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書童

2019年3月5日曾被譽為中國煙草大王、中國橙王的褚時健老人去世了。 本篇文字為褚老當年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專訪時所寫。

王石說，我有很多粉絲，但我是褚時健的粉絲，他不僅是云南人的驕傲，更是我們這些企業(yè)家的驕傲?！昂饬恳粋€人成功的標準，不是看這個人站在頂峰的時候，而是看這個人從頂峰跌落谷底之后的反彈力”。

從打造紅塔集團，到被判無期徒刑（后來改判有期徒刑17年），褚時健曾跌至谷底。但他2002年保外就醫(yī)，74歲攜妻種橙，讓世上多了一種叫“褚橙”的水果，也讓自己再次成為傳奇。

為何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還能“觸底反彈”，走出一條令很多年輕人難以想象的“v字形”人生道路？

“經(jīng)歷幾十年，七八十歲才有點兒耐心了”

記者：很多人最好奇的是，您74歲時決定種橙子，橙子要好幾年才掛果。您為什么不選擇其他更快速見成效的事？

褚時健：現(xiàn)在社會上太多人這么想，都想找條直路走。尤其年輕人，大學讀完書進入社會剛幾年，就想搞出名堂，實際不是這樣。人生很多事，不是一條直線。

我也曾經(jīng)是年輕人，從新中國成立到現(xiàn)在，社會變動很大，很多希望都破滅了。尤其是我40來歲的時候，幾乎所有希望都不存在了。當你抱著很大希望的時候，失望很多;當看不到希望之后，希望又好像慢慢看得見一點兒。

記者：現(xiàn)在不少年輕人有種浮躁的心態(tài)，想“一夜暴富”，不能承受短期內(nèi)沒有回報的事情。您怎么看？

褚時健：時代不同了，年輕人期望值很高。我年輕時，一家三口從昆明到玉溪，看到修路工人們臨時住的房子，都非常羨慕。當時我們都覺得：“一輩子能住上這樣的房子，這一生就夠了！”

現(xiàn)在年輕人的知識面、信息量比我們那時強多了，但年輕人的特點還是一樣：把事情想得很簡單。有一次，一個年輕人從福建來找我，說自己大學畢業(yè)六七年了，一件事都沒成功。他是性子急了，目標定得很高，想“今年一步，明年一步，步步登高”。我對他說：你才整了六七年，我種果樹10多年了，你急什么？

記者：您創(chuàng)業(yè)就從來不急嗎？

褚時?。何覀冮_始時，眼前是一棵這么高的小樹（伸手在膝蓋的高度比畫），還有滿山紅土。我開始也急，也想馬上成林，馬上有利潤，種了兩年樹，還是滿山紅土，（橙子銷售）到了2007年還不好辦。

但是我歷經(jīng)幾十年，在進入七八十歲時，就有點兒耐心了?，F(xiàn)實教育我們，果樹每年只能長這么高，肥料、水源等問題都是原來想不到的，所以急不得。

記者：您在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方面的積累，此前幾乎為零，為何認為自己能超越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民和有知識的農(nóng)業(yè)專家？有沒有做好“種橙子失敗”的打算？

褚時健：那是要想的。一件事，一點兒不懂，我不敢干。我學了七八成，有七八成把握，才敢干。我考察了水果市場，外地運來的冰糖橙很貴，本地的便宜，但產(chǎn)量少。我就想，除了天災，總能整成。

“跌得越低，反彈力越大”

記者：青年中創(chuàng)業(yè)的人很多，但很少有人有能力承認、承受失敗。您怎么看？

褚時?。耗贻p人現(xiàn)在不過二三十歲，人生歷程還很長，要二十年見成功。也不一定每個人都要做大事業(yè)。困難多，搞好一點兒，信心就大一點兒，只有這樣走，一步一步來。比如橙子，只要一公斤能賺一分錢，上萬噸就能賺多了。你想心急，就做不成。

記者：您說要二十年見成功，但很多年輕人想“賺筆大錢，一勞永逸”，您怎么看？

褚時?。阂郧坝胁簧偃嗽谏鐣儎拥臅r代抓住機會，一下發(fā)了大財，比如搞房地產(chǎn)。還有人靠親戚、靠父母，現(xiàn)在財富很大，我也認識。但現(xiàn)在這樣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即使是靠機遇、靠父母，我也認為他將來守不住。

記者：在您看來，現(xiàn)在對年輕人來說機會還多嗎？

褚時?。簢乙D(zhuǎn)型，始終要靠人來破解難題。年輕人兩下整不成，就想散場算了？這不行。要堅持下去，莫怕苦，多動腦筋。

腦子不活也不行。我老伴就說我，如果擱一塊地在我面前，它為啥比兩邊的地產(chǎn)量好？別人不關(guān)心，我看到了就一定要研究。人不去試，方法不會出來，一點點兒摸索才出來。機會始終是有的，你不注意，它就過去了。

記者：有人說您這十二年來種橙子是“觸底反彈”，您自己怎么看？

褚時?。旱迷降?，反彈力越大。

記者：很多人都問過您的“觸底反彈”秘訣，想取經(jīng)，您都怎么回答？

褚時?。悍N橙子的人不少，但今天可以說，要像這樣種好上千畝的還不多見。有的人來我的果園看了一次，回去就開了八九萬畝的新果園，但我看來，基礎(chǔ)沒打好，后頭要吃虧。

像今年我們碰到的難關(guān)，十幾年沒遇過。連續(xù)高溫一個多月，果子都被曬掉了。但你看我們的五條管道從對面大山來，面對高溫，果園有水維持。別的果園如果基礎(chǔ)不好，損失就大。而我們還能保住和去年一樣的產(chǎn)量，就是因為農(nóng)業(yè)基礎(chǔ)打?qū)嵙恕?/p>

這個也是年輕人最難理解的。人在年輕時，要先學會吃苦，要實實在在掙錢，才能拿得住。就像搞農(nóng)業(yè)，如果你質(zhì)量搞不好，經(jīng)過一個周期，10元資產(chǎn)就變8元了。

記者：現(xiàn)在賣什么都講“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作為80多歲老人，您“跟潮流”嗎？

褚時?。弘娮愉N售現(xiàn)在挺火，但我曉得，如果這時候頭腦一昏，質(zhì)量下去了，很快就會垮。

記者：開始種橙，您已經(jīng)74歲了?；仡^去看，如果種橙失敗，您還會考慮再一次創(chuàng)業(yè)嗎？

褚時?。何疫€真想過，就是養(yǎng)羊。我就想，云南氣候條件比出產(chǎn)羊肉的西北地區(qū)溫暖濕潤，怎么不能養(yǎng)？我也認真研究過新西蘭、澳洲的氣候條件、羊種、牛種……但沒想到80歲以后，這兩年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下降快，不如以前了?，F(xiàn)在看，這輩子只能在山里種橙子了。

“總想找現(xiàn)成、找福氣、靠大樹，沒有那么簡單的事”

記者：現(xiàn)在年輕人中流傳一句話：“迎娶白富美、當上CE0、登上人生頂峰”，在您看來什么是人生的頂峰？

褚時健：（擺手）人生沒有頂峰。我管玉溪卷煙廠時，有個主任問我：你是不是給國家利稅交到50億，就可以不干了？結(jié)果煙廠交到60億元利稅時，我對他說：“勁頭比原來還大?！?/p>

記者：為什么“比原來還大”？

褚時?。阂粋€人做事，不是只為了吃穿。其實我自己的錢，一輩子簡單吃穿是用不完的，吃太好還不習慣。像名牌，我就不喜歡。有一年我出國，一家英國公司在倫敦的高級酒店設(shè)宴，出席宴會的公司高層都是西裝領(lǐng)帶、皮鞋擦亮，我不喜歡“拴”領(lǐng)帶，就穿得很普通去了，英國老板都很吃驚。

記者：以前您辦國有煙廠，有人說您是靠政府壟斷資源成功，現(xiàn)在您自己種橙也成功了。但現(xiàn)在不少年輕人都想去國企、政府“背靠大樹好乘涼”，您怎么看？

褚時?。哼@幾年，不少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跑來問我：“為啥事總做不成？”我說你們想簡單了，總想找現(xiàn)成、找運氣、靠大樹，沒有那么簡單的事。我80多歲，還在摸爬滾打。

我現(xiàn)在蹲下就站不起來了，但分枝、掛果的時候我都要去果園，坐在邊上，讓人扒開樹葉露出果子給我看。

記者：現(xiàn)在更多年輕人投奔“北上廣”，也有人選擇回農(nóng)村，您怎么看這兩種選擇？

褚時?。呵皫啄辏r(nóng)大畢業(yè)生都不想來我們這個“山卡卡頭”（方言，指偏僻的地方），今年來了好多個。我說你做對了。你安心一步步來，只要三五年，就成了。在城里拿5000元工資不容易，但果園里的一對小年輕，一年工資上10萬元，媳婦也快生孩子了。

記者：很多人好奇，當初您承包橙園，怎么能保證看到掛果？

褚時健：看得到。因為我承包時，這里就有3000棵老果樹，每棵管理成本10元，產(chǎn)50公斤冰糖橙。直到現(xiàn)在，這些老樹還在。很多果園七八年的樹就衰了，廣東、廣西的同行問我：為什么你的老樹還掛果？到底幾年淘汰？我說，30年（一般果樹20多年）。

記者：為什么考慮得這么遠？冒昧地問，30年后，自己還能看到嗎？

褚時?。海ㄐΓ┻@也是對社會、對中國土地資源有用的事。如果土地涵養(yǎng)好了，同一塊地的水果產(chǎn)量能從一噸升到兩三噸，就能省出千百畝土地。這也是很有意義的。

鏈接

我為什么崇敬褚時健

●王 石

我有很多粉絲，但我是褚時健的粉絲，他不僅是云南人的驕傲，更是我們這些企業(yè)家的驕傲。所以，我每次來不能說是看望他，應該說，每次都是帶著崇敬的心情來取經(jīng)的。他一年創(chuàng)造300億元稅利的時候，萬科的經(jīng)營規(guī)模才30億元，差距非常大;我們?nèi)ツ瓴爬U了300億元的稅，而褚廠長在二十年前就達到這個數(shù)字了，那還是二十年前的300億元。

所以，在褚廠長面前，我只是前來學習的后輩，他一直給我非常強烈的內(nèi)心觸動。

十年前，我第一次到哀牢山。我見到他的時候，老人家戴著一頂破草帽，衣服的圓領(lǐng)還是破的，比現(xiàn)在穿得還舊。那時他正和一個人討價還價。那個人幫他修水泵，開價80元，褚廠長說：“最多給你60元?！彼麄z就圍繞著80元還是60元討價還價。想想看，他曾經(jīng)是多么叱咤風云的人物！

之后我們開始聊天，我很好奇地問他：“您前后做的事情差別太大了，我相信您能搞成，但有一點不明白：既然種橙子，為什么不引進國際上很好的橙苗，而是從湖南引進種苗呢？”

他就給我講道理，說哀牢山的土壤和氣候怎么樣，說：“我一定能種過他們。”

之后大談掛果之后是什么情況，又說這種橙子怎么怎么好。我就問他掛果要多長時間，他說要6年。我當時一盤算，6年之后他就80多歲了，一個70多歲的老人創(chuàng)業(yè)，大談80多歲以后的場面，這是一種什么精神哪！

而我對自己晚年的安排，和他的境界完全不一樣。所以，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佩服他。在和褚廠長接觸的過程中，你就能理解，他為什么能在當年把企業(yè)搞得那么成功，絕不是因為政策、特許經(jīng)營，或者偶然。

那次之后，我們經(jīng)常通電話。十年后，大家都看到了，褚橙已經(jīng)很有名了。

通常來說，我和褚廠長會被當作同一時代的企業(yè)家。我們都創(chuàng)過業(yè)。我于1983年到深圳，1984年創(chuàng)建萬科，這些我記得很清楚。創(chuàng)業(yè)時，我在萬科辦公室的地板上寫了兩行字，第一句引用肯尼迪就職演說中的話，“不要問社會能為你做什么，而要問你能為社會做什么”;第二句是巴頓將軍講的，“衡量一個人成功的標準，不是看這個人站在頂峰的時候，而是看這個人從頂峰上跌落低谷之后的反彈力”。

巴頓將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非常欣賞這句話。我到深圳以后，有低谷，有反彈，有很多曲折，但再怎么也不像褚廠長那么曲折，所以，我那一次非常感慨：褚廠長已經(jīng)70多歲了，還在展望6年之后的漫山遍野，所以用巴頓將軍的話來衡量褚廠長是再恰當不過了。

當時，我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哀牢山上冰糖橙》。但那篇文章不是寫給別人的，而是在談我自己的感受。之后很多企業(yè)家因為這篇文章知道了褚廠長的現(xiàn)狀，都想到這個地方來看看，包括柳傳志先生，去年他專門到這里拜訪了褚廠長?？梢哉f，褚廠長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企業(yè)家的一種精神，一種在前進中遇到困難并從困難中重新站起來的精神。

這次來，我不僅僅是吸收營養(yǎng)，還想讓更多的中小企業(yè)家能夠系統(tǒng)地了解他，我還希望能夠有商學院做關(guān)于他的研究。

因為褚廠長把一個看上去不可能做成的事情做成了，而且這種成功是可示范、可借鑒、可學習的。他就在這里，他就在做，做得很輝煌，他可以給世人提供借鑒。

凈心薦自《報刊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