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溫柔而憂郁的秋天,是我從一個死嬰復活后的第五個年頭。這一段時間我完全沉浸在一個金黃色的夢境里。因此,我不得不說說我出生后的奇怪現象。然而這些奇怪現象又與大黃聯系在一起,事情就變得更加復雜起來,因為大黃是一條狗。
可以說,我出生后的死亡現象引起全家人的恐懼,因為我出生后皮膚呈藏青色。
這種顏色是我后來通過菊娘和我母親所說的兩種顏色綜合而成的。
據菊娘的回憶,出生后的我,皮膚呈淡綠色,像沒有成熟的蘋果那種色,而母親的回憶卻是咖啡色的。
說真心話,我對這兩種色都感到了恐懼和惡心,倒不是指這兩種顏色本身,而是覺得一個生命所呈現出來的顏色,如此地混濁不清,這種混濁不清的意味讓人感到沮喪和迷茫。
雖然在兩個女人的回憶里,我出生后的皮膚顏色完全不一樣,但我可以想象,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兩個多情而善感的女人,面對一具死嬰所持的不同心態(tài),因不同的視角所產生的不同顏色,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這就導致了后來我對藏青色和咖啡色在生理上的厭惡。它們使我忍辱負重地承受著我出生時丑惡形象的壓力。所以我情愿把它想象成草綠色。因為草綠色游離于藏青色和咖啡色之間而獨立成一種,更接近于當時我所呈現的死亡色彩。
可以想象,我的母親當時面對一具不哭不叫沒有任何一絲生命反應的嬰兒,心靈在很短的時間內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痛苦和憎惡。
我的死亡現象與丑陋的形態(tài)大大地刺傷了母親原本就很脆弱的心,使她深刻地感到我的出生是對她無情的嘲弄、褻瀆,甚至是背叛。
因為母親生了三個孩子都是鮮活而美麗的,我是母親的第四個孩子,出生的日子正好是四月四日早晨的四點。
后來我聽母親說“四”這個數是她生命中的忌數。
因為母親生下我之后兩次鬧血崩,使她的生命幾近崩潰。
菊娘揭開蓋在我身上的那塊曾經蓋過我?guī)讉€鮮活且美麗的哥哥姐姐的白色棉毯……后來我猜想菊娘當時瞅我的表情,一定有如揭開鍋蓋瞅饃饃是否蒸熟那般泰然。
菊娘對我注視片刻之后,不假思索地對母親說,扔了吧,留下讓人瘆得慌。
菊娘當時的口氣,完全把我當成一鍋捂餿了的饃,想盡快地扔掉。
母親對菊娘的話從來是言聽計從的,這多少也是因了菊娘在我們家的悠久歷史遠遠超過母親在我們家的歷史。菊娘是老祖母的親戚,15歲就跟著老祖母,是老祖母的貼身丫鬟,所以菊娘的一言一行嚴格代表了老祖母的遺風遺威。母親對菊娘的信賴與依靠,達到后來的無猜程度,主要還是因為老祖母臨死前給母親留下的遺囑。老祖母說,這個家里里外外你誰也靠不住,將來只有依靠菊娘了。
老祖母在臨死之前將菊娘托付給我母親,要我母親對菊娘將來的生活有所安排,乃至后來的養(yǎng)老送終。
母親聽了菊娘的話之后,沒有言語,將沉默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
母親喜愛桃花勝過一切花類。因此窗外的景色使母親更加不明白在這么一個明媚可人的季節(jié),竟生下一個極其丑陋的死嬰。
母親把目光久久停留在掛著露珠的桃花骨朵上。母親有意識地不去看我一眼,她怕我的死亡顏色導致她絕望失控的情緒。
母親似乎克制地輕言細語地說了一句:拿走吧。
母親那顫抖的嗓音,足以表明她內心的痛苦,她盡力在掩飾內心的失望與憤怒。
菊娘在母親的話音剛落,就開始秋風掃落葉一般地收拾我了。
她先從自己的屋里取出一個曾經做針線盒的長木匣子,她傾倒出匣子里的全部東西,把我裝進去之后,站在一旁瞇起那雙人們都說好看的杏眼,欣賞藝術品似的看一陣我,然后心不在焉地問我母親,這樣行嗎?……我看挺好的。
母親至此,也沒看我一眼。
接著撲面而來的是黑云一般的盒蓋,我便處在了黑暗中。于是我聞到了盒子里那濃重的味道,那種味道匯集了一個獨身女人全部的人生況味,它在我后來的回憶中,始終與我出生時的死亡色彩糾纏在一起,所以那色與味的構成,形成了我對生命之初的全部記憶。
至今我也不明白,菊娘為什么如此迅速地蓋上盒蓋。
就在菊娘抱起盒子準備把我交給門外等待多時手提鋤頭埋葬我的那個男人的時候,我的父親出現了。
父親接過菊娘手中的盒子,在那一瞬間,父親明顯地感到了菊娘的不安和不滿。
父親解釋道,最起碼也讓我看看吧!
父親迅速地揭開了盒蓋。
父親注視我片刻之后,突然高聲叫道——這孩子的眼睛像月亮一般……
由于父親的叫聲,使兩個一味沉浸在我的死亡之中而不可自拔的女人驚愕不已。
應該解釋一下的是,從我出生到父親出現之前,我的雙眼是一絲不茍地緊閉著的。
當然我的父親很快讓兩個驚慌失措的女人看到了我一雙明亮如月的眼睛。
菊娘在恢復正常之后,表情近似于呆怔地說,這就很奇怪了。
母親當時的平靜,近乎于冷酷,她極其虛弱地說,我太累了。
細心的菊娘很快就發(fā)現我不會出聲這一現實。她幾乎是以尖酸刻薄的口吻對父親說,無聲無息地睜著兩只大眼,怪嚇人的。
菊娘的話使欣喜若狂的父親突然變得灰心喪氣,不知所措地望著盒子里躺著的我。
父親突然說,把她從盒子里取出來吧!
也許是我感到了父親那雙手的溫度和力量。隨著父親那雙手的引擎,揭開了我生命的序幕,于是一種排山倒海般的吼聲從我的軀體里奔涌而出。
我的哭聲明亮、率真、純凈,就這么一瞬間便定格了我一生的性格。父親對我生命的一開始就有一個全新的認識。父親說,孩子降生的第一聲哭聲,便是這個孩子性格的確定,哭聲像刀刻一樣刻進孩子人生的天幕之中。因此,性格決定命運,就是在那一刻定格。
父親托起我的軀體,如同托起一輪嶄新的太陽。父親對我母親說,多么明亮的孩子!隨即父親響亮地叫出我的名字——明了。我的名字就誕生了。
在一個十分寂靜的清晨,我聽到一支像眼前的秋天一樣憂郁的二胡曲。它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它的動聽和迷人就像這個天氣一樣無可挑剔。那天從清晨就刮著小風,風中有黃葉飄落的聲音,流動的曲子就在黃葉飄落聲中吟唱著深秋的凄婉。
我作出了離家出走的樣子,首先被菊娘發(fā)現了,她注視著我專注而又恍惚的神情,說,你聽見什么了嗎?
我沒有理睬她,掙脫開她那雙拽住我的手,趁菊娘轉身之際,從家的大門走出去,由于走得太匆忙,忘了歸來的路。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迷路。
我走過一條很長很寬的街,然后又走進一條又窄又臟的巷,這條巷幾乎使我窮途末路。
我始終找不到那個迷人的聲音從何而來,我被那種憂傷的曲子牽引著,在無從尋覓中感到不可抑制的痛苦,我茫然地左顧右盼,終于在小巷盡頭的一段殘垣下看到了那張臉。那張臉是我這一生中所看到的最生動最使我刻骨銘心的金黃色的臉。他那雙深陷的雙目像干枯的河床,專注地望著前方,好像什么都看到了看透了。
我站在他面前,他竟毫無察覺,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身體,望著更遙遠的地方。
我望著他,感到寒栗。
他一遍又一遍地拉著一個曲子,三三兩兩的人駐足片刻,然后將手伸進口袋,往他跟前地上的金屬桶里扔下幾個叮當作響的硬錢,然后轉身離去。
那種憂傷的曲子在小巷的盡頭重復地響著,使空氣中充滿悲凄的哭泣。
我站在他面前,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像別人一樣朝地上的金屬桶里扔進幾個帶響的硬幣。可是那時的我一窮二白,除隨著哭泣的樂曲而哭泣的心靈,什么也沒有。
那天,我聽到了我一生中最美麗的音樂。
可是,那一天我迷路了。深夜里我還在陌生的街頭徘徊,并與那條黃狗不期而遇。它似乎被人遺棄,孤落地行走在深夜的街頭,我與它同時發(fā)現了對方,它緩緩地走近我,仰起頭注視我良久,它的眼神很坦誠和善,我一下子全相信了它,我摟著它的脖子,感傷地哭起來。它沉默地聽我的哭聲,然后掙開我,朝前走,走幾步又回頭望我,好像在召喚我。我擦干了淚水,留戀地望了它一眼,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當我回頭時,它竟悄悄地跟在我身后。在這空曠而凄清的街上,一條陌生的狗跟隨著我。
這時,我聽見了菊娘悲慘的呼叫。
我就和狗一齊回到了家。
那一個秋天,我的整個靈魂被那個樂曲聲攫去了。我恍恍惚惚地過著每一天,幾乎是每天走過大街和那條骯臟的小巷,來到他面前,注視著他什么也看不見的雙目。我就把手放在他顫抖著揉琴弦的手上,我的手隨著他的顫抖而震顫,我的心在那時刻得到一種慰藉。
引起全家人的慌亂,是因為菊娘那天突然發(fā)現錢匣里蓄存了若干個年頭的錢幣一個也不見了。菊娘鐵青著臉將我從小巷的盡頭拽回家,她幾乎以尖叫的嗓音把丟失錢幣的事實告訴母親。
我母親的沉默中潛藏著深刻的憎惡,說,我早就知道這孩子會這么做,從她出生那天起我就對她沒抱任何希望!
從此后,我就被關進一間小屋里,那條黃狗就成了我的伙伴,黃狗始終用詢問和憐憫的眼神看我,使我心煩意亂。我問它從什么地方來,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它難過地低下頭,久久不抬起來。我理解了它的苦惱,就不再問它,說,你不怕常常被關在屋里,就跟我在一起吧。它似乎懂得了我的心思,用頭靠在我的身上,一副相依為命的傷懷模樣。
這時,菊娘來領黃狗去洗澡,說,這條狗身世不明,不該把它領回家……
菊娘又說,看樣子是條好狗,你看它的眼神、耳朵、前爪,不是一般狗所能有的,它的出身不是名門貴族,也是有教養(yǎng)的人家。
黃狗被菊娘夸得挺不好意思的,頭擺來擺去,很不安的樣子。
菊娘說,說不定這條狗將來會幫咱家的大忙。
菊娘說,給它取個名吧……
菊娘想了想,說,叫大黃吧。
菊娘說完,也沒經我的同意,就領狗去洗澡了。
大黃出門時,故意回頭望我一眼,滿臉有壓抑不住的振奮,又有一點對不住我的樣子。
我一下就看懂了大黃的意思,釋然地朝它揮揮手,說,去吧……你怎么也跟人一樣!
后來,在與大黃相處期間,總感到大黃身上沾染著人的習性。我說不清楚對它是喜歡還是厭惡,但我從內心還是認為它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狗類。
那天晚上,父親興沖沖地回家,把我從小屋里抱出來,放在燈光明亮的地方,仔細地觀察我,然后低聲說,我?guī)闳ヂ犱撉偾窨煞蛩够?,很美?/p>
我不置可否,憂傷地望著父親欣喜的面容。我盲目地出走,已經讓父親感到深深的憂慮,我不好再為難他,我點點頭。
父親竟然像孩子一般笑起來。
大黃站在一旁,用深邃的目光看我,不動聲色地眨了眨眼。
父親見大黃的第一眼,就非常喜歡大黃,說大黃有一雙哲人的眼睛。
后來,誰也沒意料到,大黃對我父親的感情如此的深厚和忠誠,超過對家里任何一個人。在我父親受難期間,大黃幾乎是用盡整個生命的力量在保護著父親。
我同父親去了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據說這是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劇場。
我坐定之后,前后望著密集的人頭人臉,呼吸著從這些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體味。
鋼琴曲如同敲擊金屬一般使我無可奈何,我似乎又聽到了二胡憂傷的吟唱,它隨著飄零的黃葉,凄婉地流淌著。我的靈魂也隨著這憂傷的傾訴走出劇場,在一條寧靜而神往的幽徑上輕盈地行走著……我看見了那一雙穿透一切的目光,那種壓抑的情感,隨著穿透的目光傾泄著,流動著……向著人心靈的最深處浸潤著……
當父親發(fā)現我滿臉流淌的淚水時,先是一愣,而后很快就因為一種新的發(fā)現驚喜不已。父親以為我的靈魂與鋼琴曲產生了共鳴,而達到了如此癡迷狀態(tài)……父親緊緊地抱起我,喃喃地說著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清。如果父親不放開我的話,我會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起來。
我終于沒有哭出聲來。
我對父親說,我要出去,我要去到小巷的盡頭,我要去看那個拉二胡的人……
父親炮烙一般地怔了,沉默的目光久久地注視我。
在那一刻,我目睹了父親的目光漸漸黯淡下去的那種凄涼。
第二天,一直沉默的父親陪同我去了小巷的盡頭。
那個地方除了骯臟的垃圾便是倒塌的殘墻,什么也沒有了。
那雙穿透時空的目光,那只顫抖著揉琴弦的手,似乎只存在于我的夢幻之中。而那聲聲凄婉,向世人傾訴的聲音呢?那迷人而生動的音樂呢?也都在我的夢幻之中嗎?
由于我的驚愕,臉色在秋風中顯得更加蒼白。
我仰起頭,望著父親。
父親搖搖頭。
這時,有人走來,對我們說,那個人死了,就在昨天。
在我極端孤獨的時光里,唯有那傷懷的二胡曲,那種超凡脫俗的音樂,在我脆弱易傷的心弦上悠悠地低吟著,它與我生命的底蘊共鳴著,它使我孤獨憂郁的生命底色更富于了宗教色彩。
菊娘突然發(fā)現我的眼睛中有一種老人的孤獨和憂郁,這使菊娘不得不把這種現象歸咎于我出生時的丑惡形象。
我的沉默使母親無時無刻不感到一種憤怒,說這種近乎癡呆的沉默是一個低能兒的表現。
我從出生之后,就感到說話是一種痛苦,這種痛苦使我身心疲乏無力。所以不愛說話,就成了我不討人喜歡的病癥。對于一切問題我都以搖頭和點頭來表示,而這種舉止也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有的。自從那天早晨,我對母親說了那句讓她痛苦的話之后,菊娘那雙冷峻慍怒的目光經常在我身上留下難以下咽的苦惱。
甚至連大黃也不喜歡我的沉默。它常常用熱愛的目光看著我,等待我與它交談,并且問它一些毫不著邊際的瘋話,因為菊娘經常這么對它??墒俏沂裁匆膊徽f,沉默地望著它,可以從早望到晚,我就在大黃的目光中漸漸看到了灰冷的失望,就像看一輪太陽的升起和落下。在這些日子,大黃經常出入父親的書房,見父親在埋頭工作,大黃情愿放棄我的沉默而守候在幾乎對它一聲不吭的父親身邊,用一雙智慧的目光深邃地望著父親。夜深了,大黃就用前爪拍拍父親的腳背,父親這才抬起頭沖大黃釋然地笑笑,然后大黃就把父親送到臥室門口,父親跨進門坎后,回過頭望一眼大黃,說,你也該休息了。大黃就十分滿足地掉過頭,走進自己的住處。
我想,父親不就對守候多時的大黃說了那么一句話么,大黃就如此心滿意足,棄我不理。真是!
在發(fā)生火災之前,我聽見母親在書房里對父親說,她都六歲了,六歲不是個小年齡了,佳兒五歲已經上一年級,可她從出生到現在就沒說出十句話。
母親的嗓音很澀,充滿了憤怒。
父親說,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她又不是不會說話,她心里比誰都明白。
母親說,她說她憎恨我,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父親說,她這個年齡,容易產生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你沒發(fā)現,她成天都在思索……
父親說著就笑了。
母親嘆口氣,說,這孩子一是被你慣壞了,二是她出生時的情況對她的影響。
父親說,你們無法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自從她得知那個拉二胡的盲人死了之后,就更加沉默了。
母親幽怨地說,她的沉默真讓人受不了。
從那天起,我就知道了母親仇恨我的沉默,她喜歡那些迫不及待說話的人,比如菊娘,一天會說出我一生都說不了的那么多的話,如果讓她一天不說話,她一定會去自殺的。她總是不停地對家人對外人說廢話,讓自己的心靈備受折磨,疲累不堪,讓別人心煩意亂昏昏然。盡管這樣母親和菊娘還是仇恨沉默的人。
在發(fā)生火災之前,家人似乎沒有絲毫的察覺,就連大黃也平安無事地躺在它的窩里。
我在進睡房之前,看見菊娘坐在天井的涼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梳頭,木梳上纏著脫落的頭發(fā),頭發(fā)梳得很光,一絲不茍得即使是螞蟻在上面也會打滑摔跤。
菊娘悠閑地梳著,半瞇著眼,如癡如醉的樣子,像陶醉在木梳的撫摸之中。這個時候,什么聲音和打攪都會使菊娘發(fā)火的。所以沒人敢去驚動她。
我輕手輕腳地進屋,悄聲地關上門,然后躺在床上睡覺。
過了一陣,我聽見菊娘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然后就是沙沙響的腳步聲,從我房門前經過。
睡覺之前,我老想著菊娘梳頭的樣子,想著她捋一把青絲一樣的頭發(fā),往后一挽,就成了一個卷,然后在卷上別一枚銀簪,就在那一刻,菊娘十分美麗,讓看她的人心動。
我想,菊娘為什么這么好看,我們住這條街的人都說菊娘好看,有個黃臉的女人說菊娘是妖精。
我對菊娘說了黃臉女人的話,菊娘只是笑笑。我說,你真的是妖精?菊娘就火了,就轟我走開,像轟那些黃臉女人一樣。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黃臉的女人是西街口香油坊吳大的老婆。
我們家吃的香油都在吳大那里買的,好像在我的記憶中,我們永遠在吃吳大碾壓的香油。
有一次,菊娘帶我去買香油,店里只有吳大一人在。吳大是個中年人,健壯的身體,濃眉大眼,很和善的那種人。吳大見菊娘去了,趕緊站起身來,目光直直地貼著菊娘的面孔看。菊娘對吳大是很熟知的,也羞得勾下了頭。
吳大輕聲對菊娘說了句什么,我一點也聽不清,只看見吳大頓時容光煥發(fā),情意纏綿地看著菊娘。
菊娘讓我坐在店里的凳子上,她隨吳大進了里邊。
菊娘進去半天沒見出來,我心里十分害怕,就走了進去。
由于我進去后站在一角陰暗的地方,菊娘沒有發(fā)現我,倒是我看見菊娘被吳大攔腰抱住,用那張嘴在菊娘臉上啜了個遍。菊娘和吳大的呼吸都很困難,兩人都像快死去的樣子,讓人為他們揪心。吳大就在菊娘的懷里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菊娘沒有哭,卻有了滿臉的悲戚,她雙手伸進吳大的頭發(fā)里,像摸麻將一樣地摸著。吳大就哭得更兇了。
菊娘說,你的心思,我全明白……菊娘是苦命人,不能隨了你的愿,你疼愛我已有十年了,我這心里不好受……
菊娘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她捧起吳大滿是淚珠的臉,說,來世吧。
就聽見吳大一聲怪叫,用力地將菊娘抱起,菊娘就在吳大懷里掙扎。
我轉身走出去,走出吳大的店門,出了店門,我才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油味。
那天我又迷路了。在我的記憶中,我走過了一座高大的橋,橋下的水很深,有三三兩兩的船經過。
天黑的時候,是大黃找見我的,它的眼神里充滿了菊娘的味道,站在一旁看我,深情冷眼的樣子,然后莊重地走近我,它那副神態(tài),如果能說出話來的話,那一定是語重心長的。
后來,我經常失蹤、迷路,而且每次都是大黃準確無誤地將我尋找到,我在大黃的目光中越來越多地感覺到它的責備和無可奈何的寬容和慈愛。
那天我跟隨大黃回家,一路上我心煩意亂,不知見了菊娘之后該說什么,我怕菊娘在我混亂的神情里看到什么,我更怕她讓我說點什么,在那個時候,說點什么對我而言簡直是一種災難。想到這種災難,我甚至情愿橫尸街頭。
沒想到,我那天見到的菊娘簡直像一朵在幽靜的月光下停泊在湖面的水蓮,嫻靜而清新。她的目光中沒有絲毫的責怪,而是深深的歉意和一種讓我說不清楚的意思。她默默地看著我,然后雙眼充溢著晶亮的淚水,她克制著沒讓淚水流下來,她拉著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微涼并且輕輕顫抖。
那一天,菊娘所表現的一切都讓我感動。
那場火災就發(fā)生在我感動的時刻。
睡夢中,我聽見一個聲音不停地說,快去把火撲滅,快去把火撲滅了……
我坐起來,驚恐地四下望,四處寂靜安詳。只有我急速跳動的脈搏在突突響。
我無法入睡,于是穿上鞋向客廳走去。沒有絲毫著火的跡象,墻上的掛鐘安詳地走著,一切都那么平靜,一切都很正常,菊娘住的屋子里也沒發(fā)現煙火。我去查看了每一個房間,甚至廁所。大黃也在它的窩里睡得很香,我站在它面前,出神地望著它,它也絲毫不覺。
沒有任何著火的跡象。
我站在客廳中央,環(huán)望著四周,我覺得自己這么愚蠢,那只不過是做夢。
我回到屋里躺下,漸漸入睡。那種催我快去把火撲滅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我在被驚醒的那一瞬間,突然聽到一聲巨響,首先聽到菊娘的慘叫,一股濃煙卷著火舌從菊娘的房間里沖出來。
我同全家人都逃了出去。當人們將火撲滅后,我發(fā)現菊娘的臉色雪白,頭發(fā)被火燒去了一半,那個平時很光滑的頭發(fā)卷子也散落開,遮住菊娘的半個臉。
菊娘的樣子挺滑稽也很古怪。
我親眼看見菊娘房間里墻上掛的日歷,那個紅色的“七”字已被火燒去了一半,非常刺目地懸掛在墻上。
至于那次是怎么起火的,撲火的人沒找出任何一絲線索,全家人也沒有一個能對此說清楚或是作出什么結論來,就連菊娘自己也說不清楚。當她一回憶起被一團巨大的火球撞醒時,臉上就呈現出一種神秘的痛苦。
火災后相當長一段時間,人們慢慢把這事淡忘了,幾乎不再提及這事。一天深夜時分,菊娘突然站在我的床前,模糊的黑影使我驚嚇不已。菊娘在我未尖叫出聲時,就伸出她那微涼的手指在我頭上劃了劃,說,別怕,是我,我是菊娘。
我憋足的一口氣,被卡在了喉嚨里,嗆得我滿眼冒金星,待我坐起來之后,才將那口氣緩緩吁出,整個人就顯得虛弱不堪。
菊娘心懷鬼胎地笑笑,露出了牙,在黑暗中白得十分神秘。我就有點怕。
我對菊娘說,我怕。
菊娘壓低嗓門說,怕什么,是我還怕?
我望著面目模糊的菊娘,感到很陌生也很奇怪,我說你不睡覺干什么?
菊娘望著我,片刻之后,說,你知道那次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嗎?
我想了想,搖搖頭,說,我怎么知道。誰也不知道。你知道嗎?
菊娘搖搖頭,用近似于哀傷的聲調說,直到今天,我都還像在夢中,那團火球就在我的夢里滾來滾去,好怪!
菊娘沉默一會兒,輕嘆一口氣,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我,說,我總覺得你是知道火是怎么燒起來的……
我聽了菊娘的話,中邪了似的,渾身都顫抖起來,牙根直打抖,我說,當時是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讓我去把火撲滅了……
菊娘一怔,說,那就對了,當時我正在做夢,夢見一個大火球,直朝我滾來,我喊叫著讓人撲火。
我和菊娘都沉默一陣,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總之恍里惚兮的。
菊娘站起身,說,你睡吧,這事就別告訴別人了。
我目送菊娘的身影出門。菊娘出門之后背手去拉門,手的形象留在門縫的那一瞬間,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甚至在菊娘走后的整個后半夜,那只拉門的手都在我似夢非夢的境況中飄動,像一抹黑影,又像一段黑綢緞。第二天我醒來時,天已大亮,我朝門望去,門卻是大敞著的,外面的聲音都從敞開的門傳進來,我感到很奇怪,昨晚菊娘那只拉門的手不是將門嚴實地關住了嗎?我又尋思,也許是我母親一大早進了我的房間,然后忘了關門。
我正在這么想的時候,母親就出現在門口,側頭朝里張望,見我已醒來,就說,我說了多少次,睡覺時把門關上,你就是不聽……
母親一大早就為我不關門生氣,菊娘此時似乎也在一個地方應和著,說,是喲,這孩子!
我很納悶。
當天夜里,我有意將房門反鎖了,還用一張椅子頂在門后,然后上床睡覺。我睜大眼睛望著門,心中竊喜,心想這下菊娘又該怎么在母親面前說謊話了。
我睜大著眼睛等著,想著菊娘打不開房門時的驚慌模樣,就偷偷笑了。
這時有人敲門,我猜是菊娘,我一聲不吭,等她在門外發(fā)話——喲,這孩子,怎么啦?菊娘一貫性地在父母面前拿這種腔調。
沒想到敲門的是父親。父親在門外說,是我,快開門。
我大吃一驚,我竟然忘了,父親在我睡下之后,總要來與我道晚安的。
我趕緊去把門打開。父親站在門口,略有些吃驚地望著我,說,你怎么啦孩子?
我朝門外望望,沖父親神秘地笑笑。父親也朝門外望望,不知所措地沖我笑笑。
我對父親說,保密!
父親睜大眼睛,故作驚訝狀,說,保密?
我對著父親的耳朵說,我等菊娘來敲門,懂嗎?
父親唔了一聲,說,哦,明白了,等菊娘來敲門,怎么也敲不開,你在被窩里偷偷地笑,是不是?
我得意地點點頭。
父親說,但是我告訴你,菊娘早睡下了。
我失望地叫起來,說,菊娘真會捉弄人!
父親說,睡吧,別等了。父親伏下身,吻吻我的額,用手攏攏我頭發(fā)。父親穿著潔白的睡衣,臉上充滿了慈愛的微笑。
我望著父親,心里立刻將菊娘拋棄了。父親每晚與我道安,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心幸福得有些顫栗。我常常帶著這種幸福進入夢鄉(xiāng)??墒且惶熘凶畲蟮牟恍乙簿褪敲绮牡絹怼C绮歉赣H最好的朋友,他一來,就和父親一齊關進書房里,徹夜地說話,父親自然就不會在睡覺之前來吻我與我道安的。每當這樣的日子,我?guī)缀醵荚谝环N無望的等待和渴望的凄涼中進入夢鄉(xiāng)。似乎苗伯伯每次來天都在下雨,在我的印象中,他永遠帶著一身水珠走進屋,然后將沾滿水珠且散發(fā)著膠皮味的灰色雨衣脫下來,遞給菊娘,菊娘就把雨衣掛在門后的衣架上,我就站在雨衣下,仔細地觀察那些水珠匯成小細流,流下去,在地上積成一攤水。這時母親來催我去睡覺。當我踏進門檻時,總不免愴然回首,父親的書房燈光閃閃,映出兩尊粗大的人影。我躺在床上,仿佛那股充滿潮濕的膠皮味吸收和凝集了我這種夜晚所感到的那種特殊的悲哀。
我望著父親慈愛的面容,心里一股內疚涌出,為了捉弄菊娘,差點將父親忘了。
父親說,小姑娘,眼睛睜這么大,怎么能睡著?
我順從地閉上眼睛,等待父親的道別,可是當我閉上眼睛時,父親并沒有吻我的額,而是踮起腳尖,輕悄地走出門去,然后輕輕地關上門,隨著門縫輕微合并的聲音消失,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失落,失落又使我倍增傷感。我已經無法入睡,在床上痛苦地翻著身……
我的沉默,可能是與生俱來的??墒俏业墓陋氁约袄先税愕膽n郁,多半是因為那天夜里所發(fā)生的事情決定的。
由于我在床上痛苦地翻著身,對于父親沒與我吻別而感到無比失落,這種失落使我感到無比憂傷,終于我沖出房間,去到父親的門前,推開了門。
我并沒有立刻走進門去,我被眼前的事情驚呆了。
橘紅色的燈光下,是父親與母親的赤身裸體,像我看到的一切神話故事中描述過的那樣,使我眼花繚亂。
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這么一種情景,差一點將我的一生給毀了。
因為那個時候,我正處于一種極其容易被毀掉的年齡。
特別是那種帶有極濃厚的神秘色彩的橘紅色燈光,它幾乎伴隨我度過了渾噩的少年時代,它與我的沉默、憂郁、痛苦緊密相隨,乃至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目睹這種顏色時都深感眼暈和惡心,它讓我的整個生命都處在一個過敏狀態(tài)之中。
所以我自己很清楚,我的沉默,多半是與生俱來的,那種一生下來就死去的現象,注定了我后來的沉默。
其實那天夜里,我并沒有立刻離開父親的房門,而是被那種橘紅色的燈光以及燈光下赤裸的父親的形象弄得暈死過去。
菊娘發(fā)現我的時候,大黃已經站在我身旁用極其嚴肅的目光在審視我倒地的姿態(tài)。
當時的我,據后來菊娘說,我全身冰涼如同剛從井里撈出來,臉色發(fā)青,有如出生時一個模樣,雙目緊閉,斷定已與世長辭了。
菊娘發(fā)現我時,她是從我的房間里出來。由于沒有看見我在屋里,她驚慌失措。當她從屋里出來,首先看到大黃沉著冷靜的目光,然后才看到我。也許是大黃的沉著冷靜使她沒有大喊大叫,只是伸手在我的鼻尖上拂了拂,與大黃交流了一個眼神,然后才如釋重負般地吁出一口氣來,然后她對大黃說,這人經常說死就死,真是沒有什么奇怪的了。
菊娘把我抱進屋里,從此我就發(fā)起了高燒,像燃燒的火一樣;使菊娘的面孔總在熱浪滾滾中飄浮不定。這又不得不使我想起她與吳大抱在一起時的情景。
至于那天深夜,菊娘去我的房間干什么,我病好之后,沒有問過她,我猜想,她一定是去問我那場火災的事情。我真是十分討厭她問這個問題,而且經常深更半夜,突然站在我的床前,趁我迷迷糊糊之時,問這事。我已下定決心,她再問這事,我就一口咬定是吳大放的火,讓她嚇個半死去。
可是從我生病后,她再也沒問起。她沒問起的原因并不是她已忘記了這件事,而是我在這一場高燒中,雙耳失聰,人世間的一切聲音我都聽不見了。
我的耳聾,菊娘是最悲傷的一個,我在萬籟俱靜中,目睹她哭了好幾次,她對我比劃著,接著就流下淚來,先用手背擦淚,爾后就拉衣襟擦,很悲慟的樣子。
那個時候,我多么想安慰菊娘,讓她別為了我的耳聾哭泣,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什么也說不出來,甚至深刻地內疚不能告訴菊娘那場火災的真正原因。
其實,剛開始我壓根就不知道耳聾了。我在朦朧中感到了父親的存在和母親飄浮的身影。父親從我發(fā)燒之后就一直坐在我的身邊,一刻也沒離開我,他握著我的手,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靈魂,使我深感自己罪惡的靈魂墜入一種橘紅色的深淵之中,在暗無天日中痛苦地掙扎。在那時,我覺得自己是那么地孤獨無助,那么地凄楚悲傷,而父親在我心里,已經變得蒼白、陌生,甚至邪惡。我想,如果父親再次在我的額頭上吻一下的話,我就會被刺痛一般地尖叫起來。可是父親自始至終也沒吻我的額,而是在注視我之后,眼里嗆滿了淚水。他們倆人在一起總給我?guī)硪环N橘紅色的恐怖和混亂。
當我病好之后,從屋里走出去,我?guī)缀踝兂闪肆硗庖粋€人。我以渾渾噩噩的心緒,打量和體味著這個渾濁的世界。
在那個時間,父親同母親一樣,同時在我的目光中看到了一個老人般的孤獨和憂郁。
父親傷心地久久注視我,似乎人們一下子都在沖我指手劃腳,我真想對他們怒吼——我什么也聽不見!
那個時候,我真想帶著大黃離家出走,浪跡天涯。但是我從大黃的目光中看到了它天生的怯懦和卑微,說不定在關鍵時候它把我出賣了,或者棄我而逃。
在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很悲慘的,我與父親整整一個月不說話。我對誰也不說話。
好像一切不幸都發(fā)生在那天夜里苗伯伯來過我們家之后。和平常一樣,苗伯伯有節(jié)奏地叩著門,外面淅淅瀝瀝的雨點敲擊聲,伴著苗伯伯的叩門聲,使這樣的夜顯得很靜。而這種靜讓人感到不安,似乎這靜夜中潛藏著將要發(fā)生的事情,讓人在靜中怔忡惶惑。苗伯伯身著的膠皮雨衣,仍然同往常一樣布滿了水珠。苗伯伯在脫去膠皮雨衣時,目光會迅速地看一下屋里所有向他迎過來的人,然后深情地微笑??墒悄翘煲估锩绮奈⑿Ρ澈髤s藏著一種黯淡,它讓所有的人感到不安。
菊娘從苗伯伯手中接過雨衣,順手掛在衣架上。我站在雨衣下面,仔細看水珠滴下去,地上就起了一攤水,像一片陰魘。我呆呆看著時,母親就過來打著手勢讓我去睡覺。
我進自己的屋之前,憂怨地望了一眼父親的書房,門縫里依然投出一種橘紅色的光。
這里我要說明一點。苗伯伯是我一生中,覺得最完美的男人,在我經歷了許多的人生苦難和滄桑之后的今天,也是這么堅定不移地肯定,苗伯伯是我見到過的男人中最優(yōu)秀最美好的人。
在我一出生在這個家庭之后,立刻就發(fā)現苗伯伯是我們這個整體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現實,自然而然他就成了我的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苗伯伯終生深愛著我母親,這是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更何況他因為愛我的母親后來終生不娶,就更讓人不可理解。對這事最想不通的算是我了。
苗伯伯與我父母是莫逆之交的好朋友,似乎是上蒼注定的。在他們三人都處在最青春最浪漫的年代里,似乎他們的生命與命運都連在一起了。
在我母親未嫁給我父親之前,苗伯伯就暗暗地一往情深地愛著我的母親了。
那個年代的人,一般來說對愛情都很含蓄,苗伯伯就為他那美麗的含蓄付出了昂貴的代價。沒等他想清楚怎么去向所愛的人表白衷腸時,我母親和我父親就向所有的人宣告要舉行婚禮了。
后來我猜想,苗伯伯當時聽到我父母要舉行婚禮時,一定傻了。傻得一定很可愛,很悲壯的。
從此之后,苗伯伯將一腔未經表白的愛戀埋藏在了心里,一壓就幾十年。似乎在這幾十年中苗伯伯一如往昔地熱愛著我的父母,恪守著他們之間的友誼。后來苗伯伯內心秘密的暴露,是因為他過多地用精力去拒絕愛他的女人和別人替他介紹的女人,有時為了拒絕,他被弄得精疲力竭。引起我父親的關注和不解,是我那美麗的姑姑,發(fā)瘋地愛上了苗伯伯,卻遭到了苗伯伯的拒絕,我美麗的而且自我感覺良好的姑姑,差點因此懸梁自盡。記得那天下著雨,我父親和苗伯伯都站在雨地里,兩個男人都為垂死的姑姑鐵青著臉。我猜想,當時的苗伯伯是被那種人命關天的壓力壓迫著,被他一向熱愛的朋友——我父親的不解和威嚴逼迫著,否則他絕不會將內心珍藏的那份情感傾吐出來的。當時苗伯伯告訴我父親,他一直深愛著我的母親。我父親當時的表情是決不可以用“傻”或者“悲壯”之類的詞來形容的,他整個人的形象是凝固的,似乎人間的一切都停止運行了。
兩個男人在雨地里,默然相對。最終,我的父親說,你的真摯與坦誠,我是無法與之相比的。
兩個雨地里的男人,在一瞬間彼此理解了對方所懷的痛苦。
在我父親和母親以及苗伯伯三人中,最幸運的是我的母親,她壓根就不知道所發(fā)生的一切。似乎她的幸運是建立在兩個深愛著她的男人的不幸和痛苦之上的。后來我常想,人生中有些事不知是福,是永久的平安。
那天夜里,我注視著黑暗中的靜寂無聲,想了許多的心事。
突然門開了,柔和的燈光像綢帶一樣拋進來,隨著兩條粗大的黑影前后進來。
我的父親和苗伯伯他們在黑暗中對視一下,苗伯伯首先彎下腰吻了吻我的額。不知為什么,在他吻我的那一瞬間,我感觸到了膠皮雨衣上水珠滾動時的叮當聲,那么真切地在我耳梢響起。
苗伯伯說,這孩子成天不說話,對我也少說話。
父親沒有說話,默然地看著我,我感到了父親復雜的目光,我緊緊地閉上眼睛,心狂跳起來,我此時多么渴望我的父親像平常那樣親親我,一種久違的情感從心的底端涌出來。我強忍著,怕淚水流下來。
父親俯下身子,攏了攏我的頭發(fā),輕輕吻我的額,直起腰時,父親嘆口氣,說,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感受到的東西太多了。
苗伯伯和父親默立片刻,然后都走出去。他們轉身之際我睜開眼睛,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那條像綢帶一樣拋進來的光也隨著變細變小,然后又恢復了黑暗。
我在黑暗中嘩嘩地流淚,我心中久積的陰冷和傷感一下子被融化了,被一種洶涌的情緒沖撞得鋪天蓋地。
那天夜里,父親送走苗伯伯之后,他的書屋中很晚還亮著燈。
我赤著雙腳,穿著長而大的睡袍,站在父親的書屋門外的陰影里,久久地望著父親。橘紅色的燈光使父親的面容越加憔悴,深深下陷的雙眼,閃著痛苦的光。父親望著一個地方,一動不動。
我發(fā)現父親沒有脫下那雙尖硬的皮鞋。以往是我?guī)退撓聯Q上軟底的拖鞋。父親很喜歡穿軟底的拖鞋,他十分高興地在地上走來走去,像一個小孩子似的,順從地聽我的擺布。我把父親按坐在椅子上,然后去讓菊娘泡一杯濃茶,父親呷一口,說真香啊。我就纏繞著父親堅實的脖子,聞他身上溫暖的氣息,父親身上的溫馨,使我感到世界充滿了希望和安寧,我的生命無比明媚而充滿生機。父親就拍著我的頭頂,說,去吧,小姑娘,我要開始工作了。我自然是戀戀不舍地離開父親,悄悄地坐在門檻上,呆呆地望著父親的背影,一望就半天。父親常常是工作之間,突然發(fā)現我坐在門檻上,大吃一驚,說,你一直坐在這里呀!我立刻就如同一只釋放的小鳥,撲進父親的懷里,父親把我舉起來,歡快地在屋里轉圈,然后我們大聲唱歌,歌聲召來了菊娘和母親,她們驚奇地望著我們。母親的表情讓我感到難堪,好像在責怪說,平時一言不發(fā)的,此時卻瘋成這樣子,真是不可思議!往往在這時,父親都是輸給母親的,他把我放下,拍小貓似的安慰我,說,去吧,小姑娘。
那天夜里,我站在父親書屋外的陰影里,目睹了父親的痛苦和孤獨之后,我忍不住撲向了父親。父親對我的出現略有些詫異,但很快明白過來,我淚流滿面,無聲地哭泣著,父親緊緊地摟住我,對我說著什么,但是我什么也聽不見。父親為我擦淚,望著我,對我笑了。我去拿來了軟底拖鞋,脫去父親腳上尖硬的皮鞋,讓父親穿上。父親好像一下子衰老了。我走出去,輕輕關上門。在回屋的路程中,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老了。
那些日子給我的整個印象是十分混亂和污濁不清的。仿佛一切都在轉瞬即逝中。苗伯伯突然死了,父親突然被推上批斗臺。我被這些突如其來的東西搞得暈頭轉向。
那天清晨,我被驚醒。原來家里來了許多人,臉上的神情都帶著殺氣,這種殺氣特具時代性,在后來的日子就很少見到了。
菊娘的臉慘白著,驚恐的目光望著烏七八糟的人影,人群像螞蟻搬骨頭似的將父親推走了。
那天菊娘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菊娘從父親的屋里取出一塊毛巾,沖我比劃著,意思讓我給父親送去,我明白了菊娘的意思。當時的我,自然會以極大的盲目參與了菊娘的錯誤。
我出了門便跑起來,大黃跟在我身后。當我們沖進人群時,才知道我和大黃是如此的渺小和無助。
我和大黃被黑沉沉的人體掩蓋著,根本無法靠近臺上的父親,在向父親靠近的過程中,我差點被踩死。大黃那天表現出了它非凡的毅力和超人的智慧,它用身軀抵擋著混亂的朝我們擠壓過來的大腿,用全身的力量保護著我。當時我和大黃想從人群中逃出去也是不可能的了。
大黃被磚頭砸傷了,頭上的血噴涌而出,那種血光使我感到十分刺目而陌生。我抱著大黃的脖子,如同在一片汪洋大海中奮勇前進。
我真的沒想到,當我被踩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時,大黃毅然地拋下我,義無反顧地朝臺上沖去。大黃嘴里含著白色的毛巾,像一道黃色的閃電,沖向父親,它將毛巾擎到父親手里,父親用毛巾擦了臉上的臟東西,頓時臺下就亂了,就在這時,一雙穿著圓頭黑皮鞋的腳走到父親跟前,趁混亂之際朝我父親的心窩踢去,哪知此刻的大黃橫沖過去用身體擋在了我父親胸前,擋住了這飛來的一腳。也許大黃親身感受到了這一腳的分量,大黃頓時暴怒,它長嘯一聲,嗷的一聲騰跳起身子,露出了寒光閃閃的利牙,咬住了那只第二次向父親飛來的腳的腳后踝。接著就聽見一聲慘叫……之后,那個穿圓頭黑皮鞋的人轟然倒地,一條腿立刻彎曲如弓,雙手抱住那條彎弓的腿,嚎叫不已。
說真心話,要不是在若干年后再一次見到那個穿圓頭黑皮鞋的人,我真不敢相信那一天發(fā)生的事情。
若干年之后,那個人坐在一張破舊而骯臟的輪椅上,在剛下過雨的街道上緩緩而艱難地走著,那條萎縮的大腿,極端丑陋地搭在木板上,毫無生命分量地隨輪椅的顛簸抖動著。
我在那一天才知道,大黃當時將那只穿黑皮鞋的腳筋整個咬斷了,那條腿從此就廢了,那個人從此就坐在了輪椅上。
我并不想說什么因果報應的問題,我在想,那個人如果不去踢我父親一腳,如果大黃不是狗,而是人,或者是我,也許那個人的歷史從那一天起,就要以另一種形式呈現……或者出國留洋,或者像現如今的泱泱大款們,神氣十足地掙大錢,在人生的舞臺上,任意地扮演他想扮演的角色??墒鞘虑橥瓦@樣不以人的主觀愿望為轉移,人一失足成千古恨,那踢或不踢之間,就拉開了如此的天壤之別。從那一天起他就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扮演了一個悲劇角色,他將諸多可選擇的人生可能性都拋棄了,僅在一張破舊的輪椅上搖著他極其慘淡的人生。
在我見到那個人的一刻,我的心被什么揪痛了,我的心在哀嚎——人世間,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
我?guī)缀跏桥c大黃同時死去的。當時憤怒的人們將大黃以兇手處死時,我躺在離大黃不遠的地方。那個被大黃咬碎踝筋的人,很快被人抬走了。
可以想象,我的父親當時會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他一定覺得這場面太亂了,簡直有如發(fā)生在若干年后許多槍戰(zhàn)影視片中的格殺場景,讓人覺得十分不真實而難以接受。他更想不到大黃會與我同死。當看清楚我與大黃都倒在血泊中紋絲不動時,父親最大的反應就是發(fā)出一聲怪異的嚎叫,由于這種怪異的叫聲,讓人不可理喻,人們才紛紛為父親讓開一條道,一條通往我的尸體又連接著大黃的通道。
父親抱起我,仔細地觀看我緊閉的雙眼,就像當年他從菊娘的針線盒里抱出一具死嬰來時一樣地專注。
所有的人都認為我死了。因為在那個年代,生命這玩藝兒像勞什子一樣,死就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了,就像我的苗伯伯一樣。
父親將我抱回家,就像抱回一枚炸彈似的,炸得家里亂成一團。菊娘見了我血淋淋的尸體時,第一種反應就是,像夢游者一樣,神情渙散地說,她怎么又死了?接著菊娘就摸我的心臟,確認為我死了,她就掄起拳頭無力地捶自己的胸脯,哀哀地說,都是我的錯,早晨一起來就全亂了!
唯有我母親是沉著冷靜的。她并沒看我死亡的面孔,像一位訓練有素的戰(zhàn)場上的護士,指揮菊娘首先將我擺放在竹椅上,脫去我的全部衣物,然后用涼水擦洗我身上的血跡。這一切都做完之后,母親就讓菊娘去一趟后街,請胖子醫(yī)生來。胖子醫(yī)生曾經是給我老祖母看病的,后來家里人有了大病小痛的就去請他。
胖子醫(yī)生給我把了脈,搖搖頭,臉上充滿了暮氣,沒說什么就走了。
胖子醫(yī)生走出門時,轉過頭對我母親說,我那里有兩截上好的紫檀木,請個木匠來,做副棺,人小,也是人吧。
母親點點頭。
胖子醫(yī)生說,我一會兒就讓人送來,木匠也由我去請,這種木頭的木質堅硬,一般木匠做不來。
很多年過去之后,胖子醫(yī)生仍然活著,仍然見胖。菊娘說,聽老祖母說胖子醫(yī)生天生就這么胖,他媽生他時因為他太胖,他媽就死了。胖子醫(yī)生為此很傷心,立志行醫(yī),在十五歲那年就跟我老祖母的一個哥哥學醫(yī),他的醫(yī)術在當地是很高明的。胖子醫(yī)生若干年之后見了我,笑瞇瞇地向我討要那兩截上好的紫檀木,他說我一直等著用紫檀木做一個骨灰盒呢,這下該還我了吧。
我說現在這種樹木受國家特級保護,像黃金一樣貴重,一般是難以找上了。聽說過去也只有皇帝才能享用。
胖子醫(yī)生聽了,先是一臉的輝煌,爾后又十分地惋惜,說,還是大黃有福氣。
……
那天深夜,木匠趕著把棺材做好了,由于木質好,棺木結實而光澤浸人。
胖子醫(yī)生一直守著木匠做,木匠一釘一鉚都不含糊。棺木有一種奇異的香味,滿屋子生香,香氣使人心曠神怡。胖子醫(yī)生邊摸棺欞邊贊嘆說,好木好木啊!
胖子醫(yī)生特別滿意這副棺材,待棺木做好,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等他知道我又活回來時,已經是幾天之后了。他斷言道,必是那木頭有起死回生之靈氣。
別人都信胖子醫(yī)生的話,特別是菊娘。
不知為什么,菊娘總是迫不及待地催著要把我裝進棺材里,就像那次她把我裝進針線盒里一樣。沒等我父母開口,她已經將我穿戴好,毫不猶豫地將我裝進去。
菊娘說,早點抬出去,免得見著受不了。
自然,是要父親來為我蓋棺定論的。
對這事,后來我想,要不是父親持有這種專為我蓋棺的特權的話,菊娘一定是爭先恐后地搶權的,那我第一次就被菊娘草草地蓋了棺,扔進荒野中成野鬼了。也輪不著這第二次死亡,第二次蓋棺了。
父親手持欞蓋,遲遲不能落下,不知他在渴望奇跡出現,還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久久不愿落下手中的蓋子。
菊娘急了,說,蓋了蓋了,讓人傷心!
父親手中的蓋子緩緩地落下來,直到邊沿相互叩出響聲,一條縫在慢慢地合攏。
就在這時,父親的手猛烈地顫抖了一下,他從最后的一絲合縫里看見我突然睜開的眼睛。
父親叫了一聲——天吶!
父親將手中的棺蓋掀落在地上,立刻撞擊出各種音質不同的響聲。
我又活回來了。
這種現象空前的虛幻,一家人都一動不動地站著,似乎在等待另一種真實出現。
我躺在充滿神奇香氣的棺材中,沖父親極燦爛地笑笑,然后雙手摯著棺沿撐起身來,迅速地看一眼所有人,所有被我看一眼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嚇了一跳。
奇怪的是,我的耳聾竟然好了,我聽到了四處明亮的聲響,那一聲棺蓋碰擊的聲音,是我聽到的第一聲,很深刻地留在我耳際里,久久回響。
我聽見了父親的呼喚,讓我感動得五體投地,于是似乎在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二胡的樂曲,這種傷懷而憂郁的音樂像陽光一樣,走進我的生命。
我被裝進棺材的前前后后時間里,人們幾乎將大黃忘了。
待我活回來之后,人們才突然想到了大黃。
父親說,大黃與她同時死的,現在也許都被人吃了。
其實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大黃已經站在家門口了。
菊娘率先尖叫一聲——大黃哦,我的天吶!
全家人都一齊望著門外突然出現的大黃,不知怎么是好。那時除了菊娘,所有的人都失語了,呆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黃好像邁不進門檻了,它努力地朝屋里伸著頭。
大黃當時的形象,盡管在我后來經歷了許多事情,靈魂已經磨出一層又一層的厚繭子,也仍然沒有足以強悍的神經去描述清楚當時大黃的真實模樣。
太慘了。
在大黃身上,我看到了人類的殘忍和可悲。
大黃的整個皮已經被剝光了,也許它是從一戶人家的案板上逃走的。
菊娘的臉色在見到大黃那一刻,就迅速地褪去了血色,眼睛睜得比平日大幾倍,她見到我的尸體時,也沒表現出這種樣子。
菊娘朝大黃走了兩步就摔倒了,她是爬向大黃的。
菊娘把大黃抱在懷里,大黃在菊娘懷里發(fā)出細微的鳴叫。
大黃就死在了菊娘的懷里。
菊娘早被這連續(xù)發(fā)生的事情弄得面目全非。她對懷里的大黃說,我也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
大黃在菊娘懷里安詳地死去后,我們才發(fā)現,大黃的雙眼早被人挖出,只剩一對肉糊糊的窟窿。它是憑感覺找回家的。
菊娘用裹過我的白布,又去裹了大黃,她執(zhí)意要把大黃裝進裝過我的棺材內,使父母猶豫不定。菊娘為此很傷心,做出一副誰不讓大黃躺進棺材就和誰過不去的架勢。父母就讓她這么去做了。
菊娘說,你們以為它是一條狗嗎?它是一條狗嗎?
菊娘轉過頭沖我問。我不假思索地搖搖頭,說,大黃不是狗。
菊娘就滿意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凡是目睹了那天情景的人,都會為大黃的義舉震撼的,會認為那絕不是一條狗所能辦到的事。當它領著我在人群中頑強地前進時,我被它的強悍和勇敢征服了,大黃簡直是位英雄。當時那么多人把大黃當成異類在欺辱,它總是忍讓著,沒去傷害任何人。所以后來它將那個人的踝筋齊齊地咬斷,我是一點不置疑的,大黃能這么干,它太明白人世間的事了。它太清楚那飛起的一腳對父親會是一種什么結局。就在那決定我父親生死的關鍵一刻,大黃做出了驚天動地的壯舉。
父親托起大黃,輕輕地安裝進棺木內。
菊娘為大黃蓋了棺蓋,她邊蓋邊說,你也能活回來就好了。
菊娘在棺欞下點了一盞清油燈,微弱的燈火,輕輕跳動。
菊娘說,大黃在陰間行走,路太黑,怕是看不見的。
我說,怕是不會吧,它的雙腿都沒有了,更何況……
菊娘沒等我說完,生氣地瞪我一眼,說,肉眼看見的是俗物,心才能看透肉眼看不見的東西。
夜晚時分,菊娘去把西街的吳大請來了,另外還請了一個幫手。菊娘說請吳大幫助把大黃抬去埋了。
吳大是第一次到我們家,一進門就跟我父母請安。
也許父母早知道菊娘與他的事,對吳大也就格外熱情。母親親手為吳大泡了茶,父親給吳大和伙計遞煙,好一陣忙。
吳大喝茶的時候,偷偷看菊娘,菊娘知道吳大在看她,也裝著不知,不回敬吳大一眼。
吳大喝了茶,站起來走到棺木邊,仔細地摸棺木,說,這木頭真好。吳大就正眼望著菊娘。菊娘朝我努努嘴,說,本來是給她做的,誰知道,大黃趕上了。
吳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大黃是少見的好狗,那次菊娘帶它去碼頭,還救過一人命呢!
菊娘哀嘆一聲,說,大黃的事,怕是一下子講不完了,動手吧,趁黑夜抬去埋了。
吳大就動手捆了棺木,用粗大的繩子捆住兩根圓木,吳大和伙計一前一后地抬起。
就在吳大與伙計抬起棺木的那一刻,我似乎一下子被人懸空提起來了,那種突然的眩暈使我想翻腸倒肚地嘔吐。
我暈倒在地。
菊娘說,興許她的魂還在棺木里邊,快喊一喊,喊回來!
菊娘就自己喊起來——快回來喲,快回來……
菊娘反復地喊了幾遍,這才讓吳大與伙計走出門去。在門外菊娘還不放心地前去拍拍棺木,又喊一遍。
吳大說,你究竟喊哪個魂回來?
菊娘一愣,說,去吧去吧,我也糊涂了。
大黃走了之后,我很長一段時間在一種迷迷朦朦的狀態(tài)中回憶大黃。我的靈魂總縈繞在那條我曾迷途忘返的深夜的街道上,我與大黃在深夜的街上相遇,我們彼此信任,我們孤獨地行走著,永遠走不到盡頭。我無數次地問大黃你的家在哪里?大黃從來都不回答我,因此,大黃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了,我一概不知。
大黃總出現在我迷路的時刻,將來我還會迷路的,大黃還能出現嗎?人類在繁衍和發(fā)展的過程中,丟失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說實話,從小我就是一個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干什么的人,所以被家人說成是胸無大志,沒有出息。當然跟那些從小就立志信誓旦旦要當科學家、文學家、發(fā)明家等等相比,我是缺少點出息和遠見??晌矣羞h慮,一說到將來就有一種惶惑感,總覺得有一種不幸在等待我。所以這就更注定了我不敢圖謀將來要去干什么。當我在人生的路上走得累得不得了的時候,我卻寫起了小說,后來又當了所謂的作家,這是我從來不曾想過的。別人經常問我為什么要寫小說,我說不出來,一概不知這是為什么。但是,當我的靈魂與藝術的天國接近時,我驀然發(fā)現,我是為了大黃,為了一個個在我眼前消失的生命,也為了我一次又一次死而復生的生命。
作者簡介:
曾明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曾就讀于北京魯迅文學院文學碩士研究生班,被北京市作家協會聘為合同制專業(yè)作家。在廣東省作協工作三年后,調入東莞市文學藝術院工作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