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
2002年12月,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臧克家全集》,共計十二卷,此中涵蓋了臧克家一生中大多數(shù)的詩文、書信等文字,可謂是臧克家創(chuàng)作出版史上一個里程碑。但由于種種緣由,“這套《臧克家全集》難免帶有一些缺憾?!盵1]其中,就書信卷而言,編者就交代道:“作者的書信亦是他創(chuàng)作的組成部分。作者極重友情,與友朋鴻雁傳書,何止萬封?然而他的書信從不留底,因此,征集書信的工作幾乎是從零開始,困難重重,雖經(jīng)努力,也只征集到一小部分。我們衷心感謝不憚煩勞、熱心為我們寄來作者書信的朋友們。十分遺憾的是,一些與作者關系密切的、已仙逝的老前輩、老朋友(如聞一多、王統(tǒng)照、葉圣陶、吳伯簫、白壽彝……),由于年代久遠或其他原因,作者給他們的書信未能征集到?!盵1]由此不難看出,由于編者在開展書信整理工作時,主要采取“征集”的方式編輯書信卷(《臧克家全集·第11卷》),即比較偏重作者書信的原稿存世,而在深入挖掘留存在過往期刊上的書信所下力度不夠,從而也就不免造成書信卷的遺珠之憾。
近來,筆者在翻閱《筆部隊》半月刊時,從中偶然讀到臧克家致孫陵的兩封書信。在1990年9月,由馮光廉、劉增人聯(lián)合編寫的《臧克家研究資料》[2]中,即《臧克家著作系年》一文已經(jīng)提及這兩封書信以《淮上歸來》為題,刊載于“1940年1月15日《筆部隊》創(chuàng)刊特大號‘作家消息欄內(nèi)”[3],但遺憾的是,此文并未確認出這兩封書信的具體落款時間,之后《臧克家全集·第11卷》也未予以收入。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可以把這兩封書信稱為佚簡。為了說明,現(xiàn)將兩信抄錄如下:
淮上歸來
克家
一
陵兄:
歸來后,即托孟超轉上一信,收到未?昨見景魯,得到了你的通信處,今日見長官,知你留桂工作,不勝悵惘。出版社的情況如何?書何時可印好?桂林文壇情況如何?望告知,弟近在“生活”印了一個短詩集,名《泥淖集》。不久可以印好,定寄你一本。此行寫了一些詩文,不久可以發(fā)表出來,××回了家廿天后又返,今日河口一天警報數(shù)次,今天飛機均還投了彈且掃射,望即復我一信,告訴你的近況。
克家廿八日
二
陵兄:
聽到你不回來的消息后,我悵惘了好幾天。從安徽回來后寫了一些詩文,不久可以發(fā)表出來,你當能看到,今日,陰雨,懷及往事,想寫一篇詩給你和雪垠,題目叫作《我們跑完了一九三九年》。你近況好吧?聽說桂林大炸,甚為你擔心,河口也是天天有警報,弄得不自安寧,××回家已一月,不久可以回來。
《前線半月刊》已出版未?望寄幾份來,我們的書印得如何了?我戰(zhàn)前交稿的一本散文出版了(良友,《亂莠集》),同時在“生活”印了一個短詩集,名《泥淖集》。最近也可以印好,到手后即可寄上。
昨天寫了一篇小詩,背影是你今春接到關外的那封家信。今寄你發(fā)表,讀后以為如何?望你多寫信,我們在此太悶得慌了!信由白克轉。
克家上十四日[4]
《筆部隊》創(chuàng)刊于1940年1月15日,由前線出版社發(fā)行,生活書店經(jīng)售,共出版發(fā)行兩期即停刊,編輯人正是這兩封書信的收件人孫陵。他在《筆部隊》第1期上特別設置有“作家消息”一欄,分別刊載了巴金、靳以、姚雪垠、鐵弦、臧克家等寄給他的書信。顯然,孫陵是有意將臧克家致他的兩封書信編輯成為一文,并題名《淮上歸來》的。而且通過一定的梳證,筆者發(fā)現(xiàn)孫陵是按時間順序編輯成文的,即是說,第二封信是隔了一段時間的追加書信,比較明顯的地方有:
一、在第一封信的起首,臧克家說是從安徽“筆征”歸來,還不知道孫陵在桂林的具體情況,所以他的此前一封信還是“托孟超轉上”的。而后在27日,他見景魯,才得知孫陵的通信地址。第二日,他又在第五戰(zhàn)區(qū)政治部主任韋永成長官那里了解到孫陵留桂工作的事。對此,臧克家感到“不勝悵惘”,當天就寫下了此信。第二封信的開頭,臧克家對孫陵說,“聽到你不回來的消息后,我悵惘了好幾天?!辈浑y想見,這時臧克家已知孫陵留桂工作的詳情,所以才對好友的久別不勝感慨。顯然,這是緊緊承接著第一封書信的話頭的。因此,筆者以為第一封信寫在前,第二封信寫在后。
二、第一封信寫到“××回了家廿天后又返”,第二封信寫到“××回家已一月,不久可以回來”。也就是說,臧克家是在“××”回到家十天左右里寫的第一封信,“××”回了家一月的時間寫的第二封書信。故而,第一封信寫在上個月的28日,第二封信是寫在下一個月的14日,兩封信寫作時間間隔16天。
三、饒有意味的是,兩封書信均提及臧克家《泥淖集》的出版事宜。第一封信說“弟近在‘生活印了一個短詩集,名《泥淖集》,不久可以印好”,即是說《泥淖集》還沒有出版;第二封信說“我戰(zhàn)前交稿的一本散文出版了(良友,《亂莠集》),同時在‘生活印了一個短詩集,名《泥淖集》。最近也可以印好”,那就是說《泥淖集》出版似乎在此數(shù)日之間?據(jù)查,臧克家的《亂莠集》是小說散文集,“1937年5月30日付排,1939年5月10日出版。上海良友復興圖書印刷公司印行。靳以編輯《現(xiàn)代散文新集》之一種?!盵5]《泥淖集》是詩集,“民國28年(1939)3月初版,印3000冊。生活書店印行?!犊箲?zhàn)詩集》之一種?!盵6]兩本著作都是1939年出版的,這就表明兩封信都寫于1939年,并且第二封信才提起《亂莠集》。這也進一步證實第二封信寫于第一封信之后不假。
四、因為在第二封信中,臧克家寫道:“我們的書印得如何了?我戰(zhàn)前交稿的一本散文出版了(良友,《亂莠集》),同時在‘生活印了一個短詩集,名《泥淖集》。最近也可以印好,”其中蘊含的意思有二:第一是臧克家詢問他們的書的印行情況。從《筆部隊》1940年第1卷第1期創(chuàng)刊號的“前線出版社最近新書”的廣告得知,臧克家所問及的書籍是他的《隨棗行》(報告)、梁純夫的《鄂北會戰(zhàn)》(報告)及其譯作《抗戰(zhàn)中國》、孫陵的《從東北來》(報告)、姚雪垠的《四月交響曲》(散文)、向培良的《同仇》(戲?。⒘河涝5摹恶R兒溝之戰(zhàn)》(小說)以及韓北屏的《人民之歌》(詩歌)等著作,這些著作大多是反映戰(zhàn)時生活的文藝作品。臧克家的《隨棗行》是他于1939年春天隨軍參加“隨棗會戰(zhàn)”時所寫的報告文學,后交由孫陵主辦的前線出版社在桂林出版;第二是《亂莠集》出版了而《泥淖集》好像還沒有出版。換言之,按照臧克家信中所說《亂莠集》出版大概是比《泥淖集》稍早,但由第三點可知,似乎我們無法接受臧克家的“說法”。
由以上解讀可知,兩封信皆寫于1939年,第二封信寫于1939年5月后至1940年1月15日前,并且第二封信與第一封信寫作時間相隔為16天。但這還是不能推測出書信的具體落款時間。不過,在第二封書信的最末一段,臧克家特意告知孫陵一件特別的事情,即:“昨天寫了一篇小詩,背影是你今春接到關外的那封家信?!焙髞?,孫陵也回憶到此事:
在隨縣一個軍部,突然由長官部轉來我的一封家信,是我太太由哈爾濱寄來的,那封信由哈爾濱寄到香港,香港轉到戰(zhàn)區(qū),戰(zhàn)區(qū)轉到前線,信上寫著寫信的時候,窗外正在大雪紛飛。我們一計算,這封信在路上跋涉了四個多月,沒有失掉,真不容易。信封上被水濕了一塊,留下一片如煙如云的痕跡??思液鋈桓锌恢?,詩興大發(fā),便以《嗚咽的云煙》為題目,寫了一首四五十行的詩。這首詩似乎被他收集在他的《十年詩章》里。到現(xiàn)在我只記得開頭兩句是:
像一只候鳥,
馱一面冰天,……
其余的我什么也記不起來了。這一次我們無意安排而身歷了抗戰(zhàn)史上有名的“隨棗會戰(zhàn)”,也稱“隨棗大捷”,總算親眼看到了大兵團的運動戰(zhàn),和敵人近在咫尺,真刀真槍地搏斗了二十幾天。回想起來都是很有意味的。[7]
原來臧克家“昨天”寫的“小詩”是《嗚咽的云煙》,而且“這首詩似乎被他收集在他的《十年詩章》里”。其實,孫陵記憶有一字之誤,《十年詩章》應為《十年詩選》,此詩選于1944年12月初版,是“現(xiàn)代文藝叢書之二”,現(xiàn)代出版社出版,共印2000冊,是臧克家獻給自己四十歲的生日禮物。在此之前,《嗚咽的云煙》這首“小詩”是收集在同名詩集《嗚咽的云煙》里,正好這本詩集是孫陵所主編,被列為“創(chuàng)作小叢刊第一輯”,創(chuàng)作出版社1940年7月初版。孫陵還在其編輯的《自由中國(復刊)》1940年第1卷第1期上刊登了柳葉長青的推薦文章,現(xiàn)摘錄一些段落如下:
詩人臧克家,最近出版了兩本詩集。一為《泥淖集》,生活書店出版。一為《嗚咽的云煙》,創(chuàng)作出版社出版。
這是一本小詩集,一共收集了五篇詩:《嗚咽的云煙》《祖國叫我們這樣》《過渦陽》《國旗飄在鴉雀尖》《我們走完了一九三九年》。
如果說詩人前期的作品是偏重于藝術上的雕鑒和刻繪;那么抗戰(zhàn)后的詩人的作品卻是沉默地向通俗和質樸這一方面發(fā)展。
抗戰(zhàn)后參加前方工作的文藝工作者,克家詩人應當是很早的一個。三年以來,他從未離開過前方,因而他的詩作也就都是描寫前方的。
這本詩集第一篇,據(jù)說他是為了一個朋友寫作的。那是他同那個朋友正要一同去火線上收集寫作材料的一天,恰好那個朋友接到一封從東北寄來的家信,詩人感而作此,用一句話說:“賦也”。所以一開頭就是:
像一只候鳥,
馱一面冰天,
駕起翅膀
飛向溫暖———
你的書信,
沉浮了兩個季候,
當戰(zhàn)地桃花在風前敗陣,
他才飛到了我們眼前。
在一切的詩里,這位詩人對于動詞的運用,不但恰切響亮,而且有時竟成為了新詞的創(chuàng)造者。像在《大別山》里,一開頭就是:
一腳踏過大別山,
遠近岡巒的鋸齒,
把一面青天
鋸裂得破爛不堪,
眼光投出去,
山頭又給碰回來,
使人追念起
一眼橫掃千里的平川。
日月從石頭上出沒,
天地把人心擠得放不寬。
像這種用岡巒的大鋸去把青天鋸爛的想象力,和眼光投出,山頭碰回的動詞的運用,和日月從石頭上出沒,天地把心擠得放不寬,這樣淺顯———也就是通俗———而形象的句子,是非克家不成功的。
對于“投”“碰”兩字,詩人似乎有著特別的愛好,在《嗚咽的云煙》里,也有過這樣的句子道:
我向山海關那邊,
投一個遙念。
又說:
一萬句話,
來碰你的筆尖。
投碰二字,在這里又是用得這樣新穎而恰切,大概這正是詩人的得意之處吧。[8]
毫無疑問,柳葉長青對臧克家了解甚深,他指出:“如果說詩人前期的作品是偏重于藝術上的雕鑒和刻繪;那么抗戰(zhàn)后的詩人的作品卻是沉默地向通俗和質樸這一方面發(fā)展?!边@可謂是中肯的評價。據(jù)查,臧克家在詩集《嗚咽的云煙》中并沒有標識出他所說的“昨天寫了一篇小詩”《嗚咽的云煙》的創(chuàng)作時間,但是從詩集的版權頁可知,此詩肯定是在1940年7月及之前所創(chuàng)作。
但有意思的是,臧克家將小詩《嗚咽的云煙》編選入《十年詩選》時,他標識出的創(chuàng)作時間為(民國)“二八年十一月”,即1939年11月。既然如此,“今天”寫的第二封信理所當然應寫于“1939年11月14日”。因為第二封信與第一封信寫作時間間隔16天,所以,第一封信的寫作時間也就應該是“1939年10月28日”。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嗚咽的云煙》這本只有三十余頁、薄薄的小詩集所收錄的最后一首長詩是《我們走完了一九三九年》。若去翻看正文,會發(fā)現(xiàn)此詩的副標題寫著“給孫陵雪垠”,這不正是臧克家在第二封書信中所言及的:“懷及往事,想寫一篇詩給你和雪垠,題目叫作《我們跑完了一九三九年》?!敝皇菍ⅰ芭堋弊指膿Q成了“走”字,一字之差,但這也進一步說明了臧克家的煉字功夫可謂非同凡響。柳葉長青對此詩亦做了鞭辟入里的“評介”:“這詩的氣勢是雄壯的,調子也是愉快和活潑的。在前線上,‘和敵人相距不到一百步遠。而且在前線上,詩人們又是和戰(zhàn)士在一起的”“而且要擰動時代的齒輪,更是何等有魄力。事實上也是擰動了的,不是空話”。[8]
一言以蔽之,《臧克家全集》的編者認為臧克家“極重友情”“然而他的書信從不留底”,導致書信卷難免“帶有一些缺憾”,這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臧克家致孫陵的這兩封書信,雖未見底稿卻被刊載在《筆部隊》1940年第1卷第1期上,所涉及的問題,不僅反映了臧克家與孫陵、姚雪垠等友朋之間的深情厚誼,同時也可以窺探臧克家在抗戰(zhàn)時期的一段創(chuàng)作活動,毫無疑問是值得研究者注意的。在明確了這兩封書信的具體落款時間后,筆者相信,這對推進研究臧克家的生活經(jīng)歷與創(chuàng)作活動是不無裨益的,至少可以直接為臧克家年譜的撰寫提供新的材料。
注釋
[1]鄭蘇伊,臧樂安.《臧克家全集》編后記[J].中外詩歌研究,2003(2).
[2]2010年2月,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再次推出《臧克家研究資料》,由于是重印,也沒有確認兩封書信的寫作時間。
[3]馮光廉,劉增人編.臧克家研究資料[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0:781;馮光廉,劉增人編.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xiàn)代卷):臧克家研究資料(下)[M].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625.
[4]《筆部隊》1940年第1卷第1期。
[5]陳建功主編.新文學(創(chuàng)作)初版本圖典(上)[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1:563.
[6]陳建功主編.新文學(創(chuàng)作)初版本圖典(下)[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1:628.
[7]孫陵.我熟識的三十年代作家[M].臺北:成文出版社,1980:44.
[8]柳葉長青.嗚咽的云煙[M].自由中國(復刊),1940(1).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魏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