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杰
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中歷來不缺套路。在人頭密集、利益巨大的文玩收藏市場中,賣方絞盡腦汁想賺取最多的錢,買方處心積慮想撿到最大的漏,因此,精心設(shè)計的各類陷阱從來就沒停止過。近年來,隨著藝術(shù)品市場的一再火爆,各類騙局也如雨后春筍,導(dǎo)致收藏市場魚龍混雜,險象環(huán)生。
在眾多的套路中,組團(tuán)設(shè)局是最常見的手法之一,因其參與人員眾多、角色分明,如上演一幕幕苦情戲般更具迷惑性,因此也讓人最難防備——
剛進(jìn)十月,牟凱便又忙起了南下之行。
牟凱外號“木癡”,在濟南文玩市場里開著一家名為“名木齋”的店面,專門做古董家具生意。平時,牟凱在店里坐等,便有古董小商販送貨上門,因此店里從不缺貨。但為提升藏品檔次,每年秋天,牟凱仍然要去一次南方,費時費力地淘回一批高檔名貴的古董家具,這被他稱為“打秋風(fēng)”。
和往常打秋風(fēng)一樣,牟凱又換上一件舊夾克,大背頭也撓成了亂草,胡子也不再剃,連抽的軟中華都換成了五元一包的白沙。喬裝后,他還要等王豹和兩個朋友來才能動身。
王豹是牟凱當(dāng)年走街串巷時就結(jié)下的小伙伴,如今也在文玩市場里開店。王豹的眼力雖沒牟凱出色,但是腦子里總有層出不窮的鬼點子,且演戲的水平絕對一流,總能在賣方渾然不覺時殺上溫柔一刀。因此,每年打秋風(fēng),牟凱都將他視為不可或缺的伙伴。
四個人聚齊后,乘上高鐵,去了浙江溫州。
下了火車,按事先約定,四人徑直去了從未到過的文成縣,先分散行動,開始逐村走街串巷式的“搜剿”。
可是,幾個村轉(zhuǎn)下來,牟凱發(fā)現(xiàn)文成縣并沒有預(yù)想的那樣歷史悠久、文物眾多,近三天的時間里,他也沒遇見一件中意的寶貝。打電話問王豹,才知道王豹收獲也不多,只見過一張雜木的太師椅。王豹已有些泄氣:是不是這里沒好貨?要不,吃了午飯我們再換個地方?
因為要轉(zhuǎn)移,牟凱便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家名為“農(nóng)家樂”的小飯館,打算隨便對付一下肚子。不料,剛剛進(jìn)到店里,他那雙如鷹般犀利的眼睛四下一掃,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件寶貝——靠墻有一張看似貌不驚人的小桌,那暗紅而溫潤的色澤讓他差點叫出聲來。
因為正值飯點,飯館里已經(jīng)滿客,店主剛剛歉意地表示已經(jīng)沒有閑地方,牟凱便滿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在那張小桌旁:沒事,我對付一下就行。然后,他隨意地點了兩個小菜,要了一瓶啤酒。見客人如此好說話,店主馬上樂顛顛地忙活去了。
趁吃飯的功夫,牟凱不動聲色地將小桌打量了個明白:這是一張上好的黃花梨書桌,典型的晚清蘇州做工,側(cè)面雕刻有張牙舞爪的螭龍和云紋,線條流暢,榫卯緊湊,做工考究,桌面約有一米多長、半米多寬,并且是難得一見的整塊獨木。怎奈,再好的寶貝如今已成了塵封的美人:滿是油膩污垢的桌面上放著調(diào)味品和雜物,桌腿上還沾附著客人蹭鞋掉下的干泥巴——顯然主人并沒有把它當(dāng)成珍貴物件。
國內(nèi)文玩圈里所講的黃花梨,又稱海南黃花梨,因其成材緩慢、木質(zhì)堅實、花紋美艷,始終位列中國四大名木之首。眼前這張桌子,雖看上去埋汰老舊,但絕對是晚清官員或文人的心愛之物,不知見證過多少吟詩作賦、品茗對弈的書房雅事,只要稍許擦拭,便會成為無數(shù)收藏家夢寐以求的珍品。
漂泊文玩江湖多年的牟凱深知,見到這樣的寶物萬不可性急,雖然飯館店主看上去憨厚老實,看上去絕對是個外行,但是如果對他明講想買這張桌子,即使頭腦再簡單的人都會警覺:一個外鄉(xiāng)人看上一張毫無特色的舊桌子,居然愿意出錢買下,肯定這張桌子是深藏不露的寶貝,因此再笨的人也會精明起來,要不生意難以談成,要不要價高得讓人肉疼。因此,他決定暫不打草驚蛇,先找王豹共同商量個能不動聲色便買下桌子的好辦法。
四個人窩在房間里整整一下午,直到晚上九點多,王豹才和一個同伴出門前往那家飯館:牟凱已經(jīng)來過一次,再來容易打草驚蛇,因此王豹決定親自上陣。
他扮作剛下火車的旅客,和同伴踱進(jìn)飯館后,他就成了最善解人意的食客,嘴上說著“人少就別讓大桌了”,然后很自然地占用了那張小桌,然后很爽快地點來很豐盛的飯菜,又要了兩瓶白酒,之后兩個人便邊吃邊談起來。
只是,王豹和同伴的話題太多,以至于話多誤了酒,眼見著已經(jīng)到了晚上十點半,兩人的白酒都沒喝干一杯。飯館里別的食客都已走光,眼見著他們要耽誤自己打烊,店主只好略表歉意地催促二人加快進(jìn)度。
此時,王豹才終于意識到已經(jīng)深夜,他連忙道歉,隨后便面帶為難地表示:自己想來此地進(jìn)一批鋼材,本想好好喝一頓開工酒,但是另外兩個合伙人因堵車,一時半會還來不了。反正天氣正舒適,不如我們把酒桌搬到外面去吃,如果你想打烊回家便只管回去好了。說著他還略帶央求地解釋:眼下這個點了,到別處也沒有給做酒菜的館子了。
聽他講完,店主微笑著卻未置可否,王豹這才拍了下額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對了,我知道你們是小本經(jīng)營,這些碗筷桌椅都是買來的,這樣吧,我給你一千元錢押金,酒吃完了,保證把桌椅碼好放在你店門口。反正明天一早我們還要來吃飯,如果東西沒少,到時你把押金再退給我。然后,沒經(jīng)店主同意,他又點了肘子、螃蟹等四個硬菜。
很顯然,店主被他的言行打動了:買一套新的桌椅盤碗也用不了這些押金,何況人家還一再照顧自己的生意。于是店主開心地應(yīng)承:“就按您說的辦!”然后轉(zhuǎn)身就去忙活酒菜去了。
王豹沒動聲色,心里卻樂開了花:店主已經(jīng)慢慢進(jìn)入自己張開的口袋——這正是一下午他精心構(gòu)思出的“聲東擊西”之計,明著買只能引起店主警覺,而交押金卻讓人無法提防。等店主離開后,他會馬上帶桌子走人。
端上酒菜,店主和王豹將酒桌抬到門外,王豹正要買單并交押金時,不想街上突然又走來三個人,這些人一看就是剛剛下列車的乘客,為首的是一個穿著格子衫的中年漢子,沒到店門便嚷嚷著要點菜。老板忙迎上前,歉意地表示不再接客。格子衫頓時不悅,馬上怪店主欺客:他們能吃,我們?yōu)槭裁床荒艹裕?/p>
當(dāng)老板講清王豹交押金的情況后,格子衫“咦”了一聲,竟管起閑事,他走到王豹身邊,不陰不陽地說:就算等朋友,也完全可以帶酒菜回旅館吃嘛,這其中怕是有詐吧?
收古董最怕遇到找岔的,王豹心里厭煩,臉上仍笑著:兄弟,做生意最圖的就是個吉利,我剛剛坐穩(wěn)莊,總不能馬上讓我拔撅吧?
他的話雖圓得非常合理,但是格子衫仍圍桌子轉(zhuǎn)看一番,又開口道:那誰知道這桌上,哪個是康熙的盤子,哪是乾隆的碗筷呢?如果你沒圖人家的古董,敢不敢把押金多交些?
如果繼續(xù)讓他胡攪蠻纏下去,生意非泡湯不可,王豹被逼只能使出大招,他裝出被激怒的樣子:生意人圖的是和氣生財,更講究誠信為本。你這樣講,我還偏不服這個勁!說著,他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店主:這里面有50萬,你可以馬上去查一下。說完,他將密碼講了出來。
50萬終于將格子衫震得縮了脖子,他再不敢言語,落荒而逃。趕走了這個攪局的,王豹心里更有了底氣。
飯館里就有POS機,店主查清數(shù)額后,有些局促不安地問王豹:這么多錢,要不要我給你寫一個收條?王豹故作大方地擺擺手:看你也是個實在人,不怕你賴賬。說著,他心中暗喜:店主哪里知道,這張桌子一出手,就會在200萬以上。
等到店主關(guān)門離開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王豹耐住性子,一直磨到街頭杳無—人,他和同伴趁著夜色,扛起桌子便飛快地奔回旅館。
王豹回到旅館,發(fā)現(xiàn)牟凱和另一名同伴竟不見了,他很詫異,明明事先約好在旅館里等好消息的。正困惑時,牟凱的電話打了過來,電話中他有些生氣,讓王豹馬上找一個出租車,把他們接回去。
原來,牟凱和留守的同伴本來是在旅館里坐等的,但是十點半時,同伴接到一個電話,然后領(lǐng)回一個滿臉熱切的漢子:到村里尋寶時,為了多攬點生意,這個同伴發(fā)放了很多名片,恰巧這位漢子家中有古董家具,因為白天外出錯過了賣的機會,于是按名片上的電話,一路追趕到了城里。
因為大件家具難以攜帶,漢子只帶來兩件小的,他從一個蛇皮袋里掏出來后,牟凱眼光一掃,心便咯噔一下:一只是用老竹做成的臂擱,雖材料并不稀罕,但雕刻精美,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另一件是紫檀的筆筒,雕著惟妙惟肖的喜鵲登梅圖案,手法如那只臂擱一致,一眼就能看出屬同一人所為。
漢子主動說:自己的祖上曾有人在朝中當(dāng)過官,家里如今有很多老家具,如果兩位有意,我的車就停在外面,可以現(xiàn)在就帶你們過去看看。
行里素來講究“燈下不看木”,因此,同伴建議漢子留下地址,等明天再去。不料,漢子直搖頭:自己的兒子馬上要結(jié)婚,這些日子自己一直忙著裝修城里的房子,根本沒時間。說完他還懷疑地問:你們不會是初做生意的雛,連晚上看清貨的眼力勁都沒有吧?
一句激起牟凱頗不舒服:別人不敢說,自己燈下看木也絕對不會失手。于是,他馬上決定跟漢子走一趟:兩個小物件已證明他出手不凡,家中肯定還有更好的大物件。
到了旅館外面,牟凱啞然失笑:漢子的車是一輛農(nóng)用三輪,俗稱“三蹦子”。他們剛坐上車,漢子便掛擋上路,很快三輪車便出了城區(qū),駛上了一條鄉(xiāng)村路。
車在黑夜中七曲八拐,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最后,總算停在一個偏遠(yuǎn)村莊的胡同里,漢子帶他們走進(jìn)一個破舊的院落,只見正房里果然有一些舊家具。只是牟凱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家具雖舊,可是材質(zhì)一般,最好的不過是一只楸木做的柜子,這些家具的檔次離那兩個小件相去甚遠(yuǎn),在山東本地很容易就能收到。因此,他表示只想買臂擱和筆筒。漢子一聽慌了神,他殷勤地?zé)莶?,懇求牟凱來個一槍打。為了得到那兩個中意的小件,牟凱勉強同意了,隨后,雙方就價格問題,展開了長時間的拉鋸戰(zhàn)。
可是,談來談去,最后漢子的態(tài)度越來越差,這也讓牟凱沒了耐性,他委婉地表示不想買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再麻煩你把我們送回去吧。不料,見生意不成,漢子馬上冷了臉:我拉你們來是為了賣貨的,既然你們不買,那我也不負(fù)責(zé)送了。然后便氣極敗壞地將他們推出家門。
收到牟凱發(fā)來的位置,王豹馬上到街上攔出租車。深夜的出租車很少,大多只在城里轉(zhuǎn),一聽說去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或干脆拒絕,或要價離譜。王豹氣不過:真把我當(dāng)冤大頭了!他告訴牟凱,你們委屈一晚再回來吧。
牟凱和同伴只好找了個草垛,隨便對付了一晚上。等天亮后,兩人才坐上鄉(xiāng)村公交又返回城里。兩人走進(jìn)旅館時,已經(jīng)將近上午十點。
回來后,牟凱便欣喜地先去看那張黃花梨書桌。可是看過后,他連呼“不好”,桌子被人調(diào)包了!他告訴王豹:這張桌子雖然造型、色澤都和黃花梨相仿,但實際用的是普通的草花梨,并且人為做舊,市價不過一兩萬元。
王豹目瞪口呆,他馬上想到50萬的押金還在店主手里,于是想馬上把桌子搬回去,要回押金。牟凱擺擺手阻止他:不用費那個勁了,看似憨厚的飯館店主卻從容玩掉包計,橫插一杠的格子衫只為哄抬價碼,適時出現(xiàn)的賣家具漢子截斷后路,這絕對是一個為我們設(shè)計好的坑啊,別說已經(jīng)錯過了要押金的時間,就算在約定時間,只怕那筆錢也難要回了。
經(jīng)他提醒,施慣了套路的牟凱也能自認(rèn)倒霉,他一屁股坐在床上,一再慨嘆:想不到算計慣了別人,有一天也會馬失前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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