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
我那么渴望去一次西藏,就像是去天堂
值得我用一生的時間去準(zhǔn)備
用一生的苦難、孤獨(dú)、執(zhí)著做盤纏
我不愿草率地將身體搬運(yùn)到雪山腳下
而要讓雪山在那兒苦苦地等我
等到我舉著頭,也能在黑夜里行走
等到頭發(fā)上有了骨頭的硬度、純粹、潔白
等到刀子流出的鮮血凝固成紅色的銹
等到我們都瘦了,世界都小了
一座雪山,才有勇氣接近另一座雪山
我決定,還要繼續(xù)等下去
到燈紅酒綠里去等
到血流成河的屠宰廠里去等
到被一個輝煌的詞語殺死的一堆人里去等
到我自己的傷口里、影子里去等
如果我走不動了,就乘坐棺材
前往我的西藏,與一座雪山接頭
他無數(shù)次來到河邊,又無數(shù)次返回
一只竹籃,奔跑在龜裂的大地上
見過順著流水遠(yuǎn)去的人
見過抓住蘆葦,不想沉下去的人
見過累死在通往河邊小路上的人
見過一邊喝著河水,一邊喊渴的人
他無數(shù)次來到河邊,又無數(shù)次返回
身體里有了石頭與石頭的摩擦聲
有了魚腥味,有了流水的柔軟
明亮、通透、孤獨(dú)、藍(lán)色的憂郁
有了面對時消時漲的勇氣和忍耐
一條河流才會被另一條河流,真正容納
善就是讓天空有白云,也有烏云
有甘霖,也有冰雹、閃電
讓一棵樹,站著是一棵樹
躺著是一抔土,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讓流水,除了向下流淌
不會向任何一個方向流淌
讓一只公馬找到一只母馬
讓一部分角馬渡過馬拉河
另一部分被馬拉河的鱷魚吃掉
讓鳥兒吃掉蟲子,剩下一部分
讓蒼鷹吃掉鳥兒,也剩下一部分
讓一只狗一生守著一個人
也讓一個人一生守著一只狗
善,就是讓一個人出生,也讓他死亡
讓他惡貫滿盈,也讓他懸崖勒馬
讓他粗糙暗黑的臉上,既流著眼淚
也掛著幸福的笑渦,讓有的人
活著的時候選好棺材、墓地,也讓有的人
死后四處尋找自己的棺材、墓地
我渴望,像一片落葉
安靜地落在另一片上,像一線水流
輕輕地流過青石板,像一條小路
蹦蹦跳跳地走在河邊的草地上
我多么渴望,自己是一個擺渡人
一生只度自己,站在河中央
就是下流的高度,上流的底線
我將搭屋而居,守候一個永不回頭的女人
再決絕的流水,有時也會回流一段距離
此刻,窗外下著雨,我打開自己的詩集
用一支筆,像牙簽一樣
剔出一些霉斑、鋒利、疼痛、冰冷的詞語
放在自己的胸口焐熱,再放回去
這本書就透明起來,沒有人能看到我
(選自《星河》2018年春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