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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遇

2019-02-06 04:04惠磊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日記本東風(fēng)

惠磊

魏少游自打今年七月過了三十歲生日之后,就越發(fā)覺得自己的與眾不同,甚至開始有些神經(jīng)質(zhì)。雖然還是一貫地單身著,可身上那份被人們稱作文藝細胞的狂風(fēng)又突然來襲,以至于自己生日當(dāng)天臨近零點的那一刻,還在三十一層樓上徑自號啕大哭起來。雖然,他心里清楚這份情緒的莫名和突兀,但終究是猝不及防,也就任憑這情緒肆意發(fā)泄并彌漫著,直到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還是絲毫沒有睡意,索性帶上了耳機,播放著那首自己新翻唱的歌曲《愛像是昨天》,想著用這個新的聲音把自己和這個城市永遠隔離開來,好趁著夜色,無人知曉。這其實也是魏少游解決自己消極處境的一個法寶——唱自己的歌,聽自己的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受外界的干擾,并能快速入夢。多少次他都這樣做了,在悲情中快速酣睡,可睡眠的中途又多少次淚水汩汩,他實在分不清究竟是在夢里還是在夜里,憂心忡忡之下更不敢睜開眼睛,他怕還會驚動到其他的枝枝蔓蔓、花花果果,只得任憑這淚水淋濕枕頭,緊繃著身體一直挺到天亮。等到睡醒的時候沒有一次精神飽滿過,終是渾渾噩噩的迷蒙在線。這一次當(dāng)然也不例外,只是催眠的形式變換了,新的歌聲催著他睡著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極度的疲憊和困倦,都寫在了臉上,分外鮮明,毫無遮掩。他也如往常一樣,像是要紀念這過去的一夜,不管是給淚水寫故事,還是給疲憊立傳記,依然拖沓著僵硬的身子,從床頭那橫七豎八的書堆中艱難地翻出那個略顯皺巴的日記本,既不洗臉,也不刷牙、不換衣服,倒上一杯涼水,放在窗戶沿上,像是為舉行一個神圣儀式的開端,關(guān)掉所有的燈光,打開所有的門窗,開始寫下昨天的日記:

記得早上從炮火中醒了,三十一層的高樓,我蜷縮著倚靠在床邊,閉上眼睛的瞬間感受到一陣心驚肉跳的寒顫。涼涼的,總是夜里延續(xù)到現(xiàn)在的時間溫度。也許真的是秋天快要來的緣故,夏天這樣的苦熱,著實讓人心煩;七八月的天氣,一丁點兒的睡眠時間都被擾亂地零零散散,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一個晚上,不能安眠又不知如何是好,雖然還是能想到古詩里說那春情萌動的時刻才應(yīng)有“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感覺,可我又該怎么解釋自己心里頭冒出來的這樣的動向?我深知這后知后覺,我深知一切確實來得太晚了一些。我也明白,今天的我,恨不得把自己活成一個新的角色,好趁著這新的一年、新的一天,能夠重新做個新的人。但這個夜晚,確實又和別的夜晚并無兩樣,流動著一股不一樣的暗涌。當(dāng)然,我也告誡過自己,三十歲的年紀,不去抽煙、不再酗酒、不要熬夜,寧可沉浸在苦情的音樂里,也得十分堅決地讓自己沉下來,但凡是你一言、我一語的酒后真情,或者是往日里凌晨三四點那些東倒西歪的拖沓身形,還有被稱作領(lǐng)頭羊的各色熙熙攘攘、燈紅酒綠,所有的這些曾經(jīng)都有過——我寧可拋棄。當(dāng)然,我也說服過自己,三十歲的年紀,沒有結(jié)婚、沒有積蓄、沒有房產(chǎn),往后余生又該如何是好,總不能一味地踏步原地、紋絲不動,總不能安逸地隨心所欲、啃老吃喝,還有那數(shù)不清的心里狂想,還有那去杭州、去上海、去蘇州的任性允諾,包括不敢言說的小心翼翼的賬單數(shù)落——我寧可面對。當(dāng)然,我知道,是真的很難??晌掖_實想憑著自己這丁點兒毛毛躁躁的想法使勁兒地去撞擊上這個不一樣的世界,無關(guān)自我、無關(guān)他人、無關(guān)男女、無關(guān)風(fēng)月、無關(guān)世界、無關(guān)天地……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夠置身在一個塵世之外的遐想里,不造作,守規(guī)矩,努力尋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桃花院落——我寧可辛苦!如果這樣,那該多好!可時間越發(fā)快了起來,到如今已然而立,雖然還貌似個娃娃,殊不知也都是揪著青春這點兒最后的尾巴使勁兒不想放開,其實內(nèi)心的慌張著實明顯,包括以前洋洋灑灑的言之鑿鑿,而今都一股腦吞吞吐吐、恓恓惶惶,硬生生把自己的天真都變成了如露如電的疾風(fēng)和虛妄,真是細思極恐!以前跟朋友也聊過這樣的境況,只不過那會兒的自己還愛調(diào)侃,堅信著肯定有一天能試著沖破這樣的樊牢,做到不卑不亢??墒?,或許真的是一個人習(xí)慣了在第一層樓的居住,往往不愿意再住高層,尤其是日常性還得朝著電梯間、窗戶邊一一擺弄,看似距離在縮短,時間在節(jié)省,卻還是提心吊膽,就怕再出什么差錯,更怕一不留神又成了自己永生的下一個抹不掉的淚點。其實,也有朋友說過,這是個矯情勁兒,這矯情的內(nèi)在根源,用他的話說,就是我這感覺源自黃天厚土渴望“腳踏實地”般的現(xiàn)實映照。我知道,這樣的說法很不一般,讓人無從拒絕,尤其是面對一個學(xué)習(xí)古代哲學(xué)的博士生,和他在一起,無法辯駁,只能啞口再三,聽著他滔滔不絕的如水談?wù)f,有時候即使聽厭了,干脆就信了,直接把他那個“高處不勝寒”的通俗道理一并拿來念叨,覺得這也是可以值得自己標榜許久的又一個相關(guān)氣象。

寫完了這么一大段話后的魏少游,瞪大眼睛,屏氣凝神著又一字一句地讀了一遍,拿起紅筆特意把里面“三十一層樓”這五個字給圈了出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想借此抵擋自己稍不留意就會自然生長出來的唏噓哀嘆,又翻過幾頁以往寫過的那些零散文字,盯著一句古詩出神了:容貌一日減一分,心情十分無九分。

其實,他知道,此刻他已經(jīng)十分篤定了自己那是對過往時間的深沉追憶,包括對他自己的流年追憶,加上之前總怕節(jié)外生枝的精神遐想,尤其是早都習(xí)以為常的各種莫名其妙,還總是說別人的莫名其妙。這一切如閃電般迅速從他的腦間閃過,當(dāng)他想停頓一下想再細細思量的時候,一時間竟變得恍惚起來,腦子里嗡嗡嗡的,滿滿的眩暈感,無奈只得讓自己被動地接受著周遭的喧囂和熱鬧,任憑外部聲響從第一層樓竄到了三十一層樓,依然無動于衷。就連聽到樓下不知道誰家婚事這般震耳欲聾的不停響動,自己也無法估摸,不知道如何準確理解這喜慶的炮火朝天的轟轟隆隆。其實,這樣的境地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哪怕這么多年熬過去之后,終究令他繼續(xù)難熬。但是,這一切似乎又早有準備,就像他在日記本扉頁上寫的那樣:

或許,一切都已命定,或許,一切顯得多余。

此刻,他能做的,只有緬懷,不管對這里的人、這里的事,還是讓他再也回不過去的歷史和青春,看似宣言般的字斟句酌,更像是苦水里的煎熬和磨難。

因為,他力不從心;他忐忑不安;他為所欲為;他望而卻步。

他確鑿,自己才是這一切的根源。

可是,當(dāng)他領(lǐng)會到這一層意思的時候,欲言又止:

然而,誰又能逃得脫呢?

于是乎,他開始瘋狂拼命地寫——寫——寫,一刻都不敢停歇。

至于,究竟要寫什么,他反倒無所謂起來,就那樣依葫蘆畫瓢,一個字接著一個字,一本子疊著一本子,他始終在寫——寫——寫,無論他的興趣、他的理想,還是他的生活、他的生命,都被他記錄在冊,堅持著堅持著自己就上癮了,甚至他還給自己這些文字取了一個自認為洋洋得意的名字——“少游日注”。他覺得,這些都是自己的注腳。他一下子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抑或是等到了一趟叫作救贖的列車,以至于開始信奉“不問蒼生問鬼神”的信念,哪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意欲何為,一股腦就提起筆來,在這個永生難忘的三十歲的生日里,寫下了一首慶生的詩篇:

書卷紛紛雜藥囊,家藏學(xué)士舊詩章。五千里外依然恨,三十年前暗自狂。

名姓已隨身共隱,文辭終與道相仿。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也許生活就是這樣的不可思議,對魏少游而言,雖然是滿臉的無所畏懼,可內(nèi)心深處的游離和恐慌,著實讓他難以調(diào)和,三十歲之后的他,已經(jīng)開始學(xué)著說服自己,告訴自己要好好吃飯,提醒自己要少買衣服,不要去和別人太過于爭論,沒事的時候得多跟同學(xué)朋友父母長輩走動走動。他始終覺得他想變換一下自己,包括身份,包括談吐,包括生活方式等等,只要是能讓他覺得自己不一樣的各種嘗試,他都愿意去努力。然而,這一切看似平靜和日常的所想,又終究起了云煙,正如那個讓他看來點撥了自己的云游和尚說的那樣:

這個世界,能夠遇見的,如同碰到戴著花的麋鹿一樣不易,可誰又能懂得誰的掙扎?誰又能懂得誰的悲傷呢?這無疑,又仿如天問一般矗立在前,又更似識海游魂一般確鑿無疑。能夠遇見的,究竟是自己,還是其他?最后遇見的,到底是過去,還是將來?

魏少游,他以前不懂,但他現(xiàn)在好像開始懂了。他把這個和尚的言語當(dāng)作成了金科玉律,但凡說所,皆令神往。正因此,他變成了一個不一樣的自己,他開始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也有魔,他開始相信這個人世間有神也有佛,他更堅信了自己作為平凡人類所應(yīng)具有的強大而無窮的靈魂意志。這些,就像他和紀小柒的過往,也更像他和鄧文淵的過往,這一切更像是昨天,這一切就發(fā)生在眼前。當(dāng)然,對于紀小柒而言,早已經(jīng)無所謂了魏少游的存在,可紀小柒呢,如今無影無蹤。唯一能讓魏少游記起的,只有那一次在醫(yī)院的遇見,可這樣的遇見,又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一樣,更像是有意為之的假象。雖然現(xiàn)在魏少游的記憶里對紀小柒已經(jīng)變得有些不完整了,可他最后還是努力著堅忍著把這個零星的片段追憶著拼湊了下來,恭恭敬敬地一筆一點地藏在了自己的日記本里頭:

這一次,我真怕自己是熬不過去,胡吃海喝也不是三兩天的事,竟然讓自己的一泡尿給尿暈了,以至于現(xiàn)在連上廁所都十分謹慎,得扶著墻一步一步立住自己,好讓自己能夠屏氣凝神,安定下來。不過話說回來,現(xiàn)在雖然很拘謹,還得盡量控制住自己,或許這就是自己進入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吧。我也知道,我不想再說什么,只想燃起手里的煙,自顧自地想好好抽上一口,看著嘴里的煙圈吐出來一個又一個,多么美好??晌抑溃杏X自己是在表演,雖不曾有雜技演員身上的那些堅毅和篤定,活脫脫一個針尖上的孤獨舞者。這一次,也真是老天垂愛,僅僅是住進了醫(yī)院的高樓之上。此刻提起了筆,我卻早已忘記,我是怎么進來的,好像真是讓擔(dān)架給抬著進來的。我只記得,那天參加完葬禮之后,回到家里就給吐了,床下的地毯都被吐得變了顏色,一灘又一灘的綠色的紅色的和還沒有被消化殆盡的菠菜、胡蘿卜丁兒,分外鮮明。至今想起來,不禁一身冷汗,就連現(xiàn)在的手機,也是這一次遭遇后的直接替換。我難過,想到這一切的時候,我都難過。手機掉在了這一堆污穢里,好像什么好像都沒有了一樣。但也正是這樣的遭遇,才有了紀小柒的出現(xiàn),好像當(dāng)初還是紀小柒替我簽收的手機快遞,還送了我一個大紅色的手機殼。雖然后來我沒有用過,只是當(dāng)時當(dāng)著人家的面兒試了一次,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想到這個事兒,至今也記不起這個紅色的手機殼遺落在了哪里。紀小柒也倒好,從不追問,總是說一些有的沒的事情逗著我,讓我至今也分不清楚紀小柒的具體情況到底如何如何。好比這屬相的事兒,還是在一來二去的說笑中才給記住的,要么,我也不會當(dāng)真。紀小柒說,自己是屬猴的,是猴年馬月生的,只不過那年的馬月來得有點晚了一些,隔著一個閏月才到了夏天,聽說還夾雜著冰雹,紀小柒就是在這場猴年馬月的冰雹之后出生的。雖然是個90后,可是從紀小柒身上看到的,卻不止于這個階段的精神和面貌。我們認識的時候,那會兒的微博還特別熱鬧,經(jīng)常性互動多了,各自帶領(lǐng)著各自的粉絲團越發(fā)活躍了,美其名曰文學(xué)青年團,但雖在同一個城市,卻從不謀面。其實,紀小柒是不讀書的,說文學(xué),哪里真的就有文學(xué)呀,雖然成天曬著自己和東野圭吾的種種情愫,我也從不拆穿,這就是小柒的文學(xué)世界。心想著,如果有一天能聚上一聚,我就送上一套東野圭吾的全集給人家算了。這或許是自己暗下的承諾吧。當(dāng)然,用紀小柒自己的話來說,感覺這些又變了味道,說自己已經(jīng)過了那個需要依靠讀書發(fā)情的年代,雖然總有好的美的言說,讓人覺得深刻,但到最后的都是別人的啰啰嗦嗦,就這,還總是在私信里讓我把我自己的一些文字好好拾掇拾掇,希望有一天也能整理出個人模人樣。我想,紀小柒這也算是有心了吧,關(guān)鍵有一個最重要的,那就是紀小柒不嫌我丑。所以,至今我還保存著一段這樣的“啰啰嗦嗦”,就好像時間在定格,那段話是這么說的:“我們在不同的時刻不同的地點,各自歇了自己這鶯舞燕歌。看見了是傷,憶起了是痛。那么,請將這揣測一一全都記錄,筆墨留痕,夜常啼多,珠淚為印,癡作墨盒。我們雖橫亙著不一樣的執(zhí)著,都使勁兒想著把美好寄往佛陀,可這眾生作的注啊,總是佛說。劫火、燒過,一起走過。究竟,你我會是廢墟上的新天使呢,抑或,肉身墮入地獄的魔羅?”

這段話,魏少游始終珍藏,時常拿出來當(dāng)作自己的解說,他也知道紀小柒不懂。可最后,這卻成為了他們之間唯一的捕捉。

想想,雖然魏少游和紀小柒說得也很多,可一面之緣的實現(xiàn)還是從這醫(yī)院的高樓之上開始的,這也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一個尷尬的病人和一個叫作網(wǎng)友的朋友。盡管他們在微博上關(guān)注很久,互動很多,可魏少游甚至不知道紀小柒真正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什么工作,多高,多胖,等等,這些都不知道。說是“紀小柒”的這個稱謂,也只是網(wǎng)絡(luò)上的稱謂,早已記不清出自何處、源自哪里,別人叫多了,也就傳開了,記住了,成了最終的名姓。只是,不知道當(dāng)初為什么,紀小柒知道了魏少游住進醫(yī)院的事情,發(fā)私信說偏要來看他,結(jié)果真的就來了。

這就是魏少游對紀小柒的、至今能夠拼湊起來的僅有的記憶。然而,對于鄧文淵,能記起來的,反而更多了一些,畢竟見得更多了,留下的也就更多了。雖然鄧文淵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再回到過這座城市,到底是一年還是兩年,還是三年,沒誰能記得清了。面對著這座讓人生畏的城市,時間反而微不足道,無論一年的、兩年的,還是三年的,其實一點兒變化也沒有,任憑著誰跟著誰,感覺都能觸摸到各自不同的過往,這座城市似乎也始終在等待著人們一樣,以一種不變應(yīng)萬變的心態(tài),就好比是老詩人口里的那句“春風(fēng)不改舊時波”的歲月無痕的寬大胸襟,給遠方的思念時刻清楚地標記著各自的地理坐標,更像是這里的夏天,還如往日一般苦熱,像這里的秋天,還如往日一般短暫,像這里的人們,還是那樣行色匆匆,各自包裹著自己,各自前行著。

魏少游清楚地記得,鄧文淵就曾跟自己說過這樣的感覺,而且還專門長篇大論地留下了文字郵件寄給了自己??爝f的殘片至今尚存,躺在他的書架里,像文物一樣,見證著那一段不一般的歷史。郵件里的,那是一段寫著鄧文淵再次回到這三十一樓時候的親身感覺,雖然最后選擇了沒有進門,但這一刻逼真的錯覺,至今想起來,魏少游還是小心翼翼,呵護收藏。他把鄧文淵的這些文字也都一并貼在了自己的日記本里頭。

那一次的鄧文淵破天荒地用別人的口吻記下了這般境況:

我一抬頭就愣住了,呆呆了幾秒后噎到?jīng)]敢說出話來,直到自己抖了抖雙手,有意識地鼓弄鼓弄了自己的腮幫子,方才咽了一口久違的唾液,仿佛一下子終于回到了從前,但似乎又感受到了門里門外的兩個繁花景象。隔著一道門,明明可以看到,門內(nèi)清雅淡定,一屋子井然有序,你說我的,我說你的,永遠都是一種意識流在激蕩,仿佛時刻有人手拿紅旗揮舞,無比沖動卻又不失章法,就連門框上的對聯(lián)都寫的是當(dāng)時人的歡快心量: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熏風(fēng)自南來,樓宇生微涼。斗大的行書字體還是以前的墨跡,映襯著歲月在流淌,只是這紙的顏色舊得讓人心疼,一下子的無限遐想都重重地披落在了我的肩上,不由地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這陳年舊往,就像是偶然間兩眼放光看到了王羲之的絕世墨張,急匆匆想要拿來模仿。然而,那一刻我卻又止住了腳步,后退著身子,不敢進入,只是靜靜地立在門口,保持著距離,直到自己的幾滴汗珠落下,才晃過神兒來,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熱汗,靠在了走廊的窗戶口上點起一支煙,急促間就大吸了一口。頓時感覺時間都凝固了,只有我心跳加速著,聽不到一點兒聲響。呆呆地立在這里,憋足了勁兒,迫使自己放目向窗外望去:樓下低矮的瓦房依然緊湊,成片的桐樹逐漸連綿成林,菜市場的喧鬧和魚腥味兒跟著這午后的知了聲一股腦都竄到了這密不透風(fēng)的三十一樓里,還和往常一樣。這時,也只有我,似乎早已經(jīng)不屬于這里,可好像也只有我,始終卻還留在這里。

魏少游每次讀起這段文字的時候,顯得有點兒呆鈍。自從鄧文淵那次的不辭而別,只有一封金黃色的信箋留下,這著實讓魏少游費解了很久很久。從此,二人不再見面,各自消失得無影無蹤,雖然還都各自躺在不同的通訊錄里,仿佛卻也已經(jīng)是一輩子的永訣。就連身邊的朋友,也都一個個巧妙地回避開了這一個個現(xiàn)實映象。從此沒人,以后也不會再有人來提及此事??擅慨?dāng)魏少游翻開日記本,想要去求解當(dāng)初鄧文淵如此心境的時候,總是一種無解而終的難言啞口縈繞心頭。他知道,縱使文字在這里珍藏,他還是沒辦法一字一句地啃動,哪里還會體會到鄧文淵這背后所要傳達的意蘊如何如何。魏少游他也知道,他得不到這一處的答案,他只得把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能夠捕風(fēng)捉影,自做文章。

其實,以前的鄧文淵和魏少游形影不離,總是在一陣牢騷中憶往說今,聽京劇聽昆曲,說風(fēng)花說雪月,隔三岔五的熱鬧時光,如此序曲便開啟了一夜又一夜的持久大幕。每次回想起這樣的場景,魏少游樂此不疲,雖然兩個眼皮當(dāng)時早已經(jīng)耷拉殆盡,可心底的那份慰藉和高興,常常溢于言表,以至于有一次他把這樣的感受都濃縮成字句,記在了自己日記本的開篇之頁:

每每是一夜通火,從四處談?wù)撋睿愕奈业娜藗兊募耐?,雜言雜語和一些胡亂言說。所謂觥籌交錯,一種捷徑后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杯盤狼藉竟愿在茶盞中調(diào)和顏色,于傳統(tǒng)中提升品格,卻不知哪有原因之上的涕泗滂沱,哪有結(jié)果之下的你你我我。或許有時候真的不是想要太多,有時候也真的只是要想太多。

當(dāng)時的魏少游,他高興——高興的是,他還能在有生之年與這樣的一群人們,跟他們這般如此灑脫快活。以前,他總在抱怨著自己,說連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可是自從碰到了鄧文淵,包括紀小柒,他的精神頭就變了。用他的話講,鄧文淵是說——說——說,紀小柒是嚷——嚷——嚷,而他在一旁聽——聽——聽,雖然各自有不同的韻律,但交集在一起的時候,著實讓魏少游滿懷欣喜,樂不能止。但現(xiàn)而今這一切的過往,都直挺挺地藏在了魏少游的日記本里塵封了。人走了,過去的事情都叫作秘密,只有秘密還能延續(xù),也只有秘密能夠給自己提供以往得不到的生機,對他而言,只有寫——寫——寫。其實,魏少游的這些秘密,他也只跟鄧文淵一個人講過,至于紀小柒,更是一句話都不曾提及,這也都在他的日記本里頭:

三十一樓里有太多的秘密。在這里,我們總可以放起聲來背誦大唐的詩歌,一句一句的唐詩,像是物語一般,又更似一把鑰匙;鄧文淵說,詩里頭隱藏了太多的秘密,這每句詩都是一個咒語,破解開來就成了密碼,誰讀懂了密碼,誰就領(lǐng)悟了人生,看見了世界。我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解說。尤其是每當(dāng)一句邊塞詩想起的時候,那個激動時刻,著實讓我不能自已。雖然說,我也有著詩歌的血統(tǒng)。開蒙的時候,翻開的便是家里的一本詩歌,當(dāng)時最喜歡那“一片孤城萬仞山”的模棱兩可,還有像“匣里金刀血未干”、“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這些詩句的氣象磅礴。往往一句詩歌,便讓我隔絕了時空,不能自拔。直到大學(xué)的時候,每次跟身邊人討論起來這些,難以名狀之情依然雜揉其間。所以,我有時候叫自己“古董先生”,覺得自己像個遺少,讀古書,看醫(yī)籍,學(xué)佛典,鉆研版本,講究文字,偶爾三言兩句所謂七言詩,常常之乎者也或云不可說。這讓師父們來講,可真是一個好學(xué)嚴謹?shù)暮猛降?讓身邊人來講,活脫脫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紈绔子弟。但有時候細細忖度,不管怎樣,能學(xué)個“于古有征”的模樣,我也就洋洋自得了。可是,就是這樣的搜羅點綴,總是讓人上癮,欲罷不能。這種欲罷不能像是窩在心里的一把火,沒有出路更難以抑制。

魏少游始終不明白,經(jīng)歷過去年的夏天以后,一切都變化多端起來。想見的人沒有了,想找的人不見了,時而婚禮,時而葬禮,時而一時的哀痛,時而久遠的追憶,這一切都讓他難以掂量。他也不再給旁人提及自己的任何事情,只是把這些同自己的日記一起鎖上,還用潦草的毛筆字寫下了一個黃色條幅,狠狠地粘在了日記本的封面之上:

紅輪決定沉西去,未委魂靈往哪方。

對他而言,他早想痛痛快快地與自己之前的模樣有所區(qū)別。不管怎樣,他能做到的,堅持去做,能尋找到的,努力去尋找,這是讓他在三十歲之前就已經(jīng)明白的僅有的一點樸素的顛撲不破的人間真理。他想要化被動為主動,化慵懶為執(zhí)著。誰讓他自己覺得,自己時日不多。當(dāng)然,這些感官上的情感偏向,也是他一次次在不同人的葬禮上的特殊習(xí)得,是他自認為能夠作為自己應(yīng)有的一種新的品格。

其實,鄧文淵很美,紀小柒長得也不賴,雖然倆人成天都特別能熬夜,卻絲毫不影響這一個個青春的容光煥發(fā)。反倒是魏少游與之相比起來,卻呆鈍不少。但就是這呆鈍之人,卻總能吸引住萬般的五光十色??山裉斓奈荷儆慰雌饋砗屯詹⒉惶粯樱v然濃眉大眼,光亮明顯減少了不少。他似乎已經(jīng)打定主意,為的是與自己的過去分道揚鑣。當(dāng)他寫完那首慶生的詩篇之后,抱起枕邊的玩具熊就大步出了家門,直到傍晚六點多的時候才又回到城里。

或許是外出一趟饑腸轆轆,魏少游尋思了半天,最終還是撥通了東風(fēng)的電話。

東風(fēng)很詫異,一別數(shù)月不見的魏少游,猛然間來電話了,約自己一起吃晚飯,其實對他這個哲學(xué)博士來講,還是滿出乎意料的,當(dāng)然他也很高興,沒想太多,就答應(yīng)了。臨出門前,還專門在自己的書架上取下來那本新出版的書,一起帶著就來見魏少游了。

這會的魏少游,早早就來到了小南門里的潮汕火鍋店,坐等東風(fēng)的到來。可當(dāng)他看到東風(fēng)的時候,卻顯得有點不安,想要言語,卻怎么也使不上勁兒來,只是靠著椅子挪了挪自己的身體,低眉著。

東風(fēng)這個人,雖然年輕,眼睛卻毒辣,是他們這一波里出了名的“藏不住”。說是“藏不住”,那是說別人碰到他啊,什么話都藏不住,只得一股腦兒地和盤托出。更何況這樣一個成天鉆書堆兒里的人,也難得有他這樣的氣象,不呆不腐,活靈活現(xiàn)。面對著魏少游這樣的異樣,東風(fēng)自然明白他的這種慌張來源,然而他也不說什么,就是笑,樂呵呵地不慌不忙地走到了魏少游的身邊,直接坐下,拿起湯勺就給自己喝了起來。

此刻的火鍋店里,也是出奇地安靜,按理說飯點兒的時間,可硬生生就他們這一桌食客,滿店的服務(wù)員各自坐著,玩手機的玩手機,看電視的看電視,絲毫不理會這僅有的一桌新來的客人,不聞不問。東風(fēng)似乎也知道,這明顯是魏少游的故意安排,他知道他總有這樣的能耐。魏少游當(dāng)然明白其中利害,見東風(fēng)這樣的人,也是鼓足勇氣來的,更何況,他知道只有東風(fēng)才能解決自己的問題。畢竟,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去乾陵的秘密。

“先吃飯吧,出去了一趟,有點餓,等你還等了這么久,早都等不急了。”

魏少游看著東風(fēng)不顧自己就喝起湯來,明顯輕松許多。

“吃飯就吃嘛,好像這家的味道還不錯。有事兒啊,慢慢說,咱不急?!?/p>

東風(fēng)端起湯碗,拿起湯勺,就給魏少游的碗里加起湯來。

“哪有什么事啊?好久不見你,剛好一塊兒出來吃個飯,可是怕你太忙了。我還有些不好意思呢,上回給我的書還沒看完,總說問來著,時間也不湊巧。也都快一年兒不見了吧?!蔽荷儆未丝桃捕似饻?,變得話多了起來。

“好嘛,什么書不書的,你還別說,這家湯底味道還真不錯。唉,我這段兒時間也不在城里,估計你找我也找不到。今天這也是趕趟,要么,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啥地方呢!你咋樣,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么?!蔽荷儆慰粗鴸|風(fēng),感覺是找到了說話的感覺。

“咦,你這是去哪兒了呢?”東風(fēng)話鋒一轉(zhuǎn),接著魏少游最初的話給問了起來。

“乾陵?!蔽荷儆蔚鼗卮鹫f。

“哦……哦……”東風(fēng)聽到“乾陵”這倆字,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忽然不再說什么。

倆人默默地吃起飯來,各自迅速地清了各自面前的啤酒。這時,東風(fēng)站了起來,問了句:

“那東西呢?”

“燒了?!?/p>

“全都燒了?”

“全都燒了?!?/p>

“那就好。走,咱們換個地兒?!?/p>

說著,東風(fēng)就往店門外走,魏少游也緊跟著走了出來。倆人走了兩步路,看到個三輪車就坐了上去,直奔書院門這邊就來了。此刻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街上的人還是那么多,反倒是讓人覺得街道擁擠得很。他們一路上沒有說話,東風(fēng)夾著他的包,魏少游兩手空空,倆人面對面坐在這個有點兒破舊的三輪車里,十來分鐘后女司機穩(wěn)穩(wěn)地停住了車,高大的嗓門喊了一嘴“到咧”,車便停在了一個叫作麗江酒吧的門口。

酒吧門臉不大,門口掛了一排紅燈籠,幽暗的燈光看上去并不起眼,坐落在這明城墻的根兒上,可謂鬧中取靜。門口稀稀拉拉地圍坐了六七個外國人,一個個端著酒杯,咿咿呀呀地發(fā)出讓人聽不明不白的外國話。而此時的東風(fēng)反倒是高興起來,自己一溜煙兒就鉆進了門里頭。魏少游還在遲疑著,自己站在路邊上,眼看著東風(fēng)進去了,也不著急。

麗江酒吧里燈光昏暗,似乎讓人不能察覺到這個世界的鮮亮,唯一的光明之處,來自于酒吧正中間擺著的那個看著很有些年頭的蠟臺。蠟臺上也只有一根白色的蠟燭燃燒著,絲毫看不清圍坐在這里人群的清晰模樣,只有蠟油順著蠟臺浸染著夜色,鋪滿了整個桌面。

服務(wù)員見有人進來,急忙拿起手電筒上前迎接。東風(fēng)在服務(wù)員手電筒的照應(yīng)下,迅速落座,也并不理會門外的魏少游。他坐的地方,剛好正對著燭臺,屋內(nèi)有風(fēng),燭光閃爍。

不一會兒,音樂聲響起,十分動聽。門外的魏少游仿佛被召喚一般,恰好踏進門內(nèi),像是被召喚進來一樣。循著這樂曲的聲向,一直走到了蠟臺旁邊的小舞臺跟前,靜靜地立著,好像要與這黑夜融為一體,要與這音樂融為一體。燭光閃爍,時明時暗,可是東風(fēng)看到了魏少游的眼淚。魏少游也并不想著急落座,他真的不想坐在任何地方,只想一個人立在這里,看著這燭光擺動。東風(fēng)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去勸說,也不去理會,自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就起身要離開了,臨走的時候,專門把他帶的那本書塞給了魏少游。

這是他的第三本新書,里面講的都是自己身邊人的事情,尤其是魏少游的故事更讓他在書里面肆意揮灑。他們曾經(jīng)打過賭,誰先寫出各自的故事來,就答應(yīng)對方書里的主人公叫作各自的姓名。只可惜,約定只時約定,魏少游還未曾動筆,東風(fēng)的新書已經(jīng)出爐,寫的正是魏少游的故事。書的腰封上醒目地印著這么一行文字:

這個少游,就是我的朋友魏少游,在我心里,他就是這個樣子,并不是旁人想的那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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