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壘
1958年《紐約公約》至今已實施60周年。聯(lián)合國貿法會秘書長Anna Joubin-Bret女士在“2018中國仲裁高峰論壇”上透露,《紐約公約》的參加國已達160個國家。正是基于《紐約公約》的廣泛影響,國際商事仲裁裁決可在全球主要國家和地區(qū)得到承認和執(zhí)行,使得仲裁成為解決跨境糾紛的最主要的方式。但是,也有權威觀點認為,相對而言法院判決的可執(zhí)行性亦在顯著提升,國際商事仲裁的可執(zhí)行性優(yōu)勢在逐漸弱化[1]。
國際商事仲裁亦有其弊端。仲裁系基于當事人意思自治,當事人具有較廣泛的參與度和決定權,因此,如國際商事仲裁中的一方濫用仲裁程序規(guī)則,則可能嚴重拖延仲裁程序的進展并導致仲裁費用大幅度增加。目前,國際商事仲裁的時間漫長及費用高企已經被仲裁參與者所詬病。
據香港國際仲裁中心公布的統(tǒng)計數據,2003年至2015年間,香港國際仲裁中心受理了超過1100件與中國內地主體相關的仲裁案件[2],可見中國內地用戶是香港國際仲裁中心管理仲裁規(guī)則的重要使用群體之一。因此,有必要從中國內地用戶的視角分析香港國際仲裁中心新修訂的2018版管理仲裁規(guī)則。
香港國際仲裁中心(HKIAC)于2017年8月啟動對2013版管理仲裁規(guī)則的修訂工作,修訂后的2018版管理仲裁規(guī)則于2018年11月1日正式實施。修訂后的香港國際仲裁中心2018版管理仲裁規(guī)則(《HKIAC仲裁規(guī)則》),回應了業(yè)界關切的仲裁費用和時間問題,增加了對第三方資助的規(guī)制等規(guī)則,提升了便利性??傮w上,本次修改將受到業(yè)界歡迎,進一步增加了香港國際中心的吸引力,但中國內地用戶應注意該仲裁規(guī)則在實踐中所可能存在的特殊問題。
《HKIAC仲裁規(guī)則》第3.1條鼓勵仲裁參與方自行選擇在線存儲系統(tǒng),或者使用HKIAC提供的存儲系統(tǒng)。該條款的意圖在于為仲裁庭及仲裁當事方提供便利,節(jié)省文件傳遞時間,降低紙質文件制作成本。在復雜爭議案件中,可能涉及大量的證據披露文件、證據及案例材料,這些材料作為電子郵件的附件發(fā)送極為不便,而通過快遞的方式提供紙質版又增加了文件傳遞的時間,通過在線存儲系統(tǒng)交換材料較為便利。內地用戶在同意在線存儲系統(tǒng)時需要注意潛在的技術風險和法律風險。對于內地用戶來講,技術上可能存在一定的障礙,一旦因為特殊的原因在內地突然無法登錄或使用該系統(tǒng)下載文件,根據規(guī)則3.1(e)條,文件在上傳時就會被視為已經收到。筆者曾在2017年代表某企業(yè)處理一起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SIAC)案件中與對方律師嘗試使用過第三方在線存儲系統(tǒng)(https://app.box.com),但由于技術上的原因,最終未能從內地登錄到該境外系統(tǒng)。因此,對于內地用戶來講,可能需要與仲裁相對方協(xié)商使用內地互聯(lián)網企業(yè)所提供的在線存儲系統(tǒng),但該系統(tǒng)如沒有英文界面則對境外使用者存在障礙。
《HKIAC仲裁規(guī)則》第13條對仲裁庭使用特定技術手段以盡快推進仲裁程序并降低費用作出了規(guī)定。技術手段主要被用于進行文件傳輸或者完成開庭,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提高仲裁效率并降低成本。以開庭為例,國際商事仲裁案件的開庭成本普遍較高,其通常包括各方的律師費、仲裁費、場地費、差旅費、記錄費等費用。因此,多數是在爭議金額較大、一方或雙方有事實證人和/或有專家證人的情況下才會選擇開庭。正是基于開庭的巨大成本,實踐中可能會被一方當事方濫用。例如,筆者在2014年代表某內地企業(yè)處理的一起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案件中,對方在雙方均無事實證人和專家證人的情況下執(zhí)意要求開庭,明顯意在拖延仲裁程序。但是,按照適用于該案的仲裁規(guī)則的規(guī)定,仲裁庭在一方要求開庭的情況下必須開庭審理。筆者向仲裁庭闡述我方立場,并申請通過電話會議的方式開庭,后得到仲裁庭的同意,避免了仲裁程序的進一步拖延以及費用的浪費。在國際商事仲裁實踐中,仲裁參與方也經常通過視頻方式盤問證人。可以大膽預測,隨著虛擬現實等技術的發(fā)展,未來仲裁參與方或可能通過更加便利的方式參與國際商事仲裁程序。
1. 擴展合并仲裁的適用范圍
實踐中,雙方當事人相同,爭議事實、法律關系相近,但涉及多個合同的爭議時常出現。例如,某內地船東與某境外礦山在2014—2016年簽訂了多個航次租船合同,主要條款包括法律適用與仲裁條款均相同,每個合同下均有一定數額的滯期費欠款。按照以往的傳統(tǒng)做法,如果內地船東向境外礦山索賠,需要依據不同合同提起數個仲裁,無疑增加了費用和時間?!禜KIAC仲裁規(guī)則》第29條的出現或可以解決上述問題。
但是,對于內地用戶來講,如依據第29條的規(guī)定提起仲裁,則需要注意仲裁裁決未來的執(zhí)行問題。雖然第29條有上述規(guī)定,但仍可能被認為實際的仲裁程序與雙方仲裁條款的約定不符,而可能被法院拒絕承認和執(zhí)行。例如,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在來寶資源國際私人有限公司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作出的2015年005號仲裁裁決一案①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于2017年8月11日作出 (2016)滬01協(xié)外認1號《民事裁定書》。中,以快速仲裁程序(Expedited procedure)中采用獨任仲裁員審理與仲裁協(xié)議中約定的三名仲裁員審理不符為由,拒絕承認和執(zhí)行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所作出的裁決。
2. 改進緊急仲裁員程序
《HKIAC仲裁規(guī)則》的附件四是對緊急仲裁員程序的專門規(guī)定,本次修訂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1)縮短了緊急仲裁員程序的期間,限定緊急仲裁員的費用上限;(2)在遞交仲裁通知之前申請指定緊急仲裁員的,必須在緊急仲裁員指定后的7日內向香港國際仲裁中心遞交仲裁通知書,以防止緊急仲裁員程序被濫用。
按照通常的機構仲裁規(guī)則,從遞交仲裁通知到仲裁庭組成通常需要一定的時間,為避免或降低證據滅失等風險,申請人可在早期向香港國際仲裁中心申請啟動緊急仲裁員程序,并申請緊急法律救濟。
3. 增加仲裁與調解等替代爭議解決方式的對接機制
近年來,調解作為一種爭議解決方式在國際范圍內受到越來越高的重視。例如,2018年6月在新加坡通過了《關于調解所產生的國際和解協(xié)議公約》(《新加坡公約》),并將于2019年8月1日在新加坡接受各國簽署加入?!禜KIAC仲裁規(guī)則》第13.8條規(guī)定為包括調解在內的其他爭議解決方式提供了對接機制。筆者目前處理的某香港仲裁案件中,仲裁各方在仲裁過程中同意使用調解機制。內地用戶對調解并不陌生,第13.8條的規(guī)定為內地仲裁參與方提供了另一種爭議解決途徑。例如,在仲裁程序推進一段時間后,雙方的立場逐漸明朗,但各方均無必勝的把握,雙方繼續(xù)推進仲裁的意愿均不強烈,此時雙方很可能會同意引入調解機制或通過自行協(xié)商達成和解,以控制費用和風險。
1.增設早期決定程序
《HKIAC仲裁規(guī)則》第43條增加了早期決定程序(Early determination procedure)。該條規(guī)定與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2016版仲裁規(guī)則第29條規(guī)定的早期駁回程序(Early dismissal procedure)以及瑞典斯德哥爾摩仲裁院2017版仲裁規(guī)則第39條的規(guī)定類似。根據《HKIAC仲裁規(guī)則》第43條規(guī)定,一方在如下情況下可申請仲裁庭適用早期決定程序:(1)某項事實和法律觀點明顯站不住腳;或(2)爭議的事實或法律明顯超出了仲裁庭的管轄權;或(3)即使對方的觀點正確,仲裁庭也不可能作出對其有利的裁決。第43條的規(guī)定對特定類型的案件能夠起到縮短仲裁時間、降低費用的效果,例如對仲裁庭無管轄權的案件、超出時效的案件等。
需要注意的是,早期決定程序與先期裁決(Preliminary award)存在一定的區(qū)別。早期決定程序中,仲裁庭可以以命令(Order)或者裁決(Award)的形式作出,其主要意圖在于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爭論帶來時間和費用上的浪費;后者主要是在復雜的案件中,仲裁庭就特定爭議作出部分裁決。例如,伯寧仲裁團隊代表某內地企業(yè)處理的某倫敦仲裁案件中,雙方的核心爭議在于責任問題。如責任問題確定后,雙方有很大可能性能夠就損失和費用達成和解。該案中,雙方律師同意仲裁庭可就責任問題作出先期裁決,從總體上節(jié)省了整個仲裁程序的費用。當然,不可忽視的一點是,無論是早期決定程序還是先期裁決程序,均可能被一方當事人濫用,進而可能拖延整個仲裁程序的進程。
2.限定仲裁庭出具仲裁裁決的期限
與內地法院訴訟相比,國際商事仲裁程序一般不存在嚴格的“審限”約束。前述幾處修訂均是針對仲裁程序過程中的時間控制,主要是為解決仲裁一方當事人故意拖延仲裁程序的問題,而《HKIAC仲裁規(guī)則》第31.2條則是針對仲裁庭宣布仲裁程序“關門”后出具裁決之前這段時間的約束。第31.2條要求仲裁庭在宣布仲裁程序“關門”后,須通知仲裁當事方以及香港國際仲裁中心作出仲裁裁決的期限。出具裁決的期限自仲裁庭宣布仲裁程序“關門”之日起算,應短于三個月。為了保留一定的彈性,仲裁當事方或香港國際仲裁中心可以同意延長“審限”。
國際商事仲裁程序中的仲裁員通常較為繁忙,難以在短期內出具裁決。如果仲裁庭由三名仲裁員組成,則出具裁決的時間可能更長。根據筆者以往處理國際商事仲裁案件的經歷來看,仲裁庭由三名仲裁員組成的情況下,能夠在宣布程序“關門”后的三個月內出具裁決的案件非常少,個別案件甚至未能在程序“關門”后的一年內出具裁決。本次修訂雖然留了延期的開口,但無疑會給仲裁庭成員一定壓力,將有助于縮短仲裁程序的整體時間。
如上提及,國際商事仲裁程序的費用高企,這為第三方資助提供了發(fā)展機遇。2017年6月,香港修改《仲裁條例》允許仲裁中存在第三方資助。新修訂的《HKIAC仲裁規(guī)則》第44.1條吸收了《仲裁條例》的相關規(guī)定,明確受資助方應當披露簽署第三方資助協(xié)議的事實,以及資助方的具體身份信息。同時,在第45.3(e)條中規(guī)定,受資助方可以將與仲裁相關的信息披露給資助方??紤]到第三方資助可能存在一些特殊的問題,《HKIAC仲裁規(guī)則》保留了仲裁庭在裁定費用時,對第三方資助的情況予以特別考慮的權利。
以上內容主要是筆者從內地用戶的視角對《HKIAC仲裁規(guī)則》主要修改內容作出的簡要評析,并未窮盡全部修改事項??傮w上,筆者認為本次修訂反映了國際商事仲裁的最新實踐,回應了業(yè)界就費用和時間等問題的關切。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本次修訂增加了香港國際中心在案件處理中的角色,例如合并仲裁、緊急仲裁員等程序,但其介入仲裁程序的程度如何把握,以及是否會對仲裁裁決未來的執(zhí)行帶來不確定性,需要根據個案的情況進一步研究。
隨著香港積極對接中央政府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未來內地用戶與境外合作方選擇香港仲裁(以香港國際仲裁中心管理仲裁代表,包括其他機構仲裁和臨時仲裁)的情況可能更多。香港基于其特殊的區(qū)位優(yōu)勢以及良好的法治基礎成為主要的國際商事仲裁地之一,境外主體易于接受。而相較于倫敦、紐約、巴黎等仲裁地,內地用戶更易于接受香港作為仲裁地,尤其是考慮到文化差異因素可能對仲裁結果的影響。但內地用戶在選擇香港仲裁之前,應綜合考慮各方面因素,例如機構仲裁和非機構仲裁各自的優(yōu)缺點、爭議類型、金額等,擬定合適的仲裁條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