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臣
英國探險家、游記作家威福瑞·派屈克·塞西格(wilfred PatrickThesiger,1910~2003)的聲譽是通過在20世紀40年代史詩般的探險旅行而建立起來的,他兩次穿越“空白之地”(The EmptyQuarter),這是世界上最大的砂質(zhì)荒漠,是阿拉伯半島最可怕、最不為人知、最人跡罕至的地區(qū)。
塞西格第一次穿越開始于1946年10月,他從阿曼的薩拉拉港(Salala)出發(fā),自穆辛(Mughshin)人沙漠,有四位拉希德族人(Rashid,或稱Rawashid)陪同,途經(jīng)阿布扎比酋長國的利瓦綠洲(Liwa oasis)和阿布扎比城,再經(jīng)阿曼于1947年2月返回薩拉拉。第二次塞西格從也門的曼瓦克井(Manwark Well)出發(fā),經(jīng)阿布扎比酋長國的利瓦綠洲,于1948年3月到達阿布扎比城。
他的兩次勇敢穿越是冒險和探索的經(jīng)典之旅。他的動力并不是主要為自己獲得榮耀,而是為了分享貝多因人生活的艱辛并贏得他們的友誼。他并不是迷戀沙漠本身,而是對那些居住在沙漠的人們表示欽佩,他的信條是“生活愈清苦,人品愈高尚”。
在探索“空白之地”的五年中,他總是騎著駱駝和徒步旅行,總是穿著貝多因人的服裝旅行,總是和貝多因部落的同伴們一起旅行。這是一種苦行僧似的生活,塞西格卻從中找到了心靈的慰藉?!霸谏衬?,”他寫道,“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在文明中無法實現(xiàn)的自由;一種沒有被財產(chǎn)羈絆的生活。”
威弗瑞·塞西格一直認為,自己對探險的嗜好源自在埃塞俄比亞度過的那些歲月。他于1910年出生于埃塞俄比亞的首府亞的斯亞貝巴。塞西格在埃塞俄比亞度過了他人生的第一個七年,成長在一群仆役與部落土著之間,幼年就能騎馬、射擊,每天與動物和自然環(huán)境相處。從蠻荒奇觀中汲取的養(yǎng)分,造就了他一生對探險的熱望。
六歲時,一場埃塞俄比亞的內(nèi)戰(zhàn),小塞西格目睹了拉斯·特法里(RasTafari)戰(zhàn)勝李·雅蘇(LijYasu)后的勝利游行。部落戰(zhàn)士們身上臉上涂滿顏色、飾滿羽毛,帶著各形各色矛槍,唱著戰(zhàn)曲,呼嘯穿過他的家門。這個特殊的經(jīng)歷對他來說一直是“蠻荒氣質(zhì)”和“野蠻與色彩”的象征,為此他愿意耗盡一生去沙漠、沼澤和東方的高山找尋。
在英格蘭參加“學前班”時,威弗瑞發(fā)現(xiàn)自己不合群,并被冠以“具攻擊性”的名號。他所敘述的非洲經(jīng)歷被同學視為彌天大謊,他為此悶悶不樂。父親的猝逝讓他遭受了更進一步的打擊。在伊頓公學就讀期間,他過得還算開心。這段經(jīng)歷塑造了他性格的另一面。這里的斯巴達體制使他更加堅韌,這所古老的學校讓他更加確定自己對歷史的熱愛。
1929年,塞西格就讀于牛津大學,主修歷史,但他卻在運動方面更為成功。從1930年到1933年四次贏得了拳擊比賽的冠軍,在大學的最后一年擔任大學拳擊隊的隊長。大學期間,他被邀請參加拉斯·特法里加冕為哈里·塞拉西一世皇帝的典禮。塞西格是這場世紀大典唯一的皇帝私人貴客,得益于他父親曾在1916年的內(nèi)戰(zhàn)中一直支持特法里。這個加冕典禮漸漸促成了塞西格1933年的第一次探險遠征:尋找埃塞俄比亞阿瓦什河(Awash)的盡頭——非洲最后的一個未解之謎。
塞西格是第一個成功穿越奧斯薩蘇丹(Sultanateof Au ssa)的西方人,并且第一個繞行阿貝鹽湖(Abbe)——阿瓦什河最后匯入的一個鹽湖。盡管他全程都受到殘暴的達納基爾部落(Danakil)族人的威脅,但塞西格從未丟掉他的黑色幽默:他把他遇到的一個年輕的部落首領一一涂滿他剛殺死并閹割了三個人的血——比作“一個相當和善的、害羞的年輕伊頓學生,剛剛因為打板球贏得了一枚學校的徽章”。
年輕的塞西格熱衷于打獵,正是因為渴望獵殺獅子,他才于1935年加入了蘇丹政治服務組織(SudanPolitical Service),被認為是英國殖民當局的精英分子。他學會了講阿拉伯語,穿阿拉伯衣服,騎駱駝,像那些陪伴他走過他的第一個沙漠之旅的部落人一樣生活。沙漠的刺激,沙漠生活的簡單,沙漠人的陪伴,很快就取代狩獵,成了他的一項持久的興趣。
他在蘇丹射殺了70只獅子,在東努爾(Eastern Nuer)沼澤地帶從事工作,而且那里有他想要的各種獵物,但他仍然越來越強烈地渴望那種只有沙漠才能給他的自由感。1939年,他在假期前往撒哈拉最高的山脈一一提貝斯提山脈(Tibesti)探險。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時,塞西格被派去參加蘇丹防衛(wèi)軍。后來,幫助組織埃塞俄比亞對入侵的意大利軍隊進行狙擊。1941年,塞西格帶領一個飛行縱隊在瓦吉迪(Wagidi)的酷熱中一天飛行50英里去追擊一個大得多的撤退部隊。完成這一任務后,在阿吉巴(Agibar),塞西格迫使一個2000人的意大利部隊和一個堡壘投降。在這次戰(zhàn)役中,他以卓越的領導才能榮獲了DSO獎。塞西格在西部沙漠工作了一段時間,但隨后在挫敗中從戰(zhàn)爭中退出,擔任埃塞俄比亞加冕王子的政治顧問。
1945年3月,塞西格辭去政治顧問職務,在等候飛回倫敦的飛機期間,他受邀與中東抗擊蝗蟲組織的頭頭歐·比·利恩(O.B.Lean)共進晚餐。利恩正打算雇傭一個人考察阿拉伯沙漠里的蝗蟲爆發(fā)點。塞西格在晚餐還沒結(jié)束就接受了這個工作,開始了文首所述的勇敢之旅。
在后來的歲月中,塞西格再也沒有得到在“空白之地”旅行的那種滿足感,但他也并非定居一地。他騎馬探秘庫爾德斯坦(Kurdistan),與伊拉克沼澤地帶的阿拉伯人一起生活了八年,翻越摩洛哥阿特拉斯山脈(Atlas Mountains of Morocco),去興都庫什山脈、喀喇昆侖山脈(Karakoram)、拉達克(Ladakh)、努里斯坦和阿富汗的哈扎拉山脈(Hazaramountains of Afghanistan)探險,穿越伊朗的盧特荒漠(Dasht-i-Lut),與巴赫蒂亞里(Bakhtiari)札格羅斯(Zagros)的游牧民族一起徒步遷徙,騎著駱駝穿越埃塞俄比亞的高山和平原,在也門內(nèi)戰(zhàn)期間騎在驢背上旅行,在肯尼亞跟駱駝一起徒步前行。
他總是徒步行走,騎在動物背上或者坐著敞蓬小船,到達那些未經(jīng)外界改變的地方。他對此感到非常自豪。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尋找地球上這些稀有的地方,那里沒有機動車輛的痕跡,那里還有“過去”留下的東西。對他來說,傳統(tǒng)的人們才是環(huán)境最重要的部分,他相信,要真正地理解他們,必須像他們一樣生活——吃同樣的食物,喝同樣的水,忍受同樣的匱乏,肩并肩地直面危險,接受共同的行為準則。
他將現(xiàn)代科技視為對田園牧歌式的傳統(tǒng)世界的入侵者,并且相信科技武裝的社會只會制造自私、物質(zhì)主義的人。終其一生,他都反對瓦解傳統(tǒng)價值,按照他自己的誠信準則生活,從未違逆。這種態(tài)度可以用“高貴”——一種他聲稱在國王和蒙昧的部落族人身上都能找到的品質(zhì)——來做最好的注解。并且他相信,這些理念在阿拉伯半島的貝多因人中發(fā)展得最完善,貝多因人的“男人氣概”跟他自己的道德倫理完美匹配。
塞西格受冒險之熱望驅(qū)使,但卻對純粹的體能耐力之功并無興趣:他認為橫穿無人居住的南極洲荒野跟抱著球、一條腿上拴著鉸鏈去爬山一樣滑稽可笑。他從單槍匹馬的航海人或登山者身上也無法找到共同之處。盡管他選擇到最偏遠的地方旅行,忍受艱苦和危險,他卻堅持認為他的旅行應有傳統(tǒng)族民的陪伴。正是身處這些同伴之中讓他找到了他人生中最有意義的關系。
他最好的旅行作品,《阿拉伯沙地》(ArabianSands,1959)與《沼地阿拉伯人》(The MarshArabs,1964)一一記錄了極不相同的阿拉伯生活——不僅是對蠻荒之地的贊歌,更是對居住在那里的無可比擬的部落精神的禮贊。塞西格既不是為了科學而云游,也不是為物質(zhì)利益而行走。他對科學嗤之以鼻。他的真正回報是象征性的并且常常是無形的。例如,在首次穿越空白之地后,他寫到:對別人來說,我的旅行毫不重要。我的旅行除了一張沒有人會使用的不準確的地圖,沒有任何成果。它就是很私人的經(jīng)歷,其回報僅是喝上一口干凈的、幾乎沒有任何味道的水。我滿足于此。
不幸的是,的確有人用了塞西格繪制的地圖,他們還跟隨他的腳步,進入被他視為未被破壞的原野。塞西格從未能解決這一悖論:對未知世界的渴望和對傳統(tǒng)社會的侵入。他很幸運,因為他剛好在那些古老民族和它們的生活方式即將消亡前看到了一切;他很不幸,因為他所熱愛的這一切隨即永遠地消亡了。他在《游牧民的視界》(Visionsof a Nomad,1987)一書的前言部分引用了奧斯卡·王爾德的名言:“人總是殺其所愛。”(Yet each man kills the thing he loves.)
如果將探險定義為“去無人去過的地方”,那么威弗瑞·塞西格就是一個時代的最后一位探險者。他知道那些跟隨他的足跡的人會是專家,每人都有自己小小的專業(yè)領域一一禽學家、地質(zhì)學家、考古學家——他們會開著汽車前往,并用雷達來保持聯(lián)系?!八麄儙Щ氐某晒麜任业挠腥さ枚?,”他寫道,“但他們絕不會知道那塊土地的靈魂,也不會懂得生活在那塊土地上的人們的偉大?!?/p>
這就是塞西格的遺產(chǎn):他讓我們看到,那些在他的旅途中遇到的傳統(tǒng)的、未受教育的人們有一種歸屬感、認同感,一種我們已經(jīng)喪失的與宇宙的連接一一及時地提醒我們與地球的關系已經(jīng)只剩下衛(wèi)星圖片所顯示的東西或一個技術報告中的分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