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地壇
■史鐵生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種感覺,覺得我一個人跑出來已經(jīng)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我的舊相冊,看見一張十幾年前我在這園子里照的照片——那個年輕人坐在輪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樹,再遠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我便到園子里去找那棵樹。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著照片上它枝干的形狀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經(jīng)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的藤蘿。
有一天我在這園子里碰見一個老太太,她說:“喲,你還在這兒哪?”她問我:“你母親還好嗎?”“您是誰?”“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她問我,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我忽然覺得,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里傳出一陣陣嗩吶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壇占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惟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而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xiàn)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亙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象一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么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jié),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選自《我與地壇》,節(jié)選)
本文選自當代作家史鐵生的著名散文《我與地壇》的第七節(jié),也是最后一部分。1972年,21歲的史鐵生因脈管炎導致雙腿癱瘓,此后在生命的痛苦與掙扎中,他經(jīng)常獨自搖著輪椅走進起初還荒蕪著的地壇?!段遗c地壇》就是寫十五年間他走進地壇所見所聞的人和事及其所感所思,敘事隨意簡練,情感真摯動人,具有人性深度和哲理高度。
殘疾和病痛雖然給史鐵生帶來寂寥甚至絕望,給他的生命抹上了一層沉重灰暗的色調,但不幸不公的命運并沒有擊垮他頑強的生存意志,絕望之中仍然有希望在生長。你看,十幾年前曾作為作者照相背景的那棵老柏樹雖然已經(jīng)死了,但在它身上卻又纏繞生長出一條碗口粗的藤蘿;疼愛他理解他的母親雖然早已去世了,但與園子里偶然碰到的一個老太太的對話,又把這位自身也處于艱辛病苦之中卻充滿母愛的偉大母親形象生動地矗立在讀者面前;還有那從漆黑的祭壇里傳出的嗩吶聲,也以其時而纏綿時而蒼涼的低吟高唱,將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串聯(lián)于回旋飄轉、亙古不散的韻律之中。在這些流轉于時光中的生命意象中,都不僅僅有絕望在,也有希望在。
正是基于這種絕望與希望同在的生存信念,作者在本文后半部分里寫到了如何面對“回去”的問題?!盎厝ァ本褪亲呦蛉松臍w宿。面對“回去”,作者設想自己可能像一個走出去玩累了也不想回家的孩子,或像一對時間不早了也不想離開的情人,或像一個無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且走得任勞任怨的老人,而更可能同時是這三種人。最后,他總結說,生命就像太陽一樣,“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他想象著當某一天自己拄著拐杖沉靜著走下山去的時候,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抱著玩具歡蹦的孩子。在這種種生命意象的想象中,作者寫出了他對生命過程、生命輪替的感悟和思考,也由這種深沉而絕不消沉的感悟和思考鼓舞他的讀者面對生活和生命,特別是勇敢地面對生活的殘酷與命運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