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江
一群半是野生、半是家馴
想飛 卻被母親剪了雙翼
飛不起來的雁鴨
現在 在老家的鄉(xiāng)下
接受著母親的細心喂養(yǎng)
并忠實地陪伴著母親
我有些困惑和不解
是因為太過孤獨
母親才去喂養(yǎng) 還是
這一群雁鴨 被母親當做了我們
讓她可掌可控 目光可及
就像小的時候 纖瘦的母親
經常會站在大門口 用鮮亮的大嗓門
依次點著我們的乳名
喊我們回來吃飯
而散落在村里各個角落的我們
無論是玩耍在樹上 沙堆上 草垛上
還是正在踢著毽子 聽到母親的呼喚
總會帶著臟兮兮的小臉 嘻嘻哈哈
陸陸續(xù)續(xù)地跑回家
如此的立竿見影
讓母親的聲音 更加底氣十足
難道母親 真的把我們當做
她眼前的這一群雁鴨了
顯然不是
自打我們剛剛出殼的時候起
母親就何等地盼望我們
快快羽毛豐滿 早日飛翔
恨不得借來一雙翅膀給我們
絕對不像對待現在她面前的
這一群雁鴨一樣
想飛也不讓飛
可是母親呀 您想過嗎
我們都飛走了 您只能守著空巢
用一只只 被您狠心剪掉了翅膀的雁鴨
來拍打您的孤獨
我愈加困惑和不解
誠如兒女 永遠無法丈量出母親的情深
母親 卻永遠知道 怎樣給予兒女
這個時候 我可憐得
還不如一只雁鴨
養(yǎng)活了八個兒女
如今已八十七歲的
我的母親
在鄉(xiāng)下的老家 耳聾了
兒女們不時地去看她
我們高聲說話
她總說聽不見
只要湊到她的耳邊
哪怕輕輕地說
她每次都會笑著答
在寂靜的夜晚能聽出
盜賊來偷
她精心喂養(yǎng)的雁鴨時
發(fā)出的細小的響動
卻聽不到我們大聲地說話
非得我們湊到她的耳邊
對她呼氣如蘭
才聽得見
母親 您讓您的兒女
蹊蹺地想到
您是不是故意的
好讓我們親昵地貼近
就像我們小的時候
親昵地跑到您的耳邊
對您說著悄悄話
如果真的是這樣
母親 我對您說
我們不僅是您親昵的孩子
您也是八十七歲
仍在淘氣的
讓我們的心
顫顫的孩子
我驚奇 一天學沒上過 一個字不識
已86歲的母親
現在竟能認識了八百個漢字
并且能用筆把它們書寫出來
我回老家來看您
當我拿起 已起了毛邊的識字表
一個字一個字地指給您
母親竟能完整地認得 讀了出來
那時 母親是一個專心的小學生
我是一個流淚的小老師
而那炕頭上 放著厚厚一摞
留有母親練字筆跡的田字格本
十一年前
您相依的老伴
我們的父親離您而去之后
在您的八個孩子面前 您說:
你們每個教我認識一百個字
媽想 像你們的父親一樣
也能看書和寫字
我們都含淚地答應了
我精心地制作了幾張
寫有八百個常用漢字的識字表
給您 我的母親
于是 我們一次次地回鄉(xiāng)下的老家
看望住在老房子的您
我們就一次次地成了您的老師
您也一次次地成了我們最虔誠的學生
母親 您知道嗎
曾是您教會了我們
善良 勤勞 樸實 自尊
在您那兒畢業(yè)之后
您才讓我們下山 放飛
您的學生呀
母親 我敢說 您認識的漢字
肯定不止這八百個
因為您能讀我寫的散文和詩歌
您那專注的神情
我就是您心尖樣的孩子
您就是我最忠實的讀者
(選自《民族文學》201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