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心
清朝從順治年間開始,就在關(guān)東松花江邊設(shè)立了打牲衙門,專門給宮廷采捕食品和生活用品,什么山野雞鱘鰉魚野蜂蜜,人參鹿茸靰鞡草,天上飛的,地面跑的,水里游的,無不在打牲之列。這個衙門存在了二百多年,就是在朝廷四面楚歌搖搖欲墜末年仍在運行,貢品照例千里迢迢源源不斷地運往宮廷內(nèi)務府。松花江里的珍珠勻瑩圓潤,品質(zhì)非凡,因產(chǎn)于關(guān)東,又叫東珠,東珠是打牲衙門的重要貢品,采東珠的人叫珠丁。
這一年,朝廷下達給打牲衙門采捕東珠的數(shù)額大增,更要命的是,一錢重的正珠比往年增加了一倍。東珠已經(jīng)采了二百多年,松花江里產(chǎn)珠的河蚌幾乎被宰盡殺絕,要想捕到一顆一錢重的正珠談何容易?可這并沒有難倒珠軒達依拉哈,他信心十足,甚至夢想著超額完成額數(shù)再官升一級。
珠軒達是打牲衙門采珠的頭目。依拉哈是剛剛花錢捐來的這個官職,他其實對采珠一竅不通,甚至河蚌的成幼都分不清,但他曉得在珠丁里有個叫圖爾邁的老珠把式十分了得,通過看云看霧看水看浪就能準確地找到含珠的河蚌,從不失手,上任珠軒達就是因為這個珠把式采到了一顆冬暖夏涼的大東珠被擢升為領(lǐng)催。依拉哈想,只要把圖爾邁牢牢攥在手心里,就不愁采不到大東珠。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采珠大隊人馬開拔的頭一天,突然傳來了一個天大的壞消息──老圖爾邁腿斷了。
這簡直是給了依拉哈當頭一棒。他火急火燎地跑到丁營圖爾邁家,見老珠把式躺在土炕上,臉色蒼白,大汗淋漓,腿被一條破獸皮蓋著,鮮血滲了出來,染紅了一片。依拉哈一把將獸皮掀開,見圖爾邁的一條腿成了血葫蘆,白森森的骨頭裸露出來,傷得實在不輕?!懊魈炀烷_拔了,你是怎么搞的?”依拉哈非常生氣地問。
圖爾邁強忍著疼痛告訴珠軒達,老伴兒剛死不久,兒子才十三歲,我這一走就得好幾個月,為了給孩子多備些燒柴,一大早就上了山,沒想到踩上了捕熊的地夾子。這時他的兒子哈庫領(lǐng)著郎中“劉高手”風風火火地來了,看到了圖爾邁的傷情,郎中皺起了眉頭。依拉哈問道:“還能去采珠嗎?”
郎中搖了搖頭,說:“不能。腿能不能保住都難說?!?/p>
“不能去也得去,抬也得把他抬上船去。采珠是圣命,不可違抗!”
郎中說:“只怕是到不了采珠場人就沒了?!?/p>
小哈庫大聲嚷道:“我阿瑪傷成這樣,不能去采珠,要去,就我去!”
依拉哈心里想,把圖爾邁抬船上去也是個累贅,真死在了采珠船上更晦氣,惹怒了河神怕是一顆珠子也采不到。但也不能便宜了這老家伙,你不能去采珠,就拿你兒子頂缸,于是指著哈庫說:“好,那你就替你阿瑪采珠,明天就出發(fā)!”
圖爾邁含著眼淚聲嘶力竭地說:“他還是個孩子啊……”
依拉哈根本不理,“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
只有十三歲的小哈庫被帶上了采珠船。珠船隊浩浩蕩蕩溯江而上,整整行了一個月,來到了牤牛灘采珠場,這片水域老早就成為了皇家的采珠場,也頻有上品東珠從這里獲得。依拉哈把采珠船隊停在了牤牛灘岸邊,心想,我就不信沒有圖爾邁就采不到東珠。
采東珠是一項非常艱苦危險的勞動。珠把式站在船上,把一根兩丈長的木桿插到江底,珠丁只在襠部兜一塊獸皮,光著身子順著木桿潛到江底,在沙石里尋找河蚌。采東珠都是在秋季,江水冰涼徹骨,再健壯的采珠丁也挺不多長工夫。從水里鉆出來個個都凍得渾身青紫,顫抖不止,可稍稍暖和一會兒后還要下去,一天要下潛無數(shù)次,就是拿著生命跟閻王爺捉迷藏。采珠隊一連忙乎了很多天,珠丁從江里撈出的河蚌倒是不少,宰殺后的蚌殼在岸邊堆了一堆又一堆,可卻很少見到珠子。依拉哈急得吃不下睡不著,他恨老珠把式圖爾邁,那條老腿早不斷晚不斷,偏偏在要采珠時斷了,他把對圖爾邁的恨都撒在了小哈庫身上,逼著他和大人一樣一次次潛進江水里撈河蚌,幾次凍得都要昏死過去。
牤牛灘水域表面上看去波平浪靜,可水下卻暗流涌動,殺機四伏。這天,小哈庫剛剛潛進江底,一股暗流就向他打來,他一時沒有握住插到江底的木桿,整個人失去了控制,被無情的暗流帶走了,他掙扎著想浮出水面,可身不由己,他感覺到落入了無盡的黑暗里,一切掙扎都無濟于事。冥冥之中,小哈庫看見一個格格,穿著一身白紗,像天仙一般美麗,正在江邊一塊大石頭上洗衣服。沒洗的紗衣堆放在身邊,血跡斑斑。格格一邊洗一邊流淚,小哈庫問道:“格格,你是不是累了?”
格格說:“不是?!?/p>
“那你為什么流眼淚?”
“我是悲傷。我的姐妹們都被殺害了,有的年紀還很小,你看這些都是她們留下的衣服,我怎么能不難過流淚?我問你,你一個小孩怎么一個人來到這里,快來暖和暖和。”
格格讓小哈庫躺在那一堆柔軟的紗衣上,又給他蓋上了幾層,瞬間,小哈庫感到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舒服極了。他甜甜地睡了一覺,等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滿天星斗,彎月高懸。身下哪有什么柔軟的紗衣,全是一堆蚌殼,這些蚌殼都是采珠丁宰殺河蚌留下來的?;叵雱偛诺膲簦」煨睦锖芩岢?。但皇命難違,身為珠丁就該為朝廷效力。寒冷的江風像刀子一樣扎在身上,小哈庫又餓又冷,饑寒交迫,他想支撐起來去找珠丁的隊伍,可渾身傷痛僵硬,根本不聽使喚,一顆流星劃破夜空,眨眼間就消失了。小哈庫想,我是不是要死了,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阿瑪?shù)纳碛啊?h3>幽境蚌城
小哈庫再次睜開眼睛時躺在一間小土屋里,他聽到一個小女孩在稚聲稚氣地說:“阿瑪,他醒了,他醒了!”一個白須老者端著飯碗走到炕沿邊,一邊喂哈庫米粥一邊慈祥地說:“孩子,你怎么一個人到這老江道里來,要不是我們爺倆夜里釣魚看見你,你就沒命了。”
小哈庫說:“我是采珠丁,被暗浪打暈了?!?/p>
“你是采珠?。磕氵@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采珠呢?”
小哈庫告訴白須老者,自己家祖祖輩輩都是采珠丁,老阿瑪圖爾邁是出名的珠把式,可腿受了重傷不能跟船來采珠,珠軒達就把自己拉來頂缸。老者聽后,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孩子,以后有什么打算?你要是不想再當珠丁就留在我這里吧,我們遠離那個可惡的世道過消停日子?!?/p>
小哈庫倔強地說:“我不能留在這里,我要回采珠船上去,還要采到大東珠,給阿瑪爭氣!”
白須老者搖了搖頭說:“你是個有志氣的孩子,可有很多事你還不懂啊。東珠采了二百多年,連不成年的小河蚌都撈上來宰殺,眼看就絕種了,要采到大珠子,比登天還難?!?/p>
“那我也要采,我天天下水,不信采不到大東珠!”
白須老者又沖天長嘆一聲,沉思一會兒說:“看在你忠孝的分上,我就幫你一把?!痹谛」焐眢w恢復過來后,白須老者搖著一條小船,載著小哈庫駛進了大江的一個灣岔。在灣岔里左拐右拐,整整劃了半天的工夫,小船進了一條彎曲的水道,水道非常狹窄,只能容下一條小船通過,又艱難地行了一會兒,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寬闊幽靜的水面,放眼望去,祥云繚繞,霧氣氤氳,水面上隱隱約約有無數(shù)個光亮閃動,奇幻無比。老者把小船停了下來,四周看了看,猛地將一條長木桿插在了水里,大喝一聲:“順!”小哈庫二話沒說,“噗”的一聲,順著木桿就潛進了水里。到了下面睜開眼睛一看,大吃一驚,只見平坦的江底布滿了暈潤的光點,每個光點下都是一個大大的河蚌,這些河蚌一圈一圈地排列著,非常整齊。哈庫聽阿瑪講過“蚌城”的事,說是從前河蚌都圍成蚌城,越往中心河蚌含的東珠越大,只是因為瘋狂捕殺,如今早已見不到蚌城了。難道眼前真的就是蚌城?小哈庫并不貪心,隨手抱起一個臉盆大小的河蚌就浮出了水面。
小哈庫抱上來的河蚌實在奇特,渾身貼滿了松花石,五顏六色,沉甸甸有十幾斤重,白須老者說:“拿回去給珠軒達吧,里面最少含三顆大珠。”
小哈庫把大河蚌抱在懷里,高興得不得了。沒有想到,白須老者突然變成一個兇惡的老頭兒,圓瞪雙目,猛地奪過大河蚌,厲聲地說:“這是松花江最后的蚌城,若讓打牲衙門知道就全毀了,東珠就真的絕種了,你給我保證,不得對任何人說出這里的秘密!”
小哈庫“撲通”跪在了船上,擲地有聲地說:“我哈庫雖然歲數(shù)小,可吐口唾沫也成釘,我對天發(fā)誓……”
采珠本來就是步步兇險的行當,死個人一點也不稀罕,所以小哈庫失蹤依拉哈并沒有當成什么大事,叫他焦灼不安的是采不到東珠。因為沒有圖爾邁那樣的老珠把式看天看霧看水看浪,采珠隊就像無頭的蒼蠅一樣在江上東闖西撞,收獲寥寥。別說是一錢重的正珠,就是不入品的小珠子也沒得到幾顆。正當依拉哈急得如同熱鍋上螞蟻團團轉(zhuǎn)時,一條快船直奔他的珠軒達大船而來,靠在了大船一邊。大船上的三個人,一個是打牲衙門的領(lǐng)催,另兩個是朝廷內(nèi)務府的選珠官,他們是來驗收東珠的。依拉哈哆哆嗦嗦地把所采的珠子呈了上來,三個人的鼻子差點兒都被氣歪了。領(lǐng)催大怒,吼道:“一個秋天你就采了這么幾顆小珠子,你是不要腦袋了不成?”依拉哈磕頭如同雞啄米,領(lǐng)催正要拿他治罪,小哈庫上了大船,懷里抱著大河蚌。依拉哈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抱塊石頭來干什么,滾!”一個朝廷珠官眼睛像鷹一樣射出賊光,擺手大聲喊道:“停,拿過來本官看看?!惫毂е蠛影銮由貋淼街楣俑埃楣侔汛蠛影鰶_著陽光左看看,右看看,狂叫道:“呼其塔蚌,呼其塔蚌!”
呼其塔蚌多含大珠。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人見過這種大蚌了,聽說哈庫拿來的是呼其塔神蚌,領(lǐng)催轉(zhuǎn)怒為喜,和珠官一同上了岸,把大蚌投入裝滿熱水的大鍋里,大蚌沾到熱水立刻張開了嘴,一個珠丁快速撈出大蚌交給珠官,珠官極其嫻熟地將一把鋒利的鋼刀插進了蚌身里,呼其塔神蚌被剖開了,三顆如同紅棗般大小的珍珠映現(xiàn)在眼前,一顆白,一顆藍,一顆青,熠熠生輝。領(lǐng)催和珠官欣喜若狂,珠軒達依拉哈也跟著沾了喜氣,像打了雞血一樣手舞足蹈,一個珠官拍著小哈庫的腦袋說:“你真了不得!”
領(lǐng)催和朝廷的珠官滿意而歸。
最關(guān)鍵時候哈庫救了珠軒達,可依拉哈卻沒有感謝小哈庫,反而恨小哈庫為什么不早一點把神蚌送來,那樣他就可以貪天功于己有了。呼其塔蚌的出現(xiàn)也讓他腦洞大開,傳說有呼其塔蚌就有蚌城,如果讓哈庫帶路找到蚌城,采到很多很多的大東珠,就能飛黃騰達,就能發(fā)大財。于是他就叫來哈庫,問呼其塔蚌是從哪兒捕來的,說出來有獎賞。怎奈小哈庫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一會兒又說記不清了,依拉哈軟硬兼施,耍盡了招數(shù),哈庫就是不說實話。一連好多日,一點兒實情也沒得到,依拉哈再也忍不下去了,露出了猙獰面目。這天他把小哈庫綁在了桅桿上,拳腳相加,把哈庫打得遍體鱗傷,之后又拿出殺河蚌的鋼刀惡狠狠地威逼道:“我是珠軒達,在這兒我一手遮天,你要是再不說出呼其塔蚌從哪兒來的,我就像宰河蚌一樣給你開膛剖腹,扔在大江里喂魚!”小哈庫寧死不屈,依拉哈歇斯底里氣急敗壞,拿著尖刀揮來揮去。突然有人來報,打牲衙門的快船來了,他趕緊去迎接,原來送來了當朝皇上的圣旨:
珠丁哈庫找寶珠有功,賜為珠軒達,依拉哈平庸無能,貶為珠丁。
依拉哈頃刻間變成了霜打的茄子。
十三歲的小哈庫當上了珠軒達,住進了寬敞舒適的珠軒達大船。在其他珠丁看來是少年得志,可小哈庫卻一點兒也不高興,一是他根本就沒想當這個官,二是當上這個官就招來了大禍,因為圣旨上還寫著,務必在一個月內(nèi)再采和那白藍青三顆寶珠同樣的正珠九顆,不得有誤。哈庫知道蚌城在哪里,采九顆正珠并不難,可他已經(jīng)跟白須老者發(fā)過誓言,決不能不講誠信言而無信,決不能對不起救命恩人;但如果不能按期完成皇上欽定的采珠額數(shù)就是抗旨,抗旨就有罪,就要坐牢甚至殺頭,老阿瑪也要受到牽連。夜深了,殘月在云縫里時隱時現(xiàn),把一塊塊陰影投在水面上,懸崖上猛然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叫聲,給這江河古道再添了幾分陰森詭異。小哈庫一個人孤獨地坐在船頭上,前后無路,可憐無助。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朦朦朧朧的江面上有一條小船無聲無息地飛快駛來,轉(zhuǎn)眼就到了跟前,哈庫問道:“什么人?”
小船上的人壓低聲音說:“哈庫,是我,我是阿瑪???,上我的船上來?!?/p>
是阿瑪,哈庫熱血沸騰,一縱身躍上了小船。
阿瑪?shù)艮D(zhuǎn)船頭,又無聲無息地飛馳而去,把珠軒達的大船遠遠地拋在了身后。阿瑪只顧奮力搖櫓,也不說話,一直把船搖出了好遠好遠??苛税叮砰L舒了一口氣,回過頭說:“我聽打牲衙門里的人說,西洋人非常喜歡你采的那三顆寶珠,慈禧太后為了取悅討好西洋人,夸下???,許諾送給西洋人九顆同樣的珠子,所以才賜你當珠軒達。寶珠可遇不可求,你到哪里再找九顆來,到時肯定要治你重罪。孩子,這是絕路啊,所以我偷偷跟著傳圣旨的快船來牤牛灘找你?!?/p>
哈庫擔心地說:“可是你的腿?”
“你找來的郎中不愧叫‘劉高手,手藝太高了,全接上了,已沒有大礙了?!?/p>
“我們?nèi)ツ睦铮俊?/p>
“跟我走吧,說什么也不能再當珠丁了。”
小哈庫扶著阿瑪在黑暗陰沉的山林里走了很長時間,來到了一間孤零零的草房前,這竟是白須老者的家。阿瑪輕輕拍了拍窗欞說道:“老伙計,我來了。”
草屋里亮起了燈光,門開了,“是你,圖爾邁!”兩個老人緊緊抱在一起。
哈庫這時才知道,白須老者──小女孩塔娜的阿瑪原來也是打牲衙門的珠把式,和阿瑪是生死患難情如手足的好搭檔。有一年塔娜阿瑪酒后對朝廷珠官言語不恭,流露出對朝廷的不滿,被除丁籍。離開丁營時,阿瑪把整整一年的工銀全塞進了他的口袋。塔娜阿瑪在這遠離人煙的深山老林里居住下來,靠捕魚打獵糊口。阿瑪每隔三五年就會來看望一回,兩人相隔山山水水情誼有增不減。一次打魚時,塔娜阿瑪偶然發(fā)現(xiàn)了蚌城,本能大發(fā)其財,但他卻守口如瓶,連女兒都沒有告訴,也一顆珠子沒采。是老天注定的緣分,父女倆無意中在閻王殿門口把哈庫撿回來,老人破例把哈庫領(lǐng)到了蚌城,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只字沒提。
“老伙計,我們爺倆被逼沒路走了,投你來了。”
“巴望不得啊,江里有魚蝦,山里有百獸,餓不著我們,雖然清貧,但日子消閑。你的腿怎么樣了?”說著塔娜阿瑪拿過油燈來查看圖爾邁的傷情,情不自禁地說道,“下手夠狠的!”
圖爾邁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說道,“還是以前那樣,什么事也瞞不過你的眼睛!朝廷的王公貴族吃喝玩樂鋪珠睡玉,卻讓我們珠丁兇水惡浪里賣命,我不想再當水鬼了,就用石頭砸斷了腿。哪想到,花錢捐官的依拉哈不肯放過我,竟然拿小哈庫頂缸,差點兒把孩子害了?!?/p>
小哈庫如夢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