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楠, 1990年生于貴州,曾居新疆十年。作品見《上海文學(xué)》《清明》《雨花》《朔方》《滇池》《ONE》《山東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出版短篇集《粉底人》。出席第八次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現(xiàn)居貴州龍里。
1
牧云笛的眼睛里長了一顆刺。
白天,牧云笛和其他病人一樣,躺在病床上休息。母親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端詳著一張照片。那是牧云笛十七歲時的風采,長發(fā),穿粉色T恤,站在八達嶺長城上,有風,笑得很甜。
主治醫(yī)生下午三點探房,牧云笛醒來,又開始說自己的見聞。
“他很高,他讓我把手給他,他就站在八樓的天臺上。是的,八樓?!痹卺t(yī)生的問詢下,牧云笛堅信自己所說的是真實的。醫(yī)生強調(diào),我們這里沒有八樓,頂樓就是六樓。
護士進來,傳19床病人到診斷室。醫(yī)生和病人擠滿屋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管床醫(yī)生的牽引下,牧云笛先后做了洗眼、視力檢測、眼壓測試、視網(wǎng)膜觀察等項目。
可以肯定的是,這幾天就可以做手術(shù)了。母親在和醫(yī)生交流時流露出連日來難以看到的笑容。牧云笛站在走廊上,沖著窗戶外的馬路發(fā)呆。母親拍她的肩膀。她輕聲細語地說:“媽,你看到?jīng)],他在沖我笑?!?/p>
透過窗戶,外面是一條清寂的舊街,兩旁的房屋低矮,路邊種有梧桐樹,好長一排,夏季里吸收豐沛的雨水,葉子光澤圓潤,肥碩成片。
“哪里?”母親湊到窗邊,環(huán)顧四周,什么人也沒有。母親拉著牧云笛的手說:“走,我們回屋去。”
“不去。”牧云笛穿著肥大的病號服,邁開步子。
“你去哪里?”
“我要去找他,他喊我上八樓,說給我看樣?xùn)|西?!?/p>
“回來?!蹦赣H緊跟著,拽了拽牧云笛的衣角。“云笛,別鬧了?!蹦猎频巡桓吲d,回過臉來,乜了眼母親。母親說:“跟媽回去,別瞎鬧了,好嗎?”牧云笛甩開母親的手,說:“我沒瞎鬧?!痹跇墙侵蛋嗟淖o士看到這一幕,走過來,幫著母親勸牧云笛回屋。
“阿姨,你有看到過這個男孩嗎?”牧云笛睡下后,護士向母親打探。“沒有,我壓根不知道她在說什么,自從那顆刺長出來以后,她總說自己見到一個男孩。”母親露出焦慮之色。
護士出了門,把拆下來的床單抱出去洗。母親拿著一只杯子,朝水房走去。在走到水房時,母親被一名護士叫住,說是有人找。母親瞥向護士站,一名男子正趴在護士站前打探,說想采訪牧云笛。
自從牧云笛的眼睛里長出刺后,就一傳十,十傳百,幾乎全縣的人都知道。人們背地里說牧云笛是刺童,上輩子肯定做了什么錯事,這輩子是來受罰的。醫(yī)生給不出明確答案,說刺可以拔除,不過還會繼續(xù)長。牧云笛的種種跡象表明,刺并沒有影響她的視力,反而更好。
“阿姨,我就是想了解下云笛的情況?!蹦凶咏欣罱ㄎ?,二十五六,說話帶笑,牙齒皓潔如雪。
“有什么好了解的,誰沒生過病?!蹦赣H對記者的到來沒有好感,徑自回到水房,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地流出來,母親在洗杯子。
“只是簡單采訪。”李建文補充道。
母親沒有回話,洗好杯子,走出水房。牧云笛站在走廊里,她似乎不安起來,她在尋找護士。李建文看她神情焦慮,跑了上去。牧云笛不耐煩,差點把李建文的相機蹭弄在地。
母親對李建文的舉動感到惱火,湊上前護住女兒。在李建文準備拍照的時候,母親差點打了上去,要不是一旁的護士拉住,走廊里肯定會亂成一團。李建文連聲道歉,對自己的冒昧行為感到歉疚。在護士和旁人的協(xié)調(diào)下,母親的怒火才漸漸平息。
牧云笛又神叨叨起來,說自己要上八樓,再不去就晚了。
李建文被牧云笛的話怔住,剛才上電梯的時候,他注意了的,這棟樓根本沒有八樓。
母親這回應(yīng)許了,說:“你要去就去吧,看看有沒有八樓?!蹦赣H心里氣憤,說完話,坐在床沿邊悶悶不語。李建文不合時宜地安慰道:“阿姨別難過?!蹦赣H對李建文沒有好感,斜睨一眼。李建文補充道:“或許她壓力大了,考試嘛,換了誰壓力都大?!?/p>
“是我害了她,”提到考試,母親面露愧色,喃喃自語道。
母親心情平復(fù)后,李建文決定上樓頂看看,他害怕出什么事情。此時,護士們也悄悄來到樓頂。
牧云笛正坐在樓頂?shù)囊恢灰巫由?,沖著對面的空氣咯咯笑。自言自語道:“你再變個,你再變個,變得真好,比電視上那個劉謙還好?!敝?,牧云笛的笑臉漸漸淡下來,變成即將哭泣的樣子。
“你不能丟下我?!蹦猎频鸭敝f道。
沒人明白牧云笛到底怎么了,包括醫(yī)生。
2
夜里,李建文沒有睡意,他看著電腦上還沒寫完的文稿,知道離深度報道還有一段距離。怎么辦呢,李建文決定再去醫(yī)院看看。牧云笛的母親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了,這時候要是能叫醒牧云笛,或許能從她那里知道生病以來所經(jīng)歷的種種。
醫(yī)院里靜悄悄的,四下無人。李建文上了六樓,走廊里空寂無聲。護士站的兩名小護士正趴著睡覺。李建文偷偷潛進牧云笛的病房。牧云笛的母親躺在一張租來的折疊床上,睡得正酣。
牧云笛也在熟睡中。
李建文環(huán)視四周,感覺自己像個賊。他從病床旁邊的桌子上扯了張抽紙,紙在手里裹啊裹的,裹成一根紙棍,李建文將紙棍伸進牧云笛的耳孔里,像個電鉆似地鉆著。沒幾下,牧云笛醒了?;蛟S是白天見過的緣故,牧云笛看到李建文時,沒有嚇得驚出聲來,相反淡定了許多。
李建文用手勾她,示意跟他出去。
想不想上八樓?李建文篤定地看著牧云笛。
牧云笛想了想,說想。
李建文帶著牧云笛進了電梯,他們來到六樓樓頂,夜空明朗,對面施工大樓正開著射燈,人們忙碌著。偶爾傳來手錘敲砸鋼筋的聲音。李建文和牧云笛坐在兩張白色椅子上。他們的談話有些僵硬。
“你現(xiàn)在還能看到他嗎?”李建文問。
牧云笛斜睨他一眼,說:“看不到,他走了?!?/p>
“走了?”李建文驚訝。
“是的,回家了。”
“那他家在哪你知道嗎?”
“這個我為什么告訴你。”牧云笛一副思索的樣子,“我想好了,等出院了就去深圳,你去過深圳嗎?”
李建文知道,在同牧云笛初步的交談中,他或許能找到些有價值的信息。他說:“去過啊,深圳很好玩,比這里發(fā)達,那邊一個小鎮(zhèn)都比我們縣城好?!?/p>
“真的?”牧云笛饒有興致地問到。
“真的。對了,你去深圳做什么?”
“回家?!?/p>
“回家?”
“嗯,我在深圳有個家。他去了深圳,不知道何時來看我了?!蹦猎频训哪樕龅讼聛怼?/p>
李建文把目光瞥向?qū)γ娴氖┕ご髽?。說:“看見沒,我以前也在工地待過。”
“是嗎?”
“是啊,那時候我才十五六歲。一個人,從甘肅老家來到這座縣城。我本來很想念書的,可是事與愿違?!?/p>
“看起來你像個有故事的人?!?/p>
“哈哈。”
“給我講講?!?/p>
“你想聽?”
“是啊,講講,我可以免費給你當觀眾?!?/p>
“我爸在我十歲那年就去世了,丟下我和我媽兩個人。有一年,我媽把地里的莊稼收了,賣了一袋粉面,揣著錢帶著我去趕集,那天我們買了一只羊,不大,才幾個月。路上可以坐車的,那種拖拉機,坐上去突突突的,一個人三塊錢。我媽不坐,非要走路,路上吃了不少灰塵。我就這樣抱著羊羔回家。那年冬天,羊羔長成了大羊,我媽說要是翻了年,羊就能繁殖了,等生了小羊,就有錢給我買新鞋穿?!?/p>
李建文哽了哽,又說:“我那時候特別羨慕學(xué)校里踢足球的同學(xué)。足球是學(xué)校里李老師買的,踢球的孩子們都有雙好鞋子,我的鞋都是我媽給我做的,布鞋,穿起來不合腳,老是做小,腳趾露出來了還穿。我很想踢球,從來沒敢湊近過。我就拼命割草,冬天了,地里山上都沒草,就到處去拾麥穗,麥穗是人家沒收干凈的。拾回家,晾干,摻著麩皮面給羊吃,只希望羊快快長大,生羊崽。”
“那你后來買到鞋了嗎?”牧云笛問。
“后來啊,后來有天晚上,我聽到院子里傳來砰的聲響。我媽睡得熟,是我拽醒她的。院子里有電筒光,朝我們睡的屋里射了過來,我曉得是有小偷,很害怕,我才十歲。我媽醒來后,從廚房拿起一把菜刀。拿菜刀的手其實是哆嗦的,不過我媽膽子也大。讓我穿上鞋子褲子,叮囑千萬別出去。就這樣,我媽把路燈先按開,院子里一下子敞亮了??赡侨瞬]有膽怯,還繼續(xù)拽羊。我媽懊惱了,把門打開,朝著外面就沖去,和那人打了起來。我嚇得直哆嗦,后來那人跑了,羊留下了。翻了年,羊果然下了崽,但我還是沒買上新鞋?!?/p>
“為什么,你媽反悔了嗎?”
“她沒有反悔,是我反悔了。我現(xiàn)在都覺得對不起我媽。其實,你媽她也挺難過的?!?/p>
“別給我提她,提她我就來氣?!蹦猎频岩荒槻桓吲d的樣子。
“或許她有苦衷?!崩罱ㄎ恼f。
“她要是有苦衷,就不會做那些讓人難以啟齒的事情,也不會搞得現(xiàn)在家破人亡。你曉得不,我小時候最喜歡去外公家玩,長大后就不愛去了。外公會釣魚,他家門口有條河,河水清澈,要是劃船的話,能搖到重慶去。外公在屋后的竹林里砍兩根竹子,做成簡易的魚竿,這樣蹲在門前的河邊,要不了半個晌午,就能釣兩三條肥碩的江魚?!?/p>
牧云笛眼里流出笑意,她繼續(xù)說著:“我們吃不完,外公就送給別家吃。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最懷念的,竟然是外公那時候做的酸湯魚。用切好的酸菜,加上幾顆泡椒,放些菜園里的魚香草,就是一鍋香噴噴的魚湯,我和外公都吃得不亦樂乎。外婆死得早,外公獨守著老樓,家里喂著條黃狗??催^沈從文的《邊城》吧,很多時候,我就像那里面的翠翠,等外公傍晚打漁回來上岸??墒悄悄?,我媽把這樣好好的生活都搞亂了……”
“人這輩子誰都會犯錯誤,或許她一直過在愧疚里?!崩罱ㄎ恼f這話的時候,不合時宜地從衣兜里摸出支煙來,點上。
“那是她應(yīng)得的。那時候我爸在鎮(zhèn)上的電力公司上班,為了維修電路,常常爬高下低,有時候爬的地方我都不敢想像。盡管如此,爸爸也從來沒給我們講過,他一直為了這個家默默奉獻?!?/p>
3
牧云笛有些哽咽,她的目光投向?qū)γ娴墓さ兀^了好一會兒,又轉(zhuǎn)過來。牧云笛看著李建文,說:“你還沒告訴我,為啥反悔買新鞋呢,對了,你有沒有見過懸在梁上的人?!?/p>
“懸在梁上的人?”李建文對她突兀的一問,感到詫異。
“是啊,有個大人懸在梁上?!蹦猎频训f道。
“在哪里?”
“就在醫(yī)院里,你來的時候還路過那里?!?/p>
李建文不知道牧云笛說的大人是誰,他仔細回想來時的路,沒有看到什么人懸在梁上。他也不想去看,這聽起來似乎有些玄乎。李建文不太想去思考這個問題,他把話題轉(zhuǎn)移了,說:“給我說說吧,說說你深圳的那個家?!?/p>
“那個家啊,得從小學(xué)六年級說起。那年我十二歲,在外公家住的村寨讀書,自然生態(tài)好,有劇團就來我們那拍戲。因劇情需要,跑到學(xué)校里挑小演員,我這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選中了。”
“當時什么感覺?”
“沒什么感覺。拍第一場戲的時候我哭了。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們明明在江對面的山上拍戲,是分場戲。去的人不多,只是我和小樂,小樂站在山頂上咿咿呀呀地喊,我就在下面應(yīng)。我拍的是采蘑菇的小姑娘,提著只竹籃上山采菌子。由于沒拍過,鏡頭感不強,導(dǎo)演說別扭,拍了好多次。后面江上漲洪水,我們被困了?!?/p>
“是消防隊來救的?”
“是的,只是來得晚。我看見洪水不斷漫過田地,漫上岸邊的基石。我媽和一眾人在對面呼喊,我本來不哭的,外公和我媽先哭了,我就哇哇地哭個不止。救援隊把我們送上岸邊時,我媽抱著我說不拍了,我們回家,不拍這狗屁戲了。后來是班主任和劇組到家中勸說,我才繼續(xù)拍?!?/p>
“難忘嗎?”李建文心想,應(yīng)該難忘,自己都還沒這樣的經(jīng)歷呢。
“難忘。那天被救回家后,我爸就回來了,我媽訓(xùn)了他一通,說是只顧著工作,家不管,孩子不管。我爸低著頭,啥也不說。晚上的時候,我睡得好好的,聽到了吵架聲,準確地說,是我媽一個人的聲音。起初以為是因為我,后來才曉得不是。我媽噼里啪啦地說著,誰說的,誰說的,老娘不把她嘴扯爛……”
李建文知道,牧云笛又要把話題扯到她母親身上了。轉(zhuǎn)念問她:“你還沒說,拍戲怎么難忘了,有沒有吊威亞那種?!?/p>
“沒有,我們那是個兒童劇,哪來的威亞。難忘的是同陳樂樂相處的日子,他生活在東部,見過的懂的都比我多。他常常給我講外面的故事。他說他家面朝大海,每年夏季海水漲潮,潮水都會沖出成片的跳跳魚,他的爺爺是捕魚高手,能用自制的竿子把跳跳魚勾進竹簍里,一個接著一個。這樣積累到一定的量,夜里就能美餐一頓。他的奶奶也厲害,會撈滿滿竹筐的青螺,然后放進清水里洗凈,澆上淘米水浸泡,等穢物吐出后,合著采摘來的新鮮紫蘇爆炒,爽口美味?!蹦猎频颜f著,好像美味還回味在嘴里一邊,她的喉嚨微微蠕動了下。
“你羨慕那樣的生活嗎?”李建文問。
“算是憧憬吧,自從離開外公家以后,我都沒有回到那座村莊。城里的很多生活方式不像以前,起初有些不適,后面慢慢就習慣了?!?/p>
“你媽說你一直很乖,成績很好?!?/p>
“那是以前?!?/p>
“眼睛會痛嗎?”李建文的話問得有些突兀,他想起了牧云笛母親的話。在牧云笛眼里沒長刺的時候,她是小區(qū)里公認的乖乖女,現(xiàn)在成績一落千丈。
“不痛,你還沒告訴我,你為啥反悔買鞋子?!蹦猎频扬@然不想提自己的眼睛,也不想提成績。
“這個……快開學(xué)的時候吧,有天晚上我已經(jīng)睡著了,聽見我媽屋子有聲音,像是疼痛引起的。聲音持續(xù)了好一會兒,后面就消失了。第二天醒來,我把這事忘了,照常背著書包去讀書。那之后的一個月,家里面就出事了。村里有個阿婆來我家,說是請我媽去幫幾天忙,給她家挑糞肥地。我媽在挑擔子的時候摔倒了,進了醫(yī)院,才曉得得了乳腺增生。原來我媽一直忍了很久,她怕被我發(fā)現(xiàn),夜里痛的時候都不吭聲。醫(yī)生說我媽的病比較嚴重,必須做切除手術(shù),否則的話演變成癌癥就麻煩了。做手術(shù)得需要錢,一萬多塊,家里什么也沒有,我怎么可能還想買新鞋子?!?/p>
“那你媽呢?后面好沒?!?/p>
“她做手術(shù)了,要是我知道手術(shù)會害了她,就不會在單子上簽字了,不過話說回來,那個節(jié)骨眼上,不做手術(shù)也不行。兩年過后,我快十三歲的時候,我媽就離開我了。村里的阿婆們說,我媽是手術(shù)給害了的,那病沾不得刀氣,沾了吃啥藥都沒用,要是不碰刀,或許吃中藥能好?!?/p>
“哦,好吧,你媽也是個可憐人,你也別太難過?!蹦猎频逊吹拱参科鹄罱ㄎ?。
“嗯!”李建文哽咽道。
“后來呢?你怎么過的?!蹦猎频褑?。
“寄居在我大伯家,大伯是個本分人,只會種地不會做生意。上了初中,家中的開銷就大了,大伯不僅要供我讀書,還要供兩個堂弟,伯媽和大伯鬧別扭,意思沒有說出來,不過我知道和我有關(guān)。十五歲的時候,我輟學(xué)了,去小鎮(zhèn)上學(xué)木匠,或許不是做木匠的料吧,做啥啥不對,做啥啥不像,師傅發(fā)了火,說教不了我這么笨的。那時候我難過了就獨自聽歌,后來喜歡上周杰倫,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他嗎?”
“因為他有才?!蹦猎频颜f。
“有才是回事,另外是歌詞寫得好?,F(xiàn)在想想,要不是喜歡他,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我。聽他歌度過很多年,起初我對他并沒有什么好感,小鼻子小眼睛的,說話咬字不清。有次去音像店買磁帶,想買周傳雄的,賣完了,老板推薦周杰倫的《葉惠美》給我,回來聽的第一首歌是《以父之名》 ,好聽,那旋律真好。后來他出中國風的《東風破》和《菊花臺》,我被那些歌詞深深迷住,上網(wǎng)就抄方文山寫的韻腳詩,我開始偷偷在QQ空間寫分行,只有我一個人能看?!?/p>
李建文笑了笑,又說:“直到在工地上打工,我都沒有告訴過別人,我看雜志的時候其實是一個動詞一個動詞地揣摩,我嘗試著投稿,后來還真發(fā)在了期刊上,再后來我用存的錢讀了自考大專,又進了報社,做了記者。待遇不高,干的卻是自己想干的事?!?/p>
“你挺厲害的?!蹦猎频艳D(zhuǎn)過臉看他。
“厲害么,比我厲害的太多,個人追求的不一樣吧?!?/p>
“是啊,那你一定看過周杰倫的《不能說的秘密吧》 ,你相信時間也會像他電影里一樣倒流嗎?人能回到某個過去?!?/p>
“這個……沒試過,或許能,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就是證明可以的嗎?只是要在人的運動速度比光速還快的情況下,那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如果我能回到過去,我就會在那個夏天選擇去深圳。”牧云笛看著遠方,若有所思地說道。
“為什么?”
“那天拍完戲,雨下得很大,劇組說要走重慶看看。陳樂樂他們走的是水路,走之前說好的,他到了深圳給我寄照片,可是我至今沒有收到過。”
李建文的職業(yè)病犯了,他隱隱覺得,或許是陳樂樂在重慶遭遇了什么。就問:“你還記得是何時嗎?”
“2005年6月24日。我記得很清楚,碰巧那天也是爸爸的生日,本以為全家人會很高興,爸爸媽媽卻又吵架了。媽媽站在里屋,撕扯著爸爸給她買的新衣服,一邊哭一邊罵,罵得很難聽。什么,某某人才是爛貨,我聽不下去,摔了門去同學(xué)家了?!?/p>
李建文知道,牧云笛又有些傷心了,牧云笛并不像個精神異常的姑娘,相反,還很多情,這勾起了李建文很多自己的回憶。離開醫(yī)院時,李建文不自覺地抬頭看來時路過的門、小樹林等地,他沒有看到牧云笛說得那個懸在梁上的人。
4
早上醒來,李建文的手機里有兩個未接電話,是編輯部主任打來的。李建文知道,領(lǐng)導(dǎo)在關(guān)心稿件的完成情況。這個轟動縣城的新聞,記者們曾照實寫了N篇通訊稿,沒能寫出什么新意,領(lǐng)導(dǎo)想讓李建文去挖,深挖,挖到現(xiàn)在,李建文越來越不太明白領(lǐng)導(dǎo)的意圖了。
李建文回撥了電話,主任問進度如何,李建文給了個不明不快的回答。說有小突破,但還需進一步挖掘,正努力著。
掛了電話,李建文陷入沉思,做新聞是想反映社會民情,關(guān)注社會熱點,他是真想做點有意義的事情?,F(xiàn)在看來,很多東西不能隨己所愿,他審視自己,感覺自己像個騙子,在博取牧云笛的信任,一步一步走近她,套取某些東西,回來后又編織莫須有的玩意。說白了,自己就是一條偽裝成羊的狼。
李建文登陸了百度首頁,不知道為什么,他對牧云笛給的那串時間很感興趣。他決定搜索,在查閱了各類網(wǎng)站后,他發(fā)現(xiàn)了件事情,這件事情無論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吻合度都和牧云笛所講的劇組下重慶有關(guān)。
想到陳樂樂,李建文就想起牧云笛看到的瘦高男孩。瘦高男孩不是回深圳了嗎?陳樂樂的家也是在深圳,莫非瘦高男孩和陳樂樂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李建文決定給牧云笛打電話,他想問個清楚。
牧云笛的電話沒有人接,李建文決定去醫(yī)院。
醫(yī)院里,病人們魚貫進入診斷室接受主治醫(yī)生的檢查。牧云笛的母親正在門口等候,約莫半個小時,醫(yī)生和牧云笛出來了。回到病房,醫(yī)生告訴牧云笛母親,手術(shù)安排在后天,叫她們做好準備,這些天吃清淡點。
醫(yī)生離開,牧云笛高興地拉上李建文出了病房,母親在后面喊她吃東西,她也沒理。李建文問她:“要去哪里?!蹦猎频颜f:“不去哪,就是想說一件事?!崩罱ㄎ恼f:“啥事?!蹦猎频颜f:“想給你個驚喜,今晚凌晨以后你還來嗎?你來的話,我?guī)阋妭€人?!崩罱ㄎ膯枺骸笆钦l???”牧云笛笑,說:“你見了就知道?!?/p>
李建文又問牧云笛,陳樂樂是不是她所看到的瘦高個子男孩。牧云笛被問住了,她說是,又說不是,含含糊糊的。只說那個男孩很高,家也在深圳,但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
被她這么一攪和,李建文也糊涂了。
離開醫(yī)院前,牧云笛想到了什么,她給了李建文一串數(shù)字。牧云笛說:“自從高個子男孩和我作別后,這串數(shù)字就常常閃現(xiàn)在我面前,數(shù)字閃現(xiàn)時,眼前還會浮現(xiàn)起深圳的那個家。”
關(guān)于深圳的那個家,牧云笛沒有過多描述。
在李建文看來,這串數(shù)字或許是高個子男孩留給牧云笛的某種聯(lián)系方式。數(shù)字是這樣的:137135913XX。李建文認為,這串數(shù)字就是聯(lián)系電話。他想打,又有些遲疑。
從醫(yī)院回去后,李建文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他還在回想早上在網(wǎng)上搜到的那條新聞,新聞的內(nèi)容如下:
6月25日,記者從重慶市XX縣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隊獲悉,為確?!?.24”長江XX段翻船事故搶險救援工作順利實施,6月24日凌晨起,將對事發(fā)區(qū)域的交通路線實施臨時緊急交通管制,除參與搶險救援車輛外的其他車輛均需繞道行駛。
路過移動營業(yè)廳,李建文想查下這串號碼,按照新聞上所記載的那次事件,翻進長江的輪船很可能就是陳樂樂劇組所乘坐的。那么,這串號碼又是誰的呢!
在營業(yè)廳,營業(yè)員輸入號碼,查出歸屬地確實是深圳,李建文試著撥號碼,號碼是空號,怎么會是空號……
出了營業(yè)廳,李建文的心里空落落的。冥冥中,他感覺這號碼或許有人用過。為了更深層挖掘新聞點,他決定聯(lián)系深圳的駐站記者,或許他們能幫上自己。在告知深圳的同事電話號碼后,他就靜靜地等候著遠方傳來的消息。
5
回到住處,李建文在無聊中度過,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牧云笛會給自己什么驚喜。
深夜,李建文再次進入醫(yī)院,牧云笛沒有睡著,李建文輕輕敲了敲她的肩膀,她就翻起身來了。倆人走出住院部大樓。李建文問:“去哪里?”牧云笛指了指方向說:“這邊?!蹦猎频阉傅牡胤剑轻t(yī)院的樹林,樹林還是有些面積的,白天病人們會來這里休息,呼吸新鮮空氣,夜里,人們四散離開,這里就空落落的。
“就在那邊?!蹦猎频炎咴谇懊?,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
“你聽說過時間之門嗎?”
“只是在網(wǎng)上聽到過,怎么,這里不會也有這樣的門吧。”李建文用戲虐的口吻說道。
“是的。”
牧云笛這么說,李建文頗感詫異。在朝樹林深處走進時,李建文越發(fā)感覺所站的地方不是醫(yī)院里的那片普通樹林了。林中霧氣騰騰,深幽森莽。牧云笛站在一片霧氣中,向李建文回過身,天空中沒有月亮,她的臉卻分外明晰,她沖著他笑,說:“這里就是時間之門,所謂的“門”并不是具體的門,當你走過這里的重重迷霧,就會見到一個讓你意想不到的人?!?/p>
走進迷霧時,周遭的一切變得像牛奶般乳白。李建文徹底湮沒在這白茫茫的世界。面前有風吹過,很輕,霧氣漸漸拂開。躍入眼簾的,是另一個世界,這里晴空萬里,蒼山抱翠,人們正在田間躬身勞作。地里有個身影再熟悉不過,那是個很普通的農(nóng)家婦女,穿簡單的布料衣服,婦女正在插秧,或許是熱了吧,她用手擦著汗。
“怎樣,看到阿姨你激動吧!”
李建文沒有來得及說話,他流露出萬分詫異的表情。他喊了聲媽。婦女沒有聽到,依然認真地做著手中的活。
“不用喊了,有些事看得見就行,卻不能真的走近,她聽不到的?!?/p>
“媽!”李建文又喊,婦女還是沒有轉(zhuǎn)身。“這是哪里?”李建文轉(zhuǎn)過身來,沖著牧云笛問道。
“時間之門,我們該離開了,要是太晚了就回不去了?!?/p>
“到底怎么回事?”李建文在后面問牧云笛。牧云笛沒回答他,繼續(xù)往前走。
走出迷霧,走出那片樹林,李建文看了看手機。進去時凌點一刻,出來時已經(jīng)快五點了。在住院部大樓,牧云笛走了進去,又回了回身,抬著頭說:“奇怪,怎么又不見了?!?/p>
“什么不見了?!崩罱ㄎ膯柕?。
“就是懸在梁上的人,我們前面出來時他還掛在這呢?!?/p>
李建文不知道該怎么接她的話,這里除了他和牧云笛,他什么人也沒見過。和牧云笛道別,牧云笛說沒有困意,想和他再聊聊。李建文已經(jīng)困了,他打了打哈欠,但是想到剛才看到了母親,他又沒有了困意,他不想掃牧云笛的興,振作起精神,說:“好吧,聊什么。”
“你知道掛在梁上的人是誰嗎?”
“誰?”
“當年和我爸打架的人。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初一了,我們家搬進了縣城。我住校,很少回家,爸爸也是。我們相見的機會更少,有次外公來縣城,買了我最愛吃的鱸魚,那天外公在校門口等我。放學(xué)后,我們搭著船回外公家。才爬上岸,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村民們圍在外公家門口,里三層外三層,走進去看,父親和一個男人在地上打滾,你一拳我一腳的。那個男人我認識,以前和我媽一個水利站的,后來去了農(nóng)技站,平日里騎飛鴿牌自行車,上班時愛路過我家,我媽還坐他車上班?!?/p>
牧云笛的手里不知道何時多了根小棍子,她用棍子在地上劃來劃去,接著又說:“那時候才曉得,原來我媽和那人有染。那場架是我爸打贏了,那天我們都沒吃飯。村民們對我媽指指點點,我完全懵住了,完全湮沒在人們的口舌之間,我躲進屋里,不知道怎么的,就趴在被窩里嚎啕大哭起來,我從來都不知道,也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我家。那天晚上,我爸進屋來,從懷里摸出一只阿童木玩具給我。爸爸說,他從另一個集鎮(zhèn)買的,看著阿童木,就能看到小時候我騎在他腿上玩耍的場景。爸爸本來是回家的,可是家里沒人,就來外公家,最后就看到不堪的一幕。爸爸還說,他必須離開落水灣了,他這樣的人,在落水灣抬不起頭。自那以后,我再沒見過他?!?/p>
聽了牧云笛的講述,李建文想起自己的母親,剛才在時光之門看到的母親,音容正如兒時所見的一樣,可他們畢竟不能相認,或者這時間之門就是個幻境吧,根本不值得去追究,母親始終是過世多年了。
李建文望了望窗外,天空中更暗了,這是黎明將要到來的表現(xiàn),他想回去了。
他和牧云笛作別,牧云笛說:“明天我晚上手術(shù),等我手術(shù)結(jié)束你再來吧?!?/p>
李建文說:“好啊,希望你早日康復(fù)?!?/p>
牧云笛什么也沒說,貌似對她來說,康復(fù)并沒有什么意思。
見牧云笛走進大樓,李建文才下的樓,在出住院部大樓時,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門頭,門頭上什么人也沒有。
6
牧云笛走進手術(shù)臺,回了回身,她看到母親滿是焦慮的眼神。畢竟是從眼睛里拔一根刺出來,換做誰的父母,都會擔心的。
時間在一分一秒走動著,李建文看著手機,算著牧云笛做手術(shù)的時間。他的腦子里閃現(xiàn)出一些問題,做了手術(shù)的牧云笛,還會看到那個高個子男孩嗎?他還有必要寫這篇“深度報道”嗎?他有些糾結(jié)。
他撥通了深圳駐站記者的電話,想跟進下查詢工作。同事說忙暈了,差點把事情搞忘了。在12年前,這個號碼確實有人用過,但那以后,就沒人再用了……
同事還在那邊說著什么,李建文已經(jīng)知道是什么情況了。對于這種情況,他不知道該怎么告訴牧云笛。正愁著,領(lǐng)導(dǎo)發(fā)來短信,問:小李,稿件怎樣了?要是沒找出其他更有意義的新聞點,你先發(fā)一篇你現(xiàn)在寫好的給我也行。
李建文不知道該怎么回,思考了很久,他還是打了幾個字:主任,改好就發(fā)您。
掛了電話,李建文思忖著,該怎么面對牧云笛,難道還繼續(xù)問下去?他有些不想寫這篇所謂的“深度報道”了。他想起了牧云笛第一次爬上醫(yī)院樓頂時的場景,牧云笛說:“你再變個,你再變個,變得真好,比電視上那個劉謙還好?!?/p>
李建文知道,那時候的牧云笛,一定在看高個男孩給她變魔術(shù)。李建文小時候也想成為魔術(shù)師,能把花變成鴿子,把紙變成錢,要是有了很多錢,就能穿新鞋子,踢新足球,買好多好玩的玩具……
在電腦里輸入“魔術(shù)”關(guān)鍵字,李建文找到了相關(guān)學(xué)習視頻,他決定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學(xué)習簡單的魔術(shù)技能,為牧云笛變一次。
到了深夜,李建文再次來到醫(yī)院。他又進入住院部大樓,潛意識地抬頭看了看住院部大樓的門頭,上面什么人也沒有。和往常一樣,李建文敲了敲牧云笛的肩膀,牧云笛站起身來。不過,她的眼睛上戴著個眼罩。
“怎么了?”李建文問。
“沒怎么,醫(yī)生說做了手術(shù)怕感染,所以戴著個眼罩,放心,我的另一只眼睛是好的。走吧,今晚你想去哪里?!蹦猎频褑?。
“時光之門,我想去那里看看。”李建文說。
他倆和之前一樣,走進樹林,走過迷霧,走了很久很久,眼前還是乳白的迷霧。李建文說:“我們會不會走錯了?!蹦猎频颜f:“應(yīng)該不會。”李建文說:“我給你變個魔術(shù)吧,你看看這是什么?!崩罱ㄎ恼f著,揉弄著手中的一根紅線,紅線在他手里搓了搓,變成一只灰色的鴿子。
鴿子撲扇著翅膀,向前方飛去。
“走,我們跟著鴿子走?!蹦猎频褮g脫起來。
“你啥時候出院?”李建文在后面問。
“還有幾天吧?!?/p>
“等出院了,你就可以回學(xué)校了,馬上又要考試了?!?/p>
“我不想考試,我只想像這只鴿子。不對,我怎么覺得今天走了很久云都不散呢?!?/p>
“是啊,我們是不是回不去了?”
“不知道?!?/p>
“你看到遠方有什么嗎?”李建文問。
“我什么也看不到。”牧云笛說,又問道:“你呢?看到什么了。”
李建文揉了揉眼睛,佇在原地半響不說話。牧云笛又問:“看到什么了?”李建文說:“你再走走,再走走看能不能看到。”
牧云笛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