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霞
(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成都 610106)
近年學界關(guān)于明清契約文書的研究可謂如火如荼。2013年11月由安徽大學等單位主辦的“明清契約文書與歷史研究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在黃山市舉行,來自國內(nèi)外的80余位專家學者參會,提交論文62篇。[1]相較而言,對明清契約文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土地契約以及更為寬泛的買賣契約①等方面,有關(guān)婚姻類別的契約研究相對較少②。筆者曾以龍泉驛百年契約文書和清代巴縣婚姻檔案為中心,對契約文書中的女性進行過討論,主要涉及女性在契約訂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以及由此而呈現(xiàn)出的女性在地位上的變化。[2]總結(jié)已有的研究成果,在內(nèi)容上很少涉及到退悔婚行為中所訂立的各種契約,這類契約在文書格式及語言運用上具有較為明顯的特點,而且在內(nèi)容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方面也很值得探討。
在巴縣檔案中,有為數(shù)不少的關(guān)于退悔婚方面的檔案。這些檔案,內(nèi)容豐富、形態(tài)多樣。就檔案類型而言,有當事人或者調(diào)處人向衙門遞交的告狀、訴狀、稟狀、息狀、懇狀、存狀、報狀等狀紙,也有當事人及相關(guān)證人在堂審時所產(chǎn)生的供狀、結(jié)狀、保狀、領(lǐng)狀、繳狀等材料,還有巴縣縣衙發(fā)出的差票、向其他縣衙尋求幫助的移文、差役向知縣復命的稟狀、以及審案過程中產(chǎn)生的其他材料。在這些檔案中,最能體現(xiàn)退悔婚特色的就是當事人提供的各類退悔婚文約(以下簡稱“退婚文約”)。巴縣檔案所見之退婚文約,既涉及到正?;榕淠挲g的婚娶,也涉及到童養(yǎng)婚,[3]主要作為訴訟的呈堂證供使用,縣衙在審斷時會充分考慮文約中雙方的約定,對確實不履行文約的過錯者會進行一定的懲罰。因此,退婚文約本來是由當事人雙方私下簽訂,并保存在私人的手中,結(jié)果后來因為某一方并沒有遵守此文約,產(chǎn)生糾紛和訴訟,這些私人文書也就作為證據(jù)提交給縣衙,搖身一變?yōu)楣俑臋n案,從而得以保存下來。對于這些民間的退悔婚行為,官府一般不會進行干預,僅僅在婚姻跨進司法門檻時才會介入。[4]如果沒有這些文約,發(fā)生訴訟之時就沒有證據(jù),尤其對那些年代久遠之事,中證人等有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人證物證俱無,會給訴訟帶來非常不利的影響。有了這些文約,即使發(fā)生矛盾和糾紛,老百姓還可以憑約稟官,以維護自己的正當權(quán)益。
退婚文約在巴縣檔案中呈現(xiàn)出的稿本,既有原件,也有抄白,有的案卷二者皆有。原件是當時當事形成的,保留了當事人形成的歷史標記,比如當事人的畫押、中證人的畫押、有的還有腳模和手印,是最為真切的歷史記錄。一般而言,檔案中將文約原件留存下來主要是因為經(jīng)過審斷,將該文約作廢,與其他材料一起保管在案卷中。抄白,即文約原件的手抄本,一般由當事人將原件拿到衙門,由衙門書吏依據(jù)原件重新抄寫一份,以作為案件的重要證據(jù)材料使用,相當于原件的法律效力。至于原件,依然退還給當事人,由當事人保管。在內(nèi)容上,抄白與原件完全相同,但是在形式上,卻沒有當事人雙方留下的標記,畫押符號、腳模和手印等無法體現(xiàn)出來,只會在應該有畫押符號的地方注明“有押”二字。部分案卷原件和抄白皆有,主要是因為原件字跡不清、難以辨認,所以另行謄抄一份,就與原件一起在檔案中留存下來。這些退婚文約具有較為固定的格式,在所用語言上也有其自身的特點。如果訴訟經(jīng)過了起訴、受理、審理、裁決、歸檔的一整套程序,那么退婚文約在整個案件中的重要價值將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此外,結(jié)合案件所保存的其他檔案材料,我們能大致了解案件的來龍去脈,對退婚文約的真實性也會有較為清楚的認識。
退婚文約一般都有較為固定的格式,主要包括以下幾個部分:立約主體、退婚原因、退婚條件、對退婚之事的表態(tài)、見證人、立約日期和立約人簽章。巴縣檔案中所見的退婚文約在寫法上基本都遵循這一套路。以下面這份文約為例:
立出甘愿退親文約人楊長壽同子興順,憑眾甘愿退還到高大發(fā)之女名引弟。情因身等由光緒二年開親,未能過門。今六月內(nèi),身染重疾,日食難度,萬般無奈,父子娘母商議,引弟大成之人在家數(shù)年,身父子無力治酒,央請盧海亭等說合,解籠放鵲,解網(wǎng)放魚,各逃性命。力勸高大發(fā)除錢四千文,以作退親財禮之資。自退之后,恁從高引弟別嫁姓張姓王,身等父子不得異言。倘有別生枝節(jié),恁憑盧海亭團眾等執(zhí)約稟官。其中父子心甘意愿,并無勒逼套哄等情。今恐人心不一,特立退親文約一紙為據(jù)。
憑團眾 吳洪發(fā)、趙春亭、曾玉亭、李大順、羅福川、孫福盛代筆 仝目
光緒十年六月十五日立出甘愿退親文約人楊長壽同子興順[5]
第一部分,立出退婚文約的主體,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多人。主體為多人的一般表述為“立約人某某同某某”,以示連帶負責,契約末尾處均須具名簽押。總體而言,退婚主體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男方,也有少數(shù)女方作為退婚主體的案例,如“立出甘愿離異字約人鐘氏”、“立女患癱請族團自退文約人邱李氏同男綽然”、“立出自愿離異、永不生事人傅嚴氏”。如果立出退婚文約的主體是一人,大多數(shù)情況下立約人就是退婚當事人本人,如“立出甘愿退妻恁隨再醮文約人蔡永一”“立出休婚永不翻悔滋事約人江有龍”。也有男方父親作為退約主體出現(xiàn)的情況,如“立出退約人瞿榮……小的娶徐文秀之女徐長姑與子瞿貴為嫻媳”,表明立約人瞿榮是男方父親,并不是退婚者本人,但這份文約在落款處卻有父子雙方的名字“立出退約人瞿榮同子瞿貴”。如果立出退婚文約的主體為多人,其相互關(guān)系一般是父子、母子、夫妻。本文約的主體就是父子關(guān)系:楊長壽同子楊興順;立約主體是父子關(guān)系:李子珍和兒子李世海;立約主體是母子關(guān)系:邱李氏和兒子邱綽然;立約主體是夫妻關(guān)系:陳殿元與妻子廖氏。還有一種較為特殊的情況,所立的文約,并不只是退約,而是退約與領(lǐng)約合二為一的退領(lǐng)約,其主體不僅包括退婚之人,還包括領(lǐng)回之人。如“立出退領(lǐng)合約人冷煥廷、宋金山、宋日發(fā)、宋坤山、宋復順、宋三十”,文約主體共有六人。其中,退約主體是夫家人冷煥廷,領(lǐng)約主體是其余的五個女方家人。③
第二部分,退婚的原因。關(guān)于退婚原因,在退婚文約中的表述多種多樣,本文約寫的是“身染重疾,日食難度”,還有其他表述,如“命運不濟,無業(yè)營生,難以養(yǎng)活”、“家務貧苦,欠債難還”、“屢次口角,各生異心,反目成仇”、“身染怪病,半身不遂,銀錢用盡,日食難度”、“伊女身藏惡疾,難以擇吉完婚”、“此女在娘家嬌養(yǎng)成性,不守閨范,敗壞門風,偷引情人,身懷有孕,喪節(jié)敗德”、“已犯七棄之條,不堪承祀”等等??偨Y(jié)這些原因,主要有家貧、患病、夫妻不睦、家庭矛盾、女子犯七出之條等等,有女方的原因,也有男方的原因。吳佩林將悔婚原因總結(jié)為“兩家貧富懸殊大而導致悔婚”“隱瞞實情而導致悔婚”兩個方面。[6]趙娓妮則認為,“童婚”導致的定婚變數(shù)、“同姓為婚”、“閨婚作妾”等是導致悔婚的幾個重要方面。[7]此處的退婚不僅涉及到尚未過門的悔婚,也包括成婚之后的休退,在原因上更為多樣。
第三部分,退婚的條件。關(guān)于退婚的條件,一般情況下,男方將女方退回,任隨女方再嫁,女方退還男方的聘禮或是給與男方一定的經(jīng)濟補償。在李子珍同子李世海所立文約中,關(guān)于退婚條件的表述為“伊女紅庚憑媒退還,恁隨黃陳氏將女治愈另行擇配。至黃陳氏前期應收身聘金飾物,亦照揭還,兩造均不得異言稱說”[8]。男方將女方紅庚退還,任隨女方另行擇配,女方退還男方聘金飾物,雙方互不虧欠。在張代有所立退婚文約中,退婚條件為岳母熊范氏將妻熊氏領(lǐng)去另醮,給張代有銀10兩、銅錢4千文。[9]本文約中退婚的條件是楊長壽同子楊興順將高引弟退回,高引弟之父高大發(fā)給錢4千文,作為退親財禮之資。在瞿榮所立退婚文約中,退婚條件為“情愿憑眾將長姑退回,徐文秀領(lǐng)回,隨文秀將長姑另行擇配,瞿榮父子不得異言”,男方將女方退回,任憑女方再嫁,因為是男方主動休退,所以沒有要求女方退回聘禮或是進行經(jīng)濟補償。[10]
第四部分,對退婚之事的表態(tài)。幾乎在所有的退婚文約中,都會有“心甘情愿,并無逼勒套哄等情”的表述。如“此系夫婦心甘意愿,其中并無逼勒套哄等情”,“其中父子心甘意愿,并無勒逼套哄等情”,“此系兩造均甘了息杜患,其中并無勉強等情”,“此系有龍心甘情愿,中間并無逼勒屈從等弊”,“此系身與榮氏并親生父母心甘意悅,其中并無套哄勒逼等情”,“此系心甘意愿,非關(guān)逼勒”等等。其實,不只是退婚文約,其他文約中也有會如此表述,表明文約是基于雙方平等的心甘情愿的基礎(chǔ)上所立,并沒有逼勒套哄,都是雙方真實的意思表示。除此之外,緊接著就是“今恐人心不古,特立文約為據(jù)”。這句話表明了立約的原因和目的所在,原因在于“恐人心不古”,目的在于“立約為據(jù)”。根據(jù)巴縣檔案退后圖索引發(fā)的諸多訴訟案例,立約人往往就是違背文約之人,文約對立約者本人的約束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效用。盡管如此,文約在訴訟中作為證據(jù)的價值并沒有消失,在知縣審斷的過程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第五部分,見證人。所有文約都會有見證人,大多還有代筆之人,表述為“代筆人某某”“依口代筆某某”“某某代筆”“某某筆”,都統(tǒng)稱為見證人。以后如果發(fā)生糾紛,見證人均是重要的人證。見證人數(shù)量可多可少,一般在三人以上,在文約中均應畫押,表明自己親自見證。見證人的身份多樣,一般是立約人的親戚、族鄰,還有當?shù)氐泥l(xiāng)保等人。在見證人名字后面,一般還有“同在”“仝在”“仝目”等語,表明立約當時見證人均在現(xiàn)場親眼目睹,并不是道聽途說,而且見證人一般都有畫押。本案的見證人表述為“憑團眾 吳洪發(fā)、趙春亭、曾玉亭、李大順、羅福川、孫福盛代筆 仝目”。
第六部分,立約日期和立約人簽章。文約的最后一個部分就是立約日期和立約人簽章,連在一起表述。如“同治八年八月二十六日立出承認退姻再嫁文約人劉世全”“光緒十年六月十五日立出甘愿退親文約人楊長壽同子興順”“道光二十九年八月十八日立甘愿退妻恁行再醮文約人蔡永一”。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文約開始的立約人應該與文約末尾的立約人完全一致,但也有特殊的案例。比如前述瞿榮所立文約,文約開始的表述為“立出退約人瞿榮”,文約末尾的表述為“立出退約人瞿榮同子瞿貴”,兩者并不一致。在立約人名字后面,均應有畫押,而且男女畫押符號有所不同。男性畫押符號以“十”居多,女性畫押符號以“O”空心小圓圈居多,也有少數(shù)女性用“十”符號畫押的,部分退婚文約還有腳模和手印,有的還在腳模和手印中間書寫“心甘情愿”等字樣。
退婚文約在格式上完整、統(tǒng)一,在語言上也有其特點。前面曾經(jīng)提到,文約大多有代筆之人。凡是要立文約之人,大多會請文筆好、書寫好的人依口代筆,即立約人口述大概內(nèi)容,代筆人依據(jù)其口述進行適當修辭,書寫文約。這些文約不僅書寫規(guī)范、字跡清晰,而且文理通順、語句流暢,甚為難得,表現(xiàn)出對立約一事的重視程度。當然,檔案中也有字跡模糊不清、語句混雜、詞不達意、錯字別字多的文約,這種文約大多為立約者親筆書寫,或者隨便請一認字的人代為書寫,表現(xiàn)出立約時的著急狀態(tài)或者隨意狀態(tài)。
細讀文約,在語言上有如下特點:
第一,四字詞語運用較多。如“偶染心腹病疾,癲狂不羈,幾不欲生”,用了三個四字詞語;表述任憑對方再嫁,自己“因宋昭姑父故母醮,失于教訓,以致宋昭姑過門不孝翁姑,目無夫主,潑悍妒忌,致害侄孩生命,難以備舉”,用了六個四字詞語;“不料母親亡故,身無付托,口吃洋煙誤事,祖業(yè)房屋一概出售,諸事掣肘,年歲欠豐,日食難度。媒證陳泗興屢催接,抗陷幾載,并無遮身之楚,萬般無奈”,用了十一個四字詞語。
此外,退婚文約中有一些高頻四字詞語,經(jīng)常在文約中使用。如表述家庭貧困時,多用“家務貧苦”“欠債難還”“身染重疾”“日食難度”“萬般無奈”;表述自己已經(jīng)親手收取了對方的錢文時,多用“入手清收”;表述自己不會有異議時,多用“異言稱說”“尋事生非”“另生禍端”“異言生非”“別生枝節(jié)”;表述任憑對方執(zhí)約告官時,多用“稟官究治”“執(zhí)約稟官”;表述雙方是在平等自愿的前提下所立文約時,多用“心甘情愿”“心恢意悅”“逼勒套哄”“逼勒屈從”“均無異言”“永杜后患”。在訴訟狀紙上,告狀人在告狀緣由的表述上多用四字珠語,文約中又如此高頻地使用這些四字詞語,兩者應該有一定的相似之處。書寫狀紙的代書和書寫文約的代筆之人均有意受過專門的訓練或者受到這些寫作方法的影響,對這些固定使用的詞語爛熟于心,所以在書寫狀紙和文約的時候信手拈來。
第二,固定語句運用較多。這些固定語句也是由一些固定的四字詞語組合而成,在文約中連續(xù)使用,使得文約看起來頗有文采。如“解籠放鵲,解網(wǎng)放魚,各逃性命”“猶如高山放石、水流東海,恁爾母女各自逃生,永不回頭”“旋憑媒并親族等只得與子商議,甘允開籠放鵲”“正是傾心已出,花落再無,反樹是水,永作長傾,高山滾石,永不回頭”“高山流水水不回頭,快刀破瓜瓜不相生”等等。
退婚文約中,甘愿將女方退回娘家,用“解籠放鵲”“開籠放鵲”“解網(wǎng)放魚”頗為合適,表達將女方放歸自由的意思。但與此同時,也說明了另外一層含義,女方在男方家里的生活猶如籠中之鵲、網(wǎng)中之魚,毫無自由可言,這也是對清代女性在婚姻家庭生活中所扮演角色的一個比喻。
“高山放石”“水流東海”“花落再無”指的是將女方退婚以后,永不回頭,表達的是男方的決心,同時也是許下的承諾。但我們在巴縣檔案中看到的退婚文約,大多都是發(fā)生訴訟后提交給衙門的證據(jù),意思就是盡管男方立下退約,將女方退回,任隨女方再嫁,而且在退約中還有這樣的承諾,但他們?nèi)匀贿`背了自己的諾言,與女方發(fā)生糾紛,進而發(fā)生訴訟。“高山流水水不回頭,快刀破瓜瓜不相生”,用的是在句式和用語上都非常對仗的兩句話,表達的也是退婚之后永無反悔之意。
不管在退婚文約中使用了多么華麗的辭藻、多么形象的比喻,不過是書寫退約之人為了彰顯自己的文字功底、使文約讀起來朗朗上口罷了,對立下文約的雙方當事人以后是否會遵守文約并無實際的用處。
退婚文約是雙方當事人在多位中證人在場見證的情況下書寫的,其內(nèi)容從理論上講應該都是真實的,但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我們來看這樣一份退婚文約。
立出承認退姻再嫁文約人劉世全,情因先年所娶榮氏為婦數(shù)載,近因家務貧苦,欠債難還,夫婦請憑人證與娘家父母榮華山、龔氏商議,甘愿將榮氏退回娘家,認憑榮姓請媒再嫁,榮姓父母幫給身償債錢十七千文整。其錢身劉世全入手清收,榮氏交榮姓領(lǐng)回。自出約后,認憑榮姓再嫁高門富貴,身不得異言稱說、尋事生非、另生禍端。倘日后身有異言生非,認憑榮姓父母與榮氏并討親之家執(zhí)約稟官究治。此系身與榮氏并親生父母心甘意悅,其中并無套哄勒逼等情。榮劉二家已在未在人等均無異言稱說。今恐人心不古,特立退約一紙,付與榮氏,永遠以杜后患存據(jù)。
憑親族
陳萬順、榮廣順、錢如山、王推堂、明方舟、王本立、熊壽山、榮合興、唐玉順、陳廷芳、熊俊成、涂恒山、熊長興、李東山、蒲培川、李元太 筆
同治八年八月二十六日立出承認退姻再嫁文約人劉世全 有押[11]
在劉世全立出的這份退婚文約中,我們可以獲得如下信息:劉世全先年娶榮氏為妻數(shù)載,因家務貧苦、欠債難還,夫婦商議,甘愿將榮氏退回娘家,認憑榮姓請媒再嫁,榮姓父母幫給劉世全償債錢17千文。這樣一份退婚文約,從形式和內(nèi)容來看,并無異樣:男方家貧無度,將女方退回娘家,任憑女方再嫁,女方補償男方一定數(shù)額的錢文,雙方均無異言。不僅如此,劉世全還在立出退婚文約之外,于當年十一月二十日立出承認服約,再次強調(diào)自己家貧無力,自愿將妻子榮氏退還娘家再嫁。
立出承認服約人劉世全,情因今八月,己身家寒無力,自愿請團鄰并己妻娘家父母榮姓已在未在人等,憑眾將榮氏交娘家領(lǐng)回再醮,身出有據(jù)為憑,劉姓已在未在人等不得異言稱說……
同治八年冬月廿日立承認服約人劉世全 有押
這是兩份格式、內(nèi)容完整的文約,僅僅看這兩份文約,我們不會有絲毫的質(zhì)疑,因為僅從文約中,根本不會看出其他不正常的信息。但是,文約的內(nèi)容是否真實,需要放在整個案件的所有檔案材料中去審視。如果離開了案件的大背景和其他檔案材料,孤立地看待這兩份文約,我們是不會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的。通過對整個案件檔案材料的瀏覽和研讀,一個又一個的問號接踵而至。
劉世全,年28歲,在鳳凰場開茶社生理,自詡為“貧樸”之人,于同治八年十二月十七日、同治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分別以獲拐勒占事,人領(lǐng)贓懸、懇訊究追事,控告熊坤堂在案。在告狀中,劉世全稱熊坤堂刁拐妻子劉榮氏,為了達到將劉榮氏霸占的目的,把劉世全捆綁,逼其書寫“承認退姻再嫁文約”和“承認服約”,最終將劉榮氏霸占為妾??吹竭@里,我們有了第一個疑問:難道兩份文約并不是劉世全自己的意思表示?是被熊坤堂逼迫而寫?
熊坤堂并不甘于被劉世全控告,于同治九年正月反過來控告劉世全,在告狀中,熊坤堂說自己憑媒說娶榮華山、榮龔氏孀女榮氏為妾,當時說榮氏為孀婦,并沒有丈夫,結(jié)果過門半月才知道榮氏有丈夫劉世全,劉世全向其藉索。而且據(jù)龔氏、榮氏母女透露,劉世全將榮氏逼娼嫁賣,索錢退婚。于是,我們有了第二個疑問:熊坤堂在告狀中言之鑿鑿,自己娶榮氏時以為她是孀婦,過門半個月才知道榮氏的丈夫還在人世,自己并沒有過錯。而且,劉世全還有藉索錢文、將榮氏逼娼嫁賣、索錢退婚等種種“惡行”,這些惡行是榮氏母女透露出來的,并不是自己說的。且看,熊坤堂多么聰明,在告狀中完全把自己的問題撇得干干凈凈,毫無過錯。那么,到底熊坤堂所言是否屬實呢?
田知縣受理了此案,于同治九年發(fā)出差票,飭差役把原被兩告?zhèn)饔嵉教?。很快,差役袁貴等人就回衙復命,說熊坤堂已經(jīng)逃往璧山縣,不敢越界往喚,只得回轅稟報。田知縣批:“候備文移關(guān)”。但是檔案到此就中斷了,再無下文,田知縣后來有沒有移關(guān)璧山縣?熊坤堂是否找到?他為什么要逃往外縣?我們心中的疑問無法得到解答,劉世全和熊坤堂到底孰是孰非、孰真孰假,也就不能獲知了。
不過根據(jù)案件的整體情況來看,筆者判斷,既然熊坤堂逃逸,那他說謊的可能性就相對大一些,事情有可能真如劉世全所說,退約根本就不是劉世全的本意,是在熊坤堂的逼迫下所寫的。這就是說,平常我們所看到的這些文約,到底它的產(chǎn)生背景是怎樣的?是立約者的真實意思表達,還是立約者在被脅迫的情況下所寫?是立約者根據(jù)事實所寫,還是立約者胡編亂造?是立約者所寫,還是其他人所寫?只有在通讀所有材料之后才能得出結(jié)論。如果單獨看文約,其實是無法得出更為接近事實本身的結(jié)論的。但是如果檔案材料本身就不完整,也無法判斷文約的真?zhèn)?。而檔案材料的不完整可能會有如下三種情況:一是檔案材料被人為打散存放在不同的案卷之中,我們一時無法找到散存的其他材料,這種情況在巴縣檔案中并不少見;二是檔案材料沒有完整地保存下來,存在丟失的情況,尤其是巴縣檔案,在移交給四川省檔案館之前,經(jīng)過了多年的輾轉(zhuǎn),檔案多有丟失、破損;三是案件沒有經(jīng)過起訴、受理、審理、裁決、歸檔的一整套程序,有可能是當事人沒有找到,也有可能是當事人后來自己銷案了,所以本身就沒有形成完整的檔案材料。到底屬于哪種情況,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作為判案的知縣來說,判斷文約的真實性也是非常棘手的問題。如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其形式和內(nèi)容的真?zhèn)?,對判案無疑是非常有幫助的,將極大地提高判案的效率、提高判案的準確性。要判斷文約的真實性和可靠性,需要明確文約有可能會存在如下幾種情況:
第一,文約確實是當事人書寫的,但是并不是他自己意愿的表達,是在別人逼迫之下所寫。這種文約雖然并不是當事人真實意思的表達,但是仍然可以從中了解到當事人為什么會被別人脅迫書寫文約,從而了解到脅迫之人的真實意圖,對于判案有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正如本案,劉世全如果確實是被熊坤堂捆綁逼迫書寫退約,那么熊坤堂霸占劉世全之妻的罪名就成立了。所以該案的焦點就在于,劉世全書寫的退約是否確系熊坤堂逼迫之下所寫。搞清楚了這一點,案件就有了關(guān)鍵的突破。
第二,文約確實是當事人書寫,但是文約中的內(nèi)容并不是真實的,或者并不完全是真實的。為了達到退婚的目的,當事人有可能在書寫退約時夸大其詞,給妻子無中生有地增加罪名。對于這類文約,知縣在判案的時候并不能完全相信,需要通過雙方當事人對質(zhì),漸漸理清案情,從而對文約內(nèi)容的真實性做一個判斷。
第三,文約并不是當事人書寫,是其他人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假冒當事人的名義書寫的,當事人對此事根本不知曉。對于這類文約,不僅需要判斷文約的真實性,還需要了解假冒之人書寫文約的真實意圖,從而對當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各自在案件中所起的作用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從理論上來說,退婚之時書立了退婚文約,文約中對雙方的權(quán)利和義務有非常明確的說明,當事人雙方手中各執(zhí)一份,對雙方的行為都有所約束和限制,以后應該不會發(fā)生糾葛。但是,事實證明并非如此。從巴縣檔案所反映出的實際情況來看,雖然當初立有文約,但嫁后圖索、退后圖索的案例依然比比皆是。文約內(nèi)容有真有假,盡管如此,我們也不能忽略那些偽造文約或者內(nèi)容失實文約的重要價值。首先,這些“虛假文約”的存在從另外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文約在民間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其次,這些文約還是表達了當事人偽造文約的意圖,留下了當事人偽造行為的痕跡,從這一點來說,這些文約也是有用的??偠灾?,退婚文約具有固定的格式、語言亦有其特點,雖然其內(nèi)容可能有虛假的成分,但仍然客觀地反映了清代民間的婚姻關(guān)系,在訴訟中作為重要的憑證,直接影響到官府對兩告的審斷,值得深入研究。
注釋:
①主要可見:楊國禎《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劉高勇《清代買賣契約研究——基于法制史角度的解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等。
②主要可見:郭松義、定宜莊《清代民間婚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盧增榮《清代福建契約文書中的女性交易》,《東南學術(shù)》2000年第3期等。
③此處涉及到的案例均來自巴縣檔案,檔號依次為6-6-23717、6-6 -25023、6 -6 -25150、6 -3 -9734、6 -2 -4331、6-1 -1781、6-6 -25384、6 -6 -25023、6 -3 -8889、6-6-246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