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一談
那個冬夜,我觀看了賴聲川導(dǎo)演的話劇《寶島一村》。在觀看的過程中,我流了5次淚。之所以深有感觸,是因為這部話劇講述了臺灣老兵的故事,而我的爺爺在1949年去了臺灣,1999年在臺灣去世。他在臺灣生活了50年,這段時間他沒有回過一次大陸。他本來是有機會回來看看的,后來他放棄了,給我們寄來了一封信說明原因。這封信是我們家里的寶貝,父親把它放在柜子的最底層。從劇院回到家,已是深夜,但我沒有絲毫睡意。我取出這封信,在心里默念著:
那一年的夏天,我離開大陸,坐船來到臺灣。我心里并不知道,那一次的離開,竟帶來這么多的辛苦。早知道是這樣,我有可能做個逃兵,或者找個地方躲起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一切已經(jīng)成為過去,說一些假設(shè)的話無非為了尋求安慰……
來到臺灣后,我們這些老兵,心里曾有幻想,以為過不了多久,我們會重新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我們連隊的廚師,是無錫人,背著二胡來到臺灣,時常坐在那兒拉曲子,曲調(diào)好像從沒有變過。他告訴我們,這首曲子是《二泉映月》,是他的同鄉(xiāng)瞎子阿炳創(chuàng)作的,他見過阿炳,還給他買過一瓶酒。
《二泉映月》是思鄉(xiāng)曲,曲子里有我們思念的人。這首曲子,聽得人淚眼婆娑。我們看著月亮,想象著我們的親人也在看著月亮,這樣的時刻和氛圍,讓我們感覺到臺灣距離家鄉(xiāng)只隔著一個海峽,并不太遙遠——但這是一次又一次的幻覺,清醒之后人會更加頹廢,也不會再輕易幻想什么了。
后來,二胡的聲音,開始變得嘶啞。一天深夜,這位無錫老兵喝醉后把二胡摔斷扔進了叢林,他說他對這首曲子麻木了,這首曲子已經(jīng)不能讓他心懷鄉(xiāng)情了。我其實也麻木了,甚至絕望了,我們心照不宣,知道此生很可能回不去了。
再后來,我們各自在臺灣結(jié)了婚,有了新的家庭,我讓自己盡可能忘掉自己——是忘掉我自己,而不是你們。設(shè)法去愛他們,愛上新的生活。我覺得我盡力做到了,過去的那個我并沒有越來越遠,只是變了模樣。
這幾年,我的那些戰(zhàn)友都老了,他們中的很多人去過大陸,有的人親口對我說過,希望死后能葉落歸根??墒俏覜]有這樣的想法。
我現(xiàn)在80多歲了,身體看上去還行,但隨時都有可能被老天爺帶走。我在戰(zhàn)場上殺過人,卻沒有在戰(zhàn)爭中死去,所以也沒有為多活這么多年而感到了不起。我曾想過回大陸看看你們,但我非常擔(dān)心,回到家鄉(xiāng),見到你們,老天爺會讓我一病不起,會讓我死在大陸,而我將再也無法回到臺灣,再也見不到我在臺灣的子孫了。
我也想過,如果有一天我回到大陸,會不會想聽《二泉映月》呢?可能會吧,或許到那個時候,《二泉映月》里的泉水和月亮,會在我心里變成臺灣的泉水和月亮,我會深深思念那座島嶼——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已經(jīng)飽受過一次別離的滋味,那次別離,讓我整整唏噓哀嘆了50年,所以我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別離,一次已經(jīng)足夠。我非常害怕老天爺懲罰我。
人活一世,貴在有自知之明。我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別離,而臺灣是我的葉落歸根處,這是我的遺愿,我也請求你們別來臺灣看我,再次見面意味著再次別離,何必呢?但愿我死后,靈魂還有力氣漂過不算寬闊的臺灣海峽。我知道,《二泉映月》里的二泉,是人的雙眼,淚眼映照月光,月亮垂憐著思鄉(xiāng)人,默默留下無奈的眼淚。請原諒我……
我的眼淚默默流了下來。我的奶奶,在我爺爺去世兩年后,離開了我們,她“守寡”幾十年,此生非常辛苦。每次從電視上看見臺灣老兵回大陸探親,她都會激動得睡不著覺,她至死都不知道爺爺寄來的這封信。我父親這樣安慰她:“我們托人去臺灣找了,如果爸爸活著,他一定會回來看我們的。”
我沒見過我的爺爺,在我的生命里,他是缺席的,其實在他的生命里,我也是缺席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一曲《二泉映月》又能慰藉多少人的情感?我不知道……
李云貴薦自《新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