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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啟示錄

2019-02-13 01:25阿舍
廣州文藝 2019年1期
關鍵詞:普遍性瑪格麗特幽靈

說到底,人的一生里,無數人與我們互不相干,除了模糊地感知到他們和我們一樣是一具需要喂養(yǎng)和滿足的沉重的肉身,我們對他們的存在幾乎視同于無;另一些人,在時間里與我們相遇,有的在一定距離內圍繞著我們,有的,則與我們親密地生活在一起,日復一日,一邊給予一邊索取,一邊溫暖一邊傷害,反過來我們對之亦然。就是后面這一部分人——圍繞和陪伴我們的,構成了我們的人生棋盤,并成為我們生命的見證人。但還有另一些人,他們也在這個人生棋盤上,和我們一樣,受困于肉身的局限,又得享它巨大的歡樂,經歷生的實在與虛妄,遭遇必然的死與消失,我們所有的一切他們都有,卻唯獨無法為肉眼所見。幽靈,他們確實是一些活的幽靈,游蕩在我們的人生棋盤之間,穿梭于每個實實在在的棋子間。相較而言,他們比我們更有趣也更豐沛,因為他們?yōu)槲覀兊南胂笏Q生,又為我們的精血以及那套雜亂無章的意識世界所滋養(yǎng),他們作為我們的匱乏或者欲望而存在,他們陪伴我們的時候也許和遺棄我們的時候一樣多,他們援助我們的時候也許和厭倦我們的時候一樣多,他們與我一樣為現實世界所束縛,身上佩戴著由各種材料制成的枷鎖,但是他們比我們靈活,無論逃避或者迎面抗爭,他們無法為肉眼所見的身形都比我們有更多可能性……總之,這些游蕩于我們的人生棋盤里的活幽靈,并不比那些圍繞和陪伴我們的真人更必要或者更不必要,我的意思是說,他們的存在是那么平常和普遍。

1965年2月23日,美國緬因州荒山島東北港海濱路,在一座名為怡然小居的鄉(xiāng)下小木屋里,發(fā)生了一件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情:一位六十二歲的法國女作家,她的名字叫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剛剛完成她最新的一部小說——《苦煉》。與她在1951年完成的歷史長篇小說《哈德良回憶錄》一樣,這又是一部即將令世界驚嘆的杰作?!犊酂挕窋鄶嗬m(xù)續(xù)寫了四年,小說的主人公是位叫澤農的男人,這是尤瑟納爾有別于更多女作家的所長——善于并且能夠藏身于男性人物之后,表達她對人、對世界以及真理的思索。荒山島的冬天寒冷而漫長,尤瑟納爾不喜歡冬天,也不喜歡雪,前不久她得了一場靜脈炎,這一切搞得一向堅不可摧的她有些沮喪,但幸好有“澤農”這位“兄弟”陪著她,讓她能夠超然物外地坐在寂靜的小屋一角,通宵達旦地與他一起,談論他們二人執(zhí)迷不休的那些關于自由、肉身和靈魂的話題。對于尤瑟納爾來講,或者說,對于一位作家而言,現實的她與虛構的澤農之間,界線是不存在的。2月23日,當她寫完《苦煉》的最后一頁,寫下“這就是我們所能看到的澤農的結局”這句話后,她放下筆,“走去躺在她喜歡的吊床上,在那里念了三百遍澤農的名字。她用這種方式向澤農致以最后的敬意,對她而言,澤農像一個活著的人一樣真實,他剛剛在布魯日的監(jiān)獄里死去?!薄尽冬敻覃愄亍び壬{爾——創(chuàng)作人生》2004年花城出版社】

并非僅有作家與其虛構的人物之間可以沒有界限,當書籍通過印刷——這種類似于古代靈媒的技術——進入普通人的大腦與心靈之后,那些原本游蕩在書本里的活幽靈,就再也無法被阻攔了。這時候,他們名副其實地成為一種流動的物質,以無法預料的一種廣闊形式,進入更多普通人的人生棋盤,成為更多人生命里的活幽靈。接著,誰也無法預知,這些活幽靈又會以怎樣的方式,與活著的人之間產生難以為外人所知的分離與溶解。但仍然不僅于如此,能夠虛構活幽靈的人,并非只有作家,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普通人都有做夢的權利,夢里,直覺、恐懼與欲望統(tǒng)治天下,它們?yōu)樗麨榈貏?chuàng)造與虛構出的事物當中,就有那活的幽靈,而下一步,這些活幽靈要做些什么,就只有做夢的人自己清楚了。

這里,作為一名普通讀者,我正小心分辨的是作家和其創(chuàng)造的這位活幽靈——澤農,在我遠未穩(wěn)定的意識與精神世界里留下的記號。

特殊的兄弟

《苦煉》還有另一個譯名,《悲憂之業(yè)》,但是顯然,《苦煉》更接近澤農這個活幽靈——一位歐洲十六世紀前半葉的流浪漢、教士、醫(yī)生、煉金術士、哲學家、異教徒、無神論者五十八年的生命歷險,更接近煉金術“分離、融化、淬取”技藝的過程與本質。這位冷若冰霜的男人將自己的肉身放在真理的實驗室里,并且不加掩飾地,渴望通過那些大大小小的細頸玻璃瓶而化為真理本身,為此而顯現出的堅韌、固執(zhí)、傲慢和絕情,不免讓人望而生畏。但是誰都同時能夠看出,他用以為玻璃瓶加熱的材料,正是他肉身里專注的熱情與持久的仁愛。而我小心分辨的,正是這個活幽靈以自己的肉身為試金石的這種無情與堅定,我知道他是虛構的幻影,卻又如此信賴他的野心,著迷于他通過肉身實踐,通過煅燒與溶解,通過否定與棄絕,最終實現心靈的——自由。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在她一個訪談錄——《開闊的眼界》中暗示了一種自身與他人之間的艱難?!懊慨斘腋械狡>氩贿m時,我總感到澤農守候在我的身邊……無論怎樣,在我死的時候,肯定會有兩個人守候在我身邊,一個是澤農醫(yī)生,一個是科爾德利修道院院長。”

依據訪談里提到的作品,本次談話的時間至少在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獲得法蘭西學院院士的榮譽稱號之后,這里暫且定為1981年,這一年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已屆七十八歲高齡。享譽世界,終身熱愛旅行,受人崇拜,直到生命最終,身邊從不少人陪伴。然而,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卻在遲暮的想象中,選擇了《苦煉》里這兩個虛構的人物守候在自己生命的盡頭,那位與她共同生活了四十年的美國女人、那位對她無限忠誠全然奉獻了自己的女性伴侶——格雷斯·弗里克并沒有被提及。

疲倦之時,或者臨終之際,皆是生命的虛弱時間,在這個時間里,將近八旬的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選擇信賴和依靠的,是自己虛構出來的兩個活幽靈。人們能夠理解這位博學又高傲的杰出作家的選擇——在作家的心中,現實與幻想是沒有界限的,同時也難免為此感到心酸失望——現實世界如此擁擠,又如此空蕩,倚靠在這個世界上的作家,只能在作品中找到與她靈魂對等的人。這悲涼的處境,似乎并不為作家僅有。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沒有故弄玄虛,六年后,1987年12月,入院兩周后,她的神志開始模糊,生命進入譫妄狀態(tài),12月17日這天,病榻上的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病情開始惡化,她的面部開始浮腫,模樣極其可怕,就在此時,醫(yī)生要求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守護者拿主意:是注射嗎啡并承擔其眾所周知的后果,還是就這么等待下去?守護者感到責任重大,無法決定。突然,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瑪格麗特·尤瑟納爾說她忍受不了喉嚨的疼痛,要求醫(yī)生為她注射嗎啡,并且在隨后的清醒狀態(tài)里,拒絕進食。

不是已經處于昏迷狀態(tài)嗎?不是已經分不清現實與幻境了嗎?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為什么還能聽到醫(yī)生和守護者的對話,怎么能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些研究者或者什么科學家,千萬別在此時此刻試圖解釋生命,就讓這一段生命的奧秘成為無解,成為無因之果,成為人的肉體以其意識與意志的強力結合,而向我們展示一個生命奇觀、一位作家畢生傾力追求的自由吧——牢牢掌握自己的命運與結局!

這時,只要了解她的人,都會明白現實的生命正兌現著六年前她對自己的預言:“肯定會有兩個人守候在我身邊,一個是澤農醫(yī)生”,是的,她和他,都在生命垂危之際,攜手做著同樣的選擇:“要在他的肉體和意志崩潰、使他不能醫(yī)治自己的痛苦之前,把這一切結束。”(《苦煉》)

澤農,一個虛構的活幽靈——必有作家和讀者深愛和信賴他的原因,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在題記里摘引了十五世紀意大利哲學家、神學家畢哥·德拉米朗多拉的一段話,核心是:“你,不受任何限制,你就是自己的主宰,我把你放在你自己手里,由你去確定自己的特性……自由地確定自己的形象?!睘榱双@得雕刻自己的自由,澤農奔波了一生。這個生于比利時布魯日的私生子生就一副反骨,他有著狼崽子一般的野性,母親與繼父都沒能馴服他,只好把他扔給舅舅。但私生子的名聲太難聽,富有的舅舅將他放入教會,讓一個教士的身份來包裹他因為那兩個偷嘗禁果的人所導致的無辜的戴罪之身。但是那件教士的道袍既沒能清洗他的靈魂,也無法禁錮住他的肉體,反而是在老師的引導下,借助教會讀書的便利,他爆發(fā)出驚人的求知欲。最吸引他的是科學和新知識,他從柏拉圖看到凱撒,從伊壁鳩魯的原子論看到普林尼的《博物志》,接著認識了紅寶石和硫磺,并且分別學習了“百合花”在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里的三種叫法……等到把能得到的書籍全部看完,他突然發(fā)現,“書也像人一樣胡說八道和撒謊,司鐸對一些事所做的啰啰嗦嗦的解釋,是無須做的,因為那些事根本就不存在。”而后,他來到剃頭匠、織布工、馬夫、仆人和妓女當中,與一個既是剃頭匠又是外科醫(yī)生的人成為真正的朋友,接著順理成章地,就在這群人當中發(fā)現了“一個比自己的世界更為粗獷更為自由的世界”,為此而“暗暗放棄了對基督的信仰”;奇怪的是,他又進了神學院,這件事像個笑話,因為在神學院里,“他痛苦地發(fā)現,他原來所指望的那些人里,在思想和行動上,沒有一個比他更強,甚至沒有一個能趕得上他的”。澤農明白過來,自己來到神學院,就是為了嘲笑和蔑視他的那些神學家朋友們。這時候澤農還不到二十歲,年輕,長得俊美,精力也充沛,也就沒有理由放棄肉欲的快樂。他專橫地喜歡過金發(fā)男子,又和一個道德敗壞的女人搞在一起,但是等到欲望平息埋頭讀書的時候,他又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世界的一種現象和表征。雖然經歷還不夠多,但是年輕的澤農一心要到更遠的地方去,并且感知到自己要往哪個方向走——進入這些用以裝飾塵世的現象和表征的內部,看看其中蘊藏著什么永恒的真理。

生命的遠行就要開始,澤農的畫像已然成型——反叛,嚴肅,不受束縛,一意孤行,厭惡虛假與愚昧。此后三十八年,澤農始終在塵世游蕩,他輾轉于修道院、大學、王宮和軍隊之間,從比利時到波蘭到瑞典到德國到法國,他一邊行醫(yī)一邊寫作,直至作為一個被通緝的異教徒、無神論者回到布魯日,化名藏身于三十八年前的友人家中,直至1569年2月18日在布魯日的監(jiān)獄里分別切斷了腳上的一根靜脈和手腕上的一根動脈自盡身亡。

之所以選擇行醫(yī),并非完全出于治病救人的善心。澤農有自己的野心,他隱約窺見的真理——靈魂,以及生命的歡愉、激情,乃至無知、恐懼、愚蠢和迷信都只存在于一個血的、也許還有汁液的肉體世界,其余的,那些精神領域里的東西,如果存在,可能也是毫無知覺的,與我們的苦樂不沾邊,或者超越我們的苦樂——只有通過無限進入這個物質的肉體世界,才能攥緊它駕馭生命的韁繩。奔波一生,澤農找到的另一個自己,便是這位忠實于肉身經驗的大逆不道的無神論者。彼時,歐洲還是一個宗教至上的世界,還容不下這個狂徒的危險思想,作為國家和政權勢力的教會要剿滅他,作為個體的普通人無法或者從來不愿理解他,因此這游蕩的三十八年充滿了顛沛、孤苦、暗箭和血雨。

《苦煉》凄風慘雨,是另一個“悲慘世界”?,敻覃愄亍び壬{爾說產生這部作品的時代背景——二十世紀中葉的歐洲,讓身在其中的她這一代人感受不到希望,世界在分裂,“蘇伊士運河事件”“布達佩斯事件”“阿爾及利亞事件”……所有這些社會的混亂,她都能夠映照到澤農所生活的十六世紀中葉——那個愚昧無知、野蠻斗爭的地獄般的世界。是心中的憂慮與沮喪,讓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決定將澤農寫成一個“反對一切”的人。他反對家庭、修道院、基督教、新改革派、固定的意識形態(tài)、老師、權威、權勢,甚至最終反對了自己曾耽迷的情欲,成為一個禁欲者。啟動如此眾多的否定與反叛,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意圖十分明確:給予澤農一個人所能擁有的最大權利,歸還造物主在創(chuàng)造之初便賦予人的感受、思考和選擇的自由。而澤農險境環(huán)生的命運,也是人類本身的命運。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憐惜她的這位“澤農兄弟”,敬重他否定一切的熱情,在生命的最后幾年,為他送去一縷暖風——兩個朋友,但是這兩位朋友都先澤農而去,一個被狠毒而放蕩的女仆毒死,一個被喉嚨里的息肉折磨至死。世界奪去一個人的一切時活像餓極了的強盜洗劫熟睡中的人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讓澤農最終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在澤農與世界之間,再也沒有別人了,陌生人的臉一張張重合、混合,他們是絕對的大多數,也是最大的無意義;而那些死了或者沒死的親人,雖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但他與他們之間,卻可能比任何一個他醫(yī)治過的陌生人更陌生。

生命中的互相接納是如此艱難,或許每個人與他人的關系,都禁不起稍稍嚴厲的審視?!犊酂挕匪務摰模斎挥懈又卮蟮闹黝},但是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選擇兩個虛構的活幽靈作為臨終陪伴者的話,幾年來一直徘徊在我心頭,每當那些與他人的溝通難以進展時,我都會主動退回來,不再做無謂的努力。這也許是作家給予我的暗示,更是多年來所歷所感的經驗——兩個人,便是兩顆浮游于穹宇的星體,距離的遠與近,方位的偏與正,其間所蘊藏的力量法則,便是造物主施予宇宙萬物的生命秩序,而把握這個秩序,便如同走在一條高空中的鋼絲繩上——帶來的畏難,使我自覺這其中的智慧與力量非我所能。即便與重要而親近的人在一起,我也常常感到我們彼此之間有一個互相都無法看見的黑暗時空,這種時候,除了保存它的完好,除了不要輕率地碰觸它,一般是沒有更好的辦法的。倒是一些陌生人的美意和善意,因為處于一個合適的角度與距離上,常常可以意外地進入那片黑暗的時空,與其間一些人的本質和欲求相遇,反而能夠凌空搭建起一條隧道,以供行走其上地步入生命的另一重時空。

那些在黑暗的時空里一起望見人的本質與欲求的時刻是迷人的,譬如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在寫作時,一定在心里對澤農說過許多遍:盡管你一再地否定自己、他人和世界,但你永遠不會是一個軟弱無力的虛無主義者,你的啟程和冒險,都是為了找到生命的真諦——那個“與生俱來但沒有明白顯示的東西”。大概,這也是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無數次對自己說過的話。

? 普遍的幽靈

成為一個唯一的個體,與成為一個代表大多數的眾生之間,距離多遠?

讓·德·奧姆松在《在法蘭西學院接納尤瑟納爾典禮上的演說詞》里稱贊了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作品中崇高的“普遍性”:

尤瑟納爾的世界總是沐浴于無所不在的普遍的東西之中的……《苦煉》提到了“智者的無所謂,對智者來說,到處都是他的祖國,任何宗教都有價值”……無所不在的普遍的東西并不限于社會,并不限于人的群體……它把無生命的物質通過大地、由低級到高級的生物、人們身邊豢養(yǎng)的家畜、各種感官、肉體、靈魂,最后直到超經驗的東西之間的那條連貫一致之鏈連接了起來。

于一位作家而言,“普遍性”大概是最高的贊譽。世間萬物,最能夠使人們聯想到“普遍性”的,一直是那個創(chuàng)造萬物的造物主,不管人們給了它多少五花八門的名字,人們總是相信,是它將萬物的秩序賦予每個個體的生命,它遠遠大于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的人們自我幻想的一切。那個被它放在我們身體之內與生俱來的力量與秩序,以及由此綻放和滋生的美與丑,便是我們每個人的普遍性吧。我們擁有這個普遍性,驚愕于自身無法離開它,因為它是我們身體里的水,隱藏在所有有形的器官、組織和神經之內,它具備最強的物質性,卻喜歡在背后操縱一切。生命的絕多時候,我們僅僅能夠展示我們的普遍性的一小部分;有時候,我們彰揚它,譬如為愛而歌唱;有時候,我們遮掩它,因為羞愧和丑陋;有時候,我們想去革除它,譬如忌妒與耽溺,因為它像傳染的瘟疫,一寸寸吞食著我們那溫暖但脆弱的肉身……

意識到自身這種無所不在的普遍性,或者說,我是什么時候意識到這種無所不在的普遍性的迷人的呢?一定是在我極力甩開那些令我難堪和困擾的普遍性的時候,反而被它們更深更緊地捆縛網羅。對一些人本能的迷戀和對另一些人本能的拒絕,對一些物的狂熱和因為狂熱而萌生的恐懼,被厭惡的虛弱又強烈地被需要著……這些謎一般的普遍性變成水,流動在我的身心里,幾乎成為可以賦形的物質形態(tài)。它像什么呢?人人都會有這種體驗,四肢在短時間內因彎曲擠壓而導致血液阻塞,肌肉隨之麻木酸困,待伸展軀體,恢復血液循環(huán)的一刻,便能極其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針扎般的酸麻正隨著血液的蔓延而一粒粒地消失熄滅,能感受到肢體如被細雨滋潤的大地一樣柔軟和富有活力起來。是的,普遍性就是以這種水的形態(tài)在我們的身體里游動,它布滿可能性,好的壞的它一概接納承受,而后轉化、孕育出更深層的普遍性,因此變得更加迷人,更加神秘。是的,普遍性是最大的神秘,因為它是水,它無所不在又隨意賦形,又溶解,又轉化,又孕育。它沿著一根蘊含宇宙秩序的生命線上升、旋轉、消退,如果不具備足夠的意志力,它又會在你領教了它的歡愉與危害之后將你甩在沒有人影的沙灘上,由你望著無際的大海感慨生命的荒蕪和虛無。那么,有沒有超越這種普遍性的可能呢?我想是有的,但也僅僅是以意志的力量盡可能多地認知和把控它,即使在咄咄逼人的智能技術面前,也僅僅是在對造物始發(fā)的普遍性的接納、贊美之下的整理、組合和修剪。

領略了“普遍性”的迷人與神秘,才能領會“普遍性”為什么之于一位作家是最高的贊譽。而我對洋溢著“普遍性”的作品的傾心,總是要比現實中的任何一種情感和依賴更穩(wěn)定、更持久,因此常常會不無偏執(zhí)地將抓取與呈現“普遍性”的能力,視同往來于有限和未知世界的通靈術,從而給予中魔般的信賴。在讓·德·奧姆松的演說詞里,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普遍性顯現在“從歷史中產生出來”“將無生命的物質和高級生物以及超經驗的東西連接在一起”,和“從普遍的東西轉向個別的東西”三個方面,這其中當然包含著兩重普遍性,一是作品文學視野的廣泛,另一個更為重要的,便是作品主題對生命本質探測的深度與廣度。

《苦煉》的悲苦氛圍,有別于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年輕時的散文作品《火》,有別于十五年前《哈德良回憶錄》?!痘稹肥亲髡摺耙粓龈星槲C的產物”(《火序》),因此勢必夾雜著作者隱藏在神話人物之后卻又一目了然的主觀性,因此如熊熊大火以及其灰燼;《哈德良回憶錄》寫一位羅馬皇帝懷著修復世界的希望和勇氣,因此即便讀者從其睿智和堅忍中獲得了力量,終究還存在著一個管理者與普通人之間的身份差異;到了《苦煉》,“世界不再是由一個中心人物眼中所見,也并非由他一人來描繪”(《歷史小說中的語言和筆調》),澤農是一個“瞥過一眼便立即被扔進混亂的人群中,成為一支不斷壯大著的幽靈隊伍中的一個”,已經徹底知曉一個人誕生的使命是“最終要去的還是有人的地方,對人必須戒備,但依然還得接受他們的服務,并為他們盡責”。以此可見,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視點,在離開神話(自我)之后,先是向上找到了一個近乎偉人的管理者,接著朝下、向遠,將目光落在一個十六世紀中葉的流浪漢身上,正是在澤農的位置上,作家的精神高度達到了最廣泛的普遍性。

如此,一個穩(wěn)定的三角形結構,就成了我理解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普遍性”的支點,神話(自我)——皇帝(歷史)——眾生(生命),而以這個結構圖進入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作品閱讀,就更能理解她在《苦煉》之后完成的個人自傳——《虛誠的回憶》《北方檔案》《何謂永恒》,為什么將自己處理為一個極其不重要的角色,皆因在《苦煉》中,她已與澤農一起完成了將自我放入混亂的人群和不斷壯大的幽靈之中,已經毫不覺得自己這副溫軟的肉身比另一具無名無姓之人的身軀重要多少,因為所有的人終究都要成為一抷泥土。

分別從三個層次——神話(自我)、皇帝(歷史)、眾生(生命)——進入對生命的普遍性的討論,使得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作品有一種極其性感又極其嚴肅的魅力,氣息及形態(tài)的強烈使我既著迷又畏懼。因為同樣作為一個寫作者,我知道將自我推入人群中一個不比別人更重要的位置上,意味著今后你同情他人要跟同情自己一樣真誠,嫌棄他人要跟嫌棄自己一樣無情;意味著你進入他人的靈魂,要跟進入自己的靈魂一樣,必須熟悉每一條小徑和暗門;意味著必須以強大的學習能力,以細致入微的實證精神,去了解在沒有空想的自然世界里,生命要比布滿幻想的人類社會純粹清明和有序得多。這是何其艱難又艱巨的工作,我的畏懼便由此而來,當然,我同樣知道,這是親近任何一個偉大作家的作品必然會遭受的饋贈與警告。

在三個層次的普遍性上,從皇帝也即歷史的角度進入對人類命運的普遍關照是我最陌生的,也最感畏難。生命的照見與體恤多么困難!即使面對面坐著的老友,即使朝夕相處的親人,我們也無法肯定地說自己了解對方,更何況那些隔著幾百上千年時光的幽靈。那些幽靈生活在另一個時空,他們的食物、衣飾、家居、道路、所學所知皆與今日的我不同,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由其物質性的存在而產生的恐懼、依靠、想象、語言以及思維方式亦與我們有別,他們將什么東西放在生命的最高處,又視什么為無所緊要的身外之物……成為作家的一個基本要素便是研究和理解他人的情感與靈魂,然而最難辦的正是那些包裹在時光里的物質性,無論今昔,內心與靈魂不過是以人的物質性為燃料的火,不過是由它們架設而起的巴別塔。托爾斯泰原本在《戰(zhàn)爭與和平》之后打算繼續(xù)寫一本歷史長篇巨著,他要把時間往前推到彼得大帝時代,但是用去三年的準備時間,最終被迫放棄,因為他弄不明白那個時代的人在想什么、為什么會那么想。時光是一道墻,穿越這道由氣流和星辰組成的墻壁,作家本人的感官與心靈要飛速地產生進化,活像要在自己的肉身上再產生肉身的N次方的繁殖,然后將自身演變成一個可以無限接力下去的一連串的活幽靈,這樣才能隨意進出一個又一個他人的靈魂?,敻覃愄亍び壬{爾通過歷史進入普遍性的能力,我猜一部分取自天賦,更多卻形成于閱讀和對實地實物的探訪。

盡管諸多同代人都贊譽和分析了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通過歷史進入人類命運的“普遍性”,然而,就這個問題說得最清楚和懇切的,還是她自己。《歷史小說中的語言和筆調》——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在這篇文論里,幾乎道出了她這種非凡才華的全部秘密。

在這篇文章中,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首先稱贊了托爾斯泰,認為他的《戰(zhàn)爭與和平》以前無古人的高度,仿佛留聲機一般為人們留下了從“古代到十九世紀中間”這段時期歷史人物自然而不加修飾的對話方式。為了表達對托爾斯泰的敬意,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又強調,正是這種“自然而不加修飾”的話語方法,成了此后歐洲作家們浪漫性地再創(chuàng)造歷史的一塊絆腳石,因為無法用另一種方法超越托爾斯泰,或者是無法用另一種方式更好地書寫歷史小說,作家們甚至開始懷疑,這種形式也許“非常不適合表現古人的感情”?,敻覃愄亍び壬{爾寫下這個文論的時候,托爾斯泰已經故去至少八十年,我們但愿他的靈魂仍在人類的上空飄蕩,并且感知到另一位偉大作家對他的致敬。確定了托爾斯泰的高度之后,接下來,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開始考察哲學、歷史文獻及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對話風格史,循著她的思路,我們相當輕易地就能明白,她在講述主要包括《苦煉》在內的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從希臘時代到莎士比亞時代,瑪格麗特·尤瑟納爾考察了哲學家、悲劇作家、哀歌詩人、歷史學家乃至部分作家,在展現人們的原始話語形態(tài)上的失真,說他們都像過濾器一樣涂改了人們的說話方式,在他們的著作里,聽不到人群的喧囂;這其中,只有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里,才能知道“十六世紀口頭交談激動人心的語調”,但它們還是太熱情太抒情了,因此更屬于戲劇世界。但幸好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發(fā)現了大量的“亞文學資料”,它們是諸如法律檔案、告諭、法令、私人信件、不曾示人的個人回憶錄、惡毒玩笑……這樣一類文字資料,幸虧有這些“亞文學資料”的補充,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才愈發(fā)靠近了十六紀中葉人們的口頭交談方式。但這仍然不是全部,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是極其謹慎的,“對于每個拿不準的字借助于字典,即每個我認為在十六世紀或至遲十七世紀初進入語言的字,都無情地加以拋棄,因為它們具有我的人物在這種形式下所不能具有的思想”。為了證實她的所言,文章結束后,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又誠懇地附上在1597—1601年間的兩個案件筆錄,它們都是她參閱過的“沒有經過文學處理的口頭語言的例子”。因為翻譯的緣故,讀到這個筆錄的我,已經不能更細微地分辨出十六世紀的文風是如何向口頭文學過渡的微妙,但無疑它們?yōu)樽骷覍崿F了自己應有的價值,為《苦煉》中的人物置身于十六世紀“自然而不加修飾”的話語方法而被作家認真地閱讀過。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在這篇文論中討論的是人物的話語方式和敘述的腔調,這與普遍性有關系嗎?當然有。“我們的人物的語言如此重要,那是因為語言可以表現他們或者將他們暴露無遺?!彼盟回灥膱远谖?,斬釘截鐵地回答了我。也許,這句話可以換一種方式說:進入人物的話語方式,等同于進入人物的靈魂。那些已經離開的和將要來到的幽靈,那些逝去的生命和即將誕生的生命,也許只有遇見那些能讓他們“自然而不加修飾”地開口說話的人,才肯吐露自己的真心。

作者簡介:

阿舍,70后,生于新疆,現居銀川?!饵S河文學》編輯,魯迅文學院第15屆、第28屆高研班學員。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烏孫》,短篇小說集《奔跑的骨頭》《飛地在哪里》,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撞痕》。曾獲《民族文學》年度散文獎、年度小說獎,《十月》文學獎,《朔方》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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