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蕾 (江南大學 214000)
在中國的詩歌史上,唐代雖被認為是詩歌的巔峰時代,然而宋詩亦是可與唐詩并駕齊驅的存在。宋代詩人以文官階層為主,對國家政治、社會民生有著極其強烈的使命感和參與感。與唐代詩人“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瀟灑恣意的少年豪氣不同,宋代詩人這種“先天下之憂”的心態(tài)使得宋詩具有了中年的睿智通達,也就是所謂的世俗煙火氣。
而在宋代,兩浙路成了全國的首富地區(qū),北宋時的“東南形勝,三吳都會”,南宋時的“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端问贰さ乩碇尽返诎耸司碇袑εR安府的范圍進行了相關描述,“臨安府,大都督府,本杭州,余杭郡。淳化五年,改寧海軍節(jié)度??h九:錢塘、仁和、余杭、臨安、富陽、于潛、新城、鹽官、昌化?!?
居、行與人們的日常世俗是分不開的,所以本文臨安的地理特點和居住環(huán)境入手,以臨安為中心,從兩個方面分析居行類詩歌中詩人世俗情懷的表現。
宋代社會生活的世俗化傾向非常突出,這是從中唐承襲下來的。但是在中唐貴族精神消解、俗化意識才剛開始出現,而宋代城市的繁榮發(fā)展使市民階層擴大,使得城市文化中的世俗性增強,文人在城市民俗畫卷中的位置較中晚唐文人顯示度大為提高。
許多文人士子在詩歌中表現日常世俗之事,最為常見的莫過于寫臨安的富庶與繁華,“珠珞琉璃到地垂,鳳頭銜帶玉交枝”、“一片湖邊春富貴,斷橋船簇夕陽間” ……
宋代臨安作為繁華之地,文人聚集,歌詠者無數。蘇軾一生行跡甚廣,最愛的仍是杭州,“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游”。蘇軾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二)》寫道,“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最能體現杭州的特色,船顛簸,就能夠看到山的一俯一仰。蘇軾出游的船,應是游船,亦稱“畫舫”,盛行于杭州。作為游覽山水的出行工具,這亦是臨安的標志?!秹袅轰洝酚涊d的臨安城,河網密布,船成為出行最常使用的交通工具,同時也是臨安一個顯著的標志?!坝拷痖T外雨初晴,多少紅船上下趨”,這首詩雖寫南宋亡國的場景,但這同樣點出了地處江南水鄉(xiāng)的臨安城,水網密布,處處船只的景象。
孕育在山水間的臨安,錢塘之潮,更是天下奇觀,到過臨安的文人,無不為之驚嘆。孟浩然的“百里聞雷震,鳴弦暫輟彈”、 楊萬里的“海涌銀為郭,江橫玉系腰” ……《武林舊事》中描寫此景——“水爆轟震,聲如崩山”2。
而最能體現臨安繁華的不僅在山水之間,更在市井細民之中,各種坊市的熱鬧非凡?!段淞峙f事》“諸市”條則羅列了杭州各種各樣的主題市場的人聲鼎沸,成了宋代詩人筆下的一道風景線。
“沙河紅燭暮爭然,花市清簫徹夜天?!奔毅C翁這首詩寫出了臨安花市的繁榮熱鬧。楊萬里有詩云:“君不見內前四時有花賣,和寧門外花如海?!睂懕M了臨安和寧門外花市的熱鬧。他的另一首詩云:“剩雨殘風一向顛,花枝酒盞兩無緣。忽逢野老從湖上,擔取名園到內前?!睂戯L雨后,本已花枝凋零,卻見農人擔著各色名花到花市叫賣,從花市的一角,足可窺見臨安城繁華的全貌。宋代詩人有著不同于其他時代詩人的世俗煙火氣,他們對坊市酒樓、街尾小巷都有著極大的興趣,孫雄飛的“酒樓弦管墓,花市綺羅春”、顧逢的“賣聲喧市巷,紅紫售東風。”從這些詩歌中,我們可以想象到臨安街頭巷尾別樣的景觀。
有市場就會有叫賣聲,最著名的莫過于陸游的《臨安春雨初霽》“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敝袊奈膶W歷來青睞寧靜的境界,王維的“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靜”最易觸動詩人的內心,而市場的吵雜是最不被詩人所喜歡的。然而到了宋代,叫賣聲卻成了宋詩里別樣的世俗煙火。
宋代生活離不開市聲,尤其是在臨安這座繁華的都市里。宋詩中亦反復出現市聲,如曾豐《候潮錢塘渡》“市聲方較少,春色況猶余”、陳起《買花》“市聲亦有關情處,買得秋花插小瓶” ……在這詩歌的市聲中,我們能感受到詩人在世俗生活中的雅致情懷。
宋代詩人對世俗日常的生活給予了高度的關注,無論是游船的別致,錢塘的壯偉,亦或是坊市的熱鬧,都在詩人筆下一一展現出來。
錢穆先生說過,“宋代人的自覺精神”是“責任”,他們的“自覺”,不是進士做官,不是權勢財富,而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
宋初,統(tǒng)治者鑒于前朝皆以武易代,采取了重文輕武的政策,從而形成了“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大多數的文人士大夫成長自世俗地主階層,甚至出自一般民間,他們對民間疾苦感同身受,同時又對危機四伏的國家時刻關注。于是他們在詩歌中對民生疾苦、國家命運都給予了高度的重視。此時臨安這片繁華之地,便成了詩人矛頭所指的對象。
臨安城中的商人、小販、商婦、船夫……所有我們能見的底層人民,都在他們的筆下一一展現。林景熙的《商婦吟》寫盡了商人之婦的辛酸:“良人滄海上,孤帆渺何之。十年音信隔,安否不得知……”詩人將商婦的苦守與哀怨的形象生動地展現出來。楊萬里的“清曉肩輿過花市,陶家全圃移到此”,讓我們看到了臨安城底層商販為了生計起早貪黑的忙碌與艱辛。趙番《見負梅趨都城者甚伙作賣花行》:“昔人種田不種花,有花只數西湖家。只今西湖屬官去,賣花乃亦遍戶戶?!北砻婵吹降氖桥R安花市的繁華,實則寫了下層人民追隨市場的需求,轉變自己的種植物,“西湖屬官”后才有了“賣花遍戶戶”,這不也正是底層人民的一種悲哀與辛酸!
宋代詩人用自己的筆觸寫下了這一幕幕,承擔起為民立言的責任。在這悲涼的另一端,是上層社會的紙醉金迷。林升的一首《題臨安邸》成了臨安上層社會最為真實的寫照,“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绷稚プ×伺R安最具特色的“山”和“水”,大筆寫下臨安城山水之間的一片太平繁華之景,實則諷刺這群毫無憂患意識之徒,竟把杭州當成汴州,忘記曾經的汴州是如何被踏破城門,徒留繁華一夢。
北宋的積貧積弱,南宋的偏安一隅,詩人們所處的時代決定了他們擁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尤其到了南宋末年,文人的作品更多地表達了昔日繁華,都只是大夢一場的荒唐。周密的《武林舊事》稱“舊事”、吳自牧的《夢梁錄》稱“夢”。這不僅在這些記載杭州的筆記體小說中體現出來,在詩歌中更是感觸頗深。徐瑞《客談西湖舊事感而賦詩》:“錢塘一枕繁華夢,回首凄涼鬢欲絲?!蓖粼拷M詩《西湖舊夢》“如此湖山正好嬉,游人船上醉如泥……不念長安有貧者,下湖打鼓飲羊羔”,追憶昔日杭州的繁華,作者似不帶任何情感的回憶,“煙雨樓臺、車馬如龍……”讓讀者驚嘆于杭州盛景,可是在最后依舊忍不住提到“不念長安有貧者”,暗暗抨擊王孫官家的安于享樂。好似所有的詩人都秉承著“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的創(chuàng)作宗旨,無論是曾經的臨安多么繁華,而今的詩人要么在這繁華的表象之下發(fā)現大廈將傾的頹勢,要么在如今的風雨飄搖里回憶往昔、抨擊茍安。
世俗士大夫的出身,決定了宋代文人游走在下層社會與上層社會之間,以客觀冷靜的筆觸敘寫著宋代這一特殊時代環(huán)境下詩人的世俗情懷。
《文心雕龍》稱:“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文學的發(fā)展從來都不是獨立的,它與時代、社會緊密相連。宋代詩人眼中的君與民,心中的國與家,在有關臨安的居行詩歌中,最為集中的展現出來。詩人也表現出不同于盛唐的瀟灑,帶著人間煙火的親切。
注釋:
1.郭黎安.《宋史地理志匯釋》.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127頁.
2.四水潛夫.《武林舊事》.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