很苦很累,流汗甚至流血,但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煅煉。那段時間,那些生活,將他從一個文弱書生,從一個并不完善的青年,成長為一個境界更寬迥的人。丟掉了書生氣,丟掉了痞子氣,丟掉了自己的狹隘,身經(jīng)百戰(zhàn)后,他真正成熟了。原本,他是不想回老家烏蒙的。甚至他想,就是化成骨灰的那一天,也不要回來。但上級認(rèn)為他是這里的人,對這里的情況非常熟悉,有利于開展工作,還是安排了他。服從命令,他就只好回來。這個城里,還有著開杏,還有著烏鐵。他面對這樣一塊蒼黃的土地,面對曾經(jīng)有過的是是非非,面對這么多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糾葛,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得好好想想。他盡量不走給過他傷痛的地方,盡量不想那些痛心的事。但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往事還是不斷地鉆進(jìn)他的腦海,不斷地打擾他。再有就是,胡笙的團(tuán)隊進(jìn)駐烏蒙后,隔江那邊已有所反應(yīng)。根據(jù)工作計劃,胡笙派出團(tuán)里的同胞,到對面和頭人溝通,講形勢,講事實,講大局,講未來。事實上,那邊的夷胞也早有想法,過好日子的夢想,越是艱難的人們,就越是強(qiáng)烈。這不,最近兩天,果基頭人手下的管家諾爾要率隊過來。胡笙帶領(lǐng)團(tuán)里的同志們,一項一項的研究,一個一個琢磨,對接待工作作了精心的準(zhǔn)備。
大事來臨之前,老是心亂,弄得他寢食難安。他坐不住了,一個人,悄悄地,又來到挑水巷。
這個巷子的天空沒有變,高高矮矮的房屋沒有變,逼逼仄仄的石板路沒有變。而烏鐵的房子也沒有變,無非是門面多了層熏煙,無非房頂上多了幾根衰草。當(dāng)他忐忑不安地從巷子的那頭走過來時,遠(yuǎn)遠(yuǎn)的,他看見那個叫做烏鐵的人,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納鞋。他低著頭,卻身體板硬。他雖指節(jié)粗糙,但卻手法熟練。這樣看來,他納鞋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對于烏鐵,于公于私,他是要善待的,他有自己的思考,他會和他好好談?wù)?,會給他有所安排的。但眼下一看到他,一將他和開杏放在一起,胡笙卻又十分猶豫,情感上的糾結(jié),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心提得老高,仿佛是在臨戰(zhàn)前,面對不知底數(shù)的對方。烏鐵一旦抬頭,就會看出自己。但往回走,又不是一個軍人的作法,何況他也不舍。他將帽沿往下拉了拉。再往下拉,將臉上的表情收緊,大步走了過去。
臨近了,烏鐵沒有抬頭。錯開了,烏鐵沒有抬頭。走到小巷的那一頭,胡笙不知道,烏鐵會不會抬起頭,看一眼他的背影。他是軍人,征戰(zhàn)多年,完全脫去了當(dāng)年文弱書生的習(xí)氣和形象。憑烏鐵的眼力,看遠(yuǎn)遠(yuǎn)的背影,不見得就能認(rèn)出是他來的。
胡笙走過去了,又再次走回來。第二次,第三次,烏鐵還是沒有抬起頭來看他一眼。胡笙就知道了,這個烏鐵,不一定知道他是誰,但已經(jīng)注意到他的了。他不抬起頭來看他,是藐視?是畏懼?還是冷漠?他想,那自己還要不要再去呢?去,他真的抬起頭來,自己怎么辦?不去,他自己的內(nèi)心里,還是無法忍受。他的內(nèi)心,像是有一只動作緩慢、但意志堅定的貓,在一遍又一遍地將自己的心抓來抓去。又疼,又酸,又脹,又痛。
抵擋不住,什么都抵擋不住?;氐竭@塊土地,他還是想見那一個人,那個給他愛、給他恨,給他無數(shù)的遺憾的人。他還是決定再去看看。至于能不能再見到她,見到會發(fā)生什么,就由上天安排吧!
三
遠(yuǎn)遠(yuǎn)的,胡笙站在巷口。烏鐵的攤位沒有擺出來,門邊也沒有烏鐵的影子。胡笙深吸了一口氣,壓了壓帽檐,正了正風(fēng)紀(jì)扣,砰砰跳動的心稍微安靜。他大步走過去,推開虛掩的門,低頭,一步跨進(jìn)。
臨窗,一個女人正低頭納鞋。在光與影中,女人的容顏和神情,是多么的動人。胡笙突然謹(jǐn)慎起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是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個。于是,他叫道:
開杏……
開杏聽到了有人進(jìn)來的動靜。對于開杏來說,生活中的動靜太多了,她也就管不了了。如果是買鞋的人,他自己會先說話的。她依舊納自己的鞋。左邊的針要是不穿過去,右邊的線就不可能拉出來。一雙鞋,光有鞋底不行,光有鞋面也不行,底和面不绱在一起,也是不能穿的。對于一個做鞋子的人來說,一針一線都得靠自己,任何人也幫不了。鞋子是她的愛,也是她的痛,她得不到,也甩不開。
開杏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種聲音,那聲音不是針線穿過鞋底的聲音,也不是鳥兒在檐下扇動翅膀的聲音。她聽到有人在小聲說話,是在叫自己,這聲音多么遙遠(yuǎn)而又親近,多么陌生而又熟悉,多么的動人又讓人迷醉。開杏以為,自己是坐在老家楊樹村的谷草堆前。左右一看,并沒有谷草,也沒有白楊樹,她只看到一雙黃皮的反幫皮鞋,梆硬地矗在眼前。有些冷,有些硬,在些重。順著腳往上看,是綁緊褲腳的綠色的軍褲。再往上,是扎著皮帶的腰,側(cè)邊掛一個皮殼,估計就是人們說的手槍了。
再往上,開杏不敢看了。
但是,剛才那聲音呢?估計是個夢吧!開杏想著,便不想再做活了。好了。她得好好想一想。人生事,真麻煩。她將手里的針線裝進(jìn)篾筐。因為倉促,手給錐子狠狠刺了進(jìn)去,一大顆血珠冒了出來,痛感連心。開杏舉起手,就要用嘴去吮。
不料,那個穿著軍褲的腿彎曲了下來:我來吧!
那人不容置辨,將開杏的手捉過去,就往嘴里塞。開杏嚇昏了,全身瑟瑟發(fā)抖。她活了這幾十年,除了少年時候和胡笙拉過手,后來和烏鐵在一起,此外便沒有和任何一個人,有這樣的親近。她沒有把手再給過任何人,也沒有誰敢拉她的手,更別說做出如此過份的動作。
眼下這種情況,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人唇間呼出的熱氣,讓開杏感覺到溫暖——豈止是溫暖,是震顫。那種感覺恰到好處,不冷不熱,不輕不重,不大不小,不急不緩。那種震顫沖擊心底,再傳遞到四肢,傳遞到大腦。開杏大汗淋漓,滿臉通紅。開杏覺醒了,她努力要縮回的手,沒有了力氣。那人得寸進(jìn)尺,將她的手緊緊握住,力氣用得大些,讓她感覺到疼了。
開杏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個軍人。開杏大驚失色,這樣一個人,在自己的面前突然出現(xiàn),估計不會是什么好事吧!
解放軍進(jìn)了烏蒙古城,她不止一次上街,站在人群堆里看過熱鬧。但那都是遠(yuǎn)觀,并沒有任何更近的接觸。現(xiàn)在居然這么近,這么過份。開杏努力掙脫,就要逃走。
開杏。你認(rèn)不出我了?我是胡笙!
那人的說話明顯帶著顫音。
胡笙?就要逃走的開杏站住了。眼前這個人,是那樣的陌生。穿著軍裝的他,顯得規(guī)規(guī)矩矩,看不出眉眼,看不出個性,一點(diǎn)也看不出胡笙當(dāng)年滿臉文靜、衣袂飄飄的樣子。這樣一個人,和天天在街上奔來跑去的那些軍人,沒有什么兩樣??!怎么就是胡笙了呢?這個人,估計沒有事做了,糊弄人,尋開心吧。
開杏搖搖頭,冷冷的: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叫人啦!
那人急了,抓住她的手再次用了用力,另一只手將帽子摘掉:看看,我是不是胡笙!看看,我是不是胡笙!
讓看就看吧!開杏將頭發(fā)往上理了理,擦了擦眼睛。借著巷口斜過來的陽光,她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的臉上有了些皺紋,皮膚更加黝黑,曾經(jīng)清澈的眼睛變得深邃,曾經(jīng)文弱的身體變得結(jié)實。那眉那眼,還真是胡笙。胡笙原本也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不過,這應(yīng)該不是現(xiàn)實,而是在前世,而是在夢里。只有前世,在夢里,胡笙才會出現(xiàn)。
看開杏一臉的疑惑,驚訝之后又歸于平靜,胡笙便大惑不解。開杏還是不相信自己。胡笙急了,他想讓開杏醒一醒,想讓開杏知道生活的真實,知道他胡笙是真實生活中的胡笙。可他又不愿意讓開杏疼,他不能再在她的手上用力了,盡管她那雙手同樣粗糙無比。他拉近開杏,讓開杏掐他的手,摸他的臉。開杏沒有。倒是他自己把自己抓疼了,掐出血了。
開杏終于知道,生活是真實的,眼前這個人是真實的。她開杏已經(jīng)無法回避真實了。瞬間,開杏的淚水奪眶而出。那些淚水呀,像是傾盆的暴雨,像是汪洋的河流。開杏在抽搐,在顫抖,哭得天昏地黑。
胡笙抱住開杏,仿佛濃煙煪來,淚水奪眶而出。一個男人,哭到這種程度,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受不住了,哭得稀哩嘩啦。這是他的初戀情人,這是他唯一深深愛戀的女人。這是他第一次抱她,雖然他在夢里無數(shù)次擁抱她;這是他第一次親吻她,雖然他在夢里無數(shù)次吻過她。
胡笙吻她的額頭,吻她的臉龐,吻她的鼻子,嘴唇,還有脖頸。他就一直吻下去。他吻得很輕柔,吻得很仔細(xì),吻得很小心。胡笙后來是有過愛的,是吻過女人的。但他吻得草率,吻得單一,吻得像是在完成某種任務(wù)。后來,他想通了,把自己抱著的女人,想象成了開杏,他吻的感覺才得到了升華?,F(xiàn)在,他懷里的女人是真正的開杏了,他放開了,他坦然了,他不顧一切了。
開杏有些警覺。她推辭說,胡笙,你別這樣,你有你的女人。我,也是烏鐵的了。我們冇……胡笙搖搖頭。胡笙說,開杏,你看著我。待開杏睜開眼睛,羞怯地看著他時,他看到了開杏的眼睛,是何等的明澈。自己的形象,居然就在她的眼睛的湖泊里。我告訴你,胡笙說,我有過女人,可那女人就是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想象的就是你,叫的名字就是你。其實你早就是我的,你一直就是我的,你從沒有離開過我……
胡笙把開杏輕輕抱起,走到床邊。他一邊吻她,一邊哆哆嗦嗦地給她解衣服。他猶豫著,顫抖著,卻又舍不得停下。從上而下,從外而內(nèi),一件,又一件,一個扣,又一個扣……這是一個于他既熟練、卻又陌生的活。他像是年少時在老家楊樹村,秋天剝藕,剝一層,白嫩的東西就露出一截;他像當(dāng)年做教書先生時,給孩子們講字的結(jié)構(gòu),拆字,一筆筆,一劃劃。最后,胡笙停住了,一件藝術(shù)品呈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這藝術(shù)品,那樣的高貴,那樣的潔白,那樣的讓人著迷。胡笙吻她。吻遍了她的全身,吻遍了她隱藏的每一個角落。胡笙摟住她,緊緊的,緊緊的……
開杏突然醒了。她感覺到自己那一片隱藏的土地,好像就要給侵占。有人扛著鋤頭來了,有人攆著牛羊來了。蠢蠢欲動的家伙,已經(jīng)攻到了家門口。她推了推,眼前這個男人卻力大無比,一點(diǎn)都沒有放手的意思。要是這個男人在十多年前,就這樣武斷,就這樣粗魯,她開杏就一定不會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開杏想,人生就是這個樣子了,老天給自己啥,就接受啥吧。她再次閉上了眼睛。她拒絕的手松開了。天吶,該來的,就來吧!
該來的還沒有來,不該來的倒來了:踢嗒,踢嗒,踢嗒……
好像是鐘表走動的聲音,又像是心臟跳動的聲音,從遠(yuǎn)而近,由小到大。不對,是馬蹄!是馬有力的腳掌,叩在石板上,沉重而又空曠。胡笙停止下來,舉起耳朵,判斷著這聲音的來處。保持對任何事物的警覺,是一個軍人最良好的品質(zhì)。
開杏突然緊張起來,臉色一變,一把將胡笙推開:
快走!烏鐵回來了!
兩人慌亂,比火燒房子還更著急。胡笙不知所措,臉都嚇白了。開杏將胡笙推到馬廄后面,那垰角里有個后門。胡笙一閃身,歘地鉆了出去。
四
搖搖晃晃到了家門口,烏鐵挪下馬來,掙扎著去拴馬。馬拴好了,他抬起頭來,看到坐在茶鋪門檻上的韓大爺。韓大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眼神有些奇怪。當(dāng)他的眼睛和韓大爺對視時,韓大爺朝他呶了呶嘴,晃了晃頭,轉(zhuǎn)身進(jìn)屋。
烏鐵好生驚訝,疑竇叢生。他擔(dān)心家里發(fā)生什么了,便轉(zhuǎn)身進(jìn)屋。不料屋門緊閉,舉手推門,門紋絲不動。他緊張了,一邊拍門,一邊叫道:
開杏!
開杏沒有像往常一樣應(yīng)聲而出。安靜的午后,屋里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烏鐵眼里冒火了,他握緊拳頭,就往門上砸去。敲了幾下,門吱呀一聲開了。烏鐵兩只手努力撐著地,快速進(jìn)屋,以至于他在門坎邊跌了一跤。烏鐵掙扎著坐起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開杏哭紅的眼睛、蓬亂的頭發(fā)和還沒有整理好的衣服。
果然有事!
烏鐵著急了:開杏,怎么了?
開杏沒有回答。
怎么回事?烏鐵又問。
開杏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說:沒啥。
這屋里分明有人的氣息,分明有開杏滿臉的驚慌,怎么就說沒有事呢?烏鐵不相信,烏鐵的目光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再一圈。屋里沒有什么變化。他摸索到臥室里時,一下子嚇懵了。
床上一片零亂。
開杏說:不……
不啥?烏鐵聽不懂。
不是……開杏解釋說。
不是啥?烏鐵問。
沒有……哦,不是……開杏說。
那人是誰?烏鐵又問。
誰……沒有……開杏的回答語無倫次。
烏鐵挪到馬廄后面,看到暗門的插銷是打開的。這個他精心設(shè)計、以防意外、讓自己能及時脫身的暗道,現(xiàn)在成了不明身份的人逃跑的通道。烏鐵氣得發(fā)抖:
你說謊,你一直在說謊。那人是誰?從哪里來?怎么來的?來干啥?都干了啥……
烏鐵的一連串問話,開杏根本就回答不了。她無法回答。烏鐵越想越生氣,開杏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他,此前也一點(diǎn)跡象都沒有??!看來,這個人隱藏得太深了。看來,他們早已蓄謀。他將竹籃里的鞋底、鞋幫、鞋樣,還有麻繩、鉗子、錐子、剪子、刀子、針線,全都一咕腦兒扔在地上。他憤怒得想用腳去踹那些令人討厭的東西??梢簧炷_,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那地方根本就沒有能使出力來的東西。
烏鐵還是想弄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開杏根本就不說話,縮在火塘邊嚶嚶哭泣。仿佛做錯事的,不是她開杏,而是他烏鐵。仿佛受委屈的,不是他烏鐵,而是她開杏。門坎外的馬老表正切切嚓嚓地吃著草,見烏鐵失魂落魄的樣子,將頭杵了過來。在馬老表的眼里,烏鐵從沒有這樣憤怒過。即使餓了,即使累了,即使生病了,腿殘了,他都從沒有服輸過,沒有這樣失態(tài)過。馬老表用臉貼他,親他。馬老表往他臉上呼熱氣,用長長的臉在他身上搓來搓去。
這世間,最親的,怕就是這馬老表了。
我好些了,烏鐵發(fā)了一會呆說。烏鐵撐著起來。馬老表懂得他的意思,矮下身,烏鐵抓住還沒有缷下的馬鞍,用了些力,蹭上了馬背。
他們倆往古城中心走去。
烏鐵剛到城中心,就給扛槍的戰(zhàn)士給攔住。烏鐵指了指空空的褲腳:長官,我腿發(fā)傷,痛,又紅腫,我去請郎中看看。戰(zhàn)士的槍管并沒有垂下,相反朝他揚(yáng)了揚(yáng):別啰嗦,站住。
旁邊又有人將槍口對了過來,說:就是這個人嗎?
戰(zhàn)士說:就是他。
烏鐵在幾個戰(zhàn)士的控制下,進(jìn)了縣衙門。這里原本是國軍的縣黨部。解放軍進(jìn)駐后,這里便是他們的暫時辦公地點(diǎn)。
我怎么了?烏鐵慢慢梭下馬背,一臉的驚訝。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背著手走過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有人舉報你,以前參加過國軍。你自己說,是不是?
我沒有……我只是上過臺兒莊,打過日本鬼子。烏鐵說。
旁邊有人在笑。烏鐵定睛一看,舅子開貴坐在廊檐下的石墩上。開貴翹著二郎腿,一付悠閑自得的樣子。
烏鐵說:哥,是你舉報我了嗎?
開貴說,不是舉報。解放軍來了,我得如實向他們匯報。你是不是參加國軍,你自己最清楚了。
烏鐵十分意外:開貴哥,國民黨統(tǒng)治時,你舉報我私通紅匪。現(xiàn)在,解放軍來了,你又說我參加過國民黨。呃,這藥也太毒了。
開貴笑,現(xiàn)在開貴還能笑,而且笑得很燦爛。開貴說,你冇和我說,你和解放軍同志說。說清楚了,你就回家,繼續(xù)納你的鞋。說不清楚,就等著坐牢吧!
你有權(quán)力這樣?你居然能這樣?我們是親戚……烏鐵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我要加入了農(nóng)民協(xié)會,說話有人聽了。開貴搓了搓沒有食指的右手說,你真的干了壞事,我就能大義滅親。
五
烏鐵離開家后,便沒再回來。到了黃昏,鴉雀吱吱喳喳回到屋檐下,烏鐵沒有回來。到了深夜,日星躲藏,巷子里黑得像是個黑筒子了,烏鐵還是沒有回來。開杏著急了,自己沒有管好自己,把麻煩惹大了。仿佛給鬼找著,這一天發(fā)生的,真是意外。她往門外吐了兩泡口水,試圖用這種方式,將鬼驅(qū)走。她慚愧,她害羞,她無地自容。原本清清白白的她,弄到現(xiàn)在,居然說也無法說,洗也洗不掉了。烏鐵的消失,她第一瞬間想到的是孫世醫(yī)。孫世醫(yī)是他的好朋友,是他的兄弟,他們無話不說,心心相印。也許,烏鐵就在那里。開杏提著馬燈,一個人,趔趔趄趄趕往東門孫世醫(yī)的藥鋪。
夜已深沉,孫世醫(yī)藥鋪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開杏往門縫里看去,試圖看到那個叫做烏鐵的男人,正在與孫世醫(yī)促膝談心。可里面黑乎乎的,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她側(cè)耳聽去,試圖有人低沉的話語。可是,都沒有。開杏沉不住氣了,開杏舉起手,把門拍得山響。不一會兒,孫世醫(yī)一邊開門一邊叫:來了來了!他打開門一看,是開杏,嚇了一跳。開杏零亂的頭發(fā)、蒼白的臉龐、驚恐的眼眸讓他深感意外:
你怎么了?你得疾毛病了嗎?你哪里不舒服?
開杏來不及說話,她擠進(jìn)屋,舉著馬燈,這里看看,那里瞧瞧,甚至孫世醫(yī)的里屋,她都把門推了又推。孫世醫(yī)上前攔住她:我老婆在里面,剛睡著的……開杏,到底發(fā)生什么了?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你說話,我會給你看的,我會竭盡全力,什么辦法好,我就用什么辦法,什么藥療效好,我就用什么藥……
不是我,是烏鐵。
烏鐵!烏鐵他怎么了?孫世醫(yī)急了,他看了看開杏的背后,沒有烏鐵。他推開門,往外面的黑暗看了看,還是沒有烏鐵。
烏鐵在哪里?孫世醫(yī)想要抓住開杏質(zhì)問,剛伸出手,又只好縮了回來。
開杏突然大哭:烏鐵,他不見了,找不到了……
白天,烏鐵騎著馬來這里坐了一會兒,還讓孫世醫(yī)給他看了看。這幾天,天氣一變,他背上、腳上的槍彈傷口就會發(fā)癢,就會紅腫。孫世醫(yī)還給他開了藥呢!怎么就會找不到了呢?孫世醫(yī)讓開杏別急,坐下來,喝口水,慢慢想,有線索才好辦。
會不會到戲院看戲了?據(jù)說,此前烏蒙城里的戲院,弄得不錯,歌舞升平。但自從烏蒙城解放后,好像已經(jīng)停業(yè)整頓了。
會不會到酒館喝酒醉了?烏鐵有心事的時候,不和開杏交流,也無法和開杏交流,他常常一個人摸到小酒館里喝悶酒。酒一醉就直叫涼山,我回來了。可剛才開杏就從那酒店門前經(jīng)過,那酒店早已關(guān)門。
會不會騎著馬過金河,回涼山去了?那里是他的故鄉(xiāng),那里還有他的親人。孫世醫(yī)問的有道理。但是,每到黃昏以后,四個城門全都戒嚴(yán)。要出去必須有放行證。烏鐵要出去,可能性并不大。
烏鐵去涼山,開杏也覺得不可能。因為一般情況下,烏鐵一出遠(yuǎn)門,就必須攜帶夷刀和馬老表要吃的草料。這些東西他并沒有動過。
不會走遠(yuǎn)的。通過分析,孫世醫(yī)說,要不你回去看看,說不準(zhǔn)他已坐火塘邊喝茶了呢!
理不出頭緒,開杏就只好回屋。家里烏鐵還是不在。一個人坐在空曠而黑暗的屋子里,她才真正感覺到孤獨(dú)。以前的遭遇令人痛苦,現(xiàn)在的境況令她孤獨(dú)。她體會到了,痛苦和孤獨(dú)是兩回事,痛苦可以找到部位,孤獨(dú)卻找不到;痛苦可以發(fā)泄,而孤獨(dú)卻無處訴說。以前她恨烏鐵,恨到極致,覺得眼一見心就煩,巴不得他早死。但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離不開烏鐵了,她同情烏鐵,可憐烏鐵。當(dāng)她進(jìn)一步觸摸到烏鐵的內(nèi)心時,覺得他才是一個可憐的人,一個在這個世界上更為孤獨(dú)的人。眼下發(fā)生的這一切,令她不安,讓她后悔、痛苦。都是自己惹出來的是非,都是自己干了壞事。當(dāng)時要是自己態(tài)度堅決一些、果斷一些、冷酷一些,那一切都不會再發(fā)生的。胡笙算什么?胡笙不是當(dāng)年一個追求她而沒有如愿的人嗎?應(yīng)該說,在那個時候,把她開杏當(dāng)作寶,當(dāng)作夢中情人,并且無數(shù)次托媒來求婚,無數(shù)次在她家的院墻外給她唱情歌的小伙子,多著吶!胡笙只是其中一個。只不過胡笙讀過書,文質(zhì)彬彬,在楊樹村的年輕人中,有些與眾不同而已。即使說他們已經(jīng)進(jìn)一步明確關(guān)系,胡笙在那群小伙子中,位置排在了前邊,但并不能說,她開杏就是他的人了。這么多年過去,她與他并無往來,他有什么權(quán)利這樣對待自己?有什么權(quán)利可以胡作非為?
開杏越想越難受,越想越覺得無臉見人,越想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抓到一把錐子,錐子雖然鋒利,但太尖太細(xì),不足以讓人斃命;她找到一把柴刀,但柴刀太鈍,試了兩下,連手上的皮都割不開,更別說是喉嚨了;她找到一點(diǎn)耗子藥,但耗子藥已經(jīng)過期,不可能讓她立即停止呼吸。最后,她找到了一團(tuán)納鞋的麻繩,雖然細(xì),幾十根組合在一起,就很結(jié)實了,完全能將一個人穩(wěn)穩(wěn)地掛住。
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就等著離開這里了。開杏洗好臉,擦了粉脂。將壓在箱底里最好的衣服找了出來換上。自離開楊樹村后,她就再沒有一次精心為自己打扮過?;钪樕蠠o光,她不能在另一個世界還這樣邋遢。其實任何一個人,從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在往死的另一端奔跑。只不過有人跑得慢一點(diǎn),有的跑得快一點(diǎn),有的跑得被動,有的跑得主動。跑與不跑,其實最終都得落到這樣一個終點(diǎn)。這樣一想,開杏就覺得釋然。
將麻繩拋起來,在木梁上掛住。開杏搬了一個木凳,預(yù)備站高一點(diǎn)。將脖子套進(jìn)去,伸出一只腳,將木凳踢開,咕嚕一聲吐口氣,一切都將結(jié)束。
窗外開始明朗,大約是天亮的時候了。其實天亮與不亮,和開杏都沒有關(guān)系。巷子里突然有人奔跑。人跑與不跑,和開杏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這腳步聲很沉重,雨點(diǎn)樣密集。開杏凝神聽著,這聲音不是烏鐵的,烏鐵不可能有腳步聲。這聲音也不是馬老表的,牲口與人在本質(zhì)上還是有區(qū)別的。這聲音應(yīng)該和烏鐵有關(guān),或者說和自己有關(guān)。因為腳步聲已經(jīng)在門外停了下來。開杏趕緊坐回木凳上,等待又一個意外來臨。
沒有敲門,門直接就被推開了。一個人頭上冒著騰騰的熱氣,口里哈著騰騰的熱氣,大步跨了進(jìn)來。
是開貴。
妹妹,你好漂亮呀!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你的生日嗎?還是你要去觀音寺求簽?開貴借著門外的曙光,看清了屋內(nèi)的妹妹。
開杏沒有回答。面對這樣的問題,開杏不知道如何是好。開杏只是說:你怎么這么早?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開貴來說烏鐵有下落了。開杏一聽,當(dāng)即感動得又要落淚。開貴帶來這個消息,將自己從地獄里救了出來??墒虑楸乳_杏想象的還要嚴(yán)重和復(fù)雜得多。開貴是來告訴她,烏鐵進(jìn)了大牢。烏鐵當(dāng)年參加了國軍,還上了前線,估計怕有很多命案在身。這是最大的不赦,當(dāng)局會讓他不死也要脫層皮。開貴是要讓妹妹有個心理準(zhǔn)備,要作最壞的打算。
開杏渾身發(fā)抖,她很清楚哥哥所說的最壞的打算,會壞到什么程度。她求哥哥:你這些天都在往部隊駐地跑,你一定和他們有聯(lián)系,哥哥,請你幫助解釋一下,烏鐵沒有罪,烏鐵雖然表面冰冷了些,但他心最善良;雖然他參加的是國軍,但打的是日本人……
開貴不想聽妹妹嘮叨,盡管她痛哭流涕,但這不是一個男人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開貴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捶孔拥年愒O(shè),看房子的質(zhì)地,看房子的大小,看房子里面的設(shè)施,還透過窗戶看外面還不算太窄的石板路。末了他說,這房子呀,如果是我來住,我還要再往樓上修出半層。夏天坐著喝喝茶。秋天掛金黃包谷辮子,冬天搬個躺椅上去,半閉著眼睛曬太陽……開貴雖是個莊稼漢子,他的想法卻總是這樣出人意料。如果有條件,他還是懂得享受的。
見開貴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樣子,開杏急了。她彎下腰去,緊緊抱住哥哥的大腿:哥哥,你救救烏鐵吧,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咋辦呀!開貴對妹妹這一反應(yīng)有些驚訝。妹妹還在少女時代,就給烏鐵搶逼成婚,人生逆轉(zhuǎn),苦難沒有盡頭?,F(xiàn)在,烏鐵稍微吃一點(diǎn)苦頭,她就這樣,真沒血性。
不爭氣呀,妹妹!好了傷疤,你就忘記疼痛……開貴痛心疾首:可是,你傷疤還沒有好呀,你的傷口那么深,那么痛。有時還在發(fā)炎,有時還在流血,甚至傳染給了我們一家……
開杏哭:事情都到這么一步了,那你要怎么辦吶?
妹妹這樣說,開貴就滿意了。開貴說去求人的,不應(yīng)該是他開貴,而應(yīng)該是妹妹開杏。開貴要妹妹去解放軍的駐地,找一個人,向他講哥哥開貴的情況,說哥哥是積極分子,熟悉當(dāng)?shù)厍闆r,可以為解放軍做很多事。比如批斗惡霸地主,比如分浮財什么的。必要時,應(yīng)該給他配槍。開杏說,配槍,配槍你怎么用?你不是沒有食指了嗎?開貴把右手收到身后,舉起左手說,沒事,我習(xí)慣這只!
開杏不愿意去。這些年,開杏見到陌生人就躲。要讓她去見營地里的軍官,還不如殺了她。更何況,哥哥要她幫他達(dá)到那種目的,她哪能?哪能成?她哪有說這樣話的權(quán)利?
要去你自己去。開杏說。
可開貴說了一句話:你不是要救烏鐵嗎?除了這個辦法,沒有第二了。你見到那個人,一舉兩得,烏鐵也許就有救了……同時,你還能輕松地幫我。
誰?
胡笙。
胡笙?開杏打了個寒顫。她立即想起昨天到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是不是這些事情,哥哥都知道了?哥哥的這一招,過頭了。
你為啥要讓我去?你去找不就行了?開杏還是推辭。
當(dāng)年你和他有過那種不一般的關(guān)系呀!這樣的關(guān)系不用,浪費(fèi)了,可惜了。開貴看著還算漂亮的妹妹,不懷好意地說:重溫舊情,也不是不可以的。
看來哥哥并不知道昨天發(fā)生的事,開杏摁了摁心口,放下心來。
讓我想想。開杏讓步了。
六
只有自己才能搊哥哥這一把,開杏咬咬牙,決定去。
馬云 灰色
開杏整理了一下衣服,對著鏡子,洗去滿面的淚痕,又上了些淡妝。左弄右弄,總算看不出自己悲傷的樣子。然后出門。走到巷口,開杏又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了一雙面料最好、做工最精細(xì)的鞋,用布巾小心包好,出門。
到了營地,大門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往些天并沒有這樣,好多人想見首長,只要他有空,都能見的。前兩天,土匪來襲過,打死了好幾個解放軍。眼下又戒嚴(yán)了。衛(wèi)兵槍一橫,不讓進(jìn)。
你找誰?干什么?
我……我找胡笙。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他姐……多少年沒有見了。聽說他回來,就想看看。
這話在開杏心里醞釀了好多遍,現(xiàn)在說出來,居然還打著顫。為啥不說自己是妹妹,偏要說是姐呢?開杏是覺得自己老了,再就是,當(dāng)姐姐的在弟弟面前,不至于太多委屈。但愿衛(wèi)兵冇發(fā)現(xiàn)啥漏子。
你叫什么名字?看來,衛(wèi)兵并不是只聽她的一面之詞。
你就說是他姐就行了。開杏擺出當(dāng)姐的架子,顯得有點(diǎn)不耐煩。衛(wèi)兵看了她一眼,覺得她也不像是壞人,便進(jìn)門去匯報。不一會兒,衛(wèi)兵出來:對不起,我們營長說了,他沒有姐。你快走吧!
開杏嚇了一跳,營長?胡笙居然當(dāng)上了營長!胡笙太高大了,自己卻渺小如塵。這一生,恐怕是真的難得見上了。開杏覺得無望,她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幾步,想了想,她又折回來,將手里的鞋子遞給衛(wèi)兵:麻煩你給他。他當(dāng)官了,連姐姐都不想見了……
開杏轉(zhuǎn)身就走。有冷風(fēng)吹來,她渾身發(fā)抖,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她一邊走,一邊哭;一邊哭,一邊走。剛走到挑水巷口。背后有人追來,叫她站住。她被嚇住了,在這古城里,女人遭遇壞人的事情,不是沒有發(fā)生過。
是剛才那個衛(wèi)兵,在她面前一站,雙腳一并,行了個禮:請留步,我們營長請您回去!
他果然還是沒有忘記。開杏受此大禮,便有些惶恐不安。她咬咬牙,顧不了多少,跟著衛(wèi)兵就往營地里走。
開杏第一次走進(jìn)這樣森嚴(yán)的院子,每一道門邊,都有衛(wèi)兵站崗,甚至圍墻邊,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開杏不敢看得更多,只是低著頭,跟隨著衛(wèi)兵走。衛(wèi)兵讓左拐,她就左拐;衛(wèi)兵讓右轉(zhuǎn),她就右轉(zhuǎn)。迷宮一樣的地方,讓她感到害怕。她有些后悔,想逃離,但根本就不敢。她怕話還沒有說出,就會有意外在等著她。
走了很多路,走過石橋,穿過彎彎曲曲的回廊,終于在一幢小樓的門前停了下來。衛(wèi)兵讓她站住,便走了進(jìn)去。大概是去匯報吧。很快,衛(wèi)兵走出來,讓她進(jìn)去。然后咔喳一聲,隨手將門拉上。
開杏走進(jìn)里屋,怯生生地。古色古香的屋子,很寬,很幽靜。法式建筑的窗戶很大,掛了窗簾,顯得十分神秘。靠墻的地方有沙發(fā),正中,一張很大的辦公桌。
胡笙就坐在那大大的辦公桌后。他背后的墻上,掛有作戰(zhàn)的地圖,還有長長短短的槍支。他面前的辦公桌上,擺著幾摞書,筆筒里插著長長短短的筆。開杏想,桌上的這些東西,是最適合胡笙的了。胡笙此前,就一直喜歡書。但胡笙現(xiàn)在并沒有看書,他的手里,握著一雙布鞋,翻來復(fù)去地看。那是開杏剛才給送來的那雙鞋。
見她進(jìn)來,胡笙放下手里的鞋,從辦公桌后站了起來。開杏絞著手,不安地說:昨天嚇到你了。胡笙搖搖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上天又安排我們見面了。開杏一下?lián)湓谒膽牙铮怀陕?。胡笙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他不止一次失去過的女人。此前失去過,昨天又失去過。意料中的事情,突然又發(fā)生了意外,實在是令他難堪。他不知道自己離開后,烏鐵有沒有認(rèn)出他來。開杏又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他想回去看,又覺得不妥。想讓個士兵去觀察一下,也覺得不恰當(dāng)。他就是在這樣的猶豫中、不安中度過那十分難熬的時光。當(dāng)年和開杏在一起,就是因為猶豫,錯過了。先前,當(dāng)他聽到衛(wèi)兵報告,說自己的姐姐來見自己,便有些意外。當(dāng)他隨口說自己沒有姐姐的同時,卻瞬間感覺到這個人就是開杏。開杏簡直是瘋掉了,控制不住自己,這個時候跳了出來,人天面地,要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自己不就毀在了她的手里?所以他果斷地告訴衛(wèi)兵,不讓進(jìn)來。而當(dāng)開杏將鞋子送到他手里時,他在那一瞬間又心驚肉跳,欲望之火再次點(diǎn)燃。他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對待開杏,一個在內(nèi)心只認(rèn)他的女人,在內(nèi)心等他多少年的女人,在內(nèi)心一直還埋藏著對他深深的愛的女人。那鞋子上的千針萬線,是一個女人重重疊疊的心事,一針就是一次深深的思念,洞穿若干歲月,將疼痛牢牢固定;一線就是一次牽腸掛肚,將兩人緊緊拴在了一起,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想到這里,胡笙就不能拒絕她,不能忘記她,更不能背叛她。現(xiàn)在開杏來了,精心打扮過的開杏更加美麗,身材苗條,舉止優(yōu)雅,臉上有著淡淡的憂愁,如梨花帶雨,讓人心生同情。
當(dāng)年在楊樹村,兩人之間,誰都被動,誰都又不太被動。誰都主動,誰都不敢太主動。他們總想把最美好的生活安排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候。后來就不一樣了,后來的生活不是按照既定的方向往前走。昨天,胡笙終于主動了。但昨天主動的胡笙并沒有達(dá)到預(yù)期的目的。現(xiàn)在是開杏主動了。開杏像一只貓,溫柔依附在他的懷里。安靜了一會,開杏不想安靜了。開杏的伸出的手臂,面條一樣地掛在他的脖子上。這樣,開杏就可以看到胡笙的臉了。這張臉被太陽曬成的古銅色,甚至,上面還有縱縱橫橫的溝壑,那是經(jīng)風(fēng)歷雨、飽經(jīng)滄桑的體現(xiàn),這種顏色更像楊樹村的泥土。胡笙的鼻子,又高又長,是民間說的蔥管鼻。有這樣鼻子的人,一定是當(dāng)官的料。胡笙的嘴闊,因而嘴唇便更厚大些。這樣的男人,是吃四方的嘴,是女人喜歡的那種嘴。少女時候,開杏和一幫女伴,偶爾會躲在谷草堆里談男人,說自己心中的偶像,一個個說得面紅耳赤,互相取笑。其中大伙最公認(rèn)的就是這樣的嘴唇。還有就是眼睛。胡笙的眼睛變了,和以前不一樣了。幽靜、深邃、執(zhí)著。對,像釘子一樣,一看人就直扎人心,仿佛他什么都知道。胡笙的眼睛如迷宮一般讓人捉摸不透,甚至還有著一種硬,有著一種冷,一種拒絕。這和當(dāng)年的教書先生完全不一樣了。但不管如何,開杏就是喜歡胡笙的這個樣子,不僅喜歡,更是刻骨銘心。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這個人,她心里不可能再有第二。
這里的房間,比挑水巷開杏那房子好多了,特別是采光。開杏那房子,雖然是挑水巷里地段最好的,可它夾雜在民居中間,修得逼仄。只是臨街有門,頂上裝有亮瓦,后窗雖然也有,卻是小小的,只容得小貓出入。這里的光亮很好,胡笙很清楚地就能看到開杏的臉,開杏的眉,眼,鼻翼和嘴唇。開杏的臉又白又嫩,這得益于她常年的不出門,常年沒有遭到太陽的曝曬。開杏的眼有些紅腫,這可以理解,昨天在她身上發(fā)生的意外,真的讓這個弱女人難以承受,哭一哭,悲傷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開杏的鼻子修直而小巧,像一根嫩白的蔥。而她的唇,更好看,微微的一張一歙之間,溫?zé)岬臍庀㈩澏抖?,輕輕滑落在胡笙的脖頸里。
胡笙醉了。
開杏感覺到了胡笙的醉。而她自己,也已經(jīng)情到深處。開杏開始脫自己的衣服,此前是胡笙給他脫,現(xiàn)在是開杏自己脫。她脫掉上衣,再脫褲子,脫掉外衣,再脫內(nèi)衣。她一件一件地脫,這一生里,她沒有為誰脫過,更沒有這樣心甘情愿地脫?,F(xiàn)在她是自愿的,開心的,她也是無所顧忌的。她微笑,呼吸有些短促。
她深情地看著胡笙:哥……
胡笙驚呆了,眼前這樣一個人,如此美麗,如此潔白,如此透明,又如此主動。戎馬生涯十多年的時光里,胡笙見過無數(shù)的生,經(jīng)過無數(shù)的死,還有無數(shù)的真誠與虛偽,奉獻(xiàn)與引誘。他清楚得很,他明白得很,他也堅決得很。輕易就讓他認(rèn)可的、接受的,似乎還沒有過。但眼下的開杏,和以前那些人是不一樣的。她更真實,更生動,更貼心。
更沒有功利,胡笙想。
胡笙小心地抱起開杏,走進(jìn)臥室。他將開杏放在軍用的床上,開始脫自己的衣服。四周很靜,他手有點(diǎn)抖。
開杏說話了:拜托了,你要救救烏鐵……
意外的事件將胡笙的思維打亂,他正解衣服紐扣的手停止下來:救烏鐵?烏鐵怎么了?
事情很麻煩。在這種場合,要幾句話說清楚,開杏還真是不容易。開杏也不管了,就順著說,努力想講得更清楚一些,話就多了起來。有些掃興的胡笙,一邊聽開杏說,一邊將解開的衣扣,一個個扣回去,把風(fēng)紀(jì)扣也扣緊了時,開杏的話也差不多說完了。
他指了指地上開杏那一堆衣裳:穿上吧!
開杏突然覺得自己錯了。她說:哥……
快穿上吧!有人來了不好。胡笙的語氣不容置辯。
開杏覺得事情已不可挽回,她快速地穿衣服,越是慌張,她越穿不好。要就是外衣穿在了里面,要就是套錯了袖子、扣錯了紐子。費(fèi)了好大的勁,她才將自己打理整齊。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一件什么事情才更好些,才會將眼下的尷尬局面挽回,想了想,便拾過那雙布鞋,走到胡笙面前,蹲了下去:
我給你穿鞋吧,讓我給你穿一次鞋。
胡笙腳上的鞋,是軍隊里發(fā)的,牛皮的幫,牛皮的底,牛皮的結(jié)繩,這樣的鞋子很結(jié)實,很穩(wěn)扎,踩在地上,會令黃塵飛揚(yáng),踢在身上,肯定會讓人骨頭折斷,皮肉非腫即紅。但穿鞋的人不一定舒服,腳在這樣的鞋子里,會出汗,會疼痛,會起泡,會受到控制,會受到折磨,會生肉繭,甚至?xí)癄€。
開杏心疼胡笙。開杏說,穿這鞋吧,穿上它,會更舒服些。
胡笙并沒有將腳伸過來。相反,他往回收了收腳,作了個立正的姿勢:
對不起,我是個軍人。我不能穿你的鞋。
你以前不是最喜歡我做的鞋子嗎?你不是說過,你做夢都想穿我做的鞋嗎?
我現(xiàn)在只穿這個。胡笙轉(zhuǎn)了一圈,跺跺腳,抿了抿嘴,果斷地說,我是軍人,不拿群眾的東西。你,你帶回去吧!
開杏還要說什么,門外有衛(wèi)兵報告:營長,金河對岸的客人快到了!
七
胡笙率領(lǐng)警衛(wèi)隊,二三十號人,騎著馬,很快趕到烏蒙城門外。西邊的太陽正要落山,天地間的色彩清亮極了,胡笙很高興,他覺得這是天作之合,讓他在這樣一個節(jié)點(diǎn)上,為搭建兩岸之間的的橋梁,安置了第一個堅實的石墩。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時候,是金河對岸的人幫助了他。幫助過他的這個人,就是這次的領(lǐng)頭,管家諾爾?,F(xiàn)在,他們再次相聚,這難道不是上天安排的嗎?
馬蹄聲踢踢嗒嗒。遠(yuǎn)處黑影綽綽,很快,一長串馬幫由遠(yuǎn)而近。打頭的是一個身披羊毛披氈、腰別短槍、頭頂威風(fēng)凜凜的椎髻的人。滿臉風(fēng)霜,卻掩不住心底涌起的豪氣。那人就是諾爾管家了。胡笙率隊走到路中間,彎腰施禮。那人吹了一聲口哨,馬隊戛然而立,人們很快下馬,往兩邊站立。胡笙大步走過來,而諾爾管家則張開鷹翅一樣的臂膀,將胡笙緊緊摟住。
諾爾老表還是一樣的威武!胡笙由衷地說。
諾爾管家試了試胡笙的手勁說:胡笙老表還是這樣瘦削,不過更有力了。
兩下笑。笑聲像一縷春風(fēng),帶著些溫暖,將凍板多日的臉給滋潤。當(dāng)天晚上,胡笙在團(tuán)隊里招待諾爾管家一行。之前就置好的酒,用大碗倒出;剛剛殺了的牛,煮了大塊的砣砣肉;之前就燉了的雞,肉香彌漫了整個院子。諾爾管家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場面,這樣的場面至少可以說明此行對方的誠意。但他還是謙虛地說:冇這樣浪費(fèi)啊!我們還是以公務(wù)為重!胡笙說,見到恩人了,菜板不沾血哪行!這都是我自己的薪水,沒有用部隊的一分錢。諾爾管家放心了,高興了,男人嘛,要的就是爽快,要的就是大器,要的就是干凈。胡笙這小伙子,看來不是那種背義忘恩之人。此前的幫助,雖然費(fèi)了些周折,但是,值!
酒是用大碗盛的,胡笙敬了諾爾三碗。諾爾回敬了三碗。此后,雙方的手下,紛紛前來敬酒。酒入熱腸,拘束沒有了,提防沒有了,心一敞亮,什么都有可能。
只要金河上的橋一通,我們往來就方便了。騎馬走路,都可過河?;ハ嘧哒荆従右粯?。胡笙咕了一口酒說。
為了這事,我打了牛,特意請祭司祈福三天。這個愿望實現(xiàn)了,兄弟隨時可以過去吃酒,吃砣砣肉。諾爾一口干了碗里的酒說。
把喝酒說成是吃酒,這是金河兩岸人的風(fēng)度。有酒吃,生活就算富足?;ハ嘣谝黄鸪跃疲f明關(guān)系非常不一般。
這是我們的共同愿望。胡笙說。
諾爾心里踏實了,他端起酒碗:好老表!好樣的!我認(rèn)你了!我代表果基頭人,敬你這碗酒!不管做啥,在果基頭人的地盤上,你一句話,就行。
有了這句話,問題就迎刃而解。下步解放軍過金河進(jìn)入涼山,便不再是空話,金河不再是天塹了。
心沒有阻隔,這些都只是小事。
我的那個外甥,你曉得下落不?酒至半酣,諾爾突然說。
哪個外甥?酒喝多了,胡笙一時摸不著頭腦。
當(dāng)年給你馬騎,給你糧錢,給你寫信帶給果基頭人的那人??!諾爾管家腦子還很清晰。
烏鐵?
對,烏鐵!
烏鐵是您……
諾爾管家沒有回答他。但他分明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不一般。人間好寬,人間又如此狹窄。胡笙記起了當(dāng)年諾爾管家的囑托,他端起酒碗,彎下腰,朝諾爾再次敬酒:諾爾老表,這些過去了,我也才回烏蒙。整天閑雜事多,還沒來得及辦理您交待的事。不過這次,不會讓你失望的。
胡笙的禮節(jié)是到位的,諾爾管家一飲而盡。
胡笙醉了。胡笙趔趔趄趄,還讓衛(wèi)兵給他酒碗里倒酒。他在酒碗里看到了天空飄飛的云,看到了金河上空架起的橋。他看到了開杏和那雙鞋,看到了烏鐵和那匹馬。胡笙突然覺得人間狹窄,狹窄得擺不下這個酒碗。
胡笙被人牽住,拖拖拉拉弄回了住處。半睡半醒間,他一會兒嗅到了開杏留下來的芳香,一會兒又有諾爾管家的話在耳邊響起,一會兒又有烏鐵黑著臉不說話的恐怖。他爬起來,掙扎著到了廁所里,將手指塞進(jìn)喉嚨,摳一下,吐兩口。一直吐到腸里空無一物,胃里盡冒苦水。
連苦水都吐干凈了,躺了一會,胡笙徹底清醒。多年來,胡笙遇到過無數(shù)次酒場,喝過無數(shù)次的酒。上次的酒還沒有過去,下次的酒又來了。通過喝酒,他辦成了無數(shù)的事,也辦砸過無數(shù)的事。是非成敗,轉(zhuǎn)眼成空。酒還得喝下去,人還得做下去。那自己就得有自己的數(shù),什么時候喝,什么時候不喝,什么時候喝到三分,什么時候連死都不怕。胡笙再次想起諾爾管家。眼下,諾爾管家的高興就是他的高興,諾爾管家的夢想是他的夢想。他和衛(wèi)兵交待了兩句,便一個人走出大門,進(jìn)了挑水巷。
他得盡快找到烏鐵,和他好好聊聊。
挑水巷修得逼仄,是城里通往城外最大的一口水井的交通要道。它就是這個城市的血管,每天都在源源不斷地往城里輸送大量的血液。要是哪天這里中斷了,這個城市肯定就會一片騷亂。這個時候,已是深夜,挑水的人早已回家,疲憊了一整天的他們,應(yīng)該倒在鋪上,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地上曾經(jīng)灑下的井水和汗水已經(jīng)蒸發(fā)。如果是白天,肯定會看到很多的痕跡。當(dāng)年在城里教書時,胡笙沒少走過。要是哪天空閑了,他還會自己擔(dān)上水桶,到城外挑水。這是一條很浪漫、很讓人向往的小巷。后來,這里成了埋葬他的初戀的地方,也似乎是埋葬他再次愛戀的地方。這條小巷讓他刻骨銘心了,讓他痛不欲生了。他發(fā)誓要離開這里,一生也冇再跨進(jìn)這里一步。但他食言了。現(xiàn)在,他不得不再次跨進(jìn)這條小巷。夜太深,仿佛四下的黑里,到處都有人躲著,將能置人于死地的槍口,向他瞄準(zhǔn)。他害怕了,每走一步,都有跌落于陷阱的感覺,便有意將步子邁得更大,有意將腳步踩得更重,往暗處狠狠吐上幾泡口水,試圖讓害人的鬼盡快逃遁。
到了。那門黑乎乎的,緊緊閉著,像是一張不愿意說話的嘴,像一雙不愿意張開的眼。胡笙站住,舉起手,敲了敲,沒有動靜。再敲,還是沒有動靜。他扒著門縫看了看,里面更黑,看到的全是看不到的。
開杏。他小聲地叫道。
沒有回應(yīng)。
開杏,我是胡笙。他解釋道。
還是沒有回應(yīng)。
他突然擔(dān)心起來。今天他對開杏的態(tài)度,是不是讓開杏無法接受?這個多年來一直對他一往情深的女人,會不會因為他態(tài)度冷漠而出現(xiàn)意外?想到這里,他急了。
開杏,你到底是死是活,說一句話。
再不說我要踢門了。說著,他真的把那穿著皮鞋的腳抬了起來。只要他想踢,這門應(yīng)該是擋不住的。
馬云 火燒云
但是,門還是沒有開。
胡笙想了想,將腳放下:開杏,我來了解烏鐵的情況,你不是讓我救他嗎?他到底怎么了?他現(xiàn)在在哪里?情況我都不清楚,我怎么救他呀!
門里終于說話了:他就在你的大牢里,你裝佯!
胡笙一時懵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開杏又說:如果你真的整死他了,我會死給你看。
胡笙的臉當(dāng)即嚇白。
開門!開門!開門!他不知道為什么事情會變得這樣復(fù)雜,繩上的結(jié)好解,心里的結(jié),要解開太難。他需要當(dāng)面說清。
他踹出去力量肯定很重,木門搖晃了兩下,發(fā)出不安的咯雜聲。里面說:你要進(jìn)來,我就死給你看。
背后噼噼撲撲趕來一些人。是胡笙的衛(wèi)兵。夜半三更,首長出門,他們肯定要保護(hù)好。聽到異常的聲音,他們趕來了。不問青紅皂白,有衛(wèi)兵舉起槍托,就要往門上砸去。
停下!沒有你們的事!胡笙連忙制止。
背后又有木門響起,胡笙快速轉(zhuǎn)過頭去,他看到背后茶館的門,開了一條縫,一個老人,舉著昏黃的馬燈,觀察著外面的動靜。
不魯莽是對的,在世人的眼里,軍隊給予人的尊嚴(yán)和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回到駐地,胡笙叫來手下,讓查一查這兩天收容的所有人的名單。這些人中,有的是頑固不化、負(fù)隅頑抗的殘匪,有的是打家劫舍、四下騷擾的棒客,有的是沒吃沒喝、到處乞討的難民。還好,名單清清楚楚,烏鐵果然就在其中,而且他還帶有一匹馬。烏鐵怎么就在其中了呢?這個中原委,眼下是來不及追究的了。收容和關(guān)押的地點(diǎn)在城外,是原來烏蒙縣長的一個獵場。胡笙讓手下人趕過去,讓烏鐵洗澡,換上干凈的衣服,讓他好好吃上一頓,快速接他回挑水巷。
問問他,如果想喝酒,也不是不可以的。胡笙不忘交待。
好的,團(tuán)長!手下立正,又突然說了一句:團(tuán)長,那邊正好要處決幾個罪大惡極的匪首,我順便去看看。
處決匪首,是前幾天組織的決定。那些多年盤琚在烏蒙山區(qū)里的土匪,搶人錢財,欺男霸女,命案無數(shù),百姓身受其苦。解放軍進(jìn)到烏蒙山,抓了一大批,進(jìn)行了公審公判。其中一部分,將處以極刑。胡笙突然哆嗦,背心冒汗,忙讓衛(wèi)兵牽出馬來,一步跨上,奔向臨時收容站。墨黑的夜如大鍋閌罩。一路上有蛙鳴急促,有蚊蚋在眼前跌來撞去,遠(yuǎn)處有貓頭鷹高一聲低一聲的怪叫。人是看不清路的,好在馬有夜眼,又能識途,一路狂奔,很快就趕到收容站。
收容站大門邊的警衛(wèi)是知道胡笙的,看他馬來,連忙立正,行了個軍禮。
站里黑乎乎的,安靜得出奇。胡笙問。人呢?
警衛(wèi)說:處決土匪惡霸去了。
人都全部帶走了?胡笙急了。
警衛(wèi)說:是。
胡笙讓警衛(wèi)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現(xiàn)場。他大聲喝道:把那個叫做烏鐵的人帶回來!不,是請回來!必須!少一根頭發(fā),我都不客氣!
天色微明,低頭可以看清腳背,抬頭可以看清對面的人影了。胡笙看見對面的晨暉里,不疾不徐走過來一匹馬,馬上矗立著一個人。馬的蹄子不慌不亂,人的腰背板板正正。胡笙奔過去,牽住馬的韁繩,將馬拴住。朝著馬背上的人,伸出雙手,滿臉微笑:
兄弟,讓你受驚了!
馬背上的烏鐵,頭發(fā)如枯黃的蒿草。臉硬,似乎上了些霜。他看著胡笙,一動不動??催^多少風(fēng)塵世事的目光,這一下卻不會動了。他想不透,想不通,無法想,也不再想。動了動干裂的嘴唇,他說:
你的人慢到一步,我就得回老家了。
當(dāng)年的生死戰(zhàn)友,居然以這樣的方式見面。胡笙滿臉歉意,好多話,居然無從說起:
兄弟,你是救過我的人。你相信我,一次也行。
八
睡到半夜,諾爾管家就醒了。這些年的戰(zhàn)亂,養(yǎng)成了他晚睡早起的習(xí)慣。其實更多時候,哪怕再苦再累,他只要喝下兩碗酒,蹲在火塘邊,或者大樹根下,閉上眼瞇一袋煙功夫,元?dú)饩突謴?fù)了。昨晚的酒是多了些,不過并無大礙,不至于讓他躺在地上不醒人事,在酒場上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人,面對酒碗,如同打冤家的對手,不到最后是不知道輸贏的。隨便喝一點(diǎn)酒就躺在地上人事不醒的情況,在他諾爾身上還沒有發(fā)生過。
胡笙上場就醉,諾爾是理解的。這個老表,有漢人的聰明,但也有金河岸邊的人的質(zhì)樸。想起他醉的樣子,諾爾管家就笑。
諾爾管家起床,推開木門,走了出來。胡笙精心安排,他和手下一行,都住在軍營里面,距胡笙辦公地點(diǎn)不遠(yuǎn),這里安靜,安全。春天的夜里,有青蛙偶爾的叫聲,有蛐蛐偶爾的叫聲,有蚊蚋偶爾的叫聲。走出三重院門,卻看到遠(yuǎn)處一片繁忙,操場有戰(zhàn)士在集訓(xùn),而胡笙的房間里的燈光似乎還亮著。他咳了一聲,從暗處立即快步走過來一個戰(zhàn)士,雙腳一并,向他行了個禮:
首長,請問有需要幫助的嗎?
不要不要,我睡不著,隨便走走。這種治軍的嚴(yán)格和對客人的尊重,讓諾爾管家十分滿意。轉(zhuǎn)了一圈,他回到屋里,看了看手下這幫人,個個都睡得很好,沒有任何問題。他放心了。他對正在值勤的手下人說,你去瞇一下吧,這里有我在。說不定天亮又有事了。
轉(zhuǎn)了一圈,回到屋里,諾爾管家還是睡不著。金河既是天塹,阻礙著兩方的發(fā)展。河兩邊的人,要就是互不往來,要就是互相損毀。他們對漢人的東西羨慕不已。他們的布匹,他們的針線,他們的鹽巴,他們的槍炮,他們的文字,甚至照相機(jī)、鋼筆、做飯用的餐具等等。而他們也知道,漢人需要金河這邊的礦石、樹木、珍禽、蠶桑、野果,甚至在山林里放養(yǎng)的肥大的牛羊。但就因為中間隔著這條河,互相老死不相往來。大家以這條河為界,互相提防,互相封鎖,每跨越一步,都會付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代價。這邊的人過不去,過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那邊的人過不來,來了就別想著回去。在劉伯承將軍與小葉丹在彝海邊上喝了酒、結(jié)了盟之后,他們才相互有更多了解。但一晃過去多年,相互的往來,摻雜進(jìn)了更多的因素,漸漸又限入了僵局。
事實上,還有比這條河更無法讓人逾越的溝壑。當(dāng)年,烏鐵劫了河這邊的漢族女孩為妻,這可是犯大忌的事情。如果放任他的所為,這邊傳承千年的純正的血統(tǒng)就將會丟失,同時也會給寨子里更多的年輕人非常糟糕的引領(lǐng)。這種比天大的事情,家族肯定不會饒過。于是他們密謀要將烏鐵和開杏弄掉,以正家支血統(tǒng)——這可是涼山人家的老規(guī)矩了。諾爾與外界交往多,要開化一些,同時又與外甥關(guān)系最好,思前想后,便悄悄給他通了風(fēng),并引導(dǎo)他倆逃過了金河。但烏鐵離開后,便杳無消息。諾爾以為,烏鐵此去,遠(yuǎn)走天涯,人海茫茫,肯定已死。每每想起,便買酒來喝。每次喝酒前,先朝著河對岸奠酒三杯,以示吊唁。諾爾不醉不罷休,每醉必痛哭流涕。有到過烏蒙的人,回去說烏鐵還在。但他根本就不相信,他伸出手來:證據(jù)呢?證據(jù)在哪里?他不相信外甥還在人間,但又不相信外甥已離開人間。如此糾結(jié)中,他又派人暗地里到過烏蒙,果然見到了烏鐵。那時正是抗戰(zhàn)前夕,烏鐵滿腔熱忱,正意氣風(fēng)發(fā),想著舅舅注重證據(jù),嘴巴再說多也沒用,便和來人到相館里,合了張影帶回去??赡菑埾鄾]有洗好,來人清清楚楚,而烏鐵卻有些陰影,模糊不清。諾爾一看,大哭一場:同一張相片上,另一個很清楚,而外甥卻面戴暗色,一片重影。在諾爾管家看來,這不是從墳?zāi)估锿铣鰜碚盏牟殴郑≈Z爾知道漢人花樣多,估計是花錢收買了手下人,做了手腳。不管手下人怎么解釋,諾爾就是搖頭:知道你心好,你是想安慰我……可沒死哪來這影子,這影子就是人的靈魂嘛!諾爾又買酒來喝,一喝一個醉,一醉又痛哭流涕。他常常坐高高的山梁上,看著怒吼的金河,給外甥喊魂。
全國都已解放,金河對岸的民主改革是大勢所趨。一段時間以來,金河這邊不斷地給他們宣傳好的政策,越是山高林密的村寨,越是原始落后的地方,他們越是關(guān)注。他們不斷地給這邊的送來了食鹽、針線、布匹,誰越是貧困,誰越是可憐,他們就更多的關(guān)心誰。當(dāng)然,對于頭人,他們也以各種方式,傳遞了不少讓人意外的政策。那一段時間,某些頭人對政策不敢相信,甚至恐怖異常,抱頭痛哭,不知所以。果基頭人對解放軍是相信的,這是他們幾十年來一直沒有動搖過的信念。但是還要往前走,要讓更多的涼山人過上好日子,果基頭人心里略有不安——眼前這條天塹打通之后,那邊會涌來什么?日思夜想,受果基頭人安排,諾爾帶著一幫人過來,作前期的溝通。如果行,就往前走。如果有問題,趕快縮腳。諾爾經(jīng)歷的多了,看到的多了,他不只一次偷偷過河,不只一次看過解放區(qū)的新生活,他信。但想不到的是,接待他的,居然是他多年前幫助過的人胡笙。更想不到的是,他想找烏鐵,胡笙居然一口應(yīng)承了下來。
諾爾管家拿出羊角卦,哈了三口氣,往地上一扔,看了一回。從卦象上看,還算吉祥。他又在門坎外的草叢里,掐了一根紅桿草來,算了草卦,也沒有兇兆。
天亮了,諾爾管家倒睡熟了。等他醒來,已日上三竿。胡笙靜靜地在他睡覺的屋外等候。洗漱干凈,吃了早點(diǎn),胡笙陪著諾爾管家一行,參觀了胡笙的軍營,看了他們在操場上的訓(xùn)練。諾爾突然慚愧,自己在涼山帶的上百號家丁,和胡笙的軍隊相比,各方面的差距都很大。優(yōu)勝劣汰,像自己這個樣子,夠嗆。他得好好向胡笙好好討教。
胡笙沒有說烏鐵的事。找到?jīng)]有?在哪里?他不說,諾爾管家就不好問。對這件事,他憋脹了肚子,憋紅了臉,最后又壓迫了下去。雖然胡笙還算是個辦事妥當(dāng)?shù)娜耍Z爾管家的心還是懸得高高的。
在胡笙的陪同下,諾爾管家一行從軍營出發(fā),先是在城里轉(zhuǎn)了幾圈,看看城里的建筑,了解一下習(xí)俗,邊走邊討論這里即將呈現(xiàn)的嶄新面貌,然后就往挑水巷走。諾爾的隨行,都是諾爾此前精挑細(xì)選出來的,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涼山的形象。個個身材魁梧,身披披氈,肩扛長槍,深目高鼻,面孔黝黑,十分引人矚目。諾爾管家一行越往前走,看熱鬧的人就越多。等他們到挑水巷口時,巷子早給前來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
胡笙老表,你領(lǐng)我到這里干啥?諾爾管家一臉的疑惑。
諾爾老表,很快你就知道了,是想給你個驚喜。胡笙做事,向來不顯山不露水。
他說的秘密,是什么呀!這個漢人,腦袋里東西不少呢!不管是啥秘密,對于諾爾管家來說,都不重要?,F(xiàn)在他覺得最重要的是,想見到外甥烏鐵。諾爾管家一行慢慢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聽胡笙介紹。這個城的歷史、建制、景點(diǎn)、掌故、人物……胡笙侃侃而談,一聽就是飽學(xué)之士呢!烏蒙城里人頭攢動,每見到一個面孔,諾爾管家就要在心里,和烏鐵對比。比他的額頭,比他的眼睛,比他的鼻子,比他的身材……每見到一個人,他希望那人能夠大聲地喊叫一聲:舅舅!可這些都不是。烏鐵眉眼比他們清俊,個子比他們高拔……
看到諾爾管家一臉張望的樣子,胡笙知道他內(nèi)心的焦慮,便說:諾爾老表,快了……
越是往前走,諾爾管家就越緊張,這位在崇山峻嶺間征戰(zhàn)多年的漢子,此前就是遇上了槍、遇上了炮、遇上冷刀從背后搠來,他也心不驚,肉不跑?,F(xiàn)在,他倒是慌張了,強(qiáng)烈的心跳連自己都有點(diǎn)控制不住了。
他是為烏鐵而慌張。
九
烏鐵在胡笙的護(hù)送下,回到了挑水巷。他躺了一會,老覺得背后有黑洞洞的槍口抵在后腦勺上,睡不著,便又爬起來。手藝人就是這樣,沒有事做,手就癢。盡管遇到那么多的稀奇古怪的事,他還是將做鞋的攤子擺了出來。早上,他回到家,開杏欣喜若狂,抹去眼淚,問這問那,同時也在不斷解釋這解釋那。從未有過的殷勤,讓烏鐵內(nèi)心并不舒服。他不大想說話,也不大想聽人說話,他閉著嘴,聾著耳,耷拉著眼皮。一個從槍口下僥幸回來的人,和死神擁抱過的人,什么都已不在乎了。烏鐵知道,開杏所面對的事情,似乎比自己還多,還要復(fù)雜。但他不管她了,他顧不了這么多了,他也不太想追問這些事了。自己能活下去,才是最好歸宿。過去突變的風(fēng)雨,幾乎摧垮了他這個脆弱的家。這半生人里,想戰(zhàn)勝的戰(zhàn)勝不了;想得到的,雖然得到,卻很勉強(qiáng)。人得順應(yīng)一切,否則想死時死不掉,想活時活不了。攤子擺好,他坐下來,將心思全放在針線上,一心一意地納鞋。錐子戳進(jìn)布底時的感覺是真實的,麻繩從針眼里拉過的感覺是真實的,陽光從巷口潑金一樣灑落下來的感覺,也是真實的。而過去的那些事情,倒不真實起來。他覺得那些是夢。夢好,夢如煙消云散,不再打擾自己。
巷子里突然熱鬧起來。這樣熱鬧也不是沒有過。兩月前,解放軍進(jìn)入烏蒙城,巷子里也是這么多人。大伙站在兩邊,男人們手里舉著自己的氈帽,女人們手里舉著自己的頭巾,孩子們舉著自己喜歡的玩具,歡呼著,跳躍著。烏鐵深深知道這支隊伍的好,但他站不起來,他給充滿激情、忘乎所以的人們遮擋住了。沒有事的,擋住了也就擋住了,只要大伙歡樂,他也就歡樂了,只要大伙開心了,他也就開心了。聽到那些如潮的歡呼聲,烏鐵閉上眼,用心來感受這一刻的幸福?,F(xiàn)在又來了這么多人,估計是解放軍的又一支軍隊吧!除了將那一幫人趕走,更多的人,是來帶領(lǐng)大伙干活,過好日子。烏鐵心里動了一下,他覺得自己是真誠的,是光亮的。至于別人要怎么說,就讓他說吧!
烏鐵埋下頭,繼續(xù)著自己的活。左邊的針穿過去,右邊的繩拉過來。
人們蜂涌而至,無數(shù)的腳步聲,匯成了金河的濤聲。烏鐵低垂的目光,看到了不斷往這邊移動過來的腳,穿著布鞋、草鞋的腳,還有穿皮鞋的腳,甚至什么也沒有穿的腳——那才好,沒有價,是爹媽給的真皮鞋子。那些鞋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稍一用心,烏鐵還能通過鞋,看出這個人的年齡、經(jīng)歷和家庭情況。鞋是一個世界,一個窗口,鞋,也是人間。從開杏手里、從他手里,每年做出的鞋不計其數(shù),這些鞋源源不斷地進(jìn)了千家萬戶,穿在人們的腳上,承受著這樣那樣的風(fēng)雨坎坷。鞋子也是有命的,鞋子的命也各有不同。烏鐵看了看自己的腿,往下的一截,便空空蕩蕩,但他坐在攤位前時,常常裝模作樣弄一雙鞋套在那里。這樣的鞋再干凈、質(zhì)量再好,也是沒有用的。他突然為自己的鞋而悲哀,也為自己的虛榮而內(nèi)疚。在這個時候來想這些事情,顯然是沒有意義的。
如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那些潮水,好像不淹沒他烏鐵就不罷休。烏鐵抬起頭來,一眼看去,眼前的景象,令他十分詫異。走在前邊的,居然是一幫金河那邊的人。他們披著寬大的羊毛披氈。這種披氈,是他們一年四季都離不開的服裝,冬天御風(fēng),夏天防水,白天作衣,晚上當(dāng)被。有這樣一件東西,走遍天涯也凍不死。他們肩上扛著槍,那些槍明顯不如烏鐵在臺兒莊用過的那么先進(jìn),更多的是自制火銃,放一槍就要裝一次火藥和砂子的那種。但就是這樣的武器,陪同他們在艱苦的歲月里走來,打野獸,打冤家,抵御外來的入侵者。烏鐵此前也用過,夜里壯膽,晝里防賊,給他平添了不小的勇氣。這幫人最明顯的、與其他人不同的是,頭頂上都扎著大小不一的椎髻。這高高的,堅挺的椎髻,就是他們獨(dú)有的。他們男性一般在十五歲時就成人了,父母親就要給孩子行成人禮。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將發(fā)髻立起來。這是他們族群的象征,他們的驕傲。烏鐵摸摸頭,自己的頭頂上沒有,很遺憾,居然是光禿禿的。他這才想起,當(dāng)年自己從老家逃離出來后,便悄悄剪掉了。只有剪掉了椎髻,他才能在這樣的地方,偷偷地活下來。剪掉了椎髻,他的血性就只好隱藏,不能再任性,不能再為所欲為。他突然為自己的失落而傷感。
這些人越走越近,這些人在烏鐵的攤位前停了下來。腳步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沉重,仿佛潮水已經(jīng)淹沒到了他的胸口,令他窒息。事實上,這幫人長期慣走山路,很少穿鞋的。他們的腳十分粗糙,泥土一般的顏色,石塊一樣的堅硬,就是在碎石、荊棘上奔跑,也不一定會受傷的。那他們圍著自己干什么呢?他們是不是來算未結(jié)的帳?他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在涼山那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夜晚,自己犯了大忌,他們不放過自己。這些年過去,經(jīng)風(fēng)歷雨,有死有生。不管遇上了什么,但他還是覺得活著比什么都好,活是一種希望,活是一種氣節(jié),活是一種自信。而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會原諒自己嗎?他們還會固執(zhí)地堅守傳統(tǒng)?超越民族的愛,是他們所不能容忍的嗎?如果是這樣,他們找到自己,他們抓住自己,又將會施予極刑,以警醒更多的同胞們嗎?烏鐵扔下手里的正做的鞋子,想站起來逃走,想和當(dāng)年一樣,騎著馬,一溜煙逃亡。但當(dāng)他往腿上用勁,試圖站立時,才發(fā)覺自己努力,根本就沒有任何作用。
從后面擠出一個穿著軍裝的人來。他摘下軍帽,讓烏鐵盡快認(rèn)識到他。烏鐵一下就看出了,是胡笙。胡笙笑著,臉上的笑容和嚴(yán)肅的軍裝并不一致。他低下身子來說:烏鐵兄弟,你看看,這里面,有你熟悉的人沒有?
熟悉的人?熟悉的人,他會拯救自己?還是會更加準(zhǔn)確地傷害自己?這個胡笙,是什么意思呀?是不是有人舉報他參加過國軍,胡笙要再次來收拾他?烏鐵之前的事,胡笙清楚極了。但眼下胡笙到底要干什么,烏鐵無法判斷。他抬起頭,擦了擦眼睛,仔細(xì)看去。這些人特點(diǎn)都十分鮮明,個個高鼻深目,皮膚黝黑,但具體到每個人來說,又各有特點(diǎn)。他慢慢看過去,看過去。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個人的臉上。
這個人目光炯炯,里面仿佛有火一般的欲望,在熊熊燃燒。這個人也在看著自己,目不轉(zhuǎn)睛,一動不動。這個人好熟悉呀!好像是在哪里見過,是前世嗎?還是在夢里?
這個人一直在看他,這個人仿佛在鼓勵他喊出來。于是,烏鐵就喊了出來:舅舅!
對。是舅舅諾爾。
那聲音不算大,他沒有看到諾爾舅舅臉上的變化。烏鐵有些急,努力伸了伸腰,試圖想站起來。站不起來,他只好舉了舉脖頸,再次喊:舅——舅——!
這下諾爾聽到了,他的表情突然豐富起來。他大步走來,伸開雙臂:
你真的是烏鐵嗎?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
烏鐵說:您是舅舅諾爾??!我是烏鐵,我是您的外甥……
諾爾對烏鐵反復(fù)端詳,這孩子,眉眼沒有變,聲音沒有變,只是臉上多了些滄桑,眼里多了些陰郁,身體多了些不靈便。連見到舅舅他都不跑過來,甚至不愿意站起來,他是啥意思呀?
諾爾管家說:你真是烏鐵了!你真的是我的外甥了!可你在這里干什么?怎么就守著個鞋攤子?好男兒,應(yīng)該志在四方,應(yīng)該縱橫天下……
諾爾管家說:你怎么老是坐著,這樣太不禮貌了,特別是在舅舅面前。你站起來,站起來我看看,我想看到的是外甥高大的身材,粗壯的腰桿,善走的腿腳……
烏鐵肯定站不起來。烏鐵說:舅舅,我……
烏鐵努力往上掙扎,還是不能直立。諾爾管家感覺到了異樣,他蹲下去,掀開烏鐵的褲腳。諾爾管家一下子愣住了??湛盏难澒茏屗篌@失色。
胡笙走過來,將兩人在臺兒莊戰(zhàn)斗的事情,給諾爾講了。胡笙講日本鬼子的兇惡,講前線的殘酷,講那場戰(zhàn)役帶來的厄運(yùn)。胡笙是那場戰(zhàn)斗的見證人,只有他,才清楚那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這事烏鐵從未和人說起過。他一直封在心底里,想不到,現(xiàn)在終于有了可以講述的機(jī)會。
諾爾管家不等聽完,淚水便不可遏制地流了出來。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個粗壯的漢子,一眼看上去,似乎是個不懂感情的人,卻突然坐在地上,哭得嗚嗚啕啕,哭得淚濕衣襟。
諾爾管家哭夠了。他擦了擦眼淚說:外甥,你這腳丟得值得。舅舅為你驕傲。
舅舅蹲下去,將背轉(zhuǎn)給烏鐵:外甥,來,趴在舅舅的背上。
胡笙將馬老表牽了出來:讓烏鐵騎馬吧,這馬隨了他多年。
好多年沒有和外甥這樣親近過,讓我背背他,讓我背一下抗戰(zhàn)的英雄。舅舅并不讓步。
舅舅的背很寬闊,舅舅的背很暖和。小時候,舅舅就是常常這樣背烏鐵的。甚至,舅舅還讓他騎在脖頸子上,讓他伸手就可以摘下樹上的酸杏子、桑葚,或者刺梨。遇到解不開的疙瘩,舅舅也會這樣,將他攬在背上,好好地給他說,耐心地給他講。
去哪里?舅舅。
馬云 景物2
吃酒去!
舅舅悲傷的時候吃酒,高興的時候也吃酒。多少年過去了,舅舅和酒還是好朋友,還是不離不棄。從這一點(diǎn)可以看出,舅舅沒有變。諾爾管家見到了外甥,高興了,要吃酒。烏鐵像是個孩子,乖乖地趴在諾爾舅舅的背上。諾爾舅舅背著他,一邊走,一邊和他說話,他們每人說一段,說到高興處,互相岔嘴。他們說離開后各自的情況,說現(xiàn)在的處境,說從今往后,金河兩岸將不再有的阻隔。
諾爾舅舅說:胡笙營長已經(jīng)派人到河邊測繪了,年后就要開工修建大橋,大橋?qū)挼煤?,兩匹馬對跑過都不會撞上。
諾爾舅舅還說,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了。那邊舊有的習(xí)慣,家族也必須得改革了。你娶了漢族閨女,以前不允許,沒有人幫助你說話,可憐你了?,F(xiàn)在是民族團(tuán)結(jié),是允許的。想回去就回去,想怎么著就怎么著。???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聽到了,舅舅。烏鐵哭了。
舅舅也哭,洶涌的眼淚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是反過來摟著烏鐵屁股墩子的,不好擦眼淚。烏鐵就伸出手,給舅舅擦眼淚。越擦,眼淚越多。越擦,舅舅哭得越兇。
按照胡笙的描述,不久的將來,他們曾經(jīng)橫渡這條河流,不須再抓著溜索,不須再膽顫心驚,也不會再有閻王殿走過一回的感覺了。那天,他們的酒桌沒有擺在屋里,而是擺在金河的岸邊。看著蜿蜒東去的金色河流,聽說金河波濤嗬嗬不止的流淌聲,那碗里的酒已經(jīng)不是酒,而是水了。說喝一口的,喝下的是兩口。說坐下喝的,偏要站起來喝。諾爾管家端起酒碗,先敬天神恩梯古孜,再敬河神山神三碗。后來的三碗,他敬的是胡笙。這個當(dāng)了營長的人,突然臉都嚇白:諾爾老表,你是我的恩人,這三碗酒,應(yīng)該是我敬你才對。哦,不,還有烏鐵兄弟……
不是我敬你,是我們所有的夷胞,不,應(yīng)該是河兩岸的老表們,敬你。也不,是敬幫助我們過河的所有人。諾爾管家氣宇軒昂,聲若洪鐘。那聲音大得很,像是蓋過了金河流淌的聲音。
酒過三巡,諾爾管家念起了祈福的經(jīng)咒:吉祥這一家,福祿壽滿門;人旺這一家,天朗地明明;抬頭望蒼天,蒼天飛雄鷹;低頭望河水,河水淌金銀……
十
外面亂成了一鍋粥,似天塌,又若地陷。開杏不管了,她將里屋的門栓插上,死死扣住,不發(fā)出一聲,不讓任何人知道她躲在里面。事實上,這個時候,誰也沒有想起她來,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女人,或者女人的悲傷,在很多時候,仿佛秋天的一片樹葉,風(fēng)一吹,就落了,就走了。要說用處,還真沒有多大用。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會心疼。開杏哭一回,停會,又哭一回??薹路鹗且粋€女人必須具有的能力,哭仿佛是她對生活的最有力的反抗。門外那些人走了,她也哭的久了,睡著了。睡夢中,天地旋轉(zhuǎn),云開日現(xiàn)。所有的景色都是春天,所有的人群都是笑臉。她想笑,可是臉是疼的;她想唱歌,可喉嚨是痛的;她想奔逃,可腳上像給麻繩捆住。
正在這時,門又被敲響了。她在不情愿中回到了現(xiàn)實。
咚!咚!咚!
她沒有理會。
咚!咚!咚!
她還是沒有理會。
外邊等不得了,叫:開杏,開門,我是哥哥!
開貴哥來了,開貴哥這時來干啥?這個哥哥,滿腦子的怪主意,一刻也不會消停。他現(xiàn)在來干啥呢?是問他能不能加入農(nóng)協(xié)吧?唉,自己當(dāng)時只顧說烏鐵的事,居然就沒有機(jī)會將哥哥的事情,也和胡笙說說。
開杏拉開門栓,開貴一跤跌了進(jìn)來。開貴一身酒氣。這個時候,好多人都在喝酒。悲傷的、歡樂的、失敗的、成功的,好像都在喝酒,都離不開酒。他們老是用酒來表達(dá)自己的歡樂,或者激昂自己的斗志,或者麻痹自己的靈魂。開貴邊爬邊說,這門坎,太高了,過幾天削了吧!
開貴的主意,不傷人,就傷物。
開杏呀,哥哥求你的事情,你一直拖拉,不去辦。你難道要看著好機(jī)會從哥哥身邊溜走嗎?果然,開貴一開口,說的就是這事兒。但他話題一轉(zhuǎn),問題又來了:我剛從楊樹村回來,我去把那里的土地和房子都賣掉了。賣掉了,我就是窮人了。趁現(xiàn)在,趁政府還沒有管到那里。你不知道吧?我聽說烏鐵不僅被抓起來了,怕要被處以極刑。極刑知道嗎?極刑就是砍頭,就是槍斃。烏鐵干了那么多的壞事,要保命是不大可能的。
看來,開貴不知道剛才發(fā)生的事情?,F(xiàn)在開貴這樣說,開杏不高興了。開貴這話,硬是把烏鐵往死里放。這哪像是自家哥哥!
開杏說,哥,你就別這么說他了。烏鐵是個好人。
這下輪到開貴吃驚了。他睜大眼睛看著開杏說,妹妹,你怎么變成這樣的?我來的目的,是想告訴你,如果烏鐵死了,你一個人住不了這么大的房子,你就讓我住進(jìn)來吧。我來清理門戶,打掃庭院,讓這房子里多少有些人氣。下一步新政府主導(dǎo)的是,要對所有人口進(jìn)行登記,對所有財產(chǎn)進(jìn)行登記。多出來的財物,要上交,分給更窮的人。我住進(jìn)來,到時統(tǒng)計時,把我的名字也寫進(jìn)去,以后誰也拿不走。
開貴看了看窗外,對面韓大爺正在清理桌凳,準(zhǔn)備賣茶了??茨菢幼?,韓大爺?shù)男那椴诲e。韓大爺吃了定心丸,天下就此太平,盡管兒子還沒有下落,心情也不似往日的陰霾。
我如果進(jìn)了農(nóng)協(xié),事情多著呢。打土豪,分浮財,我不可能再回楊樹村種地去了。開貴又說,如果韓大爺哪天離開人世,你給我作個證,說他還欠我五十大洋,那房子也就是我的了。
開杏不說話。這種時候,說什么都沒有意義了。門窗緊閉,開貴一雙眼睛嘰哩咕嚕,在黑暗的屋子里上下左右巡脧,找來找去??床磺宓牡胤?,他就用腳踹一下。他是一個饑餓的人,他在找烏鐵的夷刀,找羊毛披氈,找那匹被他叫做爛烏鐵的駿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