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華
(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0)
現(xiàn)代漢語中,表示事物特征、行為、數(shù)量程度加深、加重的副詞有“更、更加、越發(fā)、越加”等,這類程度副詞介于“稍微、略微”與“很、太、非?!敝g,也稱之為比較級程度副詞。古代漢語中,表示比較的程度副詞有“愈、益、彌、滋、加、倍、轉(zhuǎn)、更、越、更加、越發(fā)”等,它們在不同的歷史時段,使用的情況有所不同,即便是在同一個歷史階段內(nèi),它們的用法和出現(xiàn)頻率也不盡相同。
漢語史中表示比較的程度副詞產(chǎn)生于漢語史的不同階段,在上古漢語階段產(chǎn)生的有“愈、彌、益、滋、更、加”,其中“更”出現(xiàn)的最晚,最早的文獻用例見于戰(zhàn)國末期的《戰(zhàn)國策》中;在中古漢語階段產(chǎn)生的有“倍”“轉(zhuǎn)”,其中“倍”的文獻用例始見于《漢書》中,“轉(zhuǎn)”始見于《三國志》中。在近代漢語階段產(chǎn)生的有“越”及復(fù)音詞“更加”“越發(fā)”,“越”始見于宋代文獻《朱子語類》中。這些表示比較的程度副詞在漢語史中發(fā)展演變的基本面貌為:上古漢語時期,“愈”“益”“彌”出現(xiàn)次數(shù)較多,占主導(dǎo)地位,“滋”“加”使用頻率較低,“更”只有零星用例;中古漢語時期,“益”發(fā)展成了比較類程度副詞中最主要的成員,“愈”“滋”“彌”“倍”“更”居次要地位,“轉(zhuǎn)”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少,而上古時期的“加”在這一時期已經(jīng)退出了該類語義范疇;近代漢語時期,“更”占據(jù)了比較類程度副詞主導(dǎo)詞的地位,新產(chǎn)生的“越”“越發(fā)”發(fā)展迅速,在明清時期成為了該類副詞的主要成員,而“愈”“轉(zhuǎn)”“益”“倍”等使用頻率較低,且逐步消退。
那么,為什么在漢語史上會出現(xiàn)這么多的同類副詞?它們又是因何原因逐步發(fā)生了歷時更替?我們從兩個方面來探討漢語史中比較類程度副詞歷時演變的原因。
漢語史中表示比較的程度副詞大都由動詞語法化而來。楊榮祥(2001)認(rèn)為:“決定和促成副詞的形成主要有三個方面的條件:語義基礎(chǔ)是副詞形成的基礎(chǔ)條件;句法位置是副詞形成的決定性條件;語用因素是副詞形成的外部條件?!盵1]“語法化”理論所說的“詞義滯留”規(guī)律,就是指語法化的成分總是保留了其來源詞的一部分意義,反過來,也就是說虛詞的語法化總要有一定的語義基礎(chǔ)。所以,比較類程度副詞與它們所自出的動詞在意義上一定是有聯(lián)系的。
“愈”的本義為勝過。如《論語·先進》:“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北韯龠^意義的“愈”修飾、限制動詞或形容詞時,就表示勝過限制對象的程度了,就發(fā)展有了更加、越發(fā)義。例如:
(1)昔我往矣,日月方奧。曷云其還?政事愈蹙。(《詩·小雅·小明》)
(2)夫以湯止沸,沸愈不止,去其火則止矣。(《呂氏春秋·盡數(shù)》)
“愈”也寫作“俞”、“逾”。《說文·辵部》:“逾,越進也?!薄坝睉?yīng)是由“逾”發(fā)展而來的,行動上的超越是“逾”,行事上的超越就是“愈”?!坝钡牟∏楹棉D(zhuǎn)義是由勝過義引申來的,而非本義。
“益”,本義為水從器皿中溢出,是“溢”的本字?!墩f文·皿部》:“益,饒也。從水皿,水益之意也?!薄耙妗焙髞矸褐冈黾?,《廣雅·釋詁》“益,加也”。程度上的加深也是增益的結(jié)果之一,所以表示增加的“益”修飾、限制形容詞或動詞時,就表示與之前相比程度加深。例如:
(3)及壬子,駟帶卒,國人益懼。(《左傳·昭公元年》)
(4)治邦者行此節(jié),則鄉(xiāng)之有德者益眾,故曰:“修之邦,其德乃豐。”(《韓非子·解老》)
“彌”表比較程度副詞應(yīng)是由其“滿、普遍”的意義發(fā)展而來的,“滿”與“普遍”皆含有程度深之義,置于形容詞前便虛化為副詞,表示程度的加深。例如:
(5)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ā墩撜Z·子罕》)
(6)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yuǎn)彌小。(《呂氏春秋·聽言》)
“滋”,本義是滋生、生長。《說文·木部》:“滋,益也?!币暧性鲆嬷x。增益的結(jié)果一定程度上是對原來情況或事物的超越,可造成程度上的加深,后虛化為比較程度副詞。例如:
(7)邾子望見之,怒。閽曰:夷射姑旋焉。命執(zhí)之,弗得,滋怒。(《左傳·定公三年》)
(8)居二年,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史記·周本紀(jì)》)
“加”,《說文·口部》“語相增加也”。“加”由本義虛夸引申有增加之義。程度副詞“加”是由表示增加意義的“加”虛化而來的。例如:
(9)小邾穆公來朝,季武子欲卑之。穆叔曰:不可。曹、滕、二邾,實不忘我好,敬以逆之,猶懼其貳,又卑一睦,焉逆群好也。其如舊而加敬焉。(《左傳·昭公三年》)
(10)易王母,文侯夫人也,與蘇秦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史記·蘇秦列傳》)
“更”,《說文·攴部》“改也”。改變這一動作造成結(jié)果與原有情況不同,程度的變化(加深或減輕)就是改變的結(jié)果之一,程度副詞“更”就是從其改變義發(fā)展而來的。例如:
(11)修士不能以貨賂事人,恃其精潔而更不能以枉法為治。(《韓非子·孤憤》)
(12)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
“倍”有增加、增多的意義,放在形容詞或動詞之前時,表示動作行為或事物特征在原有程度上有所增多,便虛化為程度副詞“倍”。例如:
(13)元帝嗟嘆,以此倍敬重焉。(《漢書·外戚傳》)
(14)向大母拜,恭敬孝順,倍勝于常。(《雜寶藏經(jīng)·卷十》)
“轉(zhuǎn)”,由轉(zhuǎn)變的意思逐漸虛化為表示更加意義的程度副詞。清劉淇《助字辨略》卷三:“轉(zhuǎn),猶浸也?!崩纾?/p>
(15)由是琬遂還住涪。疾轉(zhuǎn)增劇,至九年卒,謚曰恭。(《三國志·蔣琬傳》)
(16)桓公伏甲設(shè)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王甚遽,問謝曰:“當(dāng)作何計?”謝神意不變,謂文度曰:“晉阼存亡,在此一行?!毕嗯c俱前。王之恐狀,轉(zhuǎn)見于色。謝之寬容,愈表于貌。(《世說新語·雅量》)
“越”,本義是跨過、度過?!墩f文·走部》:“越,度也?!薄霸健庇煽邕^、度過的意義引申有超越、勝過之義。當(dāng)“越”置于動詞或形容詞之前,在句中充當(dāng)狀語時,超過、勝過義的“越”便語法化成了表示比較的程度副詞“越”。例如:
(17)若小者分明,大者越分明。(《朱子語類·卷六十四》)
(18)而今諸公看文字,如一個船閣在淺水上,轉(zhuǎn)動未得,無那活水泛將去,更將外面事物搭載放上面,越見動不得。(《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一》)
以上所列舉的9 個程度副詞,只有“彌”是由形容詞語法化而來,其余皆是由動詞語法化而來。副詞“愈(逾)”“越”來源于表示超過、勝過意義的動詞,副詞“益”“滋”“加”“倍”來源于表示增長、增加意義的動詞,副詞“更”“轉(zhuǎn)”來源于表示改變、變化意義的動詞,這些所自來的動詞有一個相同的核心語義特征,那就是[+使原有事物發(fā)生變化],這一核心語義特征不是詞的本義,也不是詞的主要意義和常用意義,而是從本義中抽取概括出來的,貫穿于所有相關(guān)義項的核心部分。這個核心語義特征會保留在所有的與之有引申的關(guān)系的實詞中,也會保留在由它虛化而成的虛詞中。副詞的語義相對于實詞而言比較“虛”,但相對于介詞等其他虛詞而言又比較“實”,比較類程度副詞表示動作行為、事物特征及數(shù)量程度加深的意義,其核心語義特征也是[+使原有事物發(fā)生變化],它們與所自來的動詞具有共同的語義特征。由此可知,“愈”“益”“滋”等詞語所具有的共同語義特征是使它們能夠遞相類聚到比較類程度副詞這一詞類范疇的原因,同時也是后來比較類程度副詞之所以能夠遞嬗更替的一個決定性因素。
張家合(2010)認(rèn)為:“造成‘越發(fā)’衰落的主要原因是‘更’在近代時期的發(fā)展極其迅猛,成為表達更加義最常用的程度副詞,使用頻率遠(yuǎn)遠(yuǎn)高于其它更加義程度副詞。因此,‘越發(fā)’等其它表示更加義程度副詞的使用必然會受到‘更’的擠壓。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越發(fā)’的使用頻率定會受到影響。”[2]我們認(rèn)為,這只是描述出了近代漢語時期比較類程度副詞的競爭演變情況,并非揭示出了這類副詞更替的內(nèi)在原因,即副詞“更”為什么會取代別的副詞,而別的同類副詞為什么會被取代?
(一)比較類程度副詞的歷時更替與它們自身語法化的程度有關(guān) 漢語史中的比較類程度副詞絕大部分是從動詞語法化而來的,語法化的路徑大體相似,都是由動詞作謂語,到可以置于謂詞之前作狀語,隨著句法功能擴大,修飾限制的成分越來越豐富,然后逐步虛化為程度副詞。我們以“更”為例,來描述其語法化的過程及發(fā)展。
“更”本為動詞,表示更改、改變的意思。由改變之義引申有替代、交替等意義。“更”的這兩個意義在上古漢語中常見。“更”在句中主要是作謂語,帶體詞性賓語。如:
(19)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論語·子張》)
(20)若使中山之王與齊王聞五盡而更之,則必不忘矣。(《呂氏春秋·先識》)
(21)祭不用犧牲,用圭璧更幣。(《淮南子·時則》)
例(19)何晏注:“更,改也?!崩?0)高誘注:“更,猶革也?!崩?1)鄭玄注:“更,代也。以圭璧皮幣代犧牲也?!?/p>
“更”也用在動詞之前,例如:
(22)國更立法以典民。(《管子·任法》)
(23)今秦婦人嬰兒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為主,大王更為臣也。(《戰(zhàn)國策·秦策一》)
(24)自中丁以來,廢適而更立諸弟子,弟子或爭相代立,比九世亂,于是諸侯莫朝。(《史記·殷本紀(jì)》)
例(22)尹知章注:“更,改也?!崩?3)(24)“更”也是改變的意思。“更”句法位置的變化為其發(fā)展為副詞提供了前提條件。
“更”用在動詞之前,有的文獻用例可做兩種解釋。例如:
(25)虞不臘矣,在此行矣,晉不更舉兵矣。(《左傳·僖公五年》)
(26)與之,即無地以給之;不與,則棄前功,而后更受其禍。(《戰(zhàn)國策·韓策一》)
(27)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賈歸富。(《史記·貨殖列傳》)
例(25)-(27)中的“更”可看作動詞,也可看作副詞。例(25)既可以解釋作“更換”,又可解釋作再、又;例(26)(27)既可以解釋為改變、變作,也可以解釋為更加。從語義引申的序列來看,表示又、再意義的副詞“更”是從更換、輪流意義的動詞“更”發(fā)展來的,表示比較的程度副詞是從改變意義的動詞“更”發(fā)展而來的。由于“更”所處的句法位置和語義的相宜性,使得“更”可以做兩種解釋。這是語言中的一種“臨界”狀態(tài),即同一種語言現(xiàn)象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作不同的解釋,在語言演變中,這正是詞匯、語法變化的關(guān)鍵。這種“臨界”狀態(tài)為語言演變提供了一個契機,也為重新分析提供了一種可能性。
在《史記》中,“更”副詞用法的用例已較多見,但多是表又、再意義的副詞,表更加意義的副詞很少。例如:
(28)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史記·五帝本紀(jì)》)
(29)酈生曰:“舉大事不細(xì)謹(jǐn),盛德不辭讓。而公不為若更言。”(《史記·酈生陸賈列傳》)
(30)佗封賜皆倍軍法,其他故爵邑者,更益勿因。(《史記·吳王濞列傳》)
例(28)(29)都是表再、又意義的副詞,例(30)“更”“益”同義連用,“更”為表更加意義的副詞。從文獻用例來判斷,表又、再意義的副詞“更”,其形成時間要早于表示更加意義的副詞“更”。雖然它們語法化的語義基礎(chǔ)不同,一個是更替意義,一個是改變意義,但是它們所處的句法位置是相同的,又、再意義的副詞“更”在一定程度上對更加意義的副詞“更”的形成起了一定的帶動作用,或者說是促成作用。
中古時期,“更”句法環(huán)境有所擴大,不僅可以用在動詞前作狀語,還可以修飾、限制形容詞,還可以放在動賓短語之前。例如:
(31)王朗每以識度推華歆。歆蠟日,嘗集子侄燕飲,王亦學(xué)之。有人向張華說此事,張曰:“王之學(xué)華,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遠(yuǎn)。”(《世說新語·德行》)
(32)王長史與劉真長別后相見,王謂劉曰:“卿更長進?!贝鹪唬骸按巳籼熘愿叨?。”(《世說新語·言語》)
(33)自步闡之后,益更損耗。(《三國志·陸遜傳》)
(34)猴王知之,愴然而曰:“吾為眾長,禍福所由。貪果濟命,而更誤眾。”(《六度集經(jīng)·卷六》)
例(32)劉淇《助字辨略》“更,猶益也、愈也?!痹~條引用此例。值得注意的是,“更”置于形容詞并不一定是副詞,置于“愈”等副詞前也不一定副詞。如《論衡·道虛》:“服食良藥,身氣復(fù)故,非本氣少身重,得藥而乃氣長身更輕也,稟受之時,本自有之矣?!睆纳舷挛膩砜?,其中“更”顯然是動詞,表示改變之義。又如《三國志·周宣傳》:“帝復(fù)問曰:吾夢摩錢問,欲令滅而更愈明,此何渭邪?”其中“更”也是動詞,表示變化之義。
近代漢語時期,“更”搭配的范圍進一步擴大了,除沿用前代用法之外,還可以用在動補、狀中、主謂等謂詞性短語前做狀語,還出現(xiàn)了“更……更”的格式,還與同義副詞形成組合式“更加”。例如:
(35)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李煜·清平樂》)
(36)今晨太子散煩,愁憂更加轉(zhuǎn)極。(《敦煌變文集新書·卷三》)
(37)這殺場上是那個孩兒?這車車?yán)锸钦l家上祖?這個更藉不得兒孫,這個更救不得父母?。ā对s劇三十種·冤報冤趙氏孤兒雜劇》)
(38)女子見了光景,便道:“此處無人知覺,盡可偷住,與郎君歡樂,不必到吾家去了。吾家里有人,反更不便。”(《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九》)
(39)那駙馬更不心慌,把月牙鏟架住鐵棒,就在那亂石山頭,這一場真?zhèn)€好殺。(《西游記·第六十三回》)
(40)因又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身受你祖岳、岳父的栽培,從此更當(dāng)益加感奮,勉圖上進;卻不可仗著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保ā秲号⑿蹅鳌さ谌亍罚?/p>
以上描述了“更”語法化的過程:語義上逐漸虛化、句法環(huán)境逐步擴大。此外,副詞“更”在語法化的過程中,還通過語音的變化與動詞“更”區(qū)別開來。副詞“更”與動詞“更”的詞形(字)相同,但讀音不同。“更”在《廣韻》中有兩讀:古衡切與古孟切,聲、韻相同,聲調(diào)不同,平聲為動詞,去聲為副詞。而其他表比較的程度副詞與其所自來的動詞讀音與詞形都相同,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更”語法化的程度較高。
漢語史中“更”類程度副詞的語法化路徑大致相同,但是,它們語法化的程度卻不同。石毓智(2011):“從一個普通詞匯到一個語法標(biāo)記的發(fā)展過程是漸進的,其過程為一個連續(xù)統(tǒng),即語法化是一個程度問題。根據(jù)Hopper&Trangott(1933:97-103),判斷一個詞的語法化程度的高低,可以是(一)語義上的虛化、(二)可出現(xiàn)句法環(huán)境的擴大和(三)在新語法結(jié)構(gòu)中使用頻率的增加?!盵3]
在漢語史中,“加”“轉(zhuǎn)”“滋”“彌”“倍”這五個副詞,產(chǎn)生之后,僅僅被使用一段時間后,就先后退出了該類副詞范疇,究其原因,這與“加”“轉(zhuǎn)”“滋”等副詞語法化的程度不高有關(guān)。我們這里主要以使用頻率來說明它們的語法化程度。如上古漢語時期的副詞“加”,它由表示增加、增多意義的動詞“加”語法化而來,但是“加”在上古時期更多用作動詞,用作副詞的用例很少?!蹲髠鳌分小凹印惫惨?9 次,用作副詞 2 次,約占總數(shù)的 2.8%;《荀子》中“加”見38 次,用作副詞4 次,占總數(shù)的10.5%,《史記》中“加”共見96 次,用作副詞6 次,約占總數(shù)6.2%,雖然在發(fā)展過程中副詞所占比例有所增高,但總體來說還是很低,這說明“加”的語法化程度不高。再如“轉(zhuǎn)”的副詞用法所占的比例,《世說新語》中“轉(zhuǎn)”共見28 次,用作副詞2 次,占總數(shù)的7%;《封氏聞見記》中“轉(zhuǎn)”共見12 次,用為副詞3 次,占總數(shù)的25%,《朱子語類》中“轉(zhuǎn)”共見402 次,用作副詞17 次,占總數(shù)的4%,這些數(shù)據(jù)也說明“轉(zhuǎn)”的語法化程度不高。相對而言,“更”“越”的語法化程度就比較高,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發(fā)展為純粹的程度副詞,動詞“更”與副詞“更”不僅讀音不同,而且動詞“更”不單獨使用,只用作構(gòu)詞語素,副詞“越”與動詞“越”讀音雖相同,但動詞“越”也是只用作構(gòu)詞語素,不再單用。副詞在一定程度上屬于功能詞,語言中常用功能詞的語法化程度都較高,如常用介詞“把”,常用連詞“而”等。所以,“加”“轉(zhuǎn)”“滋”“彌”“倍”等副詞之所以先后被替代,是因為它們的語法化程度不高。
(二)比較類程度副詞歷時更替受到了遵循“語音象似性”傾向的影響 漢語比較類程度副詞遵循“語音象似性”規(guī)律的傾向是它們發(fā)生歷時更替的另一動因。認(rèn)知語言學(xué)認(rèn)為,語言在不同程度上遵循著象似性原則。所謂象似性,就是指語言形式與所指意義之間存在著某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其中語言形式包含有語音、詞匯和語法形式。語言里每個層面都有象似性成分,如語音層面、語法層面等。語音象似性,國際上通常稱為語音的象征性或者音義聯(lián)覺,指某種語言形式與某些意義相關(guān)聯(lián),如元音[i]往往象征小,如teeny(極小的)、weeny(極小的)等。漢語中不僅擬聲詞具有語音象似性,如“叮咚”“砰”等,一些名詞、動詞也表現(xiàn)出語音象似性,如名詞“鴉”是模擬烏鴉的叫聲,“崩”是模擬山崩的聲音,“咬”模擬咬齒動作口腔張大的形態(tài)特征。漢語中的一些虛詞也具有語音象似性,如表示比較的程度副詞。
漢語史中表示比較的程度副詞,它們在中古時期各自的聲調(diào)分別為:“彌”“滋”“加”為平聲,“愈”“倍”“轉(zhuǎn)”為上聲,“更”為去聲,“益”“越”為入聲。進一步根據(jù)聲調(diào)的升降曲折和高低變化來歸類,“彌”“滋”“加”為一類,“愈”“倍”“轉(zhuǎn)”“更”“益”“越”為一類,前一類音高是平直的,沒有變化,后一類音高是高低起伏的,有變化。漢語史各個歷史時期表示比較的程度副詞中,使用頻率高、占主導(dǎo)地位的詞語往往是有音高變化的詞語。漢語詞語的語音形式表現(xiàn)為音節(jié),完整的音節(jié)包括聲、韻、調(diào)三部分,語音象似不一定是語音形式的各部分都要與意義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有時僅僅是其中一部分與所表意義發(fā)生關(guān)系,或聲,或韻,或調(diào)。王玨(2014)論證了現(xiàn)代漢語聲調(diào)與詞類范疇之間的象似關(guān)系,指出漢語中存在有同一語義或語法范疇的詞同屬于一個調(diào)類的情況。[4]漢語史中比較類程度副詞的語音形式中音高的變化正好與意義方面程度變化的表達相對應(yīng),具有一致性。程度是人類對事物性狀等的一種認(rèn)知方式,是一種普遍存在的認(rèn)知范疇。不同事物的性狀、動作行為具有程度方面的差異,人們對事物的具體感知因時間、空間、主觀感受度的不同也具有程度差異,這些程度差異必然要通過語言表達出來。表達程度差異的語言形式有許多,當(dāng)采用程度副詞來表達時,往往傾向于選用有音高變化的詞語,這些詞語的發(fā)音形式與程度加深、突出變化的意義之間具有很高的象似性。所以,“彌”“加”在與“愈”“益”的競爭中處于劣勢地位,“滋”在與“更”的競爭中處于劣勢地位,后來“彌”“加”“滋”逐漸被更加符合語音象似性原則的“愈”“更”所替代。
(三)比較類程度副詞的歷時更替是語言系統(tǒng)自我更新與調(diào)整的結(jié)果 “愈”“彌”“益”等詞語先后類聚到同一副詞范疇之后,它們并非共存于語言中,而是在漢語史中發(fā)生了歷史興替。語言系統(tǒng)的自我調(diào)整是該類程度發(fā)生遞嬗更替的動因之一。汪維輝(2000)指出:“一個詞用久了以后,常常會被一個新的同義詞所取代,許多詞看來是這樣的。這也許跟語言使用者的喜新厭舊心理有關(guān)?!盵5]這種解釋有一定的道理,但這是語言發(fā)展的外部原因,而更應(yīng)該從語言內(nèi)部來解釋。張海媚(2015)進一步指出:“語言的演變?nèi)缤镞M化,存在著一種自我更新的機制?!盵6]“愈”是上古漢語比較類程度副詞的核心成員,也是同類副詞中產(chǎn)生最早的成員,而且“愈”在上古時期主要用作程度副詞,以致于我們難以去描寫其逐步虛化的軌跡。這一古老的副詞,在與后來新產(chǎn)生的副詞“益”的競爭過程中,逐漸處于劣勢,而“益”曾一度發(fā)展成為比較類程度副詞的主要成員。后來,“益”也逐漸衰落,在明清時期,又被新興副詞“更”“越”等所替代。在語言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中,詞匯的變化常表現(xiàn)為新成員的加入與舊成員的退出,這應(yīng)是語言自我更新機制起作用的結(jié)果。
同時,“愈”“益”等副詞發(fā)生遞嬗更替是受到了語言經(jīng)濟原則的制約。張家合(2013)認(rèn)為:“更加類副詞在程度磨損和求新求異的共同作用下不斷發(fā)展變化。程度磨損指一些程度副詞在使用過程中,程度義不斷減弱的現(xiàn)象。同時,在語言經(jīng)濟原則的作用下,舊有成員也在不斷消亡?!盵7]關(guān)于求新求異的因素,上文已經(jīng)討論過。對于程度磨損的因素,我們認(rèn)為這并沒有解釋比較類程度副詞更替的原因,例如產(chǎn)生于上古漢語末期的程度副詞“更”,經(jīng)歷了中古時期的發(fā)展,到近代漢語時期成為了比較類程度副詞的核心成員,一直沿用到現(xiàn)在?!案钡氖褂脮r間很長,如果說存在程度磨損的話,其程度磨損較為厲害,應(yīng)該是被其他產(chǎn)生時間比它晚的程度副詞替代。但事實并非如此,在“更”之后產(chǎn)生的程度副詞“倍”“轉(zhuǎn)”“越”,并沒有成功替代“更”,在與“更”的競爭中反倒是逐漸衰落或形成新的分布。我們贊同他提到的語言經(jīng)濟原則的影響與制約,但是他并沒有指出語言經(jīng)濟原則之所以會對這類副詞的歷時更替起作用的前提條件。語言經(jīng)濟原則起作用的前提條件是一組詞語意義、功能相同,如同異體字一樣,是語言的一種冗余現(xiàn)象,在發(fā)展演變過程中,有的會被逐漸淘汰不用。漢語史中比較類程度副詞的語義相同,都具有[+使原有事物發(fā)生變化]核心語義特征,且具有相同的功能,都是在句中作狀語,用以修飾限制動詞或形容詞,表示比較的程度;都有相同的對舉格式,如“愈……愈”“益……益”“彌……彌”“更……更”“越……越”等等,或者表示兩項有因果關(guān)系的事各自的程度成比例地變化,或表示兩種及兩種以上行為或狀態(tài)在原有程度上都有所增多。語言中出現(xiàn)了語義相同、功能相同的一組副詞,受語言經(jīng)濟原則的制約,勢必會促使這些相同成員進一步演變發(fā)展。[8]演變的結(jié)果有二:一是在演變過程中發(fā)生更替,如中古時期“益”“更”替代“滋”“加”,近代漢語時期“更”“越”替代“愈”“益”。二是在發(fā)展過程中各自產(chǎn)生了不同的用法,形成了不同的分布。如“更”與“越”,在明清時期,“更”常常單獨用于動詞、形容詞前作狀語,而“越”常常用于“越……越”格式中,構(gòu)成框式副詞,表示倚變。
語言內(nèi)部要素的演變既有外在的原因,也有內(nèi)在的原因。外在的原因只是起一定的推動作用,真正促使演變的一定是語言內(nèi)部的原因。語言使用者喜新厭舊、求新求異的心理是漢語史中比較類程度副詞歷時更替的外在原因,而語法化的程度、語音象似性傾向、語言系統(tǒng)的自我更新與調(diào)整是比較類程度副詞歷時更替的內(nèi)在原因。當(dāng)然,任何事物的發(fā)展演變都不是一種因素起作用的結(jié)果,是多種因素共同影響、作用下的結(jié)果。語言的演變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