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本楚
五歲的父親手牽著瞎子爺爺,自瀘溪與麻陽交界的山村里出走,顛沛流離,討米逃荒而落腳于溆浦與辰溪交界的半山腰,在山村鄰里好心人的幫助下,搭建了一間小小茅草房。茅草房是先由一根根圓木條搭成的架子,用絲茅草蓋成防雨遮陽的三角形棚子,四面全是織成的竹籬笆。為了更好地防風保暖,就在籬笆上糊上泥巴,再輕輕抹平,這就是茅草房的壁,門和窗也全是竹篾織成的。這便成了父親人生的第一棟房子。父親和爺爺在這棟茅草房里住了不到三年,茅草房卻被瞎子爺爺?shù)臒熁鹨紵饬?。這時的父親和爺爺,只有把淚水和汗水灑落在薯洞里(儲藏紅薯的土洞),薯洞成了父親人生的第二棟住房。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就在這座大山腳下的大院子里分得了一間地主的房屋。這是一棟五柱四封的木質(zhì)大瓦屋,其間雕梁畫棟,窗格門板鮮活著鵲鳥花草,壁腳走廊平鋪著光亮的石板,有中堂、有廂房,門前還有一塊大大的禾場。這個院子所屬紗帽坪村,是湖南省辰溪縣柿溪鄉(xiāng)的一個最偏遠的大山窩。父親和母親就是在這間房子里結(jié)婚的,我也出生在這問房屋里。這就是父親的第三棟住房。
父親是地地道道的窮孩子,七歲幫人看牛,十二歲幫地主做工,祖宗三代無法上學,全是文盲。父親緊緊跟著共產(chǎn)黨,積極投身于土地革命,以堅定不移的志向走上了農(nóng)村基層的革命道路。在共產(chǎn)黨陽光雨露的沐浴下,當上了村黨支部書記。到了上世紀70年代初,父親用自己的部分責任田地換來了五戶人家的菜園作屋場基地,真正豎起了一棟屬于自己的瓦房木屋。這也是他一輩子的住房。
父親為了建造這棟屬于自己的房子,的確吃盡了艱辛。為了節(jié)省一點兒大米請木工建房,自己只有經(jīng)常吃紅薯、瓜菜、玉米等雜糧。父親在月光下修整屋場,手殘疾的母親同樣也陪同父親揮鋤挑土。我每天放學回家當然要投入艱辛的勞動。那一陣子,每夜都要勞動到月亮躲進了后山,我們才回到老屋安歇。為了省吃儉用,父親只請了四個主勞,個個都是12分的勞力。天剛蒙蒙亮就扛著斧頭,背著柴刀,爬上屋后的山峰。24根柱頭從砍倒至去枝和削皮,一天時間就抬到了屋場上。一幢屋架子請鋸木匠在山上鋸好后,全是父親一雙肩膀扛回來的,幾塊大的照門方和地腳方就由我?guī)椭б稽c點兒,父親要扛去多半的重量。我的肩膀也曾一度磨起了血泡,劃破了皮肉。那肩膀上火辣辣的傷痛確使我通宵難眠。母親心痛得落淚,半夜里用點點茶油在我的傷口上輕輕地涂抹。
由于發(fā)狠讀書,我從父親和母親用血汗換來的那棟房子里走出了大山。2000年后,我在縣城里以“按揭”的方式買得一套新房,交了首付之后,簡單裝修一下,共花了12萬元現(xiàn)金就住進了新房,比起當年父親的建房就輕松多了。雖然要求助于親朋好友解決資金困難,但忍受饑餓、苦累、傷痛煎熬的日子已遠遠消失在歷史的夢中了。我用專車把父親接進新房。
當父親踏進門檻,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我分明覺察到父親的雙眼閃亮閃亮的,而他的臉上似乎時而寫滿了慍怒,時而泛起點點微笑。父親在門口站立了許久,又久久環(huán)視著客廳的一切而不肯落座,在三室兩廳的房間里足足轉(zhuǎn)了三圈,仿佛要把室內(nèi)的點點滴滴洞察分明,印進心中。父親回到客廳后仍然不肯落座,臉色威嚴地問:“花了多少錢?哪來的?”
“請父親放心,兒子既不是貪污,也不是受賄。是貸款和朋友借支而湊的22萬元。計劃6年還清貸款,爹呀,現(xiàn)在的買房和你當年的建房是大不一樣了,是先消費、先享受,再慢慢償還的?!蔽壹毿牡叵蚋赣H解答之后,父親才放心地慢慢坐下了。父親的臉上已安然蕩起了笑顏,感慨萬千地說:“還是共產(chǎn)黨好,還是新中國好??!楚兒啊,你是長在紅旗下的共產(chǎn)黨的兒子,舊社會里住茅棚、睡薯洞的苦難你是沒有吃過的……”父親說著說著又停了停,仿佛萬縷千思又勾起了對過去歲月的回想。父親又接著說:“今天你有了工作,又調(diào)進了縣政府,這是黨組織對你的培養(yǎng),你的一切都是共產(chǎn)黨給的,你要認真地工作啊!你的父親沒文化,但經(jīng)濟和工作過得硬,才連續(xù)任了32年村支書,人民群眾仍然是信任和擁護的。只有經(jīng)濟和作風過硬,你才能走得遠,走得高?。 ?/p>
是啊,常聽村里人說:“老書記過得硬,不吃錢……”父親想著想著又突然提高了嗓音說:“請你一定記住,到我老去的那一天,你要給我的身上蓋上一面黨旗,那就是我千年萬年永遠的新房了?!备赣H說到這里似乎含淚欲滴,話語戛然而止,那淚珠里又仿佛閃爍著笑意。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