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愛情重要嗎?當然重要。但理解與支持,才是人生路上的“最”必要。
我愛你,但我不再喜歡你了。
像魚忘記海的味道
新浪微博/@林桑榆real
ONE
莊小魚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喜歡聽蟬鳴聲——明明那么煩人。
像極了此刻班主任的“諄諄教誨”——
“全班都買《黃岡××題》,就你不買。是你認為自己的成績足夠考上清華北大了,還是干脆放棄治療了?”中年女人氣得整理了一下鬢發(fā),表情竭力保持著鎮(zhèn)定。
莊小魚暗自捏手指,好半晌才悶悶地道:“我只是覺得,現(xiàn)在的練習冊夠多、夠全面了,也希望有剩余的時間培養(yǎng)其他興趣愛好?,F(xiàn)在不是提倡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嗎,難道老師認為這教育方向錯了?”
尷尬之色自女人臉上一閃而過:“這孩子,說、說什么呢?!?/p>
莊小魚并非第一次公開和老師互懟,可她并非典型的不良少女。
她不抽煙,不喝酒,不文身,離經(jīng)叛道的形式,僅限于堅持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哪怕天塌下來,如果它塌的方式不對,那她也不認。
“如果我不努力,上課不聽講,導致學習成績出現(xiàn)問題,這您隨便批評,沒關(guān)系。可您對我們采取狂轟濫炸的教育方式,這讓我無法認同?!?/p>
“莊小魚!”
“總之,練習冊我不會再買了,希望您理解……”
眼見她要說個沒完沒了,班主任開始捂住胸口,叫住隔壁班進來送作業(yè)的同學:“你、就是你!去把束揚叫來。”
緊接著,女孩凜然的眉眼迅速耷拉下來。
束揚個子高,身體、五官都發(fā)育較早,換下校服走在人群中能以少充老。只不過,男孩臉上最近長了幾顆痘,無論擦什么,都惱人地不消,強行為他留著些許少年氣。
“莊小魚?”辦公室門口,男孩對著光,一身清輝,清朗地叫。
她不緊不慢地回過頭去,先是撇嘴看他,之后又很快討好地賠了個笑。
“出來。”
她聽見他發(fā)號施令。
操場花園邊。
莊小魚:“你也覺得我錯了?我應該買練習冊嗎?”
察覺到前方略微低的氣壓,她忍不住發(fā)問。
束揚步子一停,莊小魚堪堪撞上,下意識地摸額頭的當頭,聽見一道聲音:“先不論你的班主任的表達方式是對,還是錯,單就練習冊這件事,你跟她爭辯的確沒必要。畢竟你身在資優(yōu)班,學得很吃力,多練練總歸是好的。”
“可……”
莊小魚不知該怎樣回復了。
她實在沒什么念書的天賦。
很殘忍吧?念書這件事的確需要天賦,所謂的勤能補拙,成功的例子太少,而她一向不怎么走運。
截至目前,莊小魚這一生只走過兩次運——一次是遇見束揚,一次是在他的幫助下勉強考進資優(yōu)班。
然而,資優(yōu)班的教學進度太快,需要加強鞏固的信息又太多。她打一進班開始,成績就吊車尾,吊了兩年,眼看真有拉低升學率的風險,班主任終于坐不住了。
“可我感興趣的不是學習……”她斟酌了一下措辭,說。
男孩瞧她半晌,終是眨了眨眼,道:“那就不買——
“如果你快樂的話?!?/p>
TWO
“如果做什么事能讓你快樂,就算外人覺得不正確,你也只需要對自己的快樂負責。”
那是十六歲的束揚對莊小魚說過的讓她最記憶深刻的話。
所以,關(guān)于買練習冊這件事,莊小魚最終遵從內(nèi)心地拒絕了。
因為,束揚說的,她全相信,也一一照做,似鳥投林,似魚向海。
當然,莊小魚和束揚曾經(jīng)的確是學校老師的重點觀察對象——怕他們早戀。
在得知莊家的情況后,老師才放松警惕,清楚束揚的存在只不過是莊小魚的冒名“家長”。
莊小魚牛性子起時,大家也習慣召喚束揚,心知他能制住她。
莊小魚和束揚在一條胡同里長大。
莊小魚的母親死于意外,因為不小心摔跤,磕到腦袋,當場就去了。
莊父從前有體面的工作,一家人的生活說不上大富大貴,倒也快樂。
莊母一死,他大受打擊,整天用酒精和賭博麻痹自己,什么也不管,包括年僅七歲的莊小魚。
那時,束揚對莊小魚沒什么印象。
胡同里遇見,他就覺得她是個很瘦弱的小姑娘,像每天都沒飯吃似的,偏偏還得自己拎開水瓶兒。
水瓶重,稍微不留神就栽在地上,瓶膽與滾燙的開水一起四分五裂,濺在小女孩的腿上——先是一片紅通通,接著一片慘白。
因為缺乏照顧,莊小魚對生活常識更不解。被燙得麻痹的皮膚一時失去痛感,她自以為沒事兒,抱著碎片跑回家,沒料當晚再出來放風,就痛得摔倒在束揚的跟前。
“碰瓷先鋒。”
束揚老這么叫她。
“好心市民?!?/p>
莊小魚也贈他一個稱呼。
明知她碰瓷,他還是心軟地叫來母親,將她送去醫(yī)院處理。只不過,處理得不太及時,后來那塊皮膚還是隱約留下了褐色的影子。怪乎,它的形狀還像條小魚。
“其實不難看?!?/p>
小小年紀的他,生硬地安慰著哭得慘兮兮的她,并承諾以后她可以來他家蹭飯。
莊小魚勝在有些小聰明,見好就收,狠狠地點著頭。等束揚反應過來招了個什么麻煩,已然覆水難收。
那是在“承包魚塘”的梗還沒流行的年頭,束揚跟著父親,愛上釣魚來培養(yǎng)耐心。
莊小魚鬧著要玩過家家,他鄙視王子和公主,干脆搬來胡同里的廢磚頭,像模像樣地堆成長方形魚塘,把竹條用作釣魚竿,說送給她:“自己慢慢玩。”
可她不想自己玩啊,于是一屁股坐進“魚塘”,揚起小臉興沖沖地提議:“我當魚,你來養(yǎng),養(yǎng)好就釣上來吃掉好不好?”
小姑娘的無心之言,卻讓小男孩倏地紅了臉。
“誰、誰要養(yǎng)你!吃得那么多!”
莊小魚不解他突然發(fā)飆,聲音當即變得弱弱的:“那以后我就吃一點點,好不好……”
看她求生欲如此之強,束揚別扭地偏過頭,用鼻孔哼聲。
“看你的表現(xiàn)吧?!?/p>
THREE
由之后的情況分析,莊小魚表現(xiàn)得不錯。
說過了,她沒有念書的天賦,成績一直不怎么好。只不過,小學的題尚且簡單,科目少,她聽束揚的話做習題、背課文,咬咬牙也就熬過去了,跟著束揚考進中學資優(yōu)班。
不過,莊小魚也有自己的優(yōu)點。
她有顆比常人更敏感的心和一雙靈敏的眼睛,能觀察到普通人不曾觀察到的東西。
譬如,小學時候,和束揚結(jié)伴上學的途中,她會忽然蹲下身去看野草,然后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你說,它是不是被露水壓彎的腰?它會疼嗎?”
束揚是典型的好學生,一本正經(jīng)的那種,難以跟上她跳躍的思維,只好歸結(jié)于這孩子從小缺愛,精神錯亂吧。
抱著越來越多的同情心,束揚送給莊小魚一臺柯達相機把玩。
束揚的父親在機關(guān)單位工作,是最早接受文化教育的那批人,骨子里特別文青。
在柯達相機還值錢的年代,束父省錢買了一部,用以郊游時留下美好的瞬間。
后來他升職,工作越來越忙,相機才幾乎被塵封。束揚轉(zhuǎn)手就將它送給了莊小魚,當作她考入資優(yōu)班的獎勵。
有了相機,束揚總算明白,在莊小魚的眼睛里,都見到了哪些神神道道的畫面。
盡管在她的鏡頭下,大多是沒什么意義的天空與天線、孤單屹立著的電線桿和枯枝上的幾只麻雀。但她鏡頭取舍的角度,讓照片有了靈魂。她要表達的東西,終于能與其他人產(chǎn)生共情。
只不過,莊小魚拍得越開心,廢的膠卷就越多。
毫不夸張地說,一臺相機明碼標價就能帶回家,但長久下來,拍照所需的膠卷才是最花錢的。
然而,莊小魚對錢的概念不強。
因為,每當她發(fā)現(xiàn)膠卷快沒了,束揚總能及時地給她一卷新的,卻從不道明它們從何而來。
直到有一天,束揚和束媽媽經(jīng)過胡同口,莊小魚無意間聽束媽媽問:“這次的測驗獎勵想要什么?不會又是膠卷吧?怎么和你爸一個德行啊……”
少年不好意思地埋下頭,并撓了撓頭。
那一幕在莊小魚的記憶里生根太久,卻絲毫沒褪色。
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記得,只知道,從那天起,無論束揚說什么,她都照做,哪怕她不快樂。
高三來臨那年,莊小魚已經(jīng)對相機把玩得嫻熟,并且在束揚的鼓勵下參加了一個城市攝影大賽。
大賽采用評委投票制,莊小魚沒被選上。
原因是,在單反相機都已經(jīng)不再為稀罕物的年代,她還堅持用膠卷相機,成像效果自然差。
其中一位評委覺得她選題好,有心想要她換了相機重新提交作品,卻被她婉拒。
“謝謝,我只用膠卷?!?/p>
當時獲得攝影第一名的是個男孩子,名叫周胤,不小心旁聽了二人的對話。
莊小魚離開后,他拿過作品附件觀看,好一會兒才扭頭對那位評委說:“膠卷都能拍成這樣,技術(shù)可見一斑啊?!?/p>
于是,沒幾日,莊小魚又接到大賽組的電話——
“您好,莊小魚同學。經(jīng)評委會研究決定,特將您的作品納入優(yōu)秀獎,請根據(jù)賽制時間、地點來領(lǐng)取證書與獎金?!?/p>
FOUR
十八歲仿佛是莊小魚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好運接二連三——先是落選的照片忽然獲獎,后是收到大學通知書。
盡管學校不是什么985之類的重點院校,可于她而言已滿足——至少還和束揚在一座城市,不算分道揚鑣。
大賽獎金一千元,她花了幾乎一半買了份禮物送給束揚。
禮物不稀奇,但品牌昂貴,是個長方形玻璃擺件兒。玻璃里面是一片蔚藍色的大海,玻璃四方有孔,海水會隨著周圍來的清風蕩漾搖擺。
按下發(fā)條,還會有海浪聲。
“為什么送我這個?”
一句不中聽的吐槽已經(jīng)在束揚的嘴邊,走在前方的莊小魚忽然興致高昂地回身,與他面對面,自己背著手倒著走:“因為你就是海啊。”
她一頓:“不對,你是比海更包容的好心的市民。”
詭異的是,束揚一下子也覺得自己驕傲起來,仿佛他真有那么好似的。
以至于后來,他一個大男人,都莫名地喜歡上那句:你喜歡的人,他只是個凡人,因為你,才鍍上金身。
他本是凡人,她卻以為他是金身。
是時,月和星當頭,籠罩著胡同里長長短短的兩個影子。
束揚抱著禮物,內(nèi)心軟得一塌糊涂,猶記得自己曾看了看地面,忽然不動聲色地挪動腳,換了個角度。這樣,看上去就像面對面給了女孩一個擁抱。
待她要發(fā)現(xiàn),他又像針扎地似的閃開,神色自若。
莊小魚并未選擇攝影專業(yè)。因為這個專業(yè)太燒錢,她沒這個底氣,愛好始終只能成為愛好。
不過,進入大學后,她還是報名參加了攝影社團,并被選上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她被入選沒幾日,社長親自給她打電話,說要發(fā)起一個采風活動,邀請她參加。然而,她去了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就她與社長二人。
“他們……”
“等不及,先走了?!?/p>
這一下,反倒莊小魚覺得抱歉了,下意識地皺了皺小鼻子:“不好意思,太堵車?!?/p>
“沒事?!蹦泻⒄f,伸出手自報家門,“正式認識一下,周胤?!?/p>
莊小魚總覺得這名字熟,經(jīng)他提醒,才想起是當時攝影大賽的第一名,于是忍不住夸贊,他卻不以為然。
“技術(shù)就那樣兒吧?!彼f,“主要是選題OK?!?/p>
莊小魚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挖了個坑。
她根本沒關(guān)注過他,自然不知他拍攝的主題是什么。
眼看聊天氛圍要變得尷尬,周胤仿佛看穿,繼續(xù)自顧自地道:“拍的我爸,名為——我勤勞的父親?!?/p>
而他的父親,就是C市著名企業(yè)家,也是那場比賽的贊助商。
接下來的一切不用再解釋。
但周胤并不想驚擾。
他只覺得莊小魚天生是吃攝影飯的姑娘,不該因為一點點瑕疵和歧視就被埋沒。
當時莊小魚的構(gòu)圖很奇妙,一個畫架和一個窗戶。不知她用什么角度拼在一起的,反正全幅構(gòu)圖下來,那照片上的究竟是窗外的風景,還是畫板上的假象,一時之間竟叫人難分真假。
可他沒想過,C城那樣大,繞一圈后,還能重逢。
FIVE
周胤心里有鬼,到底還算有分寸。
他沒過多地打草驚蛇,反而帶著莊小魚去他的秘密基地拍照——一個滿是涂鴉的廢棄工廠:“現(xiàn)在趕去郊外會合可能來不及。不然,就這兒采采風?”
他的話聽起來是詢問,實際上,他心里有九成的把握,莊小魚會喜歡這里。
她外表看起來小巧玲瓏且無害,可那張照片已經(jīng)把她對世界的理解悉數(shù)表達出來,她不是別人以為的那樣平凡的姑娘,或許,迄今為止,連她自己都還不明白。
果然,莊小魚的鏡頭下,涂鴉墻立刻變得生動,像突然長了嘴說話。
心滿意足地返回時,公交車經(jīng)過市立圖書館,等在站臺的束揚不經(jīng)意地抬眼,就掃到車窗倒數(shù)第二排,一男一女頭挨著頭看相機的畫面。
男孩長相怎么樣看不太清,女孩的睫毛倒是又鬈又長。這是他一度發(fā)現(xiàn),卻不愿承認的一點。
陽光突然變得扎眼。
有那么幾秒,束揚竟想跳上公交車,將她的腦袋給扳到自己的身邊,反正她一向聽話,不可能有任何反抗的行為。
正待他將有動作,同系的周姻猛地一下拽住他的胳膊,三兩步躥出好遠。待公交車緩緩駛離,女孩才心有余悸地拍胸口說“我的天,好險”,似乎也見到了誰。
他和周姻分別為學生會主席與副主席,今日一起出來采買,為國慶活動做準備,沒想到會撞見莊小魚。
有緣分的人,城市再大,也會遇見。
可緣分的好壞,緣分能撐多久,從沒有人能夠總結(jié)出來。
當晚,莊小魚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
她按例給束揚發(fā)短信,詢問他在做什么,他很久都沒回復。
她抱著手機等到晚上十點,宿舍快熄燈,反反復復被她解開的手機屏幕才亮起來——
沒做什么。
女孩的直覺毫無道理可言,莊小魚的也一樣。
她當即一個電話過去,問他是不是不高興:“發(fā)生什么事了啊?!?/p>
束揚的沉默大概有十秒,最后終于開口反問:“你今天做什么了?”
莊小魚不疑有他:“今天?睡了懶覺,然后下午和社團的人出去采風了,拍了好多張滿意的照片!”
談到感興趣的東西,她喋喋不休:“告訴你哦,我們社長居然是當年攝影大賽的第一名,還挺有緣……”
“莊小魚?!蹦穷^不期然地叫了一聲,特別義正詞嚴,“你能不能務點正業(yè)?!?/p>
“???”
“別人拍照能當飯吃,你覺得自己是這種情況嗎?好不容易考進大學學會計,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將來出了社會面臨那么多競爭者,你有什么優(yōu)勢?”
他是對的。
莊小魚不斷催眠自己:從現(xiàn)實角度講,束揚是對的。
可為什么,那因為他而跳得急促的心,竟在那刻有驟然停止的傾向。
“束揚,你也覺得我癡心妄想,對吧?!?/p>
女孩明朗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
SIX
那段時間,莊小魚想:冷暴力還沒被列為犯罪,實在太荒唐了。
明明說錯話的是束揚,她不過反駁了一句:“你變了。連我剛認識的人都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卻不知道了?!?/p>
嘟嘟嘟,那頭傳來忙音。
之后就是長達兩個月的冷戰(zhàn)。
這兩個月里,莊小魚的負能量達到頂峰,可拍出的東西風格越來越鮮明,甚至在一家名為“圖庫”的網(wǎng)站上頗受歡迎,擁有了幾百個小粉絲。
“看來要成為藝術(shù)家,一定要離群索居。”
莊小魚自嘲。
周胤當然沒偉大到做和事佬,勸她理解,勸她與束揚和好之類的。
他只在最恰當?shù)臅r候出現(xiàn),帶莊小魚去了一個新的地方,讓她傾倒她無處宣泄的極端情緒和煩惱。
例如現(xiàn)在。
周胤:“圖庫網(wǎng)也發(fā)起了一個比賽,你關(guān)注了嗎?”
趁莊小魚醉心在大自然的道具中,他不露痕跡地與之交談著。
“好像瞥過一眼?!鼻f小魚分心答,“獎金很高,不過要求貌似也挺高。再說,這種流量大的大平臺,不像我們之前鬧著玩的形式比賽,不容易被看見的?!?/p>
“那可不一定?!敝茇窊P唇,神色篤定地說,“我覺得你能行。”
女孩拿相機的胳膊一僵。
不知過了多久,她說:“周胤,你可別喜歡我哦?!彼陲L里回首,開門見山,“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p>
周胤的成長環(huán)境讓他生來就有別人沒有的底氣,當即不遮不掩地說:“喜歡的水果能變,天氣能變,喜歡的人有什么不能變的?!?/p>
莊小魚用牙齒咬了咬唇:“喜歡的水果能變,天氣能變,喜歡的人也能變。但我,不想變啊?!?/p>
我不想變——就那么簡單。
可周胤不認輸。
他認為莊小魚太自卑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能量:“你不止能徜徉大海,還能擁有更廣袤的天空。”
莊小魚不以為然,他就以行動證明給她看,遂偷偷將她拍攝的一套照片放上了圖庫網(wǎng)參賽。
然后,莊小魚的人生被徹底改變了——沒變好,而是變得更壞。
因為這組圖片對莊小魚而言,其實過于私密。那是她多年來偷偷在孤兒院拍的小男孩、小女孩。他們面黃肌瘦的樣子和裸露的背脊處的青色脈絡,被放大后,讓人觸目驚心。
然而,因為主角年齡太小,很多人詬病作者心理變態(tài)。
一時間,鋪天蓋地的謾罵和流言朝她襲來。他們超越了作品本身,開始數(shù)落她這個人,弄得她猝不及防被一擊。
人在脆弱的時候,驕傲就變得不再重要。
至少當時的莊小魚,能想到的唯一的避風港是束揚。
他總能用最鎮(zhèn)定的聲音,最理智的分析,給她指一條最明亮的路,讓她安心。于是,她放下所有芥蒂,跑去他的地盤,想乞討一些安慰,卻撞見他和周姻說說笑笑、并肩同行的畫面。
你這一生什么時候覺得最孤單?
在看見我最熟悉的人,生活在一個我不熟悉的地方,認識我不熟悉的人,依舊能過得很好的時刻。
如果有人問莊小魚,她一定這么講。
SEVEN
可這場輿論風波,對周胤來講,好處多于壞處。
至少它將莊小魚和自己綁在了一條船上。
他花錢請水軍,自己也注冊了無數(shù)的ID小號,打著藝術(shù)至上的旗號,在網(wǎng)上和鍵盤俠們舌戰(zhàn)。
“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尊重藝術(shù)的時候了?!彼f。
莊小魚難得被逗笑,心里總算輕松了一些。
等某手機專屬鈴聲響起,她的眼睛徹底發(fā)光。
C大后街。
一陣子沒見,束揚瘦了些,輪廓卻更深刻。
莊小魚打一見他,所有的介意都已經(jīng)消失,甚至想要自我反?。骸笆鴵P,我脾氣是不那么好,但……”
“小魚,把照片撤了吧?!?/p>
不容拒絕的口吻。
看她發(fā)怔,男生清了清嗓:“難道你真的想因為這件事而毀了自己的人生?你知道外面?zhèn)鞒墒裁礃恿藛???/p>
“傳成什么樣兒了?”她的表情不自覺地由柔軟變得堅硬,“無非說我有娘生沒爹養(yǎng),為圖名利不懂尊重,連小孩也不放過,毫無廉恥之心……”
束揚閉眼吸口氣,企圖控制情緒,莊小魚的心卻冷了。
“束揚,你真的變了?!?/p>
最后兩個字,她竟然是聲音顫抖著說出來的,就像情人間在說分手。
良久——
“是你變了,莊小魚?!?/p>
男孩收回目光,抬頭看傍晚的霞光。可他深知,霞光再美,也會消失的,就像那個承諾說會一直聽他的話的莊小魚,終究沒有實現(xiàn)諾言,永遠聽他的話。
莊小魚覺得再待下去,自己一定會丟臉地哭出聲音,于是當即逃跑——盡管對方不過說了一句,是你變了。
當晚,莊小魚就進了醫(yī)院。
最近,她壓力大,老睡不好,免疫力下降導致感冒了,又被束揚刺激得回去哭了場,鼻子堵了。她翻箱倒柜地找藥,吃了好幾倍的量,結(jié)果適得其反。
舍友看她怎么也叫不醒,被收買的那個當即給周胤通風報信,好一陣兵荒馬亂。
這么折騰一番,周胤才知,莊小魚骨子里的那股孤僻究竟打哪兒來——那是原生家庭的鍋。于是,他對她的憐惜更是鋪天蓋地,哪怕她早拒絕自己的心事。
不過,他憐惜,他妹埋單——正是周姻。
兄妹倆是龍鳳胎,站在一起都濃眉大眼,倒是神似。
周胤對煲湯沒研究,又不想給莊小魚吃外賣,遂威逼利誘周姻到醫(yī)院送湯,未料竟撞見前來探望的束揚。
看看他要去的方向,周姻瞇了瞇眼:“你該不會……也來看那姑娘?”
或許心理原因作怪,束揚總覺得“那姑娘”包含的意義太廣,當即有些不悅,卻也有些逃避,只簡簡單單地道:“鄰居小孩,沒人照顧,家里人讓我來看看?!?/p>
鄰居小孩。沒人照顧。家里人讓我來看看。
原來語言真有殺人的能力??吭陂T背后的莊小魚想。
他分明陳述的是事實,可就一瞬間,一片曾經(jīng)驚艷過她的海,留給她的只有驚了。
原來,不是怕流言將她中傷,而是怕自己被誤傷。
當然了,應該的。
束揚的夢想,是跟隨父親的腳步從政,安安分分地為人民服務,所以,他高考分數(shù)那么高,卻放棄清華改為報考本地政法大學。而她的存在,好像已經(jīng)成為他的污點了——即便他是深海,也無法掩蓋的、像汽油一樣的污點。
“小魚?”
從洗手間出來的周胤看她表情不對,叫了一聲。
與此同時,門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然后,周胤只記得,原本緊緊攥著病服的袖子、用力得失聲的女孩,突然跳過來,送上了棉花糖一樣的柔軟。
或許吧,海的世界也很大。
可她,沒辦法賴著他養(yǎng)她了。
EIGHT
二十歲那年,莊小魚好像經(jīng)歷完了人生的所有起伏。
自打圖庫網(wǎng)專業(yè)評審將她的照片列為精品,并頒發(fā)特等獎,一時間,她從被眾人唾棄的變態(tài),成為生來不同的天才青年攝影師,并身價暴漲,更為她畢業(yè)后去環(huán)球社工作奠定了基礎(chǔ)。
但她知,自那天的白色病房起,她一日也沒再開心過。
這些年,走過山與水,看過美與丑,她自以為心里不再起波瀾,到頭來還是被那人一紙結(jié)婚邀請?zhí)o震得驚濤駭浪。
新娘是周姻。
緣分,一個和命運一樣霸道的角色,世間多少人被它取笑和打倒。
可悲的是,她也成為其中之一。
“回得來嗎?”
電話那頭的人,聲線已成熟,好聽得不像樣。
回得來的——她想說,出口卻是:“有困難。”想了想,她又道,“但紅包少不了,放心。不然,老記著我這隔壁家的孩子,吃了你家多少米、多少菜,以后我永遠都直不起腰來,哈哈?!?/p>
她有心緩和氣氛,聽者竟也用了心。
“隔壁家?”
有人蹙眉,某些不被在意的鏡頭頃刻被放大:“你、你當時……”
“算了吧,束揚。不重要。”
似乎猜到他要講什么,莊小魚率先打斷,眸底有了少女時代不曾有的堅定。
我愛你,但我不再喜歡你了。
因為當日拍過來的浪濤,已將我打到深海地獄,再也躍不起來。
莊小魚:“大海還是很好,可我害怕了,束揚。以前,我總以為魚只能生活在海里,如今才明白,原來它也可以暢游在溪流的。”
“抱歉,小魚。一直以來都想告訴你,你沒選擇聽我的話,其實是對的?!?/p>
否則,就沒了今日那樣耀眼的你。
和她一比,他究竟好在哪里,他根本不知情。
“不是的,束揚。”
女孩的聲音還是沒忍住地哽咽了:“我其實一直都在聽你的話。你說過,如果做一件事能給我?guī)砜鞓罚俏揖腿プ?,我只需要為自己的快樂負責。你是這樣告訴我的。只不過,束揚,是你忘了?!?/p>
但不久的將來,我應該也會忘的。
莊小魚看了眼在旁邊緊張兮兮地等她接電話的周胤,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
END
她想,她要嘗試去記住這個男孩的臉了——記住他在她大放異彩的時候,他跳得比她還高的模樣:“我知道!我就知道!莊小魚,我說過,你拍的是藝術(shù)!藝術(shù)懂嗎!”
以前,她不愿意。
那刻起,“不愿意”好像不再那么堅定,即便她是那樣執(zhí)拗的孩子。
同時,她也會努力忘記——忘記一條魚,曾妄想生活在海里;忘記十八歲那年的路燈下,有人用影子給過她擁抱。
那時,她分明滿心雀躍,卻為了圓滿他的劇本,假裝沒看到。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