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離
1966年的秋天,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東南部的死亡谷高中迎來了新的校車司機,這位司機有新墨西哥大學的哲學碩士學位,不過他最近又破產了。他的名字是愛德華·艾比,艾比已經發(fā)表了幾部小說,不過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即使他講述后現代西方勇敢牛仔的小說已被改編成了一部有趣的黑白電影《自古英雄多寂寞Lonely Are the Brave》。這位流浪的哲學家快40歲了還有孩子需要養(yǎng),他幾乎干過所有公共部門的工作:季節(jié)性公園護林員,火警瞭望,校車司機。很少有人記得他,在熔爐溪(Furnace Creek)等地他從來呆不久。
在20世紀50年代,艾比在猶他州摩押北部的拱門國家公園工作,在夏季的時候是當地唯一的護林員。在此期間,艾比寫了很多筆記,對于需要孤獨和沙漠景觀的作家來說,這是理想的生活。他的家安在平衡巖以北的一條土路邊上,有時他獨自住在那個用膠合板和錫板蓋的小房子里。有時他的妻子和孩子過來和他一起住。
在阿什梅多斯合法妓院附近一個酒吧的一角,就在內華達州州界的對面,這位失業(yè)的公園護林員和哲學家寫了一本新書《大漠孤行》。他在紐約的經紀人建議他寫點特別的,也許是非小說類,也許是艾比聽來的一些關于露營的酒吧傳說。
《大漠孤行》(海南出版社的中文版名字是《孤獨的沙漠》)在1968年出版,幾乎沒有促銷,銷量很少,這本書講述了一位來自賓夕法尼亞州阿巴拉契亞的流浪者在依然保持野性的西部地區(qū)找到自己位置的故事。這本書文筆優(yōu)美,有時是簡潔的,描述性的,必要時又是漫畫式的,浪漫的。艾比在20世紀60年代撰寫50年代的文章有些過時,不過他獲得東海岸精英的贊美,《紐約時報》說這本書的作者是“反叛者,雄辯的孤獨者”。
在書中,艾比講述在刺柏樹下發(fā)現一個死去的游客,從峽谷里諄諄善誘一匹患了月盲癥的馬,在摩押的小酒館里與摩門教礦工們一起狂飲啤酒,然后行走在拱門公園的寂寞小徑,在無人參觀的遙遠之地,在一條有車轍印的土路盡頭,獨自沉思。眾多故事組合成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美麗的高地沙漠的夏天,在這樣的景觀中,人們會沉思,為什么要將荒原,動物保護區(qū)和古跡保護起來?為什么荒野自然的哲學和審美價值偶爾要優(yōu)先于把這些景觀視為壓榨機會的企業(yè)利益?
生態(tài)運動開始于1962年蕾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春天》,對生態(tài)保護的問題,艾比的回答是非常個人化的,艾比說我們需要荒野,他最喜歡的例子是荒野為不法之徒提供了避風港。艾比聲稱自己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一個反對國家的人,但他一生都致力于保護沙漠荒野。
《大漠孤行》出版三年后就絕版了,愛德華·艾比再次做起了季節(jié)性火警瞭望和護林員的工作?!洞竽滦小返钠窖b版出現之后,很快就被涌進西南部國家公園的成群的長發(fā)背包客們所接受。喜愛獨行的極端主義者艾比,深深影響了一個由年輕人組成的群體。這些人背包中的《大漠孤行》就像一份證件,它表明主人為荒野而喜愛荒野,反對把公民變成消費者,反對工業(yè)資本主義的國家哲學。
《大漠孤行》從來都不是暢銷書,但對一個工人作家來說這是一件好事,細水長流的銷量讓艾比有了穩(wěn)定收入。好萊塢導演羅伯特·雷德福和亞利桑那州州長布魯斯·巴比特喜歡這本書,并與艾比結識,他們從文化和國家政策角度傳播書中的信息。《大漠孤行》也為其粉絲帶來了行動的靈感。他們要求國家劃出更多受保護的荒野和國家公園,為徒步旅行者和露營者提供空間,而不是像今天的優(yōu)勝美地山谷和約書亞國家公園那樣交通擁堵。
如何應對交通擁堵?對艾比來說,很簡單:在國家公園禁止汽車進入,讓售票員離開售票亭和辦公室。他寫道。“一旦我們取消馬達并停止建設道路,群眾就得重新依賴自己的雙腳,人民將需要領導者。愛好冒險的少數人總是渴望出發(fā),不應該在他們的道路上設置任何障礙,看在上帝的分兒,讓他們去,讓他們迷路,曬黑,陷于困境,淹死,被熊吃掉,在雪崩下活活埋葬,這是任何一個自由的美國人應有的權利。其余的大多數人,需要更多的戶外活動,他們將需要并歡迎得到協助,指引和指導?!?/p>
約書亞樹國家公園周圍的沙漠現在很時尚,你總能在度假小屋的書架和沙漠公園禮品店看到艾比半世紀前所寫的書。書中有對工業(yè)化旅游的咆哮,也有在峽谷中回蕩的超自然故事,和對一些不幸事件的幽默記憶。這是一本任何一頁都吸引讀者的書。在閱讀的過程中,你會改變,你會變成一個沙漠愛好者,沙漠保護者,無論是周末的追求還是全職工作,或多或少保護野生沙漠將成為你道德上優(yōu)先考慮的事項。從摩押到莫哈韋的沙漠保護團體就是由《大漠孤行》的讀者組成,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可以告訴你,這本書是如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工作,《大漠孤行》讓人有采取行動的勇氣,并在人們失敗時提供安慰。
在《大漠孤行》出版之后的五十年,再看一看美國西南部的地圖,有充足的證據證明事態(tài)越來越好也越來越壞了。為了給鹽湖城和拉斯韋加斯,鳳凰城和圖森,科切拉谷和羚羊谷的發(fā)展提供食物,人們永遠離不開西部,所有這些地方都沒有足夠的水,干渴的城市正在耗盡遙遠的含水層和稀少的沙漠泉水,就為了延續(xù)永無休止的交通堵塞,大型商場,賭場酒店和高爾夫球場。由于棲息地的喪失和氣候變化,動植物仍在逐漸消失。無論未來是核冬天還是無盡的夏天,人類都將面臨即將滅絕的危險。
《大漠孤行》經常與梭羅的《瓦爾登湖》和阿爾多·利奧波德的《沙鄉(xiāng)年歷》(A Sand CountyAlmanac,1949)相提并論。艾比的荒野是“超越人類”的領域,這是他沙漠哲學的基石。在艾比的觀念中,荒野提供了一套與受到人類改造和技術控制的現代生活相對立的價值觀和精神力量。他認為,沙漠為人類提供的自由和經驗機會,是在人類改造過的和技術環(huán)境中無法獲得的。但是對曠野的欣賞對艾比來說也是一種深刻的道德行為,他寫到,這是“對地球的忠誠,地球孕育了我們,養(yǎng)育著我們,是我們唯一的家園,唯一的天堂”。
到了20世紀70年代中期,在粉絲心中,愛德華·艾比就像搖滾巨星,粉絲們出現在他的家里,給他寫情書,甚至找到他工作的小小火警眺望塔,艾比現在工作并不是出于錢的需要而是為了沉默,隱私,靈感和孤獨。他的日志最終以《野蠻人的懺悔錄》出版,這本書揭示了他多么渴望真正的文學名望,他聲稱自己不屑于紐約人的接受和愛慕。他希望在偏遠的猶他州或亞利桑那州某地建造一座漂亮的房子,不用再擔心孩子的撫養(yǎng)費和出版商拒絕文稿,這樣的事從來沒有發(fā)生。愛德華·艾比綽號“仙人掌愛德”這意味著他是一位工人作家,直到生命的最后。艾比于1989年去世,享年62歲。
自愛德華·艾比首次出版《大漠孤行》,這本描述他在美國猶他州拱門國家公園漫游的著作,五十多年過去了,沙漠相比其他地方,仍然代表著無法相比的自由。艾比像其他作家一樣,給讀者描述了沙漠中干旱景觀的原始和令人震驚的美麗,但他讓讀者感受到沙漠極度的殘忍和排斥,特別是對移民而言。在1977年題為《美國大沙漠》的文章中,艾比首先頌揚了沙漠的吸引力,然后就阻止了那些想跟隨他腳步的人?!吧嫣崾荆哼h離那里,不要去,留在家里讀一本好書,例如這本。除了吸血的蟲子和六種以上的響尾蛇,沙漠中還有黑寡婦毒蜘蛛,吉拉毒蜥,致命的毒珊瑚蛇和巨大的毛茸茸的沙漠蝎子。沙漠里的所有生物都是殘忍的。”
艾比的前輩,沙漠文學的先驅和重要人物是藝術史家約翰·C·范戴克,他的作品《沙漠》(1901),改變了美國人對干旱的西南部的看法。范戴克的沙漠,美輪美奐、千變萬化,他的作品是對沙漠審美的重塑,之前沙漠不僅被認為是無價值的,而且對于美國的命定擴張的民族精神也是不利的。范戴克有史以來第一次描述美國沙漠,不僅頌揚它的美麗,還把它作為一種超越的形象來描述。在范戴克的書中彌漫著渴望孤獨的氣息,我們在他的書中幾乎遇不到一個有生命,會呼吸的人。
艾比從范戴克那里繼承了一個觀念,那就是認為沙漠的土地“殘酷而嚴苛”,他堅信沙漠(更不用說地球了),是完美的,但有一個污點:人類?!鞍⒗膭趥愃埂币苍?929年寫的信中說“需要一個新的作為主宰的物種,我們人類控制生育,在50年內滅絕,然后留給干凈的哺乳動物一個干凈的區(qū)域”?;蛟S這就是勞倫斯在1917年穿過西奈半島時所感受到的。
另一位來自英國的旅行者威弗雷德·瑞·塞西格,20世紀40年代曾經在阿拉伯半島旅行,他寫道:“性對我來說沒有什么重大影響,沙漠生活的獨身性對我沒有困擾?!睂θ鞲?,勞倫斯,還有那些在公元三世紀埃及的沙漠建立基督教修道院的神父們來說,沙漠不僅能夠遠離社會的困擾,還能擺脫糾纏不休,不潔凈的身體。蘇菲派有首詩歌是這樣寫的:
沙漠是真正的寶藏
為人提供避難所
躲避人間和人的罪惡。
在那里得到滿足,
在那里得以死亡以及你所尋求的一切。
飛行與尋找是許多當代沙漠文本的主題。美國作家科馬克·麥卡錫的《血色子午線》(1985)和米歇爾·翁達杰的《英國病人》(1992),理所當然是其中的典范。現代沙漠主題的圖書館還得包括英國作家吉姆·克雷斯的迷幻小說,描述基督在沙漠流浪的《隔離》(1997);埃及長大的猶太作家埃德蒙·雅貝斯,在20世紀80年代流亡巴黎時期所寫的精致的沙漠禪語;瑞典作家斯文·林奎斯特(syen Lindqvist)反對殖民主義的撒哈拉漫游。
以美國西南部的荒野為主題的現代文學提醒我們注意有關這片土地的爭議性。在查爾斯·鮑登(Charles Bowden)筆下,沙漠揭示了世界末日的景象,那里是墳場,散落著被屠殺的毒品販子和迷路的移民的遺骸,另外由于核試驗的影響,沙漠表面千瘡百孔。美國作家麗貝卡·索爾尼在1994年出版的作品《野蠻之夢》中揭開了“美國西部的隱藏戰(zhàn)爭”,其中內華達沙漠進行的953次核試驗,“將沙漠本身變成了一個國家政治沖突的替罪羊”。如今的美國還繼續(xù)把墨西哥邊境沙漠武器化,試圖利用這里阻止墨西哥的無證移民進入美國。
印裔英國作家哈里·昆茲魯(Hari Kunzru)的代表作《沒有人類的神祗》(Gods Without Men)主題也是沙漠,題目來自巴爾扎克的小說《沙漠中的愛情》里主人公的講述,沙漠里只有上帝,沒有人?!稕]有人類的神祗》就像一個現代寓言,在干旱的加利福尼亞州,印第安神話中的騙子土狼之神決定“走進沙漠然后煉制”,他煉制的藥物是脫氧麻黃堿(一種中樞興奮藥)和冰毒。在一輛作為移動實驗室的房車中,在“棉尾兔”和“吉拉毒蜥”的幫助下,土狼最終合成了“一百克純結晶”。美劇《絕命毒師》里就有類似的一集故事。
如果沙漠可以抽象,那它就是死亡的象征:沉默而荒涼。1901年,范戴克仰望天空并發(fā)問:“我們能不能通過月球來證明人類世界的滅亡呢?也許月球是因為水分緩慢蒸發(fā),沙漠緩慢增長而死亡的。”由于過度放牧,砍伐森林,采礦,無管制的灌溉和氣候變化,會導致肥沃的土地退化,預計到2020年,僅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就得有6000萬人移民。這個被稱為荒漠化的過程,聯合國將其描述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環(huán)境挑戰(zhàn)”。
范戴克的科學認知已經過時(月亮與火星不同,一直都是干燥的),只要凝視沙漠,他的問題可能還是會讓2019年最夢幻的唯我主義者感到不安,“這大片大片的沙子和巖石就是結束的開始嗎?”范戴克問道。“這就是我們的地球將會滅亡的方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