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敬之
在一家農貿市場里,張希貴看見了發(fā)小王家山。王家山坐在地上,面前鋪一只蛇皮袋,袋子上堆著茄子、豆角、絲瓜、青菜。
張希貴心里咯噔一下,記憶的閘門打開了……他沒有跟王家山打招呼。當天傍晚,他打聽到王家山的住處,就去看望他。
在好心人的指點下,張希貴七拐八拐,才在一條小巷里找到了王家山的住處。那是一棟八十年代的筒子樓,中間一道走廊,兩邊像蜂窩一樣布滿了門,一個門一戶人家。
張希貴上到二樓,敲開了一扇門。
王家山一見張希貴,大為驚訝,竟然像年輕人一樣,熱情地擁抱了他,還拍著他的后背說: “哎呀,幾十年沒見,想死你啦!”
王家山一個人住。屋子里有一臺笨重的彩色電視機,放映時畫面上一條條斜線,像下雨似的。
王家山做菜招待張希貴,張希貴打雜。兩個人一邊忙,一邊聊起當年的事情。
王家山笑容燦爛地說:“你小子記得不?那時候我父親是國營廠廠長,我家有錢,你家沒錢。我能穿得起球鞋,你穿不起球鞋?!?/p>
張希貴搖了搖頭笑道:“何止是穿不起球鞋呀,我連新鞋都穿不起!我穿的鞋子都是撿來的破鞋子,前面漏出腳指頭,后面露出腳后跟,你說我是‘前賣生姜后賣鴨蛋!記得那次你買了新球鞋,在我跟前諞,我感到羞愧,只好把自己的破鞋子往座位下面藏?!?/p>
王家山在鍋里倒上油,加大火力。紅紅的火光照著王家山的臉,使他看上去面色紅潤了許多,不像白天那樣黃不拉幾的了。
“記得那次嗎?”王家山一手扶著鍋把子,一手翻動著菜肴?!拔壹屹I了一輛自行車,我騎著到處亂逛。騎到了一個巷子里,看見你推獨輪車——哎,我就奇怪啊,你推獨輪車干嘛呀?”
張希貴嘆了口氣道:“我父親在搬運站工作,工資低,母親沒有收入,我不在假期干活掙點錢,就沒錢上學啊。推獨輪車,到車站幫人搬東西,一天也能掙個三毛五毛的。”
王家山忽然笑起來:“記得我當時問你,我騎的車子叫什么,你怎么說的?”
張希貴想了想說:“還能怎么說呢?叫它‘當啷車唄!因為自行車車鈴一按,就當啷當啷響,我們當地人都把自行車叫當啷車。我一說當啷車,你就笑得前仰后合,你說,還當啷車呢,這叫自行車!”
王家山說道:“那輛自行車,我現(xiàn)在還能記得,是上海產永久牌的,120塊錢一輛。”
張希貴說道:“我們買不起自行車,沒有錢是一方面,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呢,那時候買自行車要憑票,老百姓哪里能搞到票喲!”
“我家不一樣,”王家山得意地說,一時忘記了翻動鍋里的菜肴,揮舞著鏟子:“我爸是國營廠廠長,人家都爭著送票給他,自己用不完,就送給親戚、朋友,或者賣給別人?!?/p>
張希貴嘆了口氣:“誰讓你那么命好呢,生在大廠長家!”
菜做好了,端上圓桌。圓桌是折疊的,有點搖晃,稍不注意就帶翻了。王家山從地上拿起一瓶酒,是五塊錢一瓶的地產酒。
張希貴說:“喝我?guī)淼木瓢伞!闭f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礦泉水瓶子,說道:“我從垃圾堆里撿酒瓶子賣,里面有酒我就倒出來,留著自己喝。保證比你這酒好喝!”
王家山怔了怔說:“你,撿垃圾?”
張希貴有點不好意思,低了頭說:“不撿垃圾干什么?不像你,有固定收入……你看我,頭發(fā)又亂又臟,臉上都是灰,幾天沒有洗了……衣服是從垃圾堆撿的……老婆跟人跑了,兒子也不孝順……”
王家山頭一揚笑了:“我現(xiàn)在吃低保,一個月四五百塊錢呢。再加上我把院子里一塊閑地種上蔬菜,也能賣點錢,收入可比你多……不過,我老婆也……跟人走了,兒子也……不理我……我們都是……唉!”他聲音低了下去。
兩個人說著講著,喝干了瓶子里的酒,隨后就分別了……張希貴沒有告訴王家山,礦泉水瓶里的酒其實是洋河夢之藍,兩千多塊一瓶呢……走了一會兒,來到路邊一輛凱迪拉克轎車旁邊,有人打開車門,張希貴坐了進去。
在車子里,他吩咐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秘書說:“明天你去王家山家里,就說自己是電視機廠的,拿20萬把他家那臺電視機買過來……你就說,他家那臺電視機是孤品,廠里買回去放在博物館里……”
車子開進了當地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