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慶

年度演員姚晨

較真

穿緊身皮褲坐在地板上的姚晨女士，拿起叉子面對眼前的一整盤蔬菜沙拉犯了難。

攝影師告訴正略微皺眉和不解的女明星，她需要在眾人和相機面前再現(xiàn)平日吃飯的樣子?！懊靼琢恕！彼哪樕铣霈F(xiàn)標志性的大笑，“我平常愛吃的是毛血旺啊什么的，不太吃沙拉，如果以后還拍這樣的，可以點一些我們平時真的吃的東西?！?/p>

姚晨較真。

在2018年10月上映并在海南島國際電影節(jié)上為姚晨獲得第一座最佳女主角獎杯的電影——《找到你》中，有一個鏡頭是姚晨飾演的律師李捷，坐在臥室床邊疊衣服。姚晨認為，即使是談話時隨手在疊的衣服也一定要符合角色在生活中的穿著習慣，色調(diào)不能是乍眼和艷麗的。最終她和服裝師一起完成了這部分的準備工作。

“其實都是特別特別小的細節(jié)，那種鏡頭有誰真的會仔細去看呢？”姚晨的好朋友、“壞兔子”影業(yè)合伙人之一的劉一有些不解。她想起公司做的另外一部電影《送我上青云》里，姚晨要演一位記者。劇本里沒有對這個角色的工作狀態(tài)做太多描述。姚晨找到身邊曾經(jīng)做過記者的幾位朋友，詳細詢問她們每個人出差時會穿什么樣的衣服、褲子和鞋，甚至遇到門衛(wèi)阻攔時應該如何應對和突破。

在另一部擔任主演的新作——電視劇《都挺好》里，姚晨飾演精工廠的一位銷售總監(jiān)。為了避免演出一個自己想象中的角色，開機之前她提前去了蘇州，找到當?shù)貛准夜S的銷售總監(jiān)，跟他們一起吃飯、喝酒、聊天。在他們身上，姚晨發(fā)現(xiàn)很多有意思的細節(jié)，“比如平時去見客戶的時候，不敢開特別好的車，只能開一個中檔車，因為他們不希望讓客戶覺得你已經(jīng)很成功，為什么還要壓我的價”。

去年姚晨還在一部青春劇里客串一位老師，只有兩三場戲。她請公司同事在網(wǎng)絡上找了很多大學或者中學老師的視頻?！八龝ビ^察現(xiàn)實中那些老師是怎么上課的，我心想，你就兩三場戲，有必要這么認真嗎？”劉一覺得挺吃驚的，“因為一般人不會注意到這些的呀。而且最后可能也不會剪進去，就是你做的很多大量的這種東西，真的是需要的嗎？但她是不惜力的，就是花大量的時間去研究這些?！?/p>

在電影《找到你》中，姚晨還根據(jù)時間線對自己頭發(fā)出油的程度和發(fā)絲的臟亂、卷曲程度進行了設計和控制。她先用嬰兒油從頭發(fā)根部抹上，讓頭發(fā)呈現(xiàn)出自然出油的效果?！昂竺嬗謺嗯恍└煞?，讓它看上去更毛躁……包括頭發(fā)一開始還會有點兒弧度，后來越來越直?！痹诮邮苊襟w采訪時，姚晨說，“這些都是拍攝過程中有意識的處理。也許觀眾注意不到，但十分有必要。這種細節(jié)越細越真實，傳遞的信息就會越準確。”

很難說以上這些專業(yè)精神的表現(xiàn)是否被充分注意到了，在2018年的新片《找到你》出現(xiàn)之前，她是以一場公開演講重回了大眾熱議的焦點。2018年7月，姚晨在“星空演講”所做的分享—“一個中年女演員的尬與惑”，以一些看上去過于真實和詳盡的細節(jié)，打破了這個愈發(fā)保守的時代，人們對一個女明星生存狀態(tài)的想象和期待。

這個工作前后溝通了近一年的時間，姚晨拒絕和推脫了很多次。對方希望她來分享這些年的成功經(jīng)驗，但她認為自己這些年是“喝涼水都塞牙的一個狀態(tài)，每天一睜眼真的，一地雞毛，一堆的事情，披頭散發(fā)、蓬頭垢面”。

“我說你真要讓我聊，我只能聊一個不得志女演員的尷尬。他們說，這主題很好嘛！”

她談到自己面對生育和工作的兩難：“過去5年里，生了兩個孩子，錯過了很多好導演的好項目，等再回到職場中時，事業(yè)已處于十分尷尬的境地。明明到了一個演員最成熟的狀態(tài)，但市場上，適合我這個年齡段演員的戲卻越來越少?！?/p>

又談到做演員近20年，始終被貼上喜劇標簽和無法在電影創(chuàng)作中獲得成就感的巨大困惑。并且，她開始真的面對所有明星都想過的那個問題——“假如有一天我不紅了會怎么樣？”而這一天也終于來到了她的面前。

最直接的感受來自微博。她明顯感到自己微博的轉(zhuǎn)發(fā)量低了，互動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其間遇到的幾次輿論風波，更讓她感受到聲名、影響力、知名度一夜之間就可能會被傾覆。另一方面，時代和行業(yè)也已經(jīng)發(fā)生巨變，曾在微博早中期擁有巨大粉絲數(shù)量和影響力的姚晨早已告別“微博女王”的名號，和所有人一起進入一個流量數(shù)據(jù)幾乎宰制一切生產(chǎn)消費環(huán)節(jié)的新世界。

姚晨認為這些年自己生活的關(guān)鍵詞是“彷徨、沮喪、無力和失敗”。演講里分享的故事和細節(jié)，如果放在幾年前，她承認自己說不出來，因為“會有顧慮和心理負擔”。但“這些年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最好的一點就是開始會懂得跟失敗做朋友了，比如‘電影代表作這件事情，對啊，在這篇演講之前，我也根本不知道《找到你》上映了到底怎么樣呢，真的。所以你接受了失敗這個事實，你也開始明白一個東西，其實失敗才是一個人生常態(tài)。年輕的時候很容易成功，你誤以為成功是常態(tài)，其實不是的，它是一個很偶然的事情，可能你就這一次”。

演講內(nèi)容迅速引發(fā)共鳴。過去10年來，一向不憚在公共領(lǐng)域公開分享和輸出觀點、意見的姚晨，在微博時代的喧囂之后，又經(jīng)歷了自媒體時代的狂歡。演講內(nèi)容迅速傳播開來，姚晨作為中年女演員和母親在職場和生育中所遭遇的困惑和尷尬，引發(fā)大量女性的共鳴和媒體討論。大S就曾在接受《人物》采訪時表示，姚晨在演講中談到兩次懷孕失去了很多工作機會和工作室員工全部離職等經(jīng)歷，同樣也道出了她的心聲。

當然有些時候她的故事也僅只被簡單化地處理為姚晨“無戲可拍”。這并非事實，最近幾年，每年大概有近百個劇本找到她。但她覺得這些劇本里的女性角色大都非常單一。

“哪怕通過一個事件得到拯救，也是通過男性或者別的力量，不是真正的自我覺醒。甚至改變之后，她還在取悅男性，或者證明某種非常表層的女性價值，穿得更好看，變得更漂亮，如此而已?！痹诮邮堋膀v訊娛樂”采訪時，她這樣分析自己接戲不多的原因。

姚晨的看法也得到《找到你》總制片人陳潔的認同。陳潔告訴《人物》，作為電影行業(yè)從業(yè)者，一直以來她“有兩個比較不服的點”。

“第一個是我們很多優(yōu)秀的女演員，其實在電影里面沒有特別飽滿的角色機會，因為我們大部分電影的生產(chǎn)者是男性同行，主流片給到女性表演者豐富飽滿空間的，是比較少的。第二個是職業(yè)媽媽的心態(tài)在我們國產(chǎn)片里面也挺少有機會表達的?！?/p>

陳潔認為，所謂“職業(yè)媽媽的心態(tài)”，就是一邊計劃著自己的事業(yè)，一邊計劃著家庭，“她就是兩頭燒的，這兩頭燒的東西跟愛情沒有關(guān)系，跟一個女人怎么安置自己有關(guān)?！钡?，“目前大部分主流電影里面講的還是愛情對女人是第一位的。這兩種現(xiàn)狀是我自己覺得不滿足和不服的地方，我一直在想有一個什么樣的一個電影載體可以實現(xiàn)這些思考。”

2016年初，作為壹心娛樂創(chuàng)始合伙人的陳潔，買下《找到你》韓國版權(quán)并著手做中國落地改編，她找到姚晨和馬伊琍出演電影的兩位女性角色。而在生活的一地雞毛和事業(yè)的現(xiàn)實困境里，姚晨也開始了自救行動。在開設電影公司后，她主演和參與出品的《找到你》在2018年10月上映。這部小成本電影獲得了2.85億的票房。

長久以來在電影領(lǐng)域被視作存在代表作焦慮的演員姚晨，因為《找到你》，找到了做演員的快樂和成就感，而開設公司“曲線救國”，想要更加主動去創(chuàng)造角色的電影人姚晨，也因為這些行動在2018年找到了自己。

抿嘴

在過去39年的生命歷程中，姚晨并不是每一時刻都能找到自己。反而在很多命運圖景發(fā)生變動的時刻，她會感覺到，自己的人生“總是在被一股力量所左右”。

比如，學舞蹈這件事。

雖然14歲考進北京舞蹈學院附中學習民間舞，但在姚晨看來，自己和舞蹈這個曾經(jīng)的職業(yè)之間，是一種“稀里糊涂地就去了”的過程。

在進入舞蹈學院附中之前，她的舞蹈幾乎可以稱為零基礎(chǔ)。那時，小鎮(zhèn)女孩姚晨覺得自己成年以后，“順理成章是會去接父母的班，到郵電，或者到鐵路”。

去參加舞蹈學院附中的考試，也只是因為學校文藝老師的一句話，“你個子挺高的，舞蹈學院附中來招生了，去試試吧?！比ブ?，老師臨時給她編了一段花燈舞。到考試現(xiàn)場一跳，僵硬得像根棍子。而現(xiàn)場的“各種小美女們，人家動不動‘咵，那腳就到（頭）這兒了”。

除了舞蹈，姚晨對自己的外表也沒有自信。她從小就有一張笑起來燦爛同時也令人驚訝的大嘴。

父親是個有著傳統(tǒng)審美的男人，從她幼年起，他就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哎，這孩子嘴怎么這么大。”他認真地做示范和糾正女兒，“笑的時候要這樣抿著笑”。一直到進入北京電影學院之前，姚晨都遵從著父親希望她抿嘴笑的行為要求?！白鳛樯凶钤缃佑|的一個男性，爸爸他并不認同我的長相”，姚晨承認這是讓她比較郁悶的一件事情。

拍集體照時，她“總感覺自己長得跟大家不太一樣”。前幾日，姚晨從家里翻出一張13歲時跳舞的光碟。畫質(zhì)模糊，丈夫曹郁看了笑得從床上掉到床底下，“他說我神情完全像一個外國人混進了一個中國舞蹈隊里頭，就是我的整個輪廓長得就不太東方那個樣子，我會覺得我為什么長得不像大家的那種樣子，就是其他同學那種細眉細眼，五官比較淡一些的那種感覺。所以那個時候我在舞蹈演員堆里頭，還蠻自卑的。”

但最終，14歲的姚晨，“就這樣稀里糊涂上了舞蹈學院附中”。姚晨覺得，“那個時候有一種老是被別人牽著拽著走的那個感覺，老是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的人生是被周圍人的評價拉扯的。進校第一天，姚晨聽老師說，“人家是千里挑一，你們都是萬里挑一，你們都是天之驕子?！弊呗返臅r候都是鼻孔朝前，“莫名其妙地很自信”。

但完全零基礎(chǔ)的她，剛?cè)サ臅r候，對舞蹈談不上喜歡，只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因為個子高，近視，姚晨老被放在最后一排，每次學動作都學得特別慢，至今“想起來都是揮之不去的焦慮”。為了趕上其他有基礎(chǔ)的同學，姚晨吃完晚飯還會去壓腿練功。她也清楚地知道，“比如芭蕾舞，民間舞，古典舞，每一個動作應該做到哪個位置上是最好的”。

但問題在于“你自己能不能做到，因為你知道什么是好的，但是如果你做不到那個最美效果的時候，你就會很痛苦，對自己是一個巨大的心理上的折磨”。那個感覺“就像是我非常暗戀這個男人，但這個人很不鳥我，有種愛是不對等的感覺”。

唯一和短暫的甜蜜期來自一位代課老師。姚晨記得，班主任請假后，代課老師對她特別好，老讓她給大家做示范動作。

“來，姚晨，你來做個阿拉C杠，來，做一個小跳，哎呀，你們看，你們看看姚晨的爆發(fā)力，你看，哎呦，這個小腿骨骼長的，舞蹈學院50年都招不到這樣的腿！”

那段時間，姚晨“天天像過年一樣”。“就是老師他那種寵溺你，對一個小孩來講簡直太，就是太珍貴了，那是對你的那種自信培養(yǎng)簡直是……讓你突然覺得說，其實我挺好的，我沒有那么差。”

但絕大多數(shù)時間，姚晨要面對的是一種長久和日常的自信匱乏。她曾一度用一種想法來安慰自己—她幻想也許自己只是暫時隱藏在民間的天才舞蹈家，有一天她的才華會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而被世人發(fā)現(xiàn)。但練到第三年的時候，姚晨放棄了這種自我安慰，她開始承認自己“真的沒有什么舞蹈天賦”。

來自外界的那股“牽著拽著走”的力量，在這時又出現(xiàn)了。

舞蹈附中一位老師因為擔心姚晨未來的生計 ，幫她找了一位中央音樂學院的老師學習唱歌。后來姚晨又在聲樂老師的幫助下，認識了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表演系的老師牛娜。牛娜認定姚晨的樣子“太適合當演員了”。

對一個始終對自己外表和專業(yè)都不自信的女孩來說，姚晨第一次在一位老師那里獲得如此重大和明確的認同和評價。來自外界的指引，就像初一時學校老師叫她去考舞蹈學院附中的那句話一樣，再次改變了姚晨人生的方向。

一個最明顯的改變，是外界對她外表的評價。過去十幾年里，在父親、同學、自己眼里長得跟別人“很難融入”的那張臉，開始被賦予獨特的價值。在考電影學院的時候，姚晨能感受到老師們“格外的重視”。

“我們老師拿著我的藝術(shù)照，說你看這孩子長得多像梅艷芳，所以上電影學院你才知道，你的形象是非常有特點的，老師說你是天生有一張大銀幕的臉，說你就適合拍電影。所以你就開始認可自己的樣子。”

同時，在舞蹈學習里始終無法得到的成就感，在戲劇學習里，姚晨很快就得到了。她記得一年級上解放天性課時，經(jīng)常自己寫東西。第一次周一課堂點評時，老師說，“同學們，你們哪個組要是搶到了姚晨，那你們這個組就撿了寶了?！?/p>

姚晨寫過一個叫“鳥人”的故事，“一個公務員下班回到家，忍受妻子的責罵和孩子的尖叫，最后終于在一個夜晚打開窗，從窗戶里跳了出去，但他沒有死，因為他突然間長出了一對翅膀，就飛向遠方。”

老師持續(xù)的認可和表揚，“好像是招到了一個非常有天賦的一個學生”，也讓進了大學的姚晨感覺“像進了天堂一樣”。

慌亂

事實上，在外界看來，演員姚晨從一出道起，就有著很多同行沒有的持續(xù)性幸運。大學畢業(yè)僅兩年，就因拍攝情景喜劇《武林外傳》成為具有國民認知度的大眾明星，緊接著三年后，又因為拍攝電視劇《潛伏》和“微博女王”的頭銜，成為一線演員和明星。

但在姚晨心里，一種錯位感始終存在。在電影學院學習時，姚晨沒有想過自己未來有一天會以一個喜劇的角色被最廣泛的人群認識。在學校排戲時，老師讓她演的角色，是麥克白夫人，《暗戀桃花源》的云之凡和《大明宮詞》的武則天。

“那時候老師肯定不會想讓你去演春花，你自己也沒有想過，你有一天可能能演春花這樣的角色，但很顯然你畢業(yè)以后演了一個像春花一樣的角色，也紅了，你也說不清是命運的安排，還是什么。我們老師還曾經(jīng)很惋惜地跟我們同班同學說，你看這年頭演員多不好混，連姚晨都去演情景喜劇了?！?/p>

很多年里，姚晨曾經(jīng)在不只一次采訪中說過，“從進電影學院第一天我就想了，我要成為一名偉大的演員?！?/p>

在有了兩部電視劇代表作后，那種想要在電影里創(chuàng)造一個讓自己滿意角色的想法變得越來越強烈。然而這一次，并沒有那么順利。

很長時間里，她在自信與自我懷疑中反復搖擺。有時，幸運和聲名的暴起會讓她覺得，“就像突然間坐上一列快速疾駛的列車，莫名其妙地奔向了一個目的地，停都停不下來，又接連《潛伏》，它會讓你有一種誤會，你會覺得，怎么說呢？就是這種幸運可能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吧。”但又有些時候，那種從少年時期起就長期潛伏在她內(nèi)心的不自信和自我懷疑，在這時又出現(xiàn)了?！笆遣皇俏矣终`會了自己？是不是我不適合做演員啊，我又錯怪了自己？”

大學畢業(yè)的頭兩年，因為無戲可拍，她曾經(jīng)想過去上海學習服裝設計。也曾在每天買菜、做飯的下午，戴個耳機就上地鐵了，然后坐到五道口下來晃一圈，晃到天黑，再坐地鐵晃回去。

在電影表演中的挫敗，再度讓她感受到那兩年的那種“慌亂感”。她會“經(jīng)常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個好演員，一會兒覺得自己可能不適合干這個，日子也是一天快樂，一天憂傷”。

姚晨有一種感覺，“就是命運之神牽著你的手，把你帶到了這個地方，然后又松開手，此后的路你得靠自己走，你得腳沾地，一步一步地走，再沒有那么多幸運，后來就是這種感受。”

《看電影》雜志主編阿郎、資深媒體人易立競早年間分別通過微博和采訪，與姚晨結(jié)識，并在之后的交往中逐漸成為好朋友。他們是在一旁觀察到姚晨焦慮和自我懷疑的那些人。

在同為創(chuàng)作者的易立競看來，“只要創(chuàng)作的人，每個人都想有代表作。姚晨的這個焦慮感是，因為之前她的電影作品里，沒有一個很完整或者說真的表現(xiàn)出她優(yōu)勢的那樣一個作品?！?/p>

“兩三年前吧，她特別的焦慮。”阿郎覺得，不論是角色塑造還是個人生活，“她有一個殼，一直破不開。”

“就是她總想用電影向觀眾傳達一種她理解的什么東西，但有時候這不是電影的第一使命。還有，她有時候會糾結(jié)于事實的真相，她覺得外界所理解的真相和她所知的真相是不同的。這兩種不同當中，也有些誤會，總之是出現(xiàn)了一個鴻溝?！?/p>

阿郎告訴姚晨，這世界上沒有真相，只有大家各自站在自己的角落所看到的事實。而所有職業(yè)上的焦慮，在他看來，其實都是她個人成長上的一種焦慮。

阿郎覺得，“如果一個演員有幸在年輕的時候經(jīng)歷過迅速成名，大家都發(fā)現(xiàn)了她那些非常好的一面，然后最后她也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自己不愿接受那一面的時候，如果她能夠坦然面對這一面，這個人的人生可能會變得非常開闊?！?/p>

有一次幾個人一起吃飯。阿郎很明確地說，“姚晨，你應該反思自己?！卑⒗捎浀盟腥硕笺乜戳怂谎?，他們覺得不可以跟一個大明星這么說話，但是姚晨并沒有表現(xiàn)出被冒犯的感覺。

“我特別跟她說過一點，我說大家這么狂熱地追星，會給明星或者是演員造成一個錯覺，覺得他們狂熱地喜歡我的一點，就真的是我的。是，真的是有這一點，但也一定是被人夸大了的。反觀，人家痛罵你或者反對你的一點，也許真的你身上有那樣的缺點，但是也毫無疑問被人夸大了。兩者同樣是夸大，你怎么面對這個夸大和那個夸大的問題——這真的是人生做人和做明星需要面對的課題，需要閱歷，需要知識?！?h3>破殼

姚晨最近打了耳洞。在媒體采訪中，她把“打耳洞”界定為“一件很大的事”。

前30多年，她都不想改變這一切?，F(xiàn)在她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人就活這一輩子，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去嘗試一下，改變一個固有的認知，也挺可惜的。但其實也許你自己還有更多別的可能性，也許你自己還不太了解自己?！?/p>

“別的可能性”在最近這兩年的姚晨這里，開始多了起來。她開了自己的電影公司，不到兩年的時間，主演和參與出品了《找到你》，主演并監(jiān)制了目前還未上映的《送你上青云》。

在朋友們眼中，過去幾年，姚晨的焦慮是真的，準備也是真的。易立競告訴《人物》，兩人一起逛街，“很多時候就是淘碟，有一個地方我們經(jīng)常去。好的時候，她能淘到十幾張，她喜歡看碟，就是特別老套的一個方法?！?/p>

阿郎覺得同時作為明星和演員的姚晨，跟真實生活之間是“不隔”的，“作為一個社會中的人，社會上發(fā)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情，她都在思考，都在觀察，都在設身處地地把自己當做一個普通人去想、去做?！逼匠０⒗蓵蛢晌谎輪T朋友大量而頻繁地談論電影、閱讀和幾乎所有領(lǐng)域的時事和社會公共話題，“一個是姚晨，一個是張譯”。

劉一印象里，姚晨和愛人曹郁會在家里一起看很多電影?！皟蓚€人在家里大量地拉片，比如像《卡羅爾》、《三個廣告牌》，都拉過好幾次，就是對業(yè)務的學習和鉆研，隨時需要知道你的同行，不管是中國和外國，大家都在做什么樣的表達，電影工業(yè)的水準到了一個什么程度?！?/p>

2016年，姚晨有了自己開公司做電影的想法。最初這些想法來自她對歐美許多電影演員的了解。她發(fā)現(xiàn)她喜歡的很多演員，都在做自己的影視公司，與其說是依靠公司來獲得贏利，毋寧說他們是為了更有自主權(quán)地進行價值觀和藝術(shù)表達在開拓全新的方式。

“比如我很喜歡《地心引力》女演員桑德拉·布洛克，她在電影里給我們印象都是一個很悲情的女演員，但她做的那個影視公司拍的都是喜劇，我才知道她是一個很酷愛喜劇和喜歡演喜劇的人。然后又看到喬·克魯尼，因為他對政治很感興趣，所以他做的很多電影是跟政治有關(guān)系的，有很多政治背景，像《逃離德黑蘭》就是他做的。包括強尼·德普，在《加勒比海盜》這個跟他捆綁的最緊項目之外，他的公司做的全是很哥特、很暗黑系的類型電影，那也是他自己的興趣所在。這里頭最成功的是布拉德·皮特，他是個非常有眼光的制片人。他做很多的藝術(shù)片，兼具商業(yè)性，像那個《巴別塔》。”在談論這些的時候，她展現(xiàn)出了強烈的自信和光彩。

不再像過去一樣等待運氣或者那股來自外界的神秘力量來引導自己做決定的姚晨，在2018年有了一個能夠稱為電影代表作的作品—《找到你》。這確實讓她有一種“舒了一口氣”的感覺。

在上海電影節(jié)看完《找到你》后，阿郎告訴姚晨，“我說你完全已經(jīng)打破了那個殼，因為在她勇于談到了她中年女明星的困惑的時候，我就覺得OK，你能夠在這種場合說出這話，這點很重要，說明她整個人生整個開始開闊了，可能真的要打破殼了，她學會了放下她一直以來那些想不通的，或者是想不通的地方開始想通了?！?/p>

他看到，“一個女演員跨越了一個狀態(tài)，因為你要知道在中國的女演員其實是很難的，就是中國的演員，女演員，銀幕上永遠只有兩種人，一種人是女孩，一種是老人。”在兩個極端之間，很少有成熟中年女性的角色生存空間。

阿郎發(fā)現(xiàn)過去那種典型的屬于“姚晨式的表演模式”消失了。

光很愛你

除了《找到你》背后所代表的專業(yè)自救，這幾年的姚晨也在性別和身體的自我認知上，實現(xiàn)了“破殼”和救贖。

一直以來，一雙來自外界的眼睛和一股神秘的力量，似乎一直在打量和左右著她過去39年的生命歷程。

姚晨感到，“不管自己看著自己，還是別人看著你”，過去她并沒有特別“意識到這個東西”的存在。但在一些時候，“會覺得，總有一層，那個東西，一層紙，它始終沒有被捅破，沒有被穿越過去，放不下，好多東西還沒有放下。我那時候都沒有意識到這種存在，我只是在我不同的表演階段的時候我有意識，我會有意識地去反省自己”。

“對，以前就是別人，都是別人來告訴你說你很好。”

當她快40歲的時候，她開始對自己產(chǎn)生一種深遠的愧意?！熬褪菍ψ约荷眢w的認知，其實十幾歲的時候是最青春美妙的時候，但其實仔細回想，我從來沒有，從鏡子里頭，真正地仔細觀察過自己的身體。包括自己的面容，對，都沒有。”

在舞蹈學院附中穿著緊身練功服的時候，姚晨總覺得自己的身體發(fā)育得太豐滿。舞蹈學院是以平胸為美，和“前平后平”的同學們相比，她總是感到自己的“丑和格格不入”。她記得有一個女同學老喜歡“啪”地打她屁股，然后說“哎呀，你屁股長得真翹啊”。那時她很生氣并且懊惱，也不愿意穿文胸，一直試圖穿半截的棉質(zhì)背心把胸壓平。

身體最美好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姚晨完全沒有印象了，“好可惜啊，我真的沒有仔細觀察過。”

2.85億 姚晨主演的小成本電影《找到你》獲得了2.85億票房。

令她重新觀察自我的其中一束光，來自丈夫曹郁。姚晨覺得除了自己，曹郁也帶著她去“認知了一部分自我，甚至打開了一部分的自我”。

她記起前兩年兩人回福建老家。曹郁看到姚晨18歲時的照片特別震驚，“他說這是你什么時候，我說十七八歲從北京剛回福州的時候，他說天哪，你那時候這么性感，那個時候就是這樣的了?！?/p>

姚晨仔細地去觀察那張老照片上的自己，穿著絲綢襯衫，緊身牛仔褲，一頭直發(fā)，化了一個濃妝，“確實有種天然的不自知的性感”。并且兩人有一種同感，“其實那個時候的自己跟現(xiàn)在的自己挺接近的，反而是最接近的?！?/p>

但如果用一種簡便和功利的視線去回看那個階段的歲月，那時十八九歲的姚晨，或許正在經(jīng)歷生命里最低谷和迷茫的一段。

1997年，從舞蹈學院附中畢業(yè)的姚晨本已考上軍藝表演系，但為了遵守委托培養(yǎng)的合約，她從北京回到福州歌舞劇院。生活突然進入了一種很緩慢的節(jié)奏。

很多時候，她坐在宿舍的陽臺上，看著對面的老平房。老平房的石棉瓦，一層又一層，下午的陽光也很強烈。遠處，老有一只貓，一會兒睡覺，一會兒醒來就蹦來蹦去，然后一會兒它又睡覺，后來醒了又蹦來蹦去。

“我覺得生活不能這樣吧，你的身體里和你的腦子里老有一個聲音在問你自己說，難道我就這樣了嗎？難道我就這樣了嗎？”

為了打破這種平靜，她騎著單車去福州泰康路的肯德基給自己找了一份第二職業(yè)。白天去劇院報到，有演出就去做伴舞，下午沒事就去肯德基上班。一開始進去是打掃廁所，表現(xiàn)不錯做了收銀員。后來去了總配室和廚房，炸雞塊，調(diào)配可樂，學會每一個工種，最終順利地通過考試成為了接待員。

如果有人在1997和1998年經(jīng)過福州泰康路的肯德基，大概率會在店外的空地上看到一位穿著肯德基接待員的小裙子帶著小朋友一起跳《洗澡舞》的大嘴姑娘?！疤貏e開心，跟他們在一起特別快樂，就把我的青春在肯德基安放了一段時間。”

20年過去了，曹郁又在39歲的姚晨臉上，看到了舊照片記錄下來的，十八九歲時的天然和性感。

姚晨也開始回望自己的過去。“就在我30歲之前的，將近快有10年的時間，比如說我的穿衣風格，可能是穿卡通的，運動鞋，如果穿襯衫，我一定會把扣子扣得非常嚴實，就是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那樣的一段生活，而且很準確認定說就是應該那樣生活的，就是你那時候完全不會欣賞自己的美，不管是你的身體，還是你的樣子，還是你的臉，沒有關(guān)注過。你很輕視自己。”在接受《十三邀》采訪中，姚晨這樣回憶過去的一段生活。

2010年拍攝電影《愛出色》時，姚晨記得拍攝都快到尾聲了，導演要拍一個表現(xiàn)她和男主角“愛情美好的鏡頭”。導演準備了條花裙子，但試穿上后，姚晨非常生氣，說絕對不可以這么拍。

“我覺得太露了，特別氣，導演就說，你出來讓我看一眼，就看一眼，如果這裙子真的是太露了，就不讓你穿。后來一出來，所有人看完，都同時說太氣人了，這也叫露？”

姚晨回憶，“其實都不是深V，就是后背有露一塊兒?！币Τ扛械?，其實演員的每一個角色都是跟當時的生命體驗勾連在一起的，“跟你的成長是完全同步”。

現(xiàn)在，姚晨會經(jīng)常觀察自己，“以前會覺得觀察自己身體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闭煞虿苡粢苍诓粩嗟刭澝浪?，“毫不吝嗇”。

“他會鼓勵你去觀察自己，他也會把你很多覺得很美好的瞬間拍下來，然后給你看，他說，光很愛你，攝影師就是跟光打交道，你每次站在鏡頭前，站在光下的時候，所有的光都被你吸引來了。你的每一個輪廓，不管你站在哪兒，都是非常美的?！?/p>

曹郁隨時隨地用相機做記錄，在姚晨過生日時，來自曹郁的禮物是由她的照片組成的一冊影集。剛開始時，姚晨很不適應，“其實我不是個很愛拍照的人，我其實用很長時間我慢慢才適應拍照這件事情，雖然我是個演員。但他就會隨時隨地地拿相機記錄每一個時刻，我就很驚喜地看見自己在他的鏡頭里頭還是蠻好看的。過去，沒有，真的沒有，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自己，其實，就是沒有關(guān)心過自己?！?/p>

對生命體驗的拓寬和更新，也讓姚晨的表演發(fā)生了共振。

在新片《送我上青云》里，姚晨第一次在作品中完成了情欲戲的拍攝，“第一次那么大膽地，那么勇敢地把自己的身體非常坦誠地呈現(xiàn)在一個眾人的一個場合里。如果以前，一定是不接受的，因為我沒有勇氣，我也對自己的身體沒有認知，我也不認為我可以拍這樣的戲。”

正像她在演講中所說的，那些曾經(jīng)綁縛她的枷鎖在一層層被破開。也正如演員伊莎貝拉·于佩爾曾說過的，“做演員，最終是學會做個自由的人?！?h3>

2019年的愿望

愿新的一年自在快活，愛與恨都誠實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