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戴爾·福斯特
身為一個殘疾人意味著什么?通常隋況下,他們不僅要和殘疾的身體作斗爭,還要抵御因殘疾而受到的偏見,以及因此造成的自卑。世界衛(wèi)生組織將殘疾定義為“缺陷、活動限制和參與限制”,也就是說,殘疾涉及三個不同的問題,即個人身體的生理功能或認知功能存在某種問題,而這些問題限制了他們參與某些活動的能力。同時,這也導致普通人對殘疾人存在偏見,有時嚴重低估他們的能力,從而限制他們參與更廣泛的社會活動。因此,正如世界衛(wèi)生組織所言,“殘疾不僅僅是一個健康問題,更是一種復雜的現(xiàn)象。它反映一個人的身體特征與所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相互作用。因此,解決殘疾人的困難首先需要消除環(huán)境和社會障礙?!?/p>
多年來,澳大利亞攝影藝術家貝琳達·梅森(Belinda Mason)致力于挑戰(zhàn)并幫助殘疾人消除環(huán)境和社會障礙。她的手段之一是為那些幾乎無法在公眾意識中找到一席之地的殘疾人提供影像記錄從而使他們獲得發(fā)言權,但當他們發(fā)聲時,卻因被視為不健全的人而蒙受恥辱。梅森通過影像向處于當代西方規(guī)范邊緣的人們致敬,并為他們爭取權利。她的作品涉及悲傷情緒、身體形象、身份、衰老和家庭等多個方面。因為梅森討論的話題比較嚴肅,每一幅作品都需要長時間思考,一次簡短的訪談無法涵蓋所有內(nèi)容,我特將本次話題聚焦在兩部相隔幾十年的攝影作品上。第一個系列是她在職業(yè)生涯早期拍攝的《親密接觸》(Intimate Encounters);第二個系列是《無聲的眼淚》(Silent Tears),這個項目還在進行,與電影制作人迪特爾·尼里姆(Dieter Knierim)和前殘奧會運動員丹尼斯·貝克威斯(Denise Beckwith)合作。這兩個項目都探討了殘疾人遇到的問題,但關注點和藝術表現(xiàn)方式完全不同。
20年來,梅森的創(chuàng)作給全世界的觀者提供了高質(zhì)量的影像。2001年到2007年,她的第一個大型展覽“親密接觸”在澳大利亞的每一個大城市和重要地區(qū)舉辦了33次巡回展,并在世界各地的9個城市進行了國際巡展;《無聲的眼淚》所講述的女性故事已傳播到世界各地,包括加拿大、厄瓜多爾、德國、危地馬拉、印度、印度尼西亞、意大利、韓國、馬里、墨西哥、荷蘭、新西蘭、南非、美國,以及西非地區(qū)。貝琳達·梅森的作品還獲得了無數(shù)榮譽,包括澳大利亞最富有的獎項——莫蘭當代攝影獎,以及主題為“人類的尊嚴和正義”(dignity and justice for all of us)的2008年澳大利亞人權委員會攝影獎。
貝琳達·梅森:出于某種奇怪的原因,人們似乎認為攝影師不思考也沒有感觸。因為我們總是默默地觀察、默默地拍攝,而影像也是無聲的。觀眾們默默地觀看照片,但他們的反應不是無聲的。依我來看,是輿論的海嘯吞沒了攝影師和他們的拍攝對象,淹沒了他們對他人的判斷。因此,攝影師和被拍攝者無法分享他們目睹的事實,變得沉默和具體化。我不希望那些受到創(chuàng)傷的人淪為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而要把他們的真實生活呈現(xiàn)給這個不會“直視他們眼睛”的世界,因此有了這些作品。
貝琳達·梅森: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大多數(shù)人認為殘疾人是(或應該是)“無性生活”的人。這讓我感到驚訝,因為我的成長經(jīng)歷使我對人類的多樣性非常包容和開放。
1998年,我為澳大利亞政府拍攝了一場以“性與殘疾”為主題的活動,正是這次經(jīng)歷使我產(chǎn)生了拍攝《親密接觸》的想法。這次活動清晰地表明:假如視殘疾人與性無關,這將對他們的身心造成巨大的傷害。因此,我開始接觸那些想要改變這種觀念,并愿意通過拍攝分享他們的親密生活、身體形象和性問題的殘疾人。而通過展覽我試圖改變公眾的態(tài)度,因為圖片展示的不僅是參與者的身體,更是他們的“靈魂”,他們個人生活的神秘面紗也從此揭開。
當然,殘疾人不是一個同質(zhì)的群體,所以展現(xiàn)殘疾、性和生活經(jīng)歷的多樣性很重要。因此,該項目包括各種殘疾的人,比如先天殘疾、后天殘疾、知覺殘疾、身體殘疾、智力殘疾和社會心理殘疾。
貝琳達·梅森:這是由拍攝過程和參與者決定的。拍攝之前,我和每個人都有深入的交談,但我沒有使用相機、筆記本或錄音設備做記錄,這只是一場場關于生活和愛睛的真誠對話。在后期的拍攝中,我將他們的語言和情感翻譯成了圖像。
因此,每一幅作品都充滿了被拍攝者的生活氣息,包括他們的穿著、拍攝地點和圖像中的物體。跟他們詳細交談后,我基本可以確定照片的尺寸、黑白照還是彩色照、內(nèi)容偏紀實還是超現(xiàn)實主義。
貝琳達·梅森:說實話,照片風格的多樣性并非我的初衷,而是順其自然。每個人都是與眾不同的,我的大腦已對他們的性格和生活經(jīng)歷“描繪”出一幅全新的影像。
貝琳達·梅森:圖04中的卡洛琳(Caroline)是一個大膽活潑的雙性戀女孩。我們住在不同的城市,主要通過電話交流,雖然直到拍照那天才見面,但感覺我們已是老朋友了。
最終的圖片打印出來比真人還要大(圖片高為2米)。我們首先看到的是她的美麗和性感,她豐滿的胸部和紅色微笑的嘴唇,然后才會注意到輪椅??辶找蚕M约罕淮蠹铱醋饕粋€充滿活力的性感女孩,只是碰巧身有殘疾罷了。
貝琳達·梅森:喬治是一位心理學博士,也是殘疾人權益的倡導者。最初,他只作為我的項目顧問,不愿參與拍照,直到看過我的第一次展覽后,他才決定加入進來。我至今還記得他曾問我,“我是你視覺景觀中的垃圾嗎?”這幾個字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把喬治舉起來,同時又踩在他身上的那個男人,代表了成年男人的理想化身體狀態(tài),然而諷刺的是他后來死于藥物過量,原因不明。喬治作為一名殘疾人權益的倡導者,愿意為其事業(yè)奉獻終生,正如圖片所示,他得到了那些認可他的能力并承認他身體缺陷的人的支持。
貝琳達·梅森:全球有15%的人被認定為殘疾人,殘疾本不該歧視。但遺憾的是,《親密接觸》系列被描述為“惡心”,在一些場所被禁止展出。
媒體和殘障人士聯(lián)合起來抵制這種言語上的辱罵,7年時間里展覽在澳大利亞33家畫廊巡回展出,最近兩次展示是2018年在悉尼和新西蘭奧克蘭,這次展覽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逐漸改變著人類對殘疾人生活的看法。
貝琳達·梅森:《無聲的眼淚》這個項目的靈感源于澳大利亞2013年發(fā)布的《殘疾人權利公約》。這使我意識到,公眾對殘疾人的受虐情況知之甚少,特別是殘疾女性。因此,我認為讓公眾參與這個話題的唯一辦法就是找到一個“連接點”,比如因暴力而致殘的女性,這些女性構(gòu)成了健全世界和殘疾世界之間的“橋梁”。一旦建立了這種聯(lián)系,我們的關注點就可以擴展到性暴力和身體暴力之外,如對殘疾女性的忽視、強制絕育、經(jīng)濟和心理控制等問題。
貝琳達·梅森:我接觸過的很多女性起初對參與這個項目很謹慎。多年來,她們存在于“正常”的表象之下,在社區(qū)中過著隱形的生活。有權選擇是否真名,使她們有了參與的勇氣,有的人用了真名,有的人用了筆名,這取決于她們認為自己會在多大程度上受到那些虐待她們的人的更多暴力。
我把水作為視覺隱喻的元素,來分散或掩蓋她們的身份,然后將最終的圖像印在透明丙烯酸紙板上,再將圖片懸掛在畫廊空間內(nèi),遠離畫廊墻壁。這些圖像的透明屬性反映了殘疾女性在她們的群體中被視而不見,而觀眾圍繞著那些懸掛在開放空間里的圖片走動,就像日常生活中人們在這些殘疾女性身邊行走一樣。
貝琳達·梅森:事實上,挑戰(zhàn)并非來自參與者,而是那些施虐者,他們想要阻止我們的行動,以防人們知曉他們的罪惡行為。這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很難對抗,幸運的是我們受澳大利亞法律的保護,而這個項目也在法律允許范圍內(nèi)。這些作品揭示了遭受暴力的殘疾人缺乏社區(qū)和政府的保護與支持的問題,沒人想過問這些事。也許是展覽的力量,直到20侶年底,一個針對殘疾人暴力的皇家專門調(diào)查委員會才姍姍來遲。
貝琳達·梅森:那些女性表達了一種賦權感,因為這個項目給了她們以無爭議的方式分享自己故事的機會,而參與的基礎是她們個人故事的真相被接受。參與這個項目,她們無需證明自己常常遭受暴力,很顯然她們的經(jīng)歷是真實的,但在過去并沒有人相信。這個項目給她們帶來了強烈的認同感,同時也有利于她們身體康復。
貝琳達·梅森:毫不意外的是,很多人看過圖片后對我說自己也是暴力的幸存者。但令我意外的是,很多人并不知道這個問題的存在,而真正理解這個話題的人認為,只有自己才能代表女性發(fā)言。雖然我可以理解有些人可能不知道對殘疾女性施暴這一行為,但令人大跌眼鏡的是,來自社會不同階層的人竟對殘疾人的性問題一無所知。
貝琳達·梅森:《無聲的眼淚》曾在聯(lián)合國的一系列活動期間展出。2016年,聯(lián)合國婦女地位委員會(United Nations Commission on the Status ofWomen)在紐約舉辦活動,活動期間,我與國際基督教發(fā)展組織、澳大利亞人權委員會、澳大利亞政府共同發(fā)起了一個論壇,專門討論“女性因遭受暴力導致殘疾和殘疾女性遭受暴力”這個話題。我邀請75位來自澳大利亞的參與者參加了論壇,讓她們親自分享自己的故事,而這些也被記錄下來。與我一起創(chuàng)作這個項目的藝術家迪特爾和丹尼斯也出席了活動并發(fā)表講話。
這次活動還使我贏得在日內(nèi)瓦聯(lián)合國總部舉行的《殘疾人權利公約》大會上發(fā)言的機會,也使這個項目在國際上得到推廣。迪特爾和丹尼斯與我在接下來的侶個月里訪問了17個國家,使該項目成為展現(xiàn)殘疾女性生活經(jīng)歷的全球平臺。
2018年,《無聲的眼淚》在紐約三家畫廊進行了展出;我們參與了聯(lián)合國婦女地位委員會舉辦的活動,并就此話題舉辦了兩個論壇(圖16~17);《福布斯》雜志也刊登了一篇關于該項目的文章。
貝琳達·梅森:我認識到了我的“正?!保谶@個充滿多樣性的世界里,并非每個人都是“正?!钡?。有些人在我們的世界里感到不舒服,我們在他們的世界里也同樣不自在。我希望我的作品能使更多人了解殘疾女性的生活,能夠認同我們共有的人性,而不是關注個體差異。如果我們這么做,將不會有人感受到威脅或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