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芳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鯀禹治水神話是中國式的創(chuàng)世神話,“息壤”是鯀禹創(chuàng)世的原始材料。荊州地區(qū)至今仍流傳著大禹治水和“息壤”的傳說,據(jù)說它還與沙市和荊州地名的來源有關。傳說大禹治水,來到荊沙地區(qū),將息壤投在了沙市的龍門河口和荊山之側(cè),這里逐漸形成陸地,開始有人類繁衍生息。[注]參見沙市群眾藝術館:《沙市民間傳說故事集》,1984年版第2~3頁。對傳說中鯀禹治水所用的“息壤”,學界從神話學、歷史學、民俗學、地質(zhì)學和生物學等多種角度作出了各種不同的解釋。[注]呂威在《息壤研究》一文(載《中國文化》第十四期),對國內(nèi)息壤研究做了綜述,其中代表作有:蕭兵的《中國與美洲的息壤》、葉舒憲的《從‘盤古之謎’到中國原始創(chuàng)世神話之謎》、李道和的《昆侖:鯀禹所造之大地》,均從神話學角度研究。另外,田兆元的《大禹治水故事背后有什么秘密》一文運用民俗學方法進行研究。 顧頡剛的《息壤考》和王子今的《“息壤”神話與早期夏史》這兩篇文章從歷史學視角研究,羅漫的《“息壤”與澎潤土:一個文化之謎的科技考察》則運用自然科學方法研究。其中周延良在《鯀禹治水與息壤的原始文化基型》一文中認為,“息壤”神話的原型是原始“活土”觀念,從“活土”到“息壤”經(jīng)歷了一個由抽象到具體的變體過程。[注]參見周延良:《鯀禹治水與息壤的原始文化基型》,《文藝研究》1998年第6期。那么,活土觀念演變?yōu)榧腊萏娲枴跋⑷馈焙?,又是以何種形式傳承的?它又是如何作為神性偶像進入宗教殿堂的?筆者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以荊州“息壤”傳說作為研究對象,對“息壤”傳說的文獻進行梳理,通過分析文獻作者的身份及社會背景、文本故事的結(jié)構(gòu)及涵義,試圖探究傳說背后隱藏的宗教世界觀。
荊州“息壤”傳說由來已久。根據(jù)《山海經(jīng)》《淮南子》等記載,“息壤”乃鯀禹治水所用之物。傳說鯀禹父子用來治水的“息壤”散落在湖北、湖南、安徽和四川等地。[1](P206)湖南永州的息壤,因唐柳宗元作《永州龍興寺息壤記》而聞名。安徽徐縣的“息壤”出自《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郭璞注:“漢元帝時,臨淮徐縣地泳長五六里,高二丈,即‘息壤’之類也?!惫P者在文中重點探究湖北荊州的“息壤”傳說。荊州“息壤”傳說始于何時,無從考證。目前有據(jù)可查的較早的文獻是《溟洪錄》,記載如下:
江陵府南門有息壤焉。唐元和中,裴宙牧荊,掘地得石,狀與江陵城同,徑六尺六寸,徙棄之。時陰雨彌旬不止。有道士歐陽獻云:若作一室瘞之,雨當止,宙驚曰:前日棄藩籬下者,是也,如獻言而霽。[2](P1221)
《溟洪錄》是前宋志怪小說集,作者不詳,所記息壤故事發(fā)生在唐元和中期,即晚唐時,息壤為“狀與江陵城同”之石,即江陵城的模型,具有止水之神性。
北宋初年李昉等撰《太平廣記》轉(zhuǎn)錄《玉堂閑話》佚文云:
江陵南門之外、雍門之內(nèi)東垣下有小瓦堂室一所,高尺許,具體而微。詢其州人,曰:此息壤也。鞫其由,曰:數(shù)百年前,此處忽為洪濤所漫,未沒者二三版。州郡惶懼不知所為。忽有人白之曰:州之郊墅間有一書生,博讀甚廣,才智出人,請召詢之。及召問之,云:此是息壤之地,在于南門。仆瀆息壤記云;禹湮洪水,茲有海眼,泛之無恒。禹乃鐫石造龍之宮室,窴于穴中,以塞其水脈。后聞版筑此,毀其舊制,是以有此懷襄之患。請掘而求之。果于東垣之下掘數(shù)尺,得石宮室,皆巳毀損。制帥于是重葺,以厚壤培之,其洪水乃絕。今于其上又起屋宇,志其處所。旋以息壤記,驗之不謬。[2](P1221)
《玉堂閑話》的作者是唐末五代時文人、官員王仁裕,其中作品大都散佚,因被《太平廣記》所收錄而行世。文中所記與《溟洪錄》有所不同。知曉“息壤”之處的人由“道士”變?yōu)椤皶?。作為“息壤”符號的“石宮室”已遭“毀損”,需要“重葺”“以厚壤培之”,其止水功能才得以恢復,說明息壤祠已廢棄很久。廢棄的原因不明,可能是修筑荊州城時被毀壞,抑或是久未遇水旱災害,息壤逐漸被人遺忘。文中提到了“甕門”,孔自來《江陵志余》“甕門”條云:“外柵南門也?!駸o此門,而息壤之跡亦在西垣。古今郭門遷改不常也。”說明在城墻之外又建有柵城,即荊州城有羅城和子城,息壤的相對位置發(fā)生了變化,這從側(cè)面證明修筑城墻對息壤造成了毀壞。相對于《溟洪錄》的記載而言,《太平廣記》中的息壤外形和大小都發(fā)生了變化,即變矮變小了。但息壤鎮(zhèn)水脈、止洪患的神性與前說一致。
北宋除了《太平廣記》收錄《玉堂閑話》之息壤篇外,蘇軾、蘇轍兄弟均作《息壤詩》以記之。其中蘇軾詩序云:
今荊州南門外有狀若屋宇陷入地中而猶見其脊者,旁有石,記云:不可犯。畚鍤所及,輒復如故。又頗以致雷雨,歲大旱,屢發(fā)有應。予感之,乃為作詩。[3](P54~55)
此序中記載息壤的位置和形狀與《太平廣記》所記一致,即“南門外”,但此時息壤位于地下,且旁邊多出一塊石碑,上書“不可犯”三個字。息壤具有自我還原的神性,而且增加了導致“雷雨”的止旱功能。
南宋記載“息壤”傳說的文獻比較多,有史學家羅泌著《路史》及其子羅蘋作《路史注》,孝宗時人編纂的類書《錦繡萬花谷》,李石撰《續(xù)博物志》,張世南撰《游宦紀聞》,范成大撰《吳船錄》等。其中,除《路史》和《路史注》所記內(nèi)容有所增補外,其余書籍和《溟洪錄》所記大同小異?!堵肥贰烦蓵谀纤吻滥觊g,記述自三皇五帝至東漢末年之事,作者出身“史學世家”,以擅長治史聞名于世。他這樣記“息壤”:“息生之土長而不窮,故有息石”[2](P1220);“江陵之壤鎖城鎮(zhèn)水旱。昔高從誨鎮(zhèn)渚官,出經(jīng)其處,問書記孫光憲。對以伯禹治水,自岷至荊,定彼泉原之穴,慮萬世下或有泛濫,爰以石屋鎮(zhèn)之。本之《溟洪錄》裴相歐獻之事也。王子融修臧丙之事,雷雨驟集,爰屋而記之,貽救甾者焉”[2](P1222)。
對此,其子羅蘋注曰:
慶歷甲申,尚書郎王子融蒞渚宮,自春不雨,遍走群祀。五月壬申,與郡僚及此,以今地無復隆起,而石屋檐且露,請掘取驗,雖致水珍,亦足為快。因具畚鍤置土數(shù)百擔,以俟從事。旦從事,是夕雷雨大至,遠近沾洽,亟以馨俎薦答。醫(yī)博士張若水者,年逾七十,因言兒時見臧大諫丙,嘗以久旱,發(fā)之數(shù)尺,巨石如屋,四面為柱為牖,其南隱出門闥之象,百夫莫動,乃縻以巨索,率水兕二百踏出之,大雨而止,未及窮其石城者,因覆以屋,后更加敝累壇繪為風雷佛之像,陳堯佐易以龍神。皇祐二年,子融致仕,始為記,俾漕呂刻石置之。[2](P1222)
羅泌稱“息壤”為“江陵之壤”,具有“鎖城鎮(zhèn)水旱”之功能,是當年伯禹為鎮(zhèn)“泉原之穴”留下的。其子羅蘋舉“慶歷甲申”即宋仁宗四年(1044)之事予以證明,說當年江陵大旱,掘息壤導致“雷雨大至”,驗證了息壤鎮(zhèn)旱功能,且對息壤的描述更為具體,“巨石如屋,四面為柱為牖,其南隱出門闥之象,百夫莫動”,需二百頭水牛才能拉動,可見息壤之大之重。且“息壤”已經(jīng)由過去的“石屋”演化為“風雷佛之像”或“龍神”。《游宦紀聞》云:“江陵城內(nèi)有法濟院,今俗乎為地角寺,乃昔息壤祠。”可知南宋嘉定年間,息壤祠已變?yōu)榉?或地角寺)。
元朝沒有相關記載。明代有雷思霈《荊州方輿書》、孫能傳《益智編》(下)、謝肇淛《五雜俎》,以及清初王士禎《香祖筆記》、鈕琇《觚?!?、孔自來《江陵志余》等對息壤有相似記載。其中《荊州方輿書》幾乎只是對宋以前的記載進行了綜述,唯一不同的是指出了當時息壤遺址已被世人遺忘,直到萬歷壬午年(1582)在修筑南門城墻時,人們才重新發(fā)現(xiàn)息壤,并在上面建筑了息壤祠?!断阕婀P記》的記載有些新意:“荊州南門有息壤,其來舊矣,上有石記云:‘犯之頗致雷雨?!滴踉?荊州大旱,州人請掘息壤出南門外堤上。掘不數(shù)尺,有狀若屋,而露其脊者。再下尺許,啟屋而入,見一物正方,上銳下廣,非土非木,亦非金石,有文如古篆,土人云:‘即息壤也?!毖谥?。其夜大雨,歷四十余日,江水泛溢,決萬城堤,幾壞城。”[4](P61)根據(jù)王士禎的記載,“息壤”位置發(fā)生了變化,不是在子城甕門內(nèi),而是位于南門外堤上,而且第一次把“息壤”和護城堤聯(lián)系起來?!跋⑷馈毙螤钜舶l(fā)生了變化,為一正方形物體,結(jié)構(gòu)很奇特,質(zhì)地“非土非木非石”,石記上的內(nèi)容是“犯之頗致雷雨”,沒有提及其鎮(zhèn)旱功能。
上引記載“息壤”傳說的文獻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志怪雜事小說或筆記體小說,對“息壤”以寓言或傳奇故事的形式加以記載,看似荒誕怪異,寫作目的帶有明顯的娛樂性。另一類是地理類圖書,作者把“息壤”傳說當作歷史來書寫,所記時間、地點及人物都是真實的。兩類文獻對“息壤”傳說記載雖有差異,但共同點也非常明顯。他們都認為傳說內(nèi)容是真實的,“息壤”具有止水鎮(zhèn)旱的神性,位于江陵(或荊州)城南門。
對“息壤”的神性,古人早已提出質(zhì)疑。如唐代柳宗元對永州息壤致人死的說法給予了理性的分析:“南方多疫,勞者先死,則彼持鍤者,其死于勞且疫也。土烏能神?”可后世為什么還深信不疑,且代代傳誦?傳說背后究竟反映了怎樣的歷史真實?圍繞這一問題,筆者進行了探討。
“傳說是一種將確信為過去發(fā)生的事情與具體的事物聯(lián)系起來進行講述的故事形式,這些故事在傳承中間被確信為是真實的。因此,傳說與平民的信仰、對自然的認識、對歷史的認識有著密切的關系?!盵5](P99)鯀禹治水和“息壤”傳說與楚人的山石信仰聯(lián)系密切,兩者融合并逐漸演化為民俗信仰。這種信仰以人們看不見的宗教形式存在,起源于原始信仰,創(chuàng)立式宗教(佛、道等)的教義、禮儀融入其中,在社會生活中被人們運用。
古人認為“土精為石”,故“息壤”別稱息土、息石。在荊州的傳說中,“息壤”均為石狀,名義上是“息壤”,實際是息石。息石是楚人對山石崇拜的演化?!皩ι降某绨萃蛯κ某绨菹嗦?lián)系。首先是人們敬奉那些奇異的巨大的山巖之石。以后隨著人們利用和制造石器,或從石塊中取火、取金屬,對石的崇拜逐漸加深,以至于把巨大的巖石雕制成神佛偶像加以膜拜,形成了對于石神、石像崇拜的演化?!盵6](P44)徐文武認為,楚人有山川神靈信仰,且山神與水神合一。[7](P215~218)楚人山川崇拜的核心內(nèi)容是祭祀和祈禱,以祭祀來祈禱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楚人祭祀山川神靈最常用的祭法是“瘞”,即把祭祀山神的祭品深埋?!蹲髠鳌ふ压辍份d,楚共王為選王位繼承人,“乃大有事于群望,而祈曰:‘請神擇于五人者,使主社稷?!吮橐澡狄娪谌和?,曰:‘當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誰敢違之?!谑菍⒂耔德裼诖笫抑?,使五人齊,而長入拜”[8](P311)。這里祭拜山神的祭品是玉石,以祭拜掩玉祈求神靈幫助確立嗣子。
湖北江陵鳳凰山八號漢墓出土了一件漆盾、一笥泥土(“遣策”上記為“溥土”)。李家浩認為,這件以龜腹甲為外形、上繪治水神人禹、契神像的漆盾是一件鎮(zhèn)水神器,“溥土”即“敷土”,也就是禹治水用的息土(或息壤),“該墓把‘溥土’與繪有禹、契神像的龜盾同置于槨室之內(nèi),顯然其用意是鎮(zhèn)治水,或者是防御水的了”[9](P65)??梢姡撕茉缂匆韵⑷梨?zhèn)洪水。傳說荊州地方遇到久旱不雨或霖雨不止時,以祭祀“息壤”來鎮(zhèn)旱止水,是楚人巫術的延續(xù)。傳說從禹開始,祭祀“息壤”的方式即為“鐫石造龍之宮室,窴于穴中,以塞其水脈”(《玉堂閑話》)。之后或“作一室瘞之,雨當止”(《溟洪錄》),或“從道士歐陽獻之謀,復埋之,祭以酒脯,而水止”,或者“從之,既瘞。祭之,夕復隆起”(《路史注》)。與楚人祭祀山神的“瘞”法相同?!秴谴洝贰堵肥纷ⅰ泛汀鄂!贩謩e記述唐元和中年、宋慶歷甲申年和康熙乙丑年因掘息壤致大雨不止之事。起初,地方官員沒有主動祭祀“息壤”的意識,只是在遇到災情無法解決時,在身邊人提議下才去祭拜“息壤”,而且祭拜儀式非常簡單,以至于文獻都沒有詳細記載,僅用“祭以酒脯”“祭之”等寥寥數(shù)語一筆帶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息壤”的認識越來越清晰,從過去不得已而為之變?yōu)橹匾暋跋⑷馈鄙裥裕⒁砸欢▋x式來祭拜。根據(jù)《玉堂閑話》的記載,“息壤”位于南門外的一所“小瓦堂室”之下,沒有任何標志,作者向當?shù)厝舜蚵?,才得知此處為“息壤”所在之地。到了南宋初期,因為遭遇旱情,“則郡守設祭掘之”,慶歷甲申(1044)因掘動息壤而解旱情,則“亟以馨俎薦答”,“后更加敝累壇繪為風雷佛之像,陳堯佐易以龍神”。此即為一種有意識的祭祀活動,實現(xiàn)了“息壤”祭拜與佛道宗教的融合。明萬歷中期在南紀門外古息壤地建禹王宮?!扒∥迨吣?,知縣楊玠監(jiān)修。光緒元年,文蔚捐建享殿,接砌石臺。”[10(P684)殿內(nèi)“奉大禹像”,成為地方文武官員“春秋祀事”和游客參拜的場所。這一過程完成了從民間傳說到民俗信仰的演化,也就是從口頭敘事發(fā)展為行為模式,從表層語言演化為深層民俗心理。
民俗宗教雖然不像創(chuàng)制宗教有明確的創(chuàng)始人,但也離不開人為因素的影響?!皬膫髡f到信仰的過程,是口頭敘事影響人們行為,口承文學積淀為民俗心理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除了傳說獨特魅力以外,還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諸如宗教、國家等人為政治的干預。因此,從傳說到信仰的文化運動既有民眾不自覺的創(chuàng)作,又有上層文化精英的有目的的改造。”[11](P14)“息壤”信仰也是如此。前述“息壤”傳說的作者都受過良好教育,大部分都是進士出身,在政府為官,是上層社會精英?!短綇V記》主編李昉甚至三入翰林,兩拜宰輔,《宋史》專門為他立傳?!短綇V記》是奉宋太宗之命編撰而成,代表官方意志。如果沒有《太平廣記》對《玉堂閑話》中的很多佚文予以收錄,“息壤”傳說恐怕就會失傳。前面已經(jīng)提到,在所有記述“息壤”傳說的文獻中,有一類是志怪小說,他們記述“息壤”傳說的目的或許是娛樂,但他們對“息壤”的神性是確信的,尤其是到了南宋羅泌寫《路史》時,“他對《山海經(jīng)》所記的‘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的‘息壤’又信為實有,在《余論十·息壤》里舉出多種例證以證成之……這無疑便相信了‘鯀竊息壤’那段神話是真有其事”[12](P350)。他兒子羅蘋在給《路史》作注時,更是對“息壤”傳說深信不疑,并舉“慶歷甲申尚書郎王子融蒞渚宮”事例和“醫(yī)博士張若水”的講述予以證實。一代又一代文人對“息壤”傳說的記述和演繹,使“息壤”傳說得以傳承,并深入人心轉(zhuǎn)化為信仰。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傳說背后保留了早期的山川崇拜,再現(xiàn)了人們在遇到嚴重災情時尋求“息壤”保護的情節(jié)。沒有早期信仰就沒有傳說的產(chǎn)生,沒有原始信仰退化為民俗信仰的維系,傳說也就不能發(fā)展。雖然古老的山川信仰在慢慢消退,但民俗信仰卻繼續(xù)維系著民間傳說的傳承和發(fā)展?!跋⑷馈眰髡f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民俗信仰生成、演化的軌跡,即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當人在災難面前無能為力時,人們便寄希望于超自然的神的幫助,于是形成原始信仰,隨著原始信仰不斷傳奇化、模式化和人格化,敘事傳說便誕生了?!皬男叛龅絺髡f的過程復雜而漫長,但是信仰的人格化則是信仰民俗發(fā)展為傳說的關鍵?!盵11](P12)從活土到“息壤”再到風雷神、大禹像,正是信仰人格化的過程,也是傳說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內(nèi)在動力。
神話中的“息壤”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但荊州傳說已將“息壤”具體化為具有地域特色的形象,即與荊州城形制相同的“石城”。《游宦紀聞》引《溟洪錄》云:“唐元和中,裴宙牧荊州,掘之深六尺,得石城,與江陵城同制,中徑六尺八寸?!薄短綇V記》記其在“江陵南門之外,甕門之內(nèi),東垣下有小瓦堂室一所,高尺許,具體而微。……果于東垣之下,掘數(shù)尺,得石宮室,皆已毀損”?!跺\繡萬花谷》中記載:“江陵南門外甕門內(nèi)東垣下有小瓦堂室一所,高三尺許?!薄段咫s俎》記載:“康熙元年,荊州大旱,州人請掘息壤出南門外堤上。掘不數(shù)尺,有狀若屋,而露其脊者。再下尺許,啟屋而入,見一物正方,上銳下廣,非土非木,亦非金石,有文如古篆,土人云:‘即息壤也?!薄肚G州方輿書》也記有“后人掘地得石,其狀與江陵城同”。袁宏道《荊州修復北城記》引《溟洪錄》和蘇軾有關息壤記載時,沒有提及南門外有息壤,把息壤直接表達為“石室”,系唐代元和間荊州裴宙所掩埋,是對江陵城的“規(guī)度”:“唐元和(筆者注:“和”,原文為相,誤)中裴宙(筆者注:“宙”,原文為宇,誤)瘞石室,后人掘得,其狀與江陵城同。而蘇子瞻亦言,江陵南門外,有石狀若宇,陷于地中而猶見其脊。近世繕南城,乃得之,故識者謂此城規(guī)度,似有所受。更閱時代,未敢則增減?!盵13](P44~45)
“息壤”信仰背后潛藏的是古人的宇宙觀,是對自然界天地河湖形成的一種認識。神話中的“息壤”本是原始土壤,最終生成大地,因此在后世,“息壤”又被認同于大地本身,并被依據(jù)天圓地方的宇宙觀念將其改造為方形之物。屈原《天問》中將“圓則九重”與“地方九則”相對應,可見戰(zhàn)國時傳承著天圓地方的傳說。后來“息壤”就已成為微縮的大地模型。[14](P74)建筑史學家和宗教學家認為,人類早期的城市布局和房屋結(jié)構(gòu),均是模仿想象中的宇宙,反映了當時人們的世界觀,具有宇宙論的性質(zhì)。因為息壤具有治水功能,所以古代人便在建筑物下瘞埋或建息壤祠,供奉城關之象的石制息壤模型,以鎮(zhèn)洪止雨。
以“息壤”鎮(zhèn)水脈,這反映了古人對荊州城東南地勢低、瀕臨長江的地理特點的認識和對陸地、高山和湖泊形成的一種認識?!敖瓿堑貣|南傾,故緣以金堤,自靈溪始?;笢亓铌愖裨欤裆贫》拦?,使人打鼓,遠聽之,知地勢高下,依傍創(chuàng)筑,略無差矣。”[15](P2863~2864)江陵城西北、東北和北部分布著龍山、八嶺山、紀山、馬山、東山、西山、岳山等,城外和城內(nèi)水系均由東南方向入江。從風水學的角度看,古城南門附近有泄露地氣之虞。因此,這里不僅有“息壤”,而且很早就修筑了護城堤。東晉永和年間(345~356),桓溫督荊州軍事、任荊州刺史期間,令部下陳遵修筑了金堤。南朝宋盛弘之《荊州記》中有“緣城堤邊,悉植細柳”的描述,表明金堤繞江陵城而筑,且距城不遠。護城堤具有和“息壤”同樣的抵御水患的功能?!稌x書·殷仲堪傳》記:太元十七年(392),“蜀水大出,漂浮江陵數(shù)千家。以堤防不嚴,降號為寧遠將軍”。殷仲堪因為護堤不力,大水破堤灌城,江陵數(shù)千家慘遭水害,他本人也被“降號”處罰。南宋乾道四年(1168)江陵城再遇大水,“水溢數(shù)丈,既壞吾堤,又嚙吾城,晝夜洞,如疊萬鼓”。金堤遭到毀壞,“匯為深淵,不可復筑”,于是五代荊南知府張孝祥“親督吏士別筑堤城”,是為寸金堤?!断阕婀P記》記“息壤”在“南門外堤上”,說明“息壤”與護城堤功能合二為一了。
“息壤”傳說中提到了“海眼”和“水脈”。對此,黃芝崗先生早有研究,他認為“地脈”是中國人對于大地的一種奇特解釋:“洞庭地穴也,在長沙巴陵。今吳縣南太湖中有包山,下有洞庭穴,潛行水底,云無所不通,號曰‘地脈’?!?《山海經(jīng)》郭璞注)在古人的想象里,“地脈像冰塊一樣,是浮在洪水上的;大的冰塊是‘浮州’,小的冰塊是‘浮山’?!∩健诤樗飼S水消長,……整塊的大地有時會因洪水淪為湖澤”[16](P141)。這里的“海眼”實際是現(xiàn)代地質(zhì)學上的“管涌”?!兜刭|(zhì)辭典》中記載:“管涌又稱潛蝕,指地下水在土層中的滲濾侵蝕作用。這是由于在某些士層,存在可以使溶解的物質(zhì)或顆粒狀物質(zhì)通過的細小洞穴、管道等緣故。特別是在產(chǎn)生滲漏的壩基下,地下水沿小洞穴、管道等滲流,并帶走壩基的土壤物質(zhì),危及壩體安全?!钡孛嫔系穆┭?,“鎮(zhèn)海眼”便是使用東西將漏眼塞住。古代江陵有“八角井”:“井下有海眼通江,觀泉水之增減,識江流之消長,后人作石塔鎮(zhèn)之。”[17](P143)江陵古城南門外有“海眼”,故“禹乃鐫石,造龍之宮室,置于穴中,以塞其水脈”。后來荊江河道變遷,主泓道遠離荊州城門,即“海眼”南移,于是五代荊南知府張孝祥廢棄“金堤”,“別筑”寸金堤。這從側(cè)面解釋了南宋和明清時期“息壤”傳說盛行的原因:一方面荊州城周圍的地理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荊江一改過去散漫狀態(tài),形成主泓道,海眼位置發(fā)生變化;另一方面因為人口增長,垸堤增筑,造成荊江水流不暢,水患嚴重而頻繁。于是人們開始尋求宗教的保護,試圖依靠宗教來解決挫折和苦難。
總之,荊州“息壤”傳說看似荒誕離奇,其實它傳承的是原始山川信仰,并進一步演化為民眾的“息壤”信仰,滲透在人們的日常生活當中并發(fā)揮作用?!跋⑷馈眰髡f依托“息壤”信仰而存在,“息壤”信仰沉淀到人們的生活當中,更多的是歷史表達功能和文學愉悅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