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銘基
[摘要]孟子一生周游列國,游說諸侯,欲時君能采其王道仁政之學(xué)說以救世。孟子嘗言:“君子之事君也,務(wù)引其君以當(dāng)?shù)?,志于仁而已?!睋?jù)孟子所說,君子侍奉君主,所重者在于專心致志使其趨于正路,有志于仁。驟眼看來,孟子似乎強調(diào)只要目的達成便可,過程如何并不重要。其實不然。孟子一生周游列國,嘗至鄒、魯、滕、宋、魏、齊等國,見鄒穆公、魯平公、滕文公、宋君偃、梁惠王、梁襄王、齊威王、齊宣王等諸侯。其中孟子在齊、梁所待時間較長,在齊時任卿,惟在伐燕一事之上,孟子與齊宣王意見相異,最終只能出走離齊,不事不賢之君。本篇之撰,以孟子周游列國游說時君為線索,析論其離開故國之抉擇?;蛉セ蛄?,孟子展現(xiàn)其光輝人格之特質(zhì),最可為現(xiàn)今社會參考,本文亦將一并討論。
[關(guān)鍵詞]孟子;先秦諸子;周游列國;戰(zhàn)國時代
[作者簡介]潘銘基(1977-),男,文學(xué)博士,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香港)。
一、孟子周游列國
孟子生活在戰(zhàn)國時代,則慕孔子,周游列國,欲得諸侯重用。在先秦諸子中,孟子游歷的諸侯國不算很多,主要只在鄒、魯、滕、宋、魏、齊等國從事政治活動。大約在四十歲以前,孟子在鄒魯小國聚徒講學(xué),以及為小國之君出謀劃策。
有關(guān)孟子周游列國之次序,前人多有論述。孟子為鄒人,其始仕亦當(dāng)在鄒。周廣業(yè)云:“孟子之仕,自鄒始也。”時鄒穆公(生卒、在位時間俱不詳)在位?!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穱L載孟子與鄒穆公之對話,孟子如非已仕,自不可能與穆公對話。因此,孟子在周游列國之前已告出仕。
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云:“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睋?jù)司馬遷所言,孟子先到齊國,時齊宣王在位;及后游梁,乃梁惠王之世。然而,齊宣王即位之時,梁惠王已逝,孟子實不可能先見齊宣王后見梁惠王,故司馬遷所言未是?!睹献印す珜O丑下》嘗載陳臻問孟子日:“前日于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饋七十鎰而受;于薛,饋五十鎰而受?!保?.3節(jié)錄)據(jù)此,孟子當(dāng)在離齊后始赴宋國。宋之稱王改元,乃在周顯王四十一年(前328),時宋康王在位。周廣業(yè)云:“孟子書先梁后齊,此篇章之次,非游歷之次也?!卞X穆《先秦諸子系年》云:“余考《孟子》書,其初在齊,乃值威王世。去而至宋滕諸國。及至梁,見惠王襄王,又重返齊,乃值宣王也?!睖?zhǔn)此,孟子首次至齊,是在齊威王(前356-前320在位)的早期或中期時。孟子聽說即位不久的宋君偃(即宋康王)想要實行仁政,就從齊奔宋。孟子感到宋國對實行仁政缺乏誠意,只能離開宋國,途經(jīng)薛地(齊之封邑),又回到鄒、魯一帶活動。及后,滕文公邀孟子為上賓,言聽計從。孟子約于前322年左右在滕,此后,魏國有招納賢士之舉,孟子遂離滕赴魏。在前321年至前320年前后,梁惠王“卑禮厚幣以招賢者”,為振興魏國聚集人才。此時,六十歲左右的孟子,率領(lǐng)門生“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浩浩蕩蕩地到達魏國。前319年,梁惠王去世,襄王繼位,孟子離魏赴齊。齊宣王在位,孟子在齊國擔(dān)任客卿。齊人伐燕失敗之后,孟子與齊宣王的政見愈益不合,約于前312年(周赧王三年)離齊回鄉(xiāng)。離齊時,孟子已七十余歲,無力周游列國。回鄉(xiāng)以后,孟子及其弟子一起整理《詩》《書》等文獻,并總結(jié)一生游歷、思想,成《孟子》一書。約于前300年左右,孟子去世,終年八十余歲。
總之,孟子周游列國,游說時君,嘗見鄒穆公、齊威王、宋康王、薛君、魯平公、滕文公、梁惠王、梁襄王、齊宣王等,其或許或留,如何抉擇,實可堪玩味??鬃诱f:“道不同,不相為謀?!保ā墩撜Z》15.40)又云:“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保ā墩撜Z》11.24)可知與意見不合之君主,孔子不與共謀;又以合乎道之方法侍奉君主,然君主如屢勸不聽,則當(dāng)停止。孟子說:“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3.2節(jié)錄)對于孔子的或仕或隱,孟子心生景仰。因此,孟子明言“乃所愿,則學(xué)孔子也”(同上),視孔子為偶像,訪尋圣王賢君以救世。以下即就孟子之或仕或止或久或速,以諸侯為單位,略論孟子在周游列國時之抉擇。
二、孟子所見諸侯及其離去
(一)鄒穆公
孟子生于鄒,故始仕于此。鄒穆公乃較受人稱頌之諸侯。賈誼《新書·春秋》、劉向《新序·刺奢》嘗載鄒穆公以卡比換粟之事。二書借鄒穆公取倉粟移之于民為喻,以見藏富于民之思想。《孟子·梁惠王下》載鄒與魯哄一事,其文如下: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曰:“兇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zhuǎn)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保?.12)
鄒、魯兩國沖突。鄒穆公以為鄒國因此犧牲了三十三名官員,老百姓卻沒有為此等官吏死難。老百姓殺之不盡;如不殺,則百姓皆張目看著長官被殺而不營救,實在可恨。穆公問孟子該如何處理,孟子以為鄒之老百姓在兇年時生活不好,而在上位者卻庫府滿盈。當(dāng)此之時,鄒國官吏并不曾上報百姓之苦,甚至殘害他們。待人如何,人亦必以此相待。孟子以為百姓乃志在報復(fù),君主不當(dāng)責(zé)備他們。孟子進而指出如果穆公可行仁政,老百姓必然因此愛護上級官吏,甘愿為之犧牲而在所不辭。
周廣業(yè)以為孟子“四十始仕”,指出孟子初仕時為四十歲。楊澤波云:“孟子何時出仕,何時去鄒,不得而知。這里權(quán)且依據(jù)‘四十始仕之說,定孟子出仕在公元前333年,去鄒在公元前330年?!泵献雍我噪x鄒,史無明文,然而鄒乃當(dāng)時小國,在《孟子·梁惠王上》載孟子與齊宣王之討論中,嘗援引鄒國為例,其曰:
(孟子)曰:“鄒人與楚人戰(zhàn),則王以為孰勝?”
(齊宣王)曰:“楚人勝?!?/p>
(孟子)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nèi)之地方千
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于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1.7節(jié)錄)
孟子問齊宣王,如果鄒與楚戰(zhàn),誰將取勝。齊王答楚人勝。孟子指出,小不可以敵大,寡不可以敵眾,弱不可以勝強。準(zhǔn)此,知鄒僅為弱小之國而已,故孟子取之以與大國作對比。儒家主張“學(xué)而優(yōu)則仕”,如要一展抱負(fù),必要有適當(dāng)之場所。因此,即使鄒穆公乃有德之君,然因國土太少,勢孤力弱,不可發(fā)揮孟子之才能,更枉論如何救天下,抉擇之下只能另覓賢君,離開鄒國。
(二)齊威王
歷來有關(guān)孟子游歷之討論,究竟是先齊后梁,還是先齊、后梁、再齊,學(xué)者聚訟不已。錢穆《先秦諸子系年》以為孟子曾先后兩次至齊,說較通達,有理可從。同書之中,錢穆撰有《孟子在齊威王時先已游齊考》,列舉四項證據(jù)以明孟子在齊威王時已游歷齊國。錢先生所言大抵有理可從。至于孟子何時至齊,楊澤波云:
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辯》據(jù)與匡章游,定此年稍前于公元前335年,而本書認(rèn)為孟子
出仕自鄒始,故將此年向后推至公元前330年。此時孟子聽說齊威王招賢立稷下學(xué)宮,就
由鄒來到了齊國+。
此又牽涉孟子是否列于稷下學(xué)宮之問題。鄒君尚算有德之君,然而孟子懷有抱負(fù),必待一展所能,胡乃離鄒赴齊。齊乃當(dāng)時大國,后人每多執(zhí)著于稷下大夫乃“不治而議論”“不任職而論國事”,因而以為孟子不應(yīng)任此職。其實,稷下學(xué)宮既是納賢之地,孟子即或至此,初雖未能治民,惟誠如孟子引齊人之言日:“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鉉基,不如待時?!保?.1節(jié)錄)縱有聰明,仍得依仗形勢;縱有鋤頭,還得等待農(nóng)時。靜待時機,以為所用,實屬正常,故不必以孟子嘗在稷下學(xué)宮與否而論列其是非。
在《孟子》書中,并無孟子與齊威王對話之記載。相較齊宣王而言,《孟子》書出現(xiàn)十三次。大抵孟子初次至齊之時,并未受到重視,因此書中并無關(guān)于齊威王與孟子會面或?qū)υ捴涊d。《孟子·滕文公下》云:
公孫丑問曰:“不見諸侯何義?”
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閉門而不納,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瞰孔子之亡也,而饋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當(dāng)是時,陽貨先,豈得不見?曾子曰:‘脅肩諂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觀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觀之,則君子所養(yǎng),可知已矣?!保?.7)
公孫丑是孟門高弟,此處其問孟子不主動謁見諸侯是什么意思。孟子以為不是諸侯之臣屬便不主動謁見,并舉段干木、泄柳、孔子之不見為例。據(jù)此,大抵《孟子》所以不載與齊威王之對話,乃因當(dāng)時孟子并非齊威王之臣屬,故不用主動謁見。因不得重用,孟子只能離齊而赴他國。
楊澤波以為“孟子第一次游齊時間比較長”,時間約在前330年至前324年。戰(zhàn)國時代,齊國乃東面大國,齊威王任用鄒忌為相改革政治,又任用田忌、孫臏為將,齊國遂變得強大。因此,孟子在齊國時間稍長,乃欲威王能加以重用,以其王道仁政管治國家??墒?,既然不得重用,孟子也只能黯然離開。
(三)宋康王
孟子離開齊國以后,首先到了宋國,當(dāng)時宋之諸侯為宋康王(或稱宋君偃、宋王偃、宋獻王)?!睹献印す珜O丑下》云:
陳臻問曰:“前日于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饋七十鎰而受;于薛,饋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當(dāng)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饋贐。予何為不受?當(dāng)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予何為不受?若于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4.3)
這里提及孟子游歷所至之地,包括齊、宋、薛等。陳臻乃亦孟子弟子,謂孟子在齊之時,齊王嘗送上等金一百鎰;在宋之時,宋君送七十鎰;在薛,薛君送五十鎰。此章文字之重點固然在于受與不受之問題,然就考察孟子游歷而言,卻意義深遠。崔述《孟子事實錄》云:
齊稱前日而宋、薛稱今日,則是至宋、薛在至齊后也。然則孟子去齊之后,先至宋、薛,然后至滕矣,故《滕文章》稱“過宋而見孟子”也。
據(jù)崔述所言,孟子是先齊,后宋,然后至薛。崔說有理。孟子書中并不見孟子與宋王之對話,大抵在宋時間不長,但亦有論及宋國之事?!睹献印る墓隆吩疲?/p>
萬章問曰:“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
孟子曰:“……《太誓》曰:‘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不行
王政云爾;茍行王政,四海之內(nèi)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6.5節(jié)錄)
結(jié)合孟子與戴不勝之討論(6.6),知道宋國此時已告稱王,此則云宋國將行王道仁政,是其稱王未久之時。萬章對于宋康王能行王道仁政表示質(zhì)疑,以其乃小國也,且屢受齊、楚等大國攻伐,故未知該如何應(yīng)對。孟子對宋國充滿信心,以為即使小國,只要能行王政,天下各地人民都會擁護其當(dāng)君王,齊、楚即使如何強大亦不必懼怕。準(zhǔn)此而論,大抵宋康王亦是有道之君,欲行王政以治國。
其實,宋康王是否有道之君,頗有爭議。據(jù)《史記·宋微子世家》所載,在宋剔成君四十一年,其弟偃(即宋君偃)“攻襲剔成,剔成敗奔齊,偃自立為宋君”。雖有謂宋君偃“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鐵鉤”,然而僅出后世小說,未足相信。在《戰(zhàn)國策·宋衛(wèi)策》里,宋康王“剖傴之背,鍥朝涉之脛”,劈開駝子的背,斬斷早晨過河人的小腿,如此諸侯,實不足以行王政。又在《搜神記》中,宋康王因垂涎韓馮妻之美色而致使韓馮家散人亡。宋康王究竟是否暴君,似乎尚待考證。顧頡剛《紂惡七十事的發(fā)生次第》嘗列舉紂惡出于《尚書》六項,戰(zhàn)國增加二十項,西漢增二十一項,東晉增十三項。紂惡“因年代的久遠而積迭得更豐富”。后朝愈長,有關(guān)前朝覆亡之故事便愈多。宋康王之事蓋亦類此。畢竟,《孟子》書成戰(zhàn)國,《戰(zhàn)國策》由西漢劉向集錄,《搜神記》更是晉代的作品。后生者何以得知宋康王如此惡行,亦值得懷疑。
《孟子》書雖未有孟子與宋康王之對話,然觀其有“于宋,饋七十鎰而受”之語,則二人或嘗相會。大抵宋之小國,且康王是否賢君亦存疑問,因此孟子離宋,輾轉(zhuǎn)前赴鄰近地區(qū)。
(四)薛君
離開宋國以后,孟子之薛。周廣業(yè)云:“孟子所在之薛,乃齊靖郭君田嬰封邑,非春秋之薛也?!毖Ρ緸橹艹跣?,姓任,春秋初期仍獨立存在。薛為齊所滅。故城在今山東滕縣四十四公里處。后齊威王以故薛之地封田嬰,田嬰因此號為靖郭君。
《孟子》書并無孟子與薛君討論之記載,然據(jù)上引“于薛,饋五十鎰而受”,“當(dāng)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日:‘聞戒,故為兵饋之?!保?.3節(jié)錄)孟子大抵嘗見薛君。薛即使未亡以前,已屬小國;此時更已亡國,依附于齊,自無可能重用孟子而行王道仁政。因此,孟子亦只是稍作停留,繼而轉(zhuǎn)赴他國。
(五)魯平公
離開宋國以后,孟子回鄒,后輾轉(zhuǎn)赴魯。孟子至魯,乃因其弟子樂正子為魯平公所重用?!睹献印じ孀酉隆吩疲?/p>
魯欲使樂正子為政。孟子曰:“吾聞之,喜而不寐?!?/p>
公孫丑曰:“樂正子強乎?”
曰:“否?!?/p>
“有知慮乎?”
曰:“否?!?/p>
“多聞識乎?”
曰:“否?!?/p>
“然則奚為喜而不寐?”
曰:“其為人也好善?!?/p>
“好善足乎?”
曰:“好善優(yōu)于天下,而況魯國乎?夫茍好善,則四海之內(nèi)皆將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
夫茍不好善,則人將曰:‘訑弛,予既已知之矣。訑弛之聲音顏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
千里之外,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與讒諂面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12.13)
魯國欲使樂正子治政,孟子得知以后,高興得徹夜難眠。在與另一弟子公孫丑的對話中,可知樂正子并非實力超卓,可是能夠聽取善言,孟子以為僅此便足以治理天下。進言之,孟子指出好善甚至可以治理天下,此因善言可聽,讒言不入,實乃治國之根本。孟子因弟子得重用而赴魯,實與孔子因冉有受季康子重用而幣迎回魯情況相類。趙岐嘗言孔、孟遭際相似,“旨意合同,若此者眾”??鬃踊佤斠院?,“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可算是失敗告終。孟子亦然。《孟子·梁惠王下》詳載孟子不遇于魯之事: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
知所之,敢請?!?/p>
公曰:“將見孟子?!?/p>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于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后喪逾前喪。君無見焉!”
公曰:“諾?!?/p>
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p>
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與?”
曰:“否;謂棺槨衣衾之關(guān)也?!?/p>
曰:“非所謂逾也,貧富不同也?!?/p>
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于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p>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
能使予不遇哉?”(2.16)
魯平公本欲出門拜訪孟子,卻為嬖臣臧倉阻撓。臧倉以為孟子只是一介平民,君主不應(yīng)該主動往見,臧倉更指出孟子母喪之規(guī)格超逾父喪,行為不合禮儀,并非賢德之人。結(jié)果,魯平公便打消往見孟子之念頭。樂正子當(dāng)時在魯國輔政,遂質(zhì)詢魯平公何以不拜訪孟子,魯平公更將臧倉所言再說一遍,以為孟子喪母時之棺槨精美超越父喪。樂正子辯說,此乃貧富不同之故。后來,樂正子往見孟子,道出魯平公因臧倉之言而未有前來拜訪之始末,孟子以為自己所以不遇魯平公全因天命使然,并不是臧倉一己之力。準(zhǔn)此,魯平公大抵亦非賢德之君,徒因一嬖人之言而不見孟子。孟子亦于不久之后離魯而赴滕。
(六)滕文公
滕乃小國,然滕文公能重用孟子,此乃孟子生平之中唯一一次君主于己言聽計從。當(dāng)滕文公仍為世子之時,便已多次跟孟子聯(lián)系?!睹献印る墓稀吩疲?/p>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世子自楚反,復(fù)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睨謂齊景公日:‘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guī)熞?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稌吩唬骸羲幉活ㄑ#始膊获?。”(5.1)
滕文公當(dāng)時為世子,在宋國與孟子相見。世子由楚返滕,經(jīng)宋,再與孟子相會。孟子說以性善之說,行王政而可以致堯舜之世。世子大抵信心不足,以為滕乃小國,未必可行王政。孟子援引成睨、顏淵、公明儀所言,指出不必懼怕任何人,且有所作為者亦可為圣人。孟子以為滕國雖小,惟能推行王政,仍可以是一個好國家,所重者乃在能對癥下藥。
及后,滕定公薨,對于如何辦理喪事,滕文公派遣然友向孟子請教。此時孟子已經(jīng)離宋歸鄒,故然友前赴鄒國。世子此時仍然信心不足,孟子鼓勵之,以為盡力辦喪即可,遂聽孟子之言,行三年之喪,并不必顧慮魯國君主從未實行,以及滕國父老官吏之反對。孟子強調(diào),君子之德如風(fēng),小人之德如草,風(fēng)吹向哪邊,草便向哪邊倒。因此,事之執(zhí)行成功與否,全仗世子本人而已。最后,世子居于喪廬五月,居喪之時不曾頒下任何命令和禁令。滕之官吏同族皆以世子為知禮。喪禮舉行之時,四方之人前來,世子容色悲慘,哭泣哀痛,吊者均非常滿意。(5.2)準(zhǔn)此,滕國雖小,但滕文公真能聽從孟子以行事,故孟子可謂得遇于滕。
孟子及后親至滕,《孟子》書有載滕文公與孟子之討論?!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吩疲?/p>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
茍為善,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
哉?強為善而已矣。”(2.14)
滕為小國,絕長補短才不過五十里,攝乎大國之間,命懸一線?!睹献印ち夯萃跸隆愤B續(xù)載錄三段滕文公與孟子之對話,其主題皆圍繞以滕之弱小,如何抵抗強敵,并得老百姓之死效。滕文公見齊國準(zhǔn)備加強薛之城池,伺機發(fā)動戰(zhàn)爭,因而感到懼怕。孟子援引從前周太王之舊事,指出狄人來犯,太王乃率眾避逃岐山之下定居,后來方有武王之得天下。即使現(xiàn)今弱小而要避禍,如能施行仁政,德澤流及子孫,功莫大焉。因此,面對當(dāng)前困局,孟子以為唯有勉力行仁政而已。當(dāng)世之時,孟子雖得“迂遠而闊于事情”之評價,然觀乎孟子并不勉強滕文公與齊作對抗,而選擇暫時遷遠避禍,亦是其學(xué)說里行權(quán)之表現(xiàn)。其實,滕之弱小,孟子知之,因此滕文公嘗問孟子應(yīng)該侍奉齊國還是楚國時,孟子以為此非其能力之所及,因此不能回答。孟子以為只要滕文公能推行王政,是保守基業(yè)還是另覓土地皆可,最重要是為滕國百姓福祉著想。(2.15)
滕文公對孟子言聽計從,在滕國推行仁政。然而,滕國實在弱小,居于齊、楚等大國之間,幸免于滅亡已是最好的狀況,枉論能夠王天下。因此,孟子聞?wù)f梁國招賢納士,便離開滕國而赴梁。
(七)梁惠王
梁惠王即魏惠王,繼承父魏武侯之位(前370)。即位后九年(前362),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梁惠王即位最初二十余年,在戰(zhàn)國諸侯中最為強大,并自封為王。有關(guān)孟子見梁惠王之年份,學(xué)者多有爭議。據(jù)梁惠王稱孟子為“叟”,結(jié)合戰(zhàn)國天下形勢,輔之以晉太康二年發(fā)現(xiàn)之魏國國史《竹書紀(jì)年》,孟子至梁之時大抵為惠王后元十五年或十六年(前320或前319)。按照孟子生于前372計算,此時蓋53歲,雖然仍比梁惠王之年紀(jì)為少,但稱之為叟亦算合理。
孟子在梁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孟子》書中所載不少孟子與梁惠王的討論,主要見于《孟子·梁惠王上》和《告子下》。孟子見梁惠王之初,梁惠王心欲稱霸而不用王道,《孟子》首章載云: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1.1)
孟子見梁惠王,孟子重仁義,梁惠王唯利是圖。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之中,可見梁惠王重視騶衍,騶衍至梁,“惠王郊迎,執(zhí)賓主之禮”;對于孟子,“梁惠王不果所言”。孟子大義凜然,面對梁惠王欲利之心,乃直斥“何必日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力陳重利之弊,指出“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重利之徒不會滿足,最終必將國君之產(chǎn)業(yè)奪去。孟子以為梁惠王不應(yīng)言利,應(yīng)該重視仁義。此乃孟子初見梁惠王之時,其時梁惠王對孟子之說并不感興趣。
有一次,孟子謁見梁惠王時,惠王站在池旁顧盼鳥獸,問孟子賢德之人享受如此安逸之快樂與否。孟子以為賢者亦有此樂,但更重要的是能夠與民同樂,明白老百姓之感受。孟子援引《尚書·湯誓》“時日害喪,予及女皆亡”句,謂“民欲與之皆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1.2節(jié)錄)可見重視老百姓之喜惡非常重要,與民同樂而不獨自享樂。又,梁惠王以為自己治國已經(jīng)盡力,在諸國之中,無有君主用心在其之上??墒?,鄰國之民不減少,魏國之民亦不增多,因而甚感疑惑。孟子以為當(dāng)時諸侯不行仁政,只用霸道,取用無時,只懂怪責(zé)兇年失收,而不自我檢討。孟子并不諱言,直言梁惠王“好戰(zhàn),請以戰(zhàn)喻”(1.3節(jié)錄)。五十步笑百步,棄甲曳兵,二者無異;各國皆行霸政,不體恤百姓,因此“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此時,梁惠王已能虛心設(shè)問,而孟子亦因勢利導(dǎo),設(shè)身處地為梁惠王解決問題。
接下來,在《寡人愿安承教章》(1.4),梁惠王之態(tài)度已較《王何必日利章》(1.1)有了極大變化。其文如下: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p>
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p>
“以刃與政,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p>
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
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1.4節(jié)錄)
此篇起首,梁惠王已明言“寡人愿安承教”,即樂意細(xì)聽孟子的指教。孟子即問用木棒殺人和用刀子殺人有何不同,雖然工具不同,但人還是死了,所以梁惠王以為無別。于是,孟子追問用刀子殺人,跟用政治迫害致死有何不同,梁惠王以為亦無別。孟子謂梁惠王既然明白這個道理,當(dāng)時卻是在上位者極為富有,老百姓卻不得溫飽。為政者如此,孟子以為即是“率獸食人”,并非為民父母者應(yīng)有的舉措。因此,當(dāng)權(quán)者應(yīng)該加以反省,推行善政,嘉惠百姓,才是治國之道。
梁惠王從不愿聆聽孟子之王道仁政,發(fā)展至“愿安承教”,能夠多次召見孟子,理應(yīng)大有作為。可惜,梁惠王不久之后去世(前319),未有機會施行孟子之主張。惠王死后,其子梁襄王繼位,孟子繼續(xù)留在魏國。
(八)梁襄王
梁襄王是梁惠王的兒子,在惠王死后繼位。《孟子》書只有一段梁襄王之記載,然即據(jù)此可知孟子何以離開魏國: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
乎定?
“吾對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孰能與之?
“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lǐng)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1.6)
這里可見孟子無比的勇氣。魏國雖已不及惠王在位初期時強大,但仍是一方諸侯,實力不弱??墒?,孟子卻告訴別人梁襄王“不似人君”,走近之而沒有任何威嚴(yán)之感。趙岐注:“望之無儼然之威儀也。”又,《論語·堯日》有一段文字可參:
子張問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弊訌堅唬骸昂沃^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20.3節(jié)錄)子張問孔子怎樣可以治政,孔子謂要尊貴五種美德,排除四種惡政。五種美德里包括了威嚴(yán)而不兇猛?!巴幻汀钡木唧w內(nèi)容是衣冠整齊,目不斜視,莊嚴(yán)地使人望之而有所畏懼。以此言之,梁襄王大抵是以上諸項皆未具備。可是,如此這般的梁襄王,卻居然問及如何可使天下安定。孟子指出天下統(tǒng)一之時便告安定。梁襄王因而追問,誰人可以統(tǒng)一天下。梁惠王固然好戰(zhàn),故前文提及孟子“以戰(zhàn)喻”;梁襄王如何則未知,然而孟子游說諸侯時每多因勢利導(dǎo),此處直言“不嗜殺人者”可以統(tǒng)一天下,或因襄王與天下諸侯皆同有此惡習(xí),故言之如是。孟子續(xù)說,以為天下君王如果不嗜殺人,老百姓自皆歸附之,其勢無人能擋。
梁惠王治國之時,魏國勢興盛,然在馬陵之役,魏之龐涓、太子申因中齊國田忌、孫臏之計而大敗,龐涓自殺,太子申被俘。及后,秦又多次擊敗魏國,迫使魏國割城獻地。至惠王后元十一年(前324),楚使柱國昭陽攻魏,破之于襄陽而得八邑,復(fù)使魏國實力受損。梁惠王迎孟子,在孟子教誨之下漸有所得,卻不幸病故;襄王繼位,望之不似人君,加之以國力大不如前,已無行王道仁政之希望。因此,孟子離開魏國,前往齊國。
(九)齊宣王
齊國是孟子周游列國的最后一站,這次孟子到來之時,齊國諸侯是齊宣王。此時齊威王剛死,宣王新君即位,百廢待興,錢穆先生《孟子自梁返齊考》將此年定為公元前319年,所論正確無誤。齊國是當(dāng)時大國,實力最強,孟子如要人君行王道仁政,齊國是最重要的舞臺。跟周游列國之初相比較,此時孟子隊伍已經(jīng)是“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6.4節(jié)錄)。
孟子在齊國時間較長,與齊宣王有過多次討論,從欲得重用至不得已而去之,實在是因了解而分開。面對齊宣王,孟子仍是一如既往地懷有勇氣,在《齊桓晉文之事章》(1.7)里,齊宣王開宗明義希望得知孟子對于齊桓公、晉文公稱霸天下之看法,可是孟子卻說“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純屬搪塞之言,詞鋒一轉(zhuǎn),改以王道說之,故曰:“無以,則王乎?”孟子以為齊國之大,行王道仁政實在是易如反掌,齊之不行王政,不過是不為而非不能也。
孟子經(jīng)常在齊宣王眼前出現(xiàn),孟子說之以行王道仁政,可是齊王多次藉詞推搪。齊宣王愛好音樂,齊臣莊暴以此告訴孟子,因有以下一段對話:
他日,見于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
王變乎色,曰:“寡人未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p>
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由古之樂也。”
曰:“可得聞與?”
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人。”
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眾?!保?.1節(jié)錄)
齊宣王知道孟子所崇尚乃是古圣王賢君之制禮作樂,而自己喜歡的不過是世俗之音樂。因此聽見孟子如此詢問,不由得緊張起來,連面色也變了?!巴踝兒跎币痪洌錆M戲劇色彩。齊宣王趕快向孟子道出自己所喜愛的音樂只是世俗之音。意想不到的是孟子的答案。孟子以為齊王喜歡音樂,齊國便當(dāng)富強,因為今之世俗音樂與古代音樂本質(zhì)無異。面對突如其來的答案,不禁引起了齊宣王的興趣,因而追問當(dāng)中道理如何。于是,孟子問道齊王,一個人單獨欣賞音樂快樂,還是跟別人一起欣賞音樂比較快樂。齊王以為與別人一起欣賞更為快樂;同理,齊王以為與多數(shù)人一起欣賞更為快樂。此下說詞,孟子以為齊王如能將自己的田獵音樂喜好等做到與民同樂,百姓必定愿為效力,如此則可行王道仁政使天下歸服。其實,孟子在這里使用了模擬論證的方法,偷換概念,多人一起聽音樂,其實不等同就要推行仁政與民同樂。孟子游說諸侯之詞多類此。
齊宣王之不愿推行仁政,借口頗多,《孟子·梁惠王下》載有“寡人有疾,寡人好勇”(2.3),“寡人有疾,寡人好貨”(2.5),以及“寡人有疾,寡人好色”(2.5)之論述。齊宣王以各種理由而不欲行王道仁政,孟子皆在說辭中偷換概念,叫齊王可以擴展“好勇”“好貨”“好色”之“缺點”。擴展“好勇”,可以“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擴展“好貨”,可使“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囊”;擴展“好色”,可使“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總之,能夠與民同好,孟子以為皆足以王天下,因此齊王之疾并不算是問題。
對戰(zhàn)爭之態(tài)度,是霸政與王政最大之差異,齊宣王與孟子最大的分歧在于此。前316年,燕王噲禪讓君位予以宰相子之,進行改革,引致燕國內(nèi)亂。兩年后,燕王噲長子太子平與將軍市被背叛,數(shù)月,死者數(shù)萬。燕、齊邊境相接,齊宣王伺機發(fā)動戰(zhàn)爭,侵略燕國。就此事,《孟子》書多有載錄,其文如下: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
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噲。有仕于此,而子悅之,不告于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則可乎?——何以異于是?”
齊人伐燕。
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
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yīng)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日:‘孰可以伐之?則將應(yīng)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yīng)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yīng)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4.8)
齊臣沈同以個人身份詢問孟子燕國可否攻伐。孟子以之為然。此因燕王噲不可私自將燕國讓予子之,子之亦不應(yīng)該接受燕王噲之所贈。如之私相授受,實與自作主張將俸祿官位贈予他人相同。結(jié)果,齊國伐燕。因此有人告訴孟子,說孟子支持齊人伐燕。孟子明言沒有。此因沈同本以個人身份詢問。如果沈同的問題是誰人有權(quán)討伐燕國,孟子便會說只有天吏方可伐之。如今齊之伐燕,不過是以暴易暴而已,孟子實未曾勸說伐燕。由是觀之,孟子所堅持的是唯有天兵天吏可以伐無道之君,如果發(fā)動戰(zhàn)爭只是以暴易暴,孟子并不支持。
在《孟子·梁惠王下》還有兩段齊人伐燕之記載。其文如下: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2.10)
齊人伐燕,大獲全勝,孟子反對不義之戰(zhàn),與齊宣王意見分歧。齊王問孟子,指出朝廷上下見解相異,有人支持出兵伐燕,有人不然。可是燕、齊旗鼓相當(dāng),結(jié)果五十日而能攻陷,齊王以為實乃天命使然,否則不可能如此快速。孟子并不明確回答,以為如果攻打敵國而反使對方百姓感到高興,那便取之無妨。能夠取勝只是因為敵國百姓逃避水深火熱的情況而已。在2.11,齊王指出伐燕取勝以后,其他諸侯國已在商議該如何救助燕國,并攻打齊國。孟子以為應(yīng)該在代立燕國新王后盡快撤退。可是,齊宣王并未依照孟子的指引,最終使各國諸侯聯(lián)合攻齊,致生靈涂炭。
意見不合,孟子只能選擇離開?!睹献印す珜O丑下》云: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愿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
對曰:“不敢請耳,固所愿也?!保?.10節(jié)錄)
孟子辭去齊國官職,準(zhǔn)備離開。齊宣王到孟子家中往見,以為從前希望見之而不可,后來能夠同在一起,非常高興;如今又欲去齊,不知道將來還可否得相見。此時孟子離齊之決心并不算堅定,因謂留齊本是所愿,似接受齊王之挽留。可是,后文載齊王打算在臨淄城里給孟子一幢房屋,以萬鐘之粟供養(yǎng)孟子及其弟子。孟子知之,齊王居然視其為貪圖富貴的人,更欲賜萬鐘之粟。孟子對齊王極為失望。此后尚有四段文字記載孟子去齊之事。擇其二如下:
孟子去齊,宿于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yīng),隱幾而臥。
客不悅曰:“弟子齊宿而后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fù)敢見矣?!?/p>
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cè),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
繆公之側(cè),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4.11)
晝乃齊地名。楊伯峻云:“晝在臨淄之西南,為孟子自齊返鄒必經(jīng)之道?!泵献与x齊回鄒途中,于晝地稍作停留。有人希望為齊王留下孟子,遂恭敬地跟孟子說話,可是孟子不加理會,伏案大睡。那人非常不悅,以為孟子無禮。孟子于是明確地告訴所以無禮相待之原因。孟子援引子思為例,以為應(yīng)當(dāng)首先勸說齊王改變態(tài)度,而非以空話挽留自己?!睹献印妨硪欢挝淖?,見其去意已決: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p>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于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于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于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保?.12)
由于齊宣王不重用孟子,孟子決定離齊。齊人尹士以為孟子胡涂,不明白齊王不能夠做到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如果孟子明白齊王不行,仍然跑來齊國,那便代表孟子是貪圖富貴。遠遠地跑來,不融洽而走,在晝縣停留了三夜才離開,何以動作如此緩慢呢?尹士對此很不高興。孟子知道尹士所言,以為尹士并不了解自己。孟子指出,老遠跑來齊國與齊王相見,是他所愿的;不融洽而走,實非他所希望。至于在晝縣停留了三夜,孟子以為在自己心中是太快了。所以停留三天,乃因齊王或許改變態(tài)度,前來挽留。可是,孟子在晝,齊王終沒前來,因此才決定回鄉(xiāng)。即使如此,孟子仍是不忍拋下齊王的。孟子以為齊王雖然不能做商湯、文、武,但如重用自己,不單是齊國可得太平,天下百姓也可得太平。孟子每天都期盼著齊王可改變態(tài)度。孟子指出,只有小器的人才會因諫言未聽,便大發(fā)脾氣,滿臉不高興;走的時候,便馬不停蹄地趕快離開。后來,尹士聽到了孟子的響應(yīng),慨嘆自己真是一個小人。孟子與齊宣王實在是因為了解而分開,孟子亦年紀(jì)已大,離齊回鄒以后,即不復(fù)游說諸侯。
在別人不再重用自己的情況下,孟子最后選擇離開,沒有纏繞在齊卿的厚祿,沒有對稷下學(xué)宮的留戀,雖仍心系齊國,但既然不能一展抱負(fù),也只有黯然而去。孟子離齊,當(dāng)中既有見其原則;而沒有立刻離齊,乃因古者諸侯不出疆,故停在晝縣,待齊王或加挽留,此其行權(quán)之處。
三、馀論:孟子的抉擇與勇氣
孟子生于戰(zhàn)國之時,其時諸侯以攻伐為尚,征戰(zhàn)頻仍,民不聊生。孟子雖謂“春秋無義戰(zhàn)”(14.2節(jié)錄),然而較諸春秋時代而言,戰(zhàn)國時代不義之戰(zhàn)更比比皆是。孟子周游列國,游說時君行王道仁政以得天下,卻未受重視。其實,孟子之說辭,時君聽之,往往心驚膽顫?!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吩疲?/p>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
則如之何?”
王曰:“棄之?!?/p>
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
王曰:“已之?!?/p>
曰:“四境之內(nèi)不治,則如之何?”
王顧左右而言他。(2.6)
孟子問齊宣王,以為大臣如將其妻子托付友人然后前往楚國,及其返齊之時,發(fā)現(xiàn)友人未有妥善照顧之,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理。齊宣王以為應(yīng)當(dāng)與之絕交。孟子追問,如果掌管刑罰之長官不能好好管治下屬,又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理。齊宣王以為應(yīng)該將其罷免。最后,孟子問齊王,如果一個國家管治得不好,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理。齊宣王當(dāng)然知道責(zé)任誰屬,只是招架不住,因而顧左右而言他,扯開話題。
又,武王伐紂之事,雖為儒家以有道伐無道之美談,然終究是以下犯上之舉,《孟子·梁惠王下》云: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
孟子對曰:“于傳有之?!?/p>
曰:“臣弒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
弒君也?!保?.8)
齊宣王問孟子有沒有商湯流放夏桀、武王討伐商紂等事情,孟子回答史籍上有如此記載。齊王問之,謂臣下弒君、以下犯上之事,是否可以。孟子指出,傷仁者謂賊,傷義者謂殘,殘賊的人我們只稱他為“一夫”。因此,孟子說只曾聽過武王誅殺“一夫紂”,而沒有聽過什么弒君。孟子的回答在戰(zhàn)國時代的社會其實非常先進。君權(quán)天授,古代君主均相信有命在天,孟子以為君主如果傷仁賊義,便不配稱作君主,而人民可以改易之。武王伐紂雖然仍是貴族革命,但孟子之勇敢大膽卻在在可見。
孟子是勇敢的人,觀其于朝廷之上,游說諸侯而毫無懼色便可知矣。與告子滔滔不絕地辯說人性,在公都子面前直陳世衰道微,在朝廷上與梁惠王、梁襄王、齊宣王等針鋒相對,孟子的據(jù)理力爭,使其形象鮮明,如在目前。讀《孟子》書,讓我們可透過文字感受他偉大的人格。在先秦諸子之中,孟子的人格是最鮮明的,也是最積極人世的。雖然說孔門儒家對后世影響深遠,孔子亦是至圣先師,最受后世景仰。然而,在二十一世紀(jì)的今天,孟子的精神無疑更為重要。只要我們看看為何連明太祖亦要刪節(jié)《孟子》的時候,便知道孟子在言路漸窄的時候更為重要。能夠在權(quán)貴面前挺直腰板,高聲疾呼,任何辯論技巧也不及理直氣壯來得關(guān)鍵。只要道理在我,即使面對困難依然前行,毫不退縮。當(dāng)然,孟子之勇,可以在“舍生取義”見之,甚至連生命也可以犧牲。然而,孟子并不鼓勵無謂的犧牲,孟子日:“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保?.23節(jié)錄)在仍然有所選擇之情況下,孟子并不鼓吹胡亂犧牲,畢竟生命只有一次。
孟子周游列國,嘗至鄒、齊、宋、魯、滕、魏等諸侯國,游說鄒穆公、齊威王、宋康王、薛君、魯平公、滕文公、梁惠王、梁襄王、齊宣王等諸侯。此中如鄒、宋、魯、滕等國,地小力弱,即使欲行王政,亦不可能及于天下。他如魏、齊,皆屬大國,惜梁惠王見孟子不久以后即死,其子襄王則“不似人君”;齊宣王則借口極多,身邊權(quán)臣亦眾,使孟子未能施行其策。滕文公乃唯一對孟子言聽計從之君主,可是滕國狹小,能夠不為大國吞并已屬萬幸,根本沒有行王政而一天下之可能??傊献用看坞x開諸侯的抉擇,都是認(rèn)清結(jié)局后唯一的選擇。孟子并不留戀官位金錢,只要不得重用,便能決意離去,另覓理想。面對高官厚祿,孟子的抉擇,實為后世所堪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