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東晉成帝時期的殷融曾提出時有“中興四佐”。本文通過考證,認為中興四佐實指晉元帝時代的刁協(xié)、劉隗、周顗、戴淵四人。學界傳統(tǒng)上依據(jù)東晉史料,多以元帝崇尚申韓之術(shù),所任使之心腹唯在刁、劉,而對周顗、戴淵于元帝一朝的政治施為殊少研討,實則周、戴二人以元帝心腹的角色活躍于政壇當亦甚早。周顗之文化名望僅次于王導,據(jù)《世說新語》其人在瑯邪王氏之外的主要交集者庾亮、桓彝、郗鑒、謝鯤等均是親帝室人物,此種政治立場的巧合當非偶然;戴淵因具武干而數(shù)次被委以控制地方力量的軍事要職,其對于元帝掌握政局的重要性亦不容忽視。中興四佐缺載于此后的史籍,應(yīng)當與刁、劉同周、戴在政治、社會風評上的巨大差異,周、戴奉事元帝之政治脈絡(luò)的隱秘性,以及以王導為首之瑯邪王氏勢力對于第一次“王敦之亂”話語權(quán)的爭奪及重塑等多重因素的制約和影響存有密切聯(lián)系?!爸信d四佐”的意涵究為“元帝的四位股肱之臣”抑或僅為“元帝時因王敦而罹厄之四臣”,明帝、成帝之世就由于上述原因而在時人觀點中各有呈露,同時這兩種價值判斷均隨著政治掣肘和時代移易,先后消逝在東晉的時人談資與史籍記錄中,故而未受到后來治史者應(yīng)予的注意。
關(guān)鍵詞:東晉;中興四佐;周顗;戴淵;王敦之亂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1.007
東晉初年之政治,以“王敦之亂”影響為巨。王敦分別于晉元帝永昌元年(322年)和晉明帝太寧二年(324年)發(fā)動過兩次叛亂,先成而后敗,最終其叛黨在明帝之世被敉平,此為學界所習知之事。王敦在第一次叛亂中,以誅除秉政的“佞臣”劉隗、刁協(xié)為名,其進軍一路罕受阻力,下都后迫使劉隗外奔、刁協(xié)逃死,進而殺當時號稱“南北之望”的周顗、戴淵(《晉書》作戴若思,以避唐高祖諱),導致大失物情,成為此后其在政治上失敗的先聲。傳世《晉書》或以此故,將劉隗、刁協(xié)、戴淵、周顗并列于一傳之中,以顯示四人在同一政治事件中的相似際遇。就《晉書》此傳來看,劉、刁雖列于卷首,然傳文對二人的敘述及評騭卻頗嚴厲、不乏尖刻直截之語,如以劉隗為“雅習文史,善求人主意,帝深器遇之”,“與尚書令刁協(xié)并為元帝所寵,欲排抑豪強。諸刻碎之政,皆云隗、協(xié)所建”;刁協(xié)“性剛悍,與物多忤,每崇上抑下……又使酒放肆,侵毀公卿,見者莫不側(cè)目”。1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戴、周之傳自始即稱道二人的性格風采,詳述其為中朝諸名士所器遇之情及南渡之后在東晉政壇上的風望和地位。傳論并對四人的結(jié)局——刁、劉的逃、死,不無譏刺,對周戴的被殺,則賦予了深深的同情。1事實上就現(xiàn)在可知的其他史料進行參看,也非常容易發(fā)現(xiàn)這四人在當時的政治和社會形象上存在著迥然的分野。即周顗、戴淵是以恢崇玄風,所謂雅道風流為特質(zhì)的一類名士,而劉隗、刁協(xié)則是精于刻碎吏事、殊失物情的佞臣,這兩組幾近于人格對立的人因為一次政治事件而不得不被同列于一傳之中,似乎僅僅表明了一種偶然,故此歷來讀史者對此并未多予深究。
然而筆者注意到,在王敦的第二次叛亂被平定后,成帝時期刁協(xié)后人曾上疏請求平反,時為丹陽尹的殷融在議及此事時提及:“中興四佐,(協(xié))位為朝首?!?“中興四佐”一語,傳世史文中此后再無復見,似乎殷融此處僅是即興為之。按“中興”二字,早期語典見于《詩經(jīng)·大雅·烝民》之毛傳序:“烝民,尹吉甫美宣王也。任賢使能,周室中興焉?!?史載周宣王為政能扭轉(zhuǎn)其父厲王之舊,使王室危而復振,故而其意涵甚易了知。《晉書》常稱“中興建”云云,即指東晉初葉的元帝一朝(有時具體到建武元年,317年)。而“四佐”最早則見于《逸周書·成開》:“三極:一,天有九列,別時陰陽;二,地有九州,別處五行;三,人有四佐,佐官維明?!蔽鲿x孔晁注:“四佐,謂天子前疑、后丞、左輔、右弼?!鼻迦尻惙旰庠疲骸叭擞兴淖簦^四枝(肢)?!?又西漢劉向《說苑·君道》:“夫王者得賢才以自輔,然后治也。雖有堯、舜之明,而股肱不備,則主恩不流,化澤不行。故明君在上,慎于擇士,務(wù)于求賢,設(shè)四佐以自輔?!?此外,尚有“燧人四佐”、“諸侯四佐”之說。6意者“四佐”以訓詁求之,喻指君主最信重的幾位股肱之臣,當合其本旨。這樣看來,殷融如果是純以己意而生造“中興四佐”之說,則作為交流對象的晉成帝及作為帝舅的庾冰等輔政大臣必至不能理解、或者以殷氏語為虛妄。但從史文來看,庾冰對是否追贈官謚一時猶疑不決,主要在于刁氏的“細碎之政”和其逃難江乘被殺的污點,同樣主張追復的左光祿大夫蔡謨在對庾冰的進一步去信中又提及“刁令中興上佐,有死難之名”,7亦可以證明包括刁氏在內(nèi)的“中興四佐”,其地位與政治意義在成帝朝乃至更前的一段時期是具有相應(yīng)公論的。那么,就有以下的一些問題尚需要考索和給予解答。即“中興四佐”是否即是劉、刁、戴、周四人?在“中興四佐”的概念中,“四佐”的身份及其背后的意義在元帝一朝為何?“四佐”在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下究竟發(fā)揮了何等的作用與影響?為何成帝之世以后,“中興四佐”很快地淡出視野,在晉人乃至南朝諸代的史乘中再也無人提及?筆者謹就這些疑問考察諸史,希望能夠做出一些富有意義的闡發(fā),同時亦以此文求正于方家時賢。
一、“中興四佐”考
殷融之議雖指出時有“中興四佐”之說,然明確在“四佐”之內(nèi)者,據(jù)前引殷、蔡二人的文句,理論上僅可以確定刁協(xié)一人。筆者之所以認為四佐為劉隗、刁協(xié)、戴淵、周顗,有兩點較為直接的體例證據(jù)。其一即《晉書》編撰者在《刁協(xié)傳》“中興四佐”之議的前文,簡要地描繪有刁彝為其父訟屈的政治環(huán)境:“敦平后,周顗、戴若思等皆被顯贈,惟協(xié)以出奔不在其例。咸康中,協(xié)子彝上疏訟之?!逼渲幸殉霈F(xiàn)了三人,而劉隗則因為眾所周知的承帝命北奔后趙、此時在石勒處為官的原因,于情、理都顯然無可能提出贈謚。這可能便是“四佐”歸屬的潛臺詞。其二則是《晉書》列傳第三十九列有劉隗、刁協(xié)、戴若思(淵)、周顗四人的主傳,于劉隗名下系其孫劉波附傳,1刁協(xié)名下系其子彝、孫逵附傳,戴淵系其弟邈附傳,周顗系其子閔附傳。其中劉、刁、周附傳皆是子孫輩,于東晉初年或未出生、或年資甚淺,顯然和“四佐”難以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戴淵弟邈雖然在元帝遣劉隗出鎮(zhèn)后接替其丹陽尹之職,并在王敦首亂時加左將軍,但在史料中僅載有其人早先出任征南軍司時上疏請立學校的動議,缺乏實際的建樹,故而王敦得志后殺其兄而僅將邈免官而已。2值得一提的是,周顗大概因為在各種史源中從未被明示為元帝心腹,故此其人望實雖高,卻位次于劉、刁、戴三傳之后。揆諸當時史文,周、戴并稱是很為人所熟知的稱謂,3且二人是建康朝廷中死于王事之屈指可數(shù)的高級官員,故而以此四人當“中興四佐”之號,可能也符合唐修《晉書》的本意。
在其他方面,《晉書·天文志》“日蝕”條載一事:“明帝太寧元年正月乙卯朔,日暈無光。癸巳,黃霧四塞。占曰:‘君道失明,陰陽昏,臣有陰謀。京房曰:‘下專刑,茲謂分威,蒙微而日不明。先是,王敦害尚書令刁協(xié)、仆射周顗、驃騎將軍戴若思等,是專刑之應(yīng)。敦既陵上,卒伏其辜?!?此條星占以刁協(xié)、周顗、戴淵三人對當天象,且以在人名前附加官銜的方式進行排序。核以三人本傳,刁、戴二人被殺時的結(jié)銜不誤,周顗時已由尚書左仆射轉(zhuǎn)任護軍將軍。檢按《宋書·百官志》,東晉以來驃騎將軍在第二品,尚書令、尚書仆射、護軍將軍為第三品,仆射同品中位次尚書令后,護軍又次仆射后。5若據(jù)實際的官品序次,則應(yīng)將戴淵移至最前,這或許是考慮到戴淵在出鎮(zhèn)合肥之前僅任尚書,6或許是以為戴氏的功業(yè)不如前二者。無論如何,此處將尚書令刁協(xié)列為第一,正與刁氏“中興四佐,位為朝首”的評價相合。無獨有偶,《宋書·五行志》“木不曲直”條又載:“木冰。按劉歆說,木不曲直也。劉向曰:‘冰者陰之盛,木者少陽,貴臣象也。此人將有害,則陰氣脅木,木先寒,故得雨而冰也?!瓡x元帝太興三年二月辛未,雨,木冰。后二年,周顗、戴淵、刁協(xié)、劉隗皆遇害,與《春秋》同事,是其應(yīng)也?!?按劉隗并未遇害,且第一次王敦之亂中尚有宗室譙王司馬承、甘卓、虞望、郭璞等官員被殺,《志》獨將周、戴、刁、劉四人并提,以示其為一組“貴臣”,若考慮到《宋書》成編在梁代、初編尚在宋初,8則有關(guān)“四佐”的觀念當早有淵源。
然而,若就晉元帝渡江建立政權(quán)以后的經(jīng)營實情來看,在元帝朝所起的作用與聲望堪稱前
幾位的臣僚,顯然不應(yīng)忽略王導等其他人。按《晉
書·元帝紀》載有其渡江、稱王、稱帝三個時期的主要僚佐。以時間順序排列史料,則分別為:
a.永嘉(307-312年)初:用王導計,始鎮(zhèn)建鄴,以顧榮為軍司馬,賀循為參佐,王敦、王導、周顗、刁協(xié)并為腹心股肱,賓禮名賢,存問風俗,江東歸心焉。
b.建武元年(317年)三月:即王位,大赦,改元……以撫軍大將軍、西陽王羕為太保,征南大將軍、漢安侯王敦為大將軍,右將軍王導都督中外諸軍事,驃騎將軍,左長史刁協(xié)為尚書左仆射。
c.太興元年(318年)三月:即皇帝位……夏四月……加大將軍王敦江州牧,進驃騎將軍王導開府儀同三司……六月……以尚書左仆射刁協(xié)為尚書令,平南將軍、曲陵公荀崧為尚書左仆射。1
永嘉初鎮(zhèn)時的顧榮、賀循是南士首望,其時年齒已長,據(jù)本傳,二人分別卒于永嘉六年(312年)、太興二年(319年),因此在第二、第三次的重要僚佐記載中已經(jīng)不再具名。第二次記載中出現(xiàn)的西陽王羕是同姓宗室,第三次出現(xiàn)的荀崧是曹魏名臣荀彧玄孫,在中朝八王之亂的時代即曾出任過侍中、中護軍等顯職,渡江后主要以耆舊宿望和學識聞名,東晉朝廷顯然是出于裝點政權(quán)合法性的需要而對其予以任用。這樣篩除過后,在三個階段均曾出現(xiàn)的臣僚為王敦、王導、刁協(xié),在第一階段出現(xiàn)的尚有周顗。王敦因叛亂之故,自不可能預“中興四佐”之流,而殷融、蔡謨之議明白無誤地以刁協(xié)為“四佐”之首,顯然與上述渡江以來王導即每居刁協(xié)之前的事實不符??梢栽O(shè)想,以王導之名實俱尊,如果真處于“四佐”之中,則必不致屈位于刁協(xié)。以此反推可知,王導必不在“四佐”框架內(nèi)占有一席,而周、戴、劉諸人不論資歷抑或朝位均亞于刁協(xié),其居刁協(xié)之后則在情理之中。
那么,成帝時風議早有定評而威望極高的王導不能進入“四佐”的原因是什么呢?換言之,即“四佐”的實質(zhì)為何?筆者以為,其一是俱在元帝時期長期身居執(zhí)政的高位或?qū)嵸|(zhì)上發(fā)揮重要的政治作用;其二是對元帝并無保留地“策名委質(zhì)”,其政治行為的趨向性基本上單純地表現(xiàn)為專力于維護和加強中央權(quán)威,也即皇權(quán)。事實上,在皇權(quán)尤其衰微的東晉初葉,能同時做到這二點的士大夫可謂屈指可數(shù)。史謂元帝子“明帝嘗獨引(紀)瞻于廣室,慨然憂天下,曰:
‘社稷之臣,欲無復十人,如何?”2其中的“社稷之臣”,其蘊意實際上即等同于前文所述的兩點綜合。明帝之說,既非夸張之語,其背后的原因則正如田余慶先生所分析的那樣:“東晉皇權(quán)既然從屬于門閥政治,皇帝也就只是士族利用的工具而非士族效忠的對象,‘貞臣自然是少之又
少。”3而劉隗以侍中、丹陽尹,刁協(xié)以尚書令俱為元帝所寵任,在史書中早有明示,不煩贅舉。戴淵在這方面的記載雖遠不及劉、刁之詳,核之劉隗本傳隗“以王敦威權(quán)太盛,終不可制,勸帝出腹心以鎮(zhèn)方隅……用隗及戴若思為都督”一語實已表明戴氏此前早為元帝的腹心之臣。4所余的周顗,似乎僅在王敦叛軍下都后方見其忠于皇室的政治立場,實則在他身上仍有若干重要的線索值得檢討。按《世說新語》方正篇:
周伯仁為吏部尚書,在省內(nèi)夜疾危急。時刁玄亮為尚書令,營救備親好之至。良久小損。明旦,報仲智,仲智狼狽來。始入戶,刁下床對之大泣,說伯仁昨危急之狀。仲智手批之,刁為辟易于戶側(cè)。既前,都不問病,直云:“君在中朝,與和長輿齊名,那與佞人刁協(xié)有情?”逕便出。5
按《周顗傳》:“中興建,補吏部尚書?!?可知事件大約發(fā)生于元帝建武元年及太興初年之際。刁協(xié)之質(zhì)性剛悍、喜恃強凌人不僅在協(xié)本傳中多有記述,《晉書·熊遠傳》復載有一實例:“時尚書刁協(xié)用事,眾皆憚之。尚書郎盧綝將入直,遇協(xié)于大司馬門外。協(xié)醉,使綝避之,綝不回。協(xié)令威儀牽捽綝墮馬,至協(xié)車前而后釋?!?故此刁氏雖權(quán)重亞于王導,其名望在當時就備受爭議,此則與“陶然弗與之?!薄ⅰ叭耸恳孀诟街钡拿恐茴壭纬蓸O大的反差(周顗其人在個人性格與行事作風上多類王導之網(wǎng)漏吞舟,此待下文詳述),二人之間顯乏共同語言。且現(xiàn)存史文除此條之外無一處嘗言及刁氏與任何人的親善之舉,則他在彼時的“營救備親好之至”且不為“良久小損”后的周顗所拒斥,就不能簡單地以士類的正常往來予以理解。事實上,周顗之弟周嵩(字仲智)后來的激烈反應(yīng)客觀上表明了刁、周此種關(guān)系的反常。無獨有偶,早在元帝以劉隗出鎮(zhèn)淮陰、戴淵出鎮(zhèn)合肥之時,王敦既惡其事,曾去信劉隗予以試探。信文稱:“頃承圣上顧眄足下,今大賊未滅,中原鼎沸,欲與足下周生之徒戮力王室,共靜海內(nèi)。若其泰也,則帝祚于是乎隆;若其否也,則天下永無望矣?!?內(nèi)中王敦提及“欲與足下、周生之徒戮力王室”,中華本于四字間未加點斷,實宜斷開?!白阆隆睘閯②?,“周生”揆之當日建康朝廷,則唯有周顗可以當之。此處言及劉、周,不及刁、戴,與后來王敦起兵罪狀劉、刁并擬“清君側(cè)”的政治口號也有所不同,卻在無意中透露出這樣一個事實:在王敦眼中,周顗與劉隗一樣,早已作為皇權(quán)的代言人和行事者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有關(guān)此點,胡三省以為原因是“敦素憚顗”。3其來源最早應(yīng)出《世說新語》,檢該書《品藻》篇:“王大將軍在西朝時,見周侯輒扇障面不得住。后度江左,不能復爾。王嘆曰:‘不知我進,伯仁退?”劉孝標注引沈約《晉書》載此曰:“周顗,王敦素憚之,見輒面熱,雖復臘月,亦扇面不休,其憚如此”,與何法盛《晉中興書》所載相類,而無“度江左,不能復爾”之語。4王敦性格強梁,其所憚?wù)呦騺聿粸闊o因。如史謂敦憚周訪、祖逖,皆因周、祖二人同樣手握重兵且政治立場傾向于晉室。5因此,敦之憚顗,其原因亦必由于周顗在政治上的立場與實力,而非簡單的私人愛憎,此點可說是明白無誤的。又清人王恩彤論及王敦與劉隗此信時稱:“敦非憚顗,實惡之也。異日殺顗之機已伏于此”,6又謂:“周戴之委任次于刁劉,敦舉兵以誅刁劉為名,而周戴亦所深惡也?!?盡管未能進一步展開討論,實際上有著史評上的先見之明,頗堪細味。
復次,王敦初起不久,即遣軍攻擊其南鄰
——司馬氏宗室、湘州刺史譙王司馬承,作為王敦北鄰的梁州刺史甘卓因親近帝室,曾與譙王承有信函往還。司馬承在此時期的答書中謂:“吾以闇短,托宗皇屬。仰豫密命,作鎮(zhèn)南夏,親奉中詔,成規(guī)在心。伯仁諸賢,扼腕歧路,至止尚淺,凡百茫然。”8此句因涉漢晉之語俗且用典繁密,歷來未受讀史者重視。按其時王敦尚在中游,遠未下都。司馬承既說自己仰豫密命、親奉中詔,復提及周顗諸賢“扼腕歧路”,自然不是逆料顗等敗績被殺之辭?!岸笸蟆鳖櫭剂x,即扼住手腕,今多表示惋惜傷痛一類的心緒,而古語中除此外尚可表示無特殊傾向的激奮之情。其例如《戰(zhàn)國策·燕策三》載逃亡于燕的秦將樊於期聞荊軻之言,“偏袒扼腕而進曰:‘此臣日夜切齒拊心也,乃今得聞教!”9“歧路”本指原路分出的岔路,此似指司馬承離京時與周顗等人的道別之所。后言“至止尚淺”,當謂周顗諸人此時在政事上的施為仍甚欠乏?!胺舶佟?,當謂眾人、百官。漢應(yīng)玚《侍五官中郎將建章臺集詩》:“凡百敬爾位,以副饑渴懷?!?晉、宋之際陶潛《命子》詩:“厲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待于我?!?皆用此義。自“伯仁”至“茫然”一句,雖僅能約略看出當時周顗等人行事之艱難,卻無疑也揭示了其與譙王承之間在政治上的隱秘聯(lián)系。因此,周顗之早為元帝腹心,亦可以經(jīng)由正、反多方的材料連類推知,劉隗、刁協(xié)、戴淵、周顗之為“中興四佐”,不論于文例抑或由史實,都可以得到證實了。
二、“中興四佐”之事跡及其意義
實際上,對于中興四佐的看法,就東晉的時人而言,恐怕也存在兩種認識。常見的是以四佐皆緣于王敦之亂時為司馬氏朝廷盡忠而或奔亡、或殉國,因此乃將形象反差極大的兩組人推排于一處,除此之外,別無它義。即如上文提及之殷融、蔡謨,蔡氏在稱述刁協(xié)之功的同時,又說:“案周仆射、戴征西本非王敦唱檄所仇也,事定后乃見害耳……刁令事義豈輕于此乎?”3可見他亦認為周、戴被殺一事,僅出于偶然。按蔡謨曾任王敦從事中郎、王導司徒左長史,4雖不知任職的具體年限,要之王敦之亂時在瑯邪王氏一系幕中的可能性更大。唯蔡氏顯名尚在成、康、穆帝三朝,5元、明以前,其人并無親近中樞政治的事跡可述,因此對四佐有這樣未達一間的認識,并不足為怪。同時我們亦需注意同樣為兄弟關(guān)系,戴淵之弟戴邈在元帝遣劉隗為鎮(zhèn)北將軍、青州刺史出鎮(zhèn)淮陰時,即接替劉氏的丹陽尹之職,劉隗與元帝謀及“出諸腹心”,在腹心出鎮(zhèn)、原職空缺的情況下,續(xù)以腹心補缺,是很自然的事。因此戴邈不僅知道戴淵在朝廷中的位置,其本人也當已為元帝所任。然而周顗之弟周嵩就前文所引《世說》來看,似對其兄委質(zhì)于元帝一事全不知情。這當然還有旁證,如嵩曾“與散騎郎張嶷在侍中戴邈坐,褒貶朝士,又詆毀邈,邈密表之……時顗方貴重,帝隱忍。”6復次,元帝寵劉、刁而疏王導,曾引起一大批各懷心事的朝臣勸諫,周嵩即其一。嵩之上疏,其中重要文句茲引如下:“臣聞明君思隆其道,故賢智之士樂在其朝;忠臣將明其節(jié),故量時而后仕。樂在其朝,故無過任之譏;將明其節(jié),故無過寵之謗。是以君臣并隆,功格天地。近代以來,德廢道衰,君懷術(shù)以御臣,臣挾利以事君,君臣交利而禍亂相尋,故得失之跡難可詳言……今王導、王廙等,方之前賢,猶有所后。至于忠素竭誠,義以輔上,共隆洪基,翼成大業(yè),亦昔之亮也……功業(yè)垂就,晉祚方隆,而一旦聽孤臣之言,惑疑似之說,乃更以危為安,以疏易親,放逐舊德,以佞伍賢……以古推今,豈可不寒心而哀嘆哉!”7其中“君懷術(shù)以御臣,臣挾利以事君”,又以王導、王廙等王氏人物方之諸葛亮,指摘元帝“聽孤臣之言,惑疑似之說”,指向性都非常直露??梢娝淖糁袚碛懈咦恐幕匚?、在當時以北士之望見稱的周顗,其與元帝之間的關(guān)系是最為隱秘的。然而這僅是就東晉初中樞政治圈外圍的人群而論,若觀察前文所引王敦起事前即對戴、周厭惡的史料,以及祖逖聞戴淵出鎮(zhèn)即知元帝意旨、遂致郁郁而卒的情事來看,8則處于權(quán)力頂端的政治人物對“四佐”的政治屬性實際上是洞若觀火的,只是在作態(tài)上通常心照不宣罷了。
史書載元帝其時崇尚“申韓之術(shù)”,這就與主張行憒憒之政的王導逐漸形成矛盾。元帝在此基礎(chǔ)上復“以法御下”,其最直接表現(xiàn)便是委任四佐中時為御史中丞的劉隗糾劾朝貴、整肅政風。在此之后為組建聽命于帝室的武力,更使劉隗等大發(fā)南土奴客及徐州流人等為兵、役。有關(guān)劉隗此時期的政治施為,唐長孺先生在其《王敦之亂與所謂刻碎之政》一文中借助王敦上疏中所列劉隗之“罪狀”逐條分析,已頗為詳備,可資讀者參看。1值得注意的事,王敦在永昌元年正月興兵之初,僅曰“率眾內(nèi)向,以誅隗為名”。三月,敦黨吳興人沈充起兵應(yīng)敦,敦在此時進“至蕪湖,又上表罪狀刁協(xié)”。2其原因不外劉、刁雖均為時人尤其是南北士族階層所普遍厭惡,但劉隗自渡江初即因相繼擔任丞相司直、御史中丞,彈奏不畏強御,僅隗本傳載其所彈及牽連朝官就有戴淵、王籍之、顏含、梁龕、周顗、宋挺、阮抗、王含、周筵、劉胤、李匡、王導、周嵩等十數(shù)人之多,3實際的糾彈范圍應(yīng)更較此為廣。因此,劉氏作為“刻碎之政”的代表人物,在政治圈中積怨最深,王敦正是抓住這一點,在初起時謹慎地僅將劉隗作為標靶。嗣后形勢逐漸倒向王氏,遂又增主管行政之刁協(xié)以為新的“君側(cè)”。王氏這種選擇性的奉辭罰罪,當然是有其理性的意圖,如前文王氏疏嘗攻訐稱:“(劉隗)免良人奴,自為惠澤。自可使其大田以充倉廩,今便割配,皆充隗軍?!?然檢《刁協(xié)傳》:“悉力盡心,志在匡救,帝甚信任之。以奴為兵,取將吏客使轉(zhuǎn)運,皆協(xié)所建也,眾庶怨望之?!?《戴若思傳》:“發(fā)投刺王官千人為軍吏,調(diào)揚州百姓家奴萬人為兵配之。”6則發(fā)奴為兵一事,劉、刁、戴三人在公開層面均曾參與,王敦作為當時人無由不知,但在這份正月奏疏中無一字提及刁協(xié)、戴淵,遑論問罪,這正是王敦有意識地對外界各方勢力及輿論逐次進行政治試探的反映。此種情況在三月經(jīng)由增加刁協(xié)為另一元惡后基本趨于定型,未再于敘事層面作進一步的突破。史謂王敦稱兵,曾邀駐襄陽之梁州刺史甘卓同下,甘卓意向反復,敦勸說之語作:“甘侯前與吾語云何,而更有異!正當慮吾危朝廷邪?
吾今下唯除奸兇耳。”7這一報語使本來傾向王室的甘卓在此后的軍事行動中一直舉棋不定,最終導致數(shù)月之間建康無強援而失守。然當甘卓聞周顗、戴淵亦為王敦所殺后,其人始“流涕謂(兄子)仰曰:‘吾之所憂,正謂今日。每得朝廷人書,常以胡寇為先,不悟忽有蕭墻之禍?!?此種看法非止見于甘卓一傳,甘氏不過是其中之一,這便足以說明周、戴雖同為元帝的股肱,王敦之叛卻始終止于以誅劉、刁為辭的原因了。
周顗、戴淵之奉事元帝,事既隱微,又由于二人過江后時譽甚高,在士林中屬“南北人士之望”,9導致王敦雖將他們與劉、刁同忌,卻至斬戮而不敢、不愿顯露其事跡,遂造成觀望其間者以此為“事定乃見害”的突發(fā)案例。因此,若能于史事中抉發(fā)他們行事的遺緒,對于今后了解東晉前期的歷史脈絡(luò)無疑會有新的幫助。
按周、戴二人在西晉時便已有士望,孫盛《晉陽秋》謂“周顗有風流才氣,少知名,正體嶷然,儕輩不敢媟也”,10《晉書》本傳亦稱其“少有重名,神彩秀徹”,“以雅望獲海內(nèi)盛名”。11戴淵則因年少在洛中行劫同為吳人的陸機,受其賞遇,得以舉孝廉并進入西晉政治圈。12元帝在瑯邪王時代所依附的上層宗王即是東海王司馬越,以中朝仕履檢之,周顗曾出任東海王越子毗之鎮(zhèn)軍長史,戴淵亦累轉(zhuǎn)至東海王越軍諮祭酒。1因此,他們早在渡江以前,便具備了與江左政權(quán)相契合的名望與政治資歷。這種經(jīng)歷也使周、戴在與包括瑯邪王氏在內(nèi)的諸士族人物互動中,獲得了和刁、劉不同的反響。其中,周顗與瑯邪王氏諸人關(guān)系最密,僅《世說新語》中周顗與王導的交流便分見于《言語》、《方正》、《賞譽》、《任誕》、《尤悔》諸篇,王導“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一語,2
更是人所習知。戴淵渡江后的交游情況限于本傳之簡略及其他史料的缺載,難以詳知,然唐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五“王廙”條記有一事:“王廙字世將……善屬詞、工書畫,過江后為晉代書畫第一……元帝時為左衛(wèi)將軍、封武康侯。時鎮(zhèn)軍謝尚于武昌昌樂寺造東塔、戴若思造西塔,并請廙畫?!?王廙為王敦、王導從弟,據(jù)本文前引周嵩疏,元帝親劉、刁而疏王導,王廙同在被疏之列。其人與戴淵不輟往來,說明戴氏至少在私交上不會遭到如劉、刁一般為“王氏深忌疾之”的待遇。二人既與瑯邪王氏人物存在著不同程度的交誼,行事風格又與劉、刁之咄咄逼人頗有不同,其復能同被元帝委信,可以看出史傳通常認為元帝好以法術(shù)御下及任用同一類型之干吏,只是其政治路線的一個側(cè)面。
司馬睿自晉懷帝永嘉元年(307年)移鎮(zhèn)建鄴(建康)始,便在王氏兄弟的卵翼之下。以其人身當壯年,又熟知法家治術(shù),不可能至十余年后稱帝時才開始猜忌王氏并培植心腹。他對內(nèi)用劉隗、刁協(xié)以法威下,自然有排抑王導執(zhí)政的因素,且年月愈久,這種對立更形直接;就對外而言,他實際上亦有爭奪地方控制權(quán)的努力。據(jù)《晉書·王澄傳》,晉惠帝末年(306—307年)王衍請司馬越以王澄為荊州刺史領(lǐng)南蠻校尉,此后王澄坐鎮(zhèn)荊州直至永嘉六年(312年),而其族兄王敦自永嘉五年(311年)再次出為揚州刺史,4二人分據(jù)上、下游,司馬睿此際不可能無動于衷。就在永嘉五年時,荊、湘之間發(fā)生了以杜弢為首的巴蜀流民叛亂,王澄因鎮(zhèn)壓不力而棄守東逃,司馬睿遂立即以軍諮祭酒周顗為寧遠將軍、荊州刺史、領(lǐng)護南蠻校尉、假節(jié)。與此同時“征澄為軍諮祭酒,于是赴召?!?對此一動向王導實際上是有所警覺的,《世說新語·尤悔》:
“王平子(平子,王澄字)始下,丞相語大將軍:‘不可復使羌人東行。平子面似羌?!贝藯l劉孝標注曰:“按王澄自為王敦所害,丞相名德,豈應(yīng)有斯言也?”6王敦殺王澄,在澄奉召東下過詣敦之治所豫章時。澄本傳敘稱:“澄夙有盛名,出于敦右,士庶莫不傾慕之。兼勇力絕人,素為敦所憚,澄猶以舊意侮敦。敦益忿怒,請澄入宿……令力士路戎搤殺之,時年四十四。”7澄、敦同屬一系,縱有矛盾不過是內(nèi)部名位的爭競,以此種突發(fā)情形度之,王導未必能逆料王敦竟有殺同族命官之舉。導之止澄東行,當是著眼于防止王氏族人在上游控制權(quán)的驟然喪失,劉孝標乃以《世說》之意是導與敦合謀殺澄,在這種錯誤理解的基礎(chǔ)上,自然認為此條難以信據(jù)。同時在另一方面,令司馬睿沒有想到的是,周顗同樣不諳戎事,本傳謂顗:
始到州,而建平流人傅密等叛迎蜀賊杜弢,顗狼狽失據(jù)。陶侃遣將吳寄以兵救之,故顗得免,因奔王敦于豫章。敦留之。軍司戴邈曰:“顗雖退敗,未有蒞眾之咎,德望素重,宜還復之。”敦不從。帝召為揚威將軍、兗州刺史。顗還建康,帝留顗不遣,復以為軍諮祭酒。1
按戴邈、戴淵在王敦之亂前同受元帝委寄已見前文,此處戴邈作為王敦軍司諫敦復顗刺史之位,說明這種聯(lián)系當可上溯至更早的時期。而王敦之不從蓋非在荊州并無人事與軍事積累的帝室諸人所能拂逆,因此在就任失利的短暫波折后周顗只能回建康復其原職。然而司馬睿似乎并未放棄與王氏及南土其他軍閥在中游的爭奪,又據(jù)《戴若思傳》:“元帝召為鎮(zhèn)東右司馬。將征杜弢,加若思前將軍,未發(fā)而弢滅?!?按杜弢為陶侃攻滅,事已在晉愍帝建興三年(315年)。侃正以三年前周顗刺荊之時擊弢有功,眾意難違而就此升任荊州刺史。3此年滅弢,史謂“王敦深忌侃功……左轉(zhuǎn)廣州刺史、平越中郎將,以王廙為荊州”,4作為陶侃上級的王敦本人也因此機會才得“以元帥進鎮(zhèn)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江州刺史,封漢安侯。敦始自選置,兼統(tǒng)州郡焉?!?從此條可以看出,司馬睿并非在渡江數(shù)年之中坐觀王敦等人坐大而無所施為,其利用荊、湘之亂調(diào)離王澄,先遣周顗、續(xù)遣戴淵相繼蒞職,意圖非常明顯,卻因為各種因素的掣肘而兩次錯失時機,未能在中游開拓出一片新天地。同時史書記錄此事僅寥寥數(shù)筆,或者客觀上是司馬睿有意隱藏與周、戴等人的聯(lián)系所致。按劉隗傳,隗本人彈劾的高官中,周、戴二人悉數(shù)在內(nèi),周顗還曾兩次被劾、多次免官又多次復位。6這種作態(tài)一方面可能與劉隗本人行事之公強有關(guān),另一方面或許亦是為了在公眾層面造成一種周、戴非為皇帝親狎之近臣的印象。魏晉以來漸趨身份覺醒的士族勢力在東晉臻于極盛,周、戴之所以享有高度的文化名望,系因其保持玄學名士的作風與維持士族階層內(nèi)部的價值觀念。而過于親近帝室,既被視為有損士人的獨立人格,踐行強化皇權(quán)的舉動也易被當作損傷本階層利益的異類。7此點從同時代之卞壸、陶侃等人的行為和當時評價中便可窺見。時謂:“壸干實當官,以褒貶為己任,勤于吏事,欲軌正督世,不肯茍同時好。然性不弘裕,才不副意,故為諸名士所少?!?陶侃本傳謂其“性理綜密”、“愛好人倫”,再加上其出身寒微,實質(zhì)上一直不為高門的價值觀所納。9因此,司馬睿欲讓周顗、戴淵發(fā)揮作用,就不能夠同樣以“申韓之術(shù)”對二人予以約制,同時還要和他們表面上保持一定的政治距離,如此劉、刁、戴、周四人才能在各自的領(lǐng)域施加其應(yīng)有的影響。
以中興四佐的官職而言,劉隗主刑憲、刁協(xié)主政事是很顯然的,而戴淵既“性閑爽,少好游俠”,其人本有武略方面的特質(zhì)。故此他早年曾以前將軍派出擬征杜弢而未行,至“中興建,為中護軍”,元帝后又遣其出為征西將軍、都督兗豫幽冀雍并六州諸軍事并試圖接管豫州刺史祖逖之武力,都是軍事方面的職務(wù)。戴氏此行,“逖以若思是吳人,雖有才望,無弘致遠識,且已翦荊棘,收河南地,而若思雍容,一旦來統(tǒng)之,意甚怏怏……感激發(fā)病”。1對此宋人胡寅《致堂讀史管見》以為:
祖士稚慷慨忠義,有智略以行之,豈惟晉臣?自古難得之才也。惜莫未聞道也?!兑住吩唬骸爸M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惟圣人知之而不失其正乎?”已剪荊棘,收河南地。言既售,力亦勤,而績效著矣。戴淵可與共事,同心協(xié)力以圖終功可也。不可與共事,而朝廷無用我之意,歸納印符,角巾東路。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何往而不自適哉?又況王敦之所以隱忍未叛,徒以豫州為虞。士稚知內(nèi)難將作,尤當訓明軍旅,張皇義聲,使奸人懾息而不敢動。如其妄舉,不忘投驅(qū),豈不善哉!道二而已,儻以全身為賢,則由前所陳;儻以許國為重,則由后所論,于義皆得。若夫功之成否,則天也。又何必怏怏發(fā)病,而喪其軀哉?謂之不聞大道,不亦宜乎。2
按祖逖出身雖為北方士族,其南來攜有大批親族部曲,故又是典型的流民帥。逖雖聽命于元帝,實際上志在興復桑梓,與其時“方拓定江南,未遑北伐”的司馬睿在政治宗旨上貌合神離。史謂“帝乃以逖為奮威將軍、豫州刺史,給千人廩,布三千匹,不給鎧仗,使自招募。仍將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3適可說明元帝對其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祖逖在豫州一帶逐漸站穩(wěn)腳跟、獲得壯大后,亦自然不會聽憑元帝遣其心腹接管自身的軍隊。逖死后晉室“尋以逖弟約代領(lǐng)其眾”,4顯然也是礙于其宗族實力而不敢染指,此其一。逖以戴淵是吳人,慮其凌駕己上,非但不事北伐、還可能利用這一軍隊用于對付王敦,此其二。以上是祖逖“感激發(fā)病”的兩大因素,胡寅認為祖逖有如此反應(yīng)的的原因是“不聞大道”,固然是受其時代帝制籠罩之下士人忠君之見的影響。祖逖親近帝室既見于諸種史冊,同時亦無煩其以軍閥身份注重維護自身集團的利益。這在東晉一朝帝王專制力量衰弱的政治生態(tài)下,本是極常見的事。揆以當時另一為王敦所憚之重臣周訪“在襄陽,務(wù)農(nóng)訓卒,勤于采納,守宰有缺輒補,然后言上”,5時人亦未見貶斥。因此,以祖逖是忠臣便可令其退則“歸納印符,角巾東路”,進則“訓明軍旅,張皇義聲”,持論不免有迂闊之嫌。同時,正因為祖氏微妙的政治態(tài)度,才使元帝認為可資發(fā)展,方遣戴淵加督其州,試圖在杜弢事件后控馭一支新的親帝室武力。然而,祖逖之郁郁病卒適說明其難以接受這一潛在的政治計劃,王敦之亂在此后的驟然發(fā)動又使戴淵倉猝回防,自然再無暇與祖氏所部接觸。元帝一朝兩次嘗試掌握地方武力的軍事行動中,均能見到戴淵的身影,其失敗固當更多地歸因于政由王氏、祭則寡人的時代背景,同時戴氏作為元帝唯一可以任使的心腹將領(lǐng),其在“四佐”中的作用和重要性同樣不言而喻。
而周顗名亞王導,元帝任用之,除了早前刺荊的經(jīng)歷外,似乎乃是主就名望和輿論導向方面予以考量。此點限于史料,可以從多方面間接窺知。按《世說新語》所載周顗事跡頗多,其中除去其與自身家族人物和瑯邪王氏人物的互動,6可據(jù)以統(tǒng)計的交集人物及出處見下表。
就表格內(nèi)容可以看出,與周顗產(chǎn)生交集超過1次以上的有晉明帝(5次)、庾亮(3次),桓彝、郗鑒、謝鯤、刁協(xié)(均為2次)六人。其中,刁協(xié)的兩次有一次涉及其人承元帝意旨贊成改立太子,但為王導、周顗所反對,不屬從容交游之類,故可刪去這一次。所值注意者,其一是周顗死于元帝之世,而《世說》卻屢載明帝與他的問對,這造成后來注家常以明帝為元帝之訛。相比而言,劉孝標注則僅于“明帝在西堂”、“明帝問周侯”二條處明確標注可疑,7當是認為明帝為太子時亦能與周顗往還,稱“明帝”不過是后來追記之故。這種看法其實可從現(xiàn)存史料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跡。按《晉書·儒林·杜夷傳》:“杜夷,字行齊,廬江灊人也。世以儒學稱,為郡著姓……除國子祭酒。建武(317年)中,令曰:‘國子祭酒杜夷安貧樂道,靜志衡門,日不暇給,雖原憲無以加也。其賜谷二百斛。皇太子三至夷第,執(zhí)經(jīng)問義。夷雖逼時命,亦未嘗朝謁,國有大政,恒就夷諮訪焉?!?又按唐虞世南《北堂書鈔》卷六十七《設(shè)官部·國子祭酒一百三十一》“執(zhí)
經(jīng)問行齊”條釋稱:“臧榮緒《晉書》:‘杜機,字行齊。除國子祭酒,皇太子禮之,執(zhí)經(jīng)問焉?!?知此人尚有別名“機”。又同書同部之《公府舍人一百四十七》“耽學樂道”條:“周顗以杜機為參軍事,出教曰:‘杜參軍職守真直,耽學樂道。”4這一處史料不見于今本《晉書》,杜夷(機)曾被周顗辟為參軍事,核之周顗歷任官銜,唯有他短暫“出為寧遠將軍、荊州刺史、領(lǐng)護南蠻校尉、假節(jié)”的那段經(jīng)歷可以辟舉參軍。而參以《明帝紀》,明帝此年(永嘉五年,311年)方十二、三歲,未到“執(zhí)經(jīng)問義”之年,杜機此后能為尚做太子的明帝所識遇,大概就與元帝的推崇和周顗的引介有關(guān)。細察明帝與周顗的這五條記錄,“明帝在西堂”條記其會群臣飲酒,眾人酣醉時周顗出言不遜,致帝大怒欲殺之,后釋之不問。此事今本《晉書》改明帝為元帝,或另有所本,亦更貼近史情。其余四條中,三條見于《品藻》,一條見于《排調(diào)》?!杜耪{(diào)》記明帝問周顗如何評價劉惔,引起周顗、王導的諧謔,此無關(guān)宏旨,可置不論。《品藻》三事,其一為:“明帝問周伯仁:‘卿自謂何如郗鑒?周曰:‘鑒方臣,如有功夫。復問郗。郗曰:‘周顗比臣,有國士門風?!逼涠椋骸懊鞯蹎栔芎睿骸撜咭郧浔熔b,云何?周曰:‘陛下不須牽顗比。”其三為:“明帝問周伯仁:‘卿自謂何如庾元規(guī)?對曰:‘蕭條方外,亮不如臣;從容廊廟,臣不如亮?!?前二條因所問相似,注者多以為是同事而記載異辭。然明帝兩問的側(cè)重點以及周顗首答與次答之內(nèi)容完全不同,亦不礙將之視為不同時期的問對。明帝屢次要求周顗以自身標準評騭郗鑒,說明他非常重視周氏本人的觀點。后來郗鑒在明帝時期始受重用并為討滅王敦之亂作出巨大貢獻,雖無直接證據(jù)可資檢核,蓋亦與前此明帝與周顗問對中引申出的考察不無關(guān)系。1而庾亮與周顗過從既密,其人又在成帝世極力主張加強君權(quán),此雖導致蘇峻之亂,亦不廢其人與周顗政治立場的近似。2此外桓彝、謝鯤二人,桓氏值“王敦擅權(quán),嫌忌士望,彝以疾去職”,其后“明帝將伐王敦,拜彝散騎常侍,引參密謀”,又在成帝時為宣城內(nèi)史,因蘇峻之亂時固守不降而遇害。3謝鯤本與桓彝亦為友人,鯤本傳稱其雖被王敦引為長史,“敦有不臣之跡,顯于朝野。鯤知不可以道匡弼,乃優(yōu)游寄遇,不屑政事,從容諷議,卒歲而已”,又在王敦下都時一再止其誅戮,史謂周、戴被殺后“朝望被害,皆為其憂。而鯤推理安常,時進正言。敦既不能用,內(nèi)亦不悅。軍還,使之郡……尋卒官?!?瑯邪王氏外與周顗相關(guān)的多名人物,于士族名錄優(yōu)游閑談的表面記錄背后都蘊含著在立場方面的“忠君”這一高度相似性,便不能被認為僅僅是一種巧合。
又按劉孝標引《周顗別傳》曰:“王敦討劉隗,時溫太真為東宮庶子,在承華門外,與顗相見,曰:‘大將軍此舉有在,義無有濫?顗曰:‘君年少,希更事,未有人臣若此而不作亂,共相推戴數(shù)年而為此者乎?處仲狼抗而強忌,平子何在?”5溫嶠在此后王敦第二次叛亂及蘇峻之亂中積極致力于匡救朝局、打擊方鎮(zhèn),而王敦首亂時從其問話中可以看出這種價值判斷其實并不穩(wěn)定。王導所謂當時“如導之徒,心思外濟”,看來持觀望乃至支持王敦觀點者絕不占少數(shù)。若無周顗潛在的強大影響力和公開表達的抗直之論,則元帝治下將幾無士心可用。史謂顗“性寬裕而友愛過人”,又稱:“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無物,然容卿輩數(shù)百人?!庇郑骸爸x幼輿謂周侯曰:‘卿類社樹,遠望之,峨峨拂青天;就而視之,其根則群狐所托,下聚溷而已!答曰:‘枝條拂青天,不以為高;群狐亂其下,不以為濁;聚溷之穢,卿之所保,何足自稱?”6雖是調(diào)語,而所言旨趣近似,正可以說明周顗不論在士林中的聲望及其行事風格,都傾近于行憒憒之政、能網(wǎng)漏吞舟之王導。又據(jù)梁釋僧祐《出三藏記集》卷十三《尸梨蜜傳》:“周顗為仆射,領(lǐng)選?!?說明他長期但任的尚書仆射一職客觀上也具備人事選調(diào)上實質(zhì)的權(quán)資。唯今存史料對于周顗所賞識、擢舉之人物的記載甚少,但其人既然主導選職多年,所推重的后備官僚傾向是可想而知的。
當然,顗之為元帝所用,固不可能完全越刁、劉而廢棄所謂帝王御下之術(shù),其充當?shù)慕巧芸赡芨嗟厥怯脕硐馔鯇г谕活I(lǐng)域的影響力。而戴淵之為用,則著眼于其軍事才能,此蓋是元帝用其以擬王敦。這樣,在公開層面上元帝任用劉隗、刁協(xié)以直接樹立和維護帝王權(quán)威,在隱性層面則任用周顗、戴淵以擬朝內(nèi)之王導、朝外之王敦,如此便形成了前疑、后丞、左輔、右弼的股肱之用,“四佐”的事功即是著眼于此的。誠然,周顗、戴淵最終并未能消解王導、王敦這樣獨任方面的瑯邪王氏人物在東晉政治中之影響,然而周、戴后來被王敦不得已的殺戮,也極大地削弱了王氏的政治合法性,8王導自己即稱王敦次叛時已是“漸失人心,君子危怖,百姓勞弊”。1從這個意義上看,周顗、戴淵同劉隗、刁協(xié)一樣,都為元帝以及此后明帝皇權(quán)力量的持續(xù)積累打下了重要根基。
三、“中興四佐”其說消亡之蠡測
“中興四佐”如此重要的政治概念,為何僅在王敦之亂事發(fā)十余年后的成帝朝議謚時經(jīng)由殷融、蔡謨提出過一次,此后便再無聞?筆者以為,原因主要有如下數(shù)點。
其一,“四佐”中有關(guān)周顗、戴淵和劉隗、刁協(xié)的名望分化,似不止限于王敦等叛亂者一系的說辭。刁協(xié)在當時被士族群體中的其他人目為“佞臣”,已見于唐長孺先生的論述。2蔡謨亦稱:“刁令粗剛多怨。”3而在東晉的天文星占和五行記錄中,至今尚存針對劉隗的惡辭?!稌x書·天文志》“日蝕”條:“永昌元年十月辛卯,日中有黑子。時帝寵幸劉隗,擅威福,虧傷君道,王敦因之舉兵,逼京都,禍及忠賢?!?同書《五行志》“豕禍”條:“元帝建武元年,有豕生八足,此聽不聰之罰,又所任邪也。是后有劉隗之變。”5同書、志“牛禍”條:“(太興)四年十二月,郊牛死。案劉向說《春秋》效牛死曰:‘宣公區(qū)霿昏亂,故天不饗其祀。今元帝中興之業(yè),實王導之謀也。劉隗探會上意,以得親幸,導見疏外,此區(qū)霿不睿之禍。”6又按《晉書·郭璞傳》載永昌元年以前“于時陰陽錯繆,而刑獄繁興”,璞上疏曰:
臣聞《春秋》之義,貴元慎始,故分至啟閉以觀云物,所以顯天人之統(tǒng),存休咎之征。臣不揆淺見,輒依歲首粗有所占……以義推之,皆為刑獄殷繁,理有壅濫……天意若曰刑理失中,自壞其所以為法者也。臣術(shù)學庸近,不練內(nèi)事,卦理所及,敢不盡言。又去秋以來,沈雨跨年,雖為金家涉火之祥,然亦是刑獄充溢,怨嘆之氣所致。往建興四年十二月中,行丞相令史淳于伯刑于市,而血逆流長標。伯者小人,雖罪在未允,何足感動靈變,致若斯之怪邪!明皇天所以保祐金家,子愛陛下,屢見災異,殷勤無已。陛下宜側(cè)身思懼,以應(yīng)靈譴。7
劉隗以御史中丞司直刑憲多年,向來為人所怨,此已經(jīng)前述甚詳。郭璞此疏在討論占筮的卦象以外,多次不厭其煩地提及“刑獄殷繁”、“刑理失中”、“刑獄充溢”,所指當是劉隗無疑。此外,郭文對淳于伯的討論也值得注意。史謂:“(愍帝建興)四年十二月丙寅,丞相府斬督運令史淳于伯,血逆流上柱二丈三尺,此赤祥也。是時,后將軍褚裒鎮(zhèn)廣陵,丞相(引者按:指王導)揚聲北伐,伯以督運稽留及役使贓罪,依軍法戮之。其息訴稱:‘督運事訖,無所稽乏,受賕役使,罪不及死。兵家之勢,先聲后實,實是屯戍,非為征軍。自四年已來,運漕稽停,皆不以軍興法論?!绷抛裟?。及有變,司直彈劾眾官,元帝不問,遂頻旱三年。”8其中的“司直”即為時任丞相司直的劉隗。隗本人亦頗以糾理淳于伯冤案事為己任,彈劾之文同樣見于本傳,此不贅。9在這起事件中,丞相王導毫無疑問應(yīng)是最大的責任人,而郭璞乃稱“伯者小人,雖罪在未允,何足感動靈變,致若斯之怪邪”,進而再次將此次異變的原因歸咎于導致“刑獄殷繁”的劉隗。如果考慮到郭璞本人并不支持王敦的反亂之舉,10則這種帶有強烈傾向性的說解,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映射出劉氏在當時政治環(huán)境下確實予人反感頗深。由于作為皇帝近臣的劉、刁二人在當時皇維解體、人以寬松為尚的大氛圍下,生前身后均難脫“佞幸”的惡名,因此若欲揚周、戴則勢必不宜引刁、劉,兩組人的迥異形象造成了“四佐”之說很難維持其流播。
其次,有關(guān)王敦稱兵,第二次屬于叛亂,不論于史料中所記事后的何種渠道來源,均定性非常明確。但在第一次興兵的定性上,則存在不同意見,而且有其階段性的演變。按王敦次叛伊始,明帝下詔稱:“故大將軍敦參處股肱,或內(nèi)或外,夾輔之勛,與有力焉。階緣際會,遂據(jù)上宰,杖節(jié)專征,委以五州。刁協(xié)、劉隗立朝不允,敦抗義致討,情希鬻拳,兵雖犯順,猶嘉乃誠,禮秩優(yōu)崇,人臣無貳。事解之后,劫掠城邑,放恣兵人,侵及宮?。槐尺`赦信,誅戮大臣;縱兇極逆,不朝而退。六合阻心,人情同憤?!?總的來看,雖于首叛前敘敦仕履隱有微詞,然大致為褒。甚至首叛過程中之除劉、刁一段,也被稱為“兵雖犯順,猶嘉乃誠”,唯當侵宮省、誅周戴以后方轉(zhuǎn)向“縱兇極逆”。這里固然要考慮到明帝此時力量微弱,雖再次動員而前途難測,對王氏有著仍存忌憚和潛在的妥協(xié)一面。這種情況在王敦死、余黨悉滅后當已有極大改觀,因為據(jù)譙王承、戴淵、周顗等人傳記,他們都獲得了平反和贈謚。值得注意的是,此后還有周札故吏為其申請復位。周札曾在王敦首亂中防守石頭城而開門應(yīng)敦,導致其順利進軍。此后敦又因忌札為南土豪強而殺之。王敦次叛身死,周札故吏遂為札訟冤,這顯然受到了尚書令郗鑒、尚書卞壸等人的指斥。而此時作為司徒的王導卻一意認為:
札在石頭,忠存社稷,義在亡身。至于往年之事,自臣等有識以上,與札情豈有異!此言實貫于圣鑒,論者見奸逆既彰,便欲征往年已有不臣之漸。即復使爾,要當時眾所未悟。既悟其奸萌,札與臣等便以身許國,死而后已,札亦尋取梟夷。朝廷檄命既下,大事既定,便正以為逆黨。邪正失所,進退無據(jù),誠國體所宜深惜。臣謂宜與周顗、戴若思等同例。2
據(jù)此分析,王導的觀點是以王敦首叛為正當行為,王敦下都主政以后性質(zhì)逐漸發(fā)生轉(zhuǎn)變,至次叛時方是“奸逆既彰”。故而周札先應(yīng)敦,在次叛前為敦所殺,仍屬忠臣。然而王導也提及“朝廷檄命既下,大事既定,便正以為逆黨”,說明此時的官方觀點與前此以及王導個人的價值判斷均已不同,而與郗鑒、卞壸所議一致??紤]到首叛中死節(jié)的戴淵、周顗等已獲平反,王導為調(diào)和這一矛盾,續(xù)稱:
若盡謂不忠,懼有誣乎譙王、周、戴。各以死衛(wèi)國,斯亦人臣之節(jié)也。但所見有同異,然期之于必忠,故宜申明耳……死雖是忠之一目,亦不必為忠皆當死也……死與不死,爭與不爭,茍原情盡意,不可定于一概也。3
對此郗鑒“又駁不同,而朝廷竟從導議,追贈札衛(wèi)尉,遣使者祠以少牢”。4從這一論爭的結(jié)果來看,朝廷以王敦首事為叛亂的官方定性可能僅持續(xù)了較短的時間,便為王導所再次扭轉(zhuǎn)。這一點從時間線更后的晉成帝之詔亦可以看出,其時已值咸康年間刁協(xié)后人訟屈,5詔書答復稱:
協(xié)情在忠主,而失為臣之道,故令王敦得托名公義,而實肆私忌,遂令社稷受屈,元皇銜恥,致禍之原,豈不有由!若極明國典,則曩刑非重。今正當以協(xié)之勤有可書,敦之逆命不可長,故議其事耳。今可復協(xié)本位,加之冊祭,以明有忠于君者纖介必顯,雖于貶裁未盡,然或足有勸矣。6
其中雖未明言王敦興師無罪,卻稱敦借助刁協(xié)“失為臣之道”的政治過錯而得以“托名公義”,下文仍不忘謂刁協(xié)“若極明國典,則曩刑非重”,“貶裁未盡,然或足有勸”。說明王導議周札一事后,王氏的觀點在官方層面被繼承下來,在東晉一朝可能再未發(fā)生改變。又檢前述司馬承、周、戴諸人的追謚過程,其實也并非一帆風順。據(jù)周顗第三弟《周謨傳》:
王敦死后,詔贈戴若思、譙王承等,而未及顗。時謨?yōu)楹筌妼④?,上疏曰:“臣亡兄顗,昔蒙先帝顧眄之施,特垂表啟,以參戎佐,顯居上列,遂管朝政,并與群后共隆中興,仍典選曹,重蒙寵授,忝位師傅,得與陛下揖讓抗禮,恩結(jié)特隆。加以鄙族結(jié)婚帝室,義深任重,庶竭股肱,以報所受。兇逆所忌,惡直丑正。身陷極禍,忠不忘君,守死善道,有隕無二。顗之云亡,誰不痛心,況臣同生,能不哀結(jié)!王敦無君,由來實久,元惡之甚,古今無二。幸賴陛下圣聰神武,故能摧破兇強,撥亂反正,以寧區(qū)宇。前軍事之際,圣恩不遺……時卞壸、庾亮并侍御坐,壸云:“事了當論顯贈。”時未淹久,言猶在耳。至于譙王承、甘卓,已蒙清復,王澄久遠,猶在論議。況顗忠以衛(wèi)主,身死王事,雖嵇紹之不違難,何以過之!至今不聞復封加贈褒顯之言。不知顗有余責,獨負殊恩?為朝廷急于時務(wù),不暇論及?此臣所以痛心疾首,重用哀嘆者也。不勝辛酸,冒陳愚款。”疏奏,不報。謨復重表,然后追贈顗官。1
周謨之疏,其重要性在于讀史者可由此觀察到太寧二年(324年)叛亂平定后最初的平反歷程。戴淵雖在前文以敘事體指其蒙贈,但參照疏中所言“譙王承、甘卓,已蒙清復”、王澄“在論議”之外,并不及于戴氏,同時周顗也未于第一時間獲得平反。譙王是司馬氏宗室,其處在平反名單的第一位是應(yīng)有之義,而甘卓雖然親近帝室,卻不預中樞內(nèi)政,將其置于平反的第二位,使觀者頗有舍近求遠之感。若求之劉、刁,他們不啻與瑯邪王氏,還與許多士人構(gòu)釁頗深,故可一時擱置;若求之周、戴,則二人之名位、聲望至死猶顯赫有余,值王敦已敗,卞壸、庾亮又許其事了“顯贈”,還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們在第一時間蒙受“清復”呢?若以此揆度,則唯有尚存的王導及其親近勢力。按史言:“初,敦之舉兵也,劉隗勸帝盡除諸王,司空導率群從詣闕請罪,值顗將入,導呼顗謂曰:‘伯仁,以百口累卿!顗直入不顧。既見帝,言導忠誠,申救甚至,帝納其言。顗喜飲酒,致醉而出。導猶在門,又呼顗。顗不與言,顧左右曰:‘今年殺諸賊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既出,又上表明導,言甚切至。導不知救己,而甚銜之…
(中略王導不答敦問,致顗被殺之事)…導后料檢中書故事,見顗表救己,殷勤款至。導執(zhí)表流涕,悲不自勝,告其諸子曰:‘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2則所謂“料檢中書故事”流涕一事,縱或有之,亦必在周、戴蒙贈之后,而不可能發(fā)生在其前。從這種變動的關(guān)系可以看出,周顗死后數(shù)年王導對此仍然耿耿于懷,其最初大約是致力于阻止死于王敦首亂的所有重要官員獲得追謚。誠然,這一行為在私憤背后的實質(zhì)無疑是對“王敦之亂”這一事件話語權(quán)與意識形態(tài)的爭奪。當支持周、戴等人追贈的力量沖破阻力后,王氏遂又在給周札贈謚的問題上提出新的觀點以退而求其次——所謂“即復使爾,要當時眾所未悟”、“原情盡意,不可定于一概”。即在不改變以王敦首事為正當之舉的認知前提下,可以吸納周顗、戴淵為忠臣,也可以吸納周札為忠臣。如此一來,首亂中傾向王敦的王導本人及其背后的瑯邪王氏力量便可以在這種敘事話語中安然無恙。同時就王導的切身利益而論,則是必然地要在王敦之亂事后的政治生活中少談甚至避談所謂“中興四佐”,將其消解于時間的流逝中,才能維持王與馬在法理上和諧共處的可能。從明帝采納王導之議來看,司馬氏皇室實際上也對此有意識地作出了妥協(xié),這便應(yīng)是“中興四佐”其說此后不售的另一重要原因。
此外,“四佐”中多數(shù)時候表現(xiàn)低調(diào)而又隱晦的戴淵、周顗,其真實的行事脈絡(luò)很大程度上并不為當時外圍的政治人士所了解,這從前述曾經(jīng)擔任王敦幕僚的蔡謨之語中已可以發(fā)現(xiàn)。而現(xiàn)存周顗、戴淵被殺的事跡記錄中,多記二人因王導不言、王敦參軍呂猗(漪)讒毀方被殺害,3其側(cè)重顯然在于強調(diào)事件的偶然性與突發(fā)性。又《謝鯤傳》:“初,敦謂鯤曰:‘吾當以周伯仁為尚書令,戴若思為仆射。及至都,復曰:‘近來人情何如?鯤對曰:‘明公之舉,雖欲大存社稷,然悠悠之言,實未達高義。周顗、戴若思,南北人士之望,明公舉而用之,群情帖然矣。是日,敦遣兵收周、戴,而鯤弗知。敦怒曰:‘君粗疏邪!二子不相當,吾已收之矣。鯤與顗素相親重,聞之愕然,若喪諸己?!?鯤時為王敦大將軍長史,以此顯職尚不能知王敦收、殺周戴之隱情,其他局外之人更是可想而知。因此,“中興四佐”無論是由何人首先提出,要之在其始初就可能存在著“元帝的四位股肱之臣”和“元帝時因王敦而罹厄之四臣”的兩種認知。復由上述各種因素的掣肘和影響,第一種認知率先隱褪,第二種認知因意義無多、在成帝之后當局者紛紛謝世的時移世易中,也逐漸淡出了時人的視野。
四、結(jié) 語
史書謂晉元帝崇尚法家申韓之術(shù),故而在東晉初信重干吏劉隗、刁協(xié)行諸“刻碎之政”以法裁下,王敦之亂即導源于此。本文通過研究認為,元帝的政治路線除了公開的法術(shù)之外,也包括對士族名士的接納和任用。元帝所任者除劉、刁二人外,周顗、戴淵亦早已充當司馬氏的股肱之臣。元帝渡江早年曾借助杜弢之亂而引周、戴分別以刺史、前將軍之職相繼入主荊州,與瑯邪王氏之王澄、王敦及陶侃等南方新興軍閥爭奪中游控制權(quán),因時勢更革而事有不逞。此后周顗又依靠自身在士族群體中名亞王導的影響力,聯(lián)結(jié)庾亮、桓彝、郗鑒、謝鯤、溫嶠等士族人物,使維護帝室之政治力量獲得潛在的壯大。戴淵以其武略組建親近帝室的軍事力量并有接管祖逖軍事集團的預想,后因政治形勢的急劇變化而事有不遂??偟膩砜?,晉元帝在公開層面任用劉隗、刁協(xié)以樹立和維護皇權(quán)之威嚴,在隱性層面則引周顗以擬王導、用戴淵以擬王敦,試圖在行政、司法、輿論、軍事諸方面逐步地參與、掌控朝局,從以瑯邪王氏為首的門閥勢力中奪回漸已失落的權(quán)柄。盡管其事終于不果,但這為明帝后來戰(zhàn)勝王敦以及中央集權(quán)的相應(yīng)恢復打下了基礎(chǔ)。
“中興四佐”的歷史表述雖然在史籍中如驚鴻一瞥,卻映襯出如上的東晉政治發(fā)展實態(tài)。而由于四佐中劉隗、刁協(xié)與周顗、戴淵兩組人在政治與文化形象上的迥然分野;周顗、戴淵出于各種原因奉事元帝之行為脈絡(luò)的隱秘;以及以王導為首之瑯邪王氏勢力在對“王敦之亂”政治語境的改造以及對談?wù)摗八淖簟彼鶢可娴恼螁栴}之惡聞等因素,均導致晉明帝、成帝之世以來,對于中興四佐所產(chǎn)生的一虛、一實兩種看法就已同時并存,并影響了不同政治人物的價值判斷。此后,有關(guān)中興四佐為“元帝的四位股肱之臣”的認識由于受到大環(huán)境的掣肘而率先隱去,“元帝時因王敦而罹厄之四臣”的淺表看法也因著成帝以后從“王與馬共天下”到潁川庾氏秉政這一政治環(huán)境的轉(zhuǎn)變而隨時間趨于消解,并最終淡出了時人的視野。這樣看來,重新考察和審視晉元帝時代中興四佐的身份及其事跡和政治影響,對于我們了解東晉初年門閥政治與皇權(quán)政治兩股力量互相膠著下的實情和當時的整體性政治發(fā)展脈絡(luò),無疑有著新的意義和啟示。
[作者董剛(1987年—),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后,北京,100875]
[收稿日期:2018年8月25日]
(責任編輯:王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