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道,我們似乎一直有著研究,整個社會也由之維系。中國古代有“盜亦有道”之語,三教九流都會找尋一些古代的名人作為祖師爺以示其道,琴棋書畫食茶拳醫(yī)的經(jīng)譜著作中,也會談?wù)撘恍┬摰牡览?,文豪也熱衷于為庖丁、種樹人、賣油翁、舞劍器者這些邊緣人立傳、寫傳奇,講論他們?nèi)绾渭歼M(jìn)于道,世也有傳張旭見擔(dān)水者爭道,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書藝大增。即便這些道都是“道術(shù)為天下裂”之后的道,甚至多數(shù)是受鄙視的小道,也非講不可。譬如《文心雕龍》開篇就是《原道》,《棋經(jīng)》篇中的“夫棋者有無之相生,遠(yuǎn)近之相成,強弱之相形,利害之相傾,不可不察也。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驕。安而泰則危,存而驕則亡?!兑住吩唬骸影捕煌#娑煌觥?,模仿《老子》,還引用《易》說,將棋之理論推廣至為人,遂被認(rèn)為含有道理,日本稱棋道。黃宗岳《太極拳譜》談的“太極者,無極而生,陰陽之機,動靜之母也。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無過不及,隨曲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黏。動急則急應(yīng),動緩則緩隨。雖變化萬端,而理唯一貫。由招熟而漸悟懂勁,由懂勁而階及神明。然非用功之久,不能豁然貫通焉”,所論也被認(rèn)為含有道,絕非假想中的陰陽之理,而是一招一式確實都有陰陽之別,可以實際運用。但目前在街頭巷尾公園之中緩慢而練的太極拳,則只是實用的太極拳之緒余,主要是鍛煉身體,多不能達(dá)到“動急則急應(yīng)”?!稌V》、《書法雅言》、《林泉高致》等,也是論斯道的大手筆;而《莊子》所記庖丁解牛等故事,柳宗元所述郭橐駝,乃至青青翠竹,人間一草一木,幽幽梅蘭,紙上一點一畫,杳杳云煙,象外一絲一縷,都貫注著道……熙熙攘攘追名逐利的俗世紅塵中,古代中國還有一個道的本根在為人所談?wù)摚蝗倭屑妓?,最終還有一個道術(shù)將之維系為一體,作為人安身立命、生存行事、游樂江湖的內(nèi)在旋律,并有技進(jìn)于道的追求。這,大概就是梁啟超要寫一部《道術(shù)史》的原因吧。
近代以來,西方的技漸及于道,被廣泛地引進(jìn)中國,中國的道與技,則要以西方的道術(shù)為標(biāo)準(zhǔn)進(jìn)行剪裁,接受檢查,倍受排擠。國學(xué)之于西學(xué),國語之于外語,國畫之于油畫,國術(shù)之于體育,中醫(yī)之于西醫(yī),京劇之于歌劇,民族樂之于交響樂,其差別至今歷歷可見。至于無所對應(yīng)的書法,甚至一度不被承認(rèn)為藝術(shù)。于是不免有文化擔(dān)當(dāng)者感嘆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其實在日本、韓國,從唐朝傳出去而得到發(fā)展的一些技術(shù),雖被稱為道,如空手道、柔道、茶道、棋道、書道、弓道、跆拳道等等,其道之被鄙棄,是一樣的。輸贏勝敗、名利,取代了技進(jìn)于道的追求。
然而,說起來,道很早就不可避免地失落了。甚至可以說,自老子之后,或者自《莊子·天下》篇所說者起,乃至從子產(chǎn)的“天道遠(yuǎn)、人道邇”開始,道就失落了。盡管有些學(xué)者把后世佛教、禪宗、道教、儒家的一些思想中談?wù)摰牡雷鳛榈赖拇嬖谧C明,卻不知這些道已經(jīng)偏離了源始的道,不是真正的道了。當(dāng)然,我們不能否認(rèn)其中有許多杰出的儒道釋的學(xué)者、高僧大德,在某些方面做出了卓越貢獻(xiàn)。近現(xiàn)代學(xué)者如馮友蘭、金岳霖、唐君毅、傅偉勛等則在和西學(xué)的交流中在這方面有所探索。甚至西方學(xué)者如海德格爾等也對道頗有興趣。不過在中西的交流中,格義也造成了一些問題。本文嘗試盡量少用格義詞匯,甚至要指出其中的一些問題。
是因為“道可道,非恒道”,故恒道被失落嗎?不是。白居易曾有戲謔老子的詩:“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語吾聞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著五千文?!逼鋵?,《老子》第67章說得很清楚:“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xì)也夫。”(1)王弼本之外諸本多作“天下皆謂我大”,非“我道大”。然“大”乃“道”之名。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評論老子的“道”了。他們所說的“似不肖”是指老子所言恒道還是如何,今已不得其詳,但至少應(yīng)該包括這部分內(nèi)容。所以不是道不可道,而是要道說恒道不容易。老子是向誰在道說?應(yīng)該是向中下之士?!独献印返?1章說得很清楚:“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jìn)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俗),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健)德若偷(瘉),質(zhì)貞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免)成(盛),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殷無名。夫唯道,善貸(忒)且成?!庇嘘P(guān)的釋讀,于此不詳論。但即便根據(jù)通行的文字,我們也能明白,上士是聞道就可行的,而中下士則常忘乃至大笑道。所以不是道不可道說,而是我們所處的層級,讓我們有可能聽不到道。我們必須要改造自己,才能達(dá)到上士的覺悟。連孔子也說“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雍也》),并且說“唯上知與下愚不移”(《陽貨》)。
將上士和中下士分開,將上智下愚分開,將圣人和中下之人分開,這是古人常用的區(qū)分法。(2)縱然老子分人為上中下,但傳世本第81章“圣人之道,為而不爭”,古本作“人之道,為而不爭”。縱然這個“人”可能還是圣人之義,但我們也可以解釋為上士,這種從上中下士而非圣人角度出發(fā)的道說,實際上有助于敉平圣俗差距??鬃右彩遣桓易苑Q圣人,而是作為有死者被封為圣。所以人人都能成堯舜,途之人可以為禹,乃至一闡提人可以成佛,終只是可能的目標(biāo),不是人人真實的希望。于是,天下興衰的原因,或者說寄托,全在于不世出的圣王出現(xiàn),于是人存政舉、人亡政息的治亂循環(huán)不免出現(xiàn),大道之行的古代已經(jīng)遠(yuǎn)去,“大道廢”的衰世正在眼前,世道陵遲,人心不古被一遍又一遍地訴說著。希圣希賢終不能讓天下人都成為圣賢,“德之流行,速乎置郵而傳命”,終只是希望,因為即便堯舜之子都能不賢不肖,何能指望一般人好德如好色呢?而滿街都是圣人之說,則偏向了另一個極端,不免成為禍亂。所以,在圣人離去之后,道之失落,是不可避免的。
那么,道是如何失落的呢?恐怕是出于我們對道的誤解。
鄙意在對道的理解上,《老子》里就蘊含了一個悖論?!独献印返?1章講“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3)亭,定也,見《倉頡篇》;毒,安也,見范應(yīng)元引《廣雅》。,養(yǎng)之,覆之”,道有玄德,萬物據(jù)之以生、長,由此則萬物勢必將壯,而壯卻又是不道(《老子》第30章:“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只有人——圣人、得道之人能認(rèn)識到道,并且能主動地循道守柔,“專(摶)氣致柔,能嬰兒乎”(第10章),完成道的循環(huán)運動——然而對于常人,圣人則是“弱其志,強其骨”(第3章),強即壯,竟然不是以合乎道的方式來對待之。如此則道對于萬物而言,只是具有如母親一樣的生養(yǎng)關(guān)系。道雖然生養(yǎng)萬物,但是它不能保證萬物一直有道。(4)唐君毅已經(jīng)討論了道無老死而物有老死的問題,也說過“道之生物,乃既使其有所得于道而有德,具能生之功能;又于其既生而有所生之后,任其功能之竭,而離于其所得于道之德,以老以死”。但他將物之老死視為物之“歸根復(fù)命”,這恐怕就和以死為“枯槁”等不合,老死與“歸根復(fù)命”當(dāng)無關(guān)系,詳下文。參見唐君毅:《中國哲學(xué)原論·導(dǎo)論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47—250頁。(《老子》第23章說“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只有第3章說“谷神不死”,“用之不勤”。“谷”當(dāng)讀為“?!保<词侵艽朔窖灾兴Q的道。“勤”訓(xùn)為盡,見《淮南子》高誘注。)這是說道可以長久,可以用之不盡,但是卻不能讓天、地、人長久,甚至可以說是有此道用而不用(《老子》第4章說:“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呵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道可以讓萬物挫銳解紛,和光同塵;但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則道對于萬物(包括常人)而言,終將失落。
這個悖論里,可以說還暗含著一個悖論,那就是將道和物分開,道是生養(yǎng)萬物的,壯而不道的是物(包括人在內(nèi))??墒牵独献印防镉终f:“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毕忍斓厣牡?,是一個“物”(5)“物”,郭店簡作“”,或疑讀為“狀”。郭店簡沒有“周行而不殆”這一句。史杰鵬從幽、物兩部可通,并參以16章郭店簡“天道員員”,傳世本作“夫物蕓蕓”,認(rèn)為此字當(dāng)讀為“物”。參見史杰鵬:《由郭店〈老子〉的幾條簡文談幽物相通現(xiàn)象及相關(guān)問題》,《簡帛》,第5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雖然《老子》里的道多數(shù)是超越于物之上的,但是作為一個描述或者指稱,道還是可以被稱為物?!独献印返?1章也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匈忏辟?,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帛書、北大簡本作“道之物”。)雖然這個物是一個代稱,且其中還有物,但是卻提醒我們?nèi)タ疾榈琅c物的源始關(guān)系。
如果道與物并非截然可分的話,那么“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就不是一種源始的區(qū)別了。不僅如此,甚至“形”本身就不是固定的?!吨芤住では髠鳌吩疲骸霸菩杏晔肺锪餍巍?,《禮記·孔子閑居》:“地載神氣,神氣風(fēng)霆,風(fēng)霆流形,庶物露生”,《管子·水地》也講:“男女精氣合,而水流形”,上博簡《凡物流形》有:“凡物流形,奚得而成?流行成體,奚得而不死……民人流形,奚得而生?流形成體,奚失而死”,馬王堆帛書《胎產(chǎn)書》也說:“人之產(chǎn)也,入于冥冥,出于冥冥,乃始為人。一月名曰流形”,馬王堆竹簡《十問》記:“黃帝問于容成氏曰:民始蒲淳流形,何得而生?流形成體,何失而死”,其本當(dāng)是將人的“成體”比作金屬之液化后的凝固定型,如《淮南子·繆稱》所謂“金錫不消釋,則不流刑(形)”。在《莊子·寓言》更發(fā)揮為“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所以,《系辭上》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推源而論,形上者為道,形定而下則為器,形本身則既非道也非器。形而上下之中,有變動的形,形而上下的道和器并不是對應(yīng)的兩者,這里是存在三者。這個形是變化的,它未定型,所以不能稱為器,而又有各種成型成器的可能。(6)就道德而言,也是需要將天賦之性或某一種德踐形于內(nèi)的,所以講仁義禮智圣的《五行》說:“仁形(或認(rèn)為當(dāng)讀為“型”)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義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禮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智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圣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它也被代稱為物,但不是已成為器的物,所以《老子》中一則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再則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故道是可以稱為物的(古代說名以定物、正名,殆都是源于此一意義上的物)。這一觀物方式,在后代流變?yōu)槲锘?,練黃金丹藥之說皆與之相關(guān),沒有形成西方的質(zhì)料與形式之說。也有些觀念將流形視為氣化流形(7)如《莊子·至樂》所記莊子鼓盆歌所言:“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則又有些不同,因為氣有厚薄、清濁等分別,或強調(diào)氣的主導(dǎo)性,或強調(diào)氣之上之道的主導(dǎo)性。氣化流形觀念后來漸成主流。
《老子》第14章有“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講的實際上和流形者相近。然則“道之為物,惟恍惟惚”,就是說道作為物,如同流形之物一樣,是恍惚不清的,也可能復(fù)歸為無物。所以對道而言,是可以形而上下的,換言之它實際上本無形而上下,是排斥上下有對的。由此再重看《老子》第51章全文:“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yǎng)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辈浑y發(fā)現(xiàn)道和萬物之間,其實還有一個“物形之,勢成之”,讓物定形,因勢而成的中間階段。也就是把恍惚的道中的象、物、精(“其精甚真”,于省吾認(rèn)為“真”當(dāng)讀為“神”)生出,這些東西再因勢定形生萬物的過程。此后,道不有、不恃、不宰,道與萬物不再有任何關(guān)系。由此看《老子》第16章的“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有“根”,在其上才能分枝、長葉、開花,根實際上看起來類似流形之體,在其上還無分別,但其實是“物形之,勢成之”這個階段了,因為根雖然還能變,還未定形,但其所生之物已經(jīng)被決定了。亦如《老子》第20章所言:“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兆,始也,《老子》第64章有“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孩”,帛書乙本、傅奕本作“咳”,《說文·口部》:“咳,小兒笑也。從口,亥聲。孩,古文咳從子”,《老子》第55章說“含德之厚”的赤子“終日號而不嗄”,一旦小兒會笑成孩了,就和號有了分別,就不再是沒有哭笑之分別只會哭的赤子了。但是他終究是人,這個根、本不會變。
所以道作為先天地生、可以為天下母者,是恍惚的物;而萬物,則來自于各自的根和樸。萬物之根由道生,來自于道,萬物則并非直接由道而生。這也是《老子》第42章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原因??v然一二三之所指,目前沒有確切的定說,但是道和萬物之間存在中介則是明確的?!独献印返?章“谷(裕)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裕即是道,它神妙不死,被稱為玄牝,是天地之根,用之不盡。所以不死的道所開之門,是為天地萬物提供了生根發(fā)芽的可能性。故“天地之大德曰生”,實際上就《老子》而言,是天地根之大德曰生。有了生的可能性,才有一切可能性。所以《老子》第34章說:“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于??;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道是可左可右,或大或小,變動不居的,有各種可能性。然而《淮南子·說林》講楊朱:“楊子見岐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道之失落,不是很久了么?
由上述反推,知曉了物,只能達(dá)到根、樸這種境界,但還未知根、樸的來源,故并不足以明道。所以當(dāng)我們將道和物作為相對者而論時,實際上只不過是將樸、根當(dāng)作了道,而真正的道被遮蔽、失落了?;蛘哒f我們討論的只是可道,而非恒道。可命名的只是萬物,而對于其根莖之源,因其恍惚、流形、變化,故無恒名可以稱之,無言可以道說之。
所以,當(dāng)我們將道和物作為相對者而論時,實際上只不過是將樸、根當(dāng)作了道。這也可以從后世的道器之爭、應(yīng)物論來考察。
《韓非子·解老》在道物之間設(shè)置了理:“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說道無常操,豈不就是如流形一樣可以變動不居么?然而《韓非子·解老》中,道無常操,實際上道被虛懸起來,道的作用被消除了,實際上是道失落了。理取得了對于物的主宰地位,后來宋明儒遂有理氣先后的爭論。多數(shù)認(rèn)為理先氣后,道尊器賤,實際上所說的不是沒有形之上下分別的道,可以離器、先天地、無對惟一的道,只不過是樸散則為器的樸罷了。薛季宣在答陳亮的信中指出:“上形下形,曰道曰器。道無形埒,舍器將安適哉?且道非器可名,然不遠(yuǎn)物,則常存乎形器之內(nèi)。昧者離器于道,以為非道,遺之,非但不知器,亦不知道矣”(《浪語集》卷23《答陳同甫書》)。陳亮也認(rèn)為“夫道,非出于形氣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間者也”(《勉強行道大有功》),他在給朱熹的信中說:“天地之間,何物非道?”(《又乙巳秋書》)。葉適也有相近言論。后來王夫之說:“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謂之道之器也?!?8)王夫之:《周易外傳》卷5,《船山全書》第1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1027頁。按:王夫之此處所論,只是論道之一端,并非唯一之說,參見戴景賢:《船山〈周易外傳〉中有關(guān)道器論之建設(shè)》,《王船山學(xué)術(shù)思想總綱與其道器論之發(fā)展(下編)》,香港:香港中文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相關(guān)討論還有很多。在元氣說的視域里,樸、氣與萬物相接,而眾人視之為道。
由之而來的本末、體用等說法,所指是道與物,其實也只不過是樸與器,道失落了。于是,在《莊子·天下》篇中,講道術(shù)為天下裂,對那些聞道者,多談的是應(yīng)物之方。其中墨翟、禽滑厘是悅“不靡于萬物”之道;宋钘、尹文是悅“不飾于物”之道,“接萬物以別宥為始”,“不以身假物”;彭蒙、田駢、慎到是悅“趣物而不兩”,“于物無擇,與之俱往”之道,“齊萬物以為首”,“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其中慎到“泠汰于物”,“與物宛轉(zhuǎn)”,以求“至于若無知之物”;關(guān)尹、老聃是悅“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之道,“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guān)尹說:“在己無居,形物自著”,老聃說:“常寬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謂至極”;莊周是悅“萬物畢羅,莫足以歸”之道,“不敖倪于萬物”,“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但是“其于應(yīng)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惠施有“歷物十論”,能“遍為萬物說”,其所論“天與地卑,山與澤平”也有“泛愛萬物、天地一體”的齊物之義,但是《天下》篇的作者認(rèn)為惠施“弱于德,強于物”,“散于萬物而不厭……逐萬物而不反”。(9)《天下》篇中,末尾的“惠施多方”一章,也有些學(xué)者認(rèn)為可能是后人附益于《天下》篇末,本來是《莊子·惠施》篇。
姑且不論這里對老子之說是否合適,我們可以看到所論者都談到了物,然而由應(yīng)物就可以達(dá)到道嗎?其實,“不靡于萬物”、“不以身假物”、“趣物而不兩”、“齊萬物以為首”、“與物宛轉(zhuǎn)”、“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不敖倪于萬物”、“泛愛萬物”等等,不都是因物之根是不定之形,才出現(xiàn)這種種對物的態(tài)度嗎?這如何是以道應(yīng)物呢?道本無對,應(yīng)物只能是無為。《淮南子·繆稱》說:“是故體道者,不哀不樂,不喜不怒,其坐無慮,其寢無夢,物來而名,事來而應(yīng)?!背填棥蹲R仁篇》說得好:“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明之。”可惜程顥是說仁時講此語,并未用于論道。但實際上他已經(jīng)說明了道和任何物都無對,是獨一無偶的。而論道者,實際上從《天下》篇起,就失落了道。
現(xiàn)在我們重提道的問題,當(dāng)然就是為了找回失落的道。如何找回失落的道呢?我們必須要重新論道,論與物無對的大道。
由上面的討論,我們可以得出幾點認(rèn)識及推論。
1.源始的道也被稱為物,但這個物是恍惚之物,是天地之前的物,不是萬物之物。道之物與萬物之間有象、物、精、流形這樣的中介。所以萬物雖由道而來,但并非是直接的生養(yǎng)關(guān)系。道為一切提供了生的可能性。有生,才有無限的可能。
2.道與物無對,由物而論的所謂道,只是樸、根這一類的東西,或可稱為小道、可道,不是恒道、大道。
3.凡所論及的成對之物,即便天道、人道之分,圣人與中人、下人之分,皆非關(guān)大道之事。中道、破對成圓如智顗所說,仍不足以論大道。(10)智顗《摩訶止觀》卷1上云:“陰入即如,無苦可舍。無明塵勞即是菩提,無集可斷。邊邪皆中正,無道可修。生死即涅槃,無滅可證。無苦無集,故無世間;無道無滅,故無出世間。純一實相,實相外更無別法?!奔円恢八?,即破一切相對之言。然純一仍去大道一間。道生一,大一、純一終有所說,不若道之無對?!洱R物論》所謂“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亦然。彼、是不偶不對,但仍欲得環(huán)中應(yīng)無窮,比之獨一無偶的大道,仍隔一間。
4.凡由專門領(lǐng)域抽象出來的道,皆非大道。如《齊物論》兩次講“道通為一”,即是如此。道本來就是大一,無所謂通而為一的問題。所以“道通為一”只是可道的小道。
5.老子所強調(diào)的柔弱,只是與剛健的一種對立,并不能作為大道的特征。故老子所言多仍只是小道。
6.小道可用,但只是小道,用也不是絕對的。大道無為無名無定,不可言,不可為人所用。有所用必有所遺,只能是無為無用,而正是一切用之基礎(chǔ),故是大用。
7.大道超越了視聽等感知,只能默會,只能用描述的語言來形容,我不確定“澄明”、“顯像”、“目擊道存”這樣的言語能否保證對大道心領(lǐng)神會,甚至也不確定“有物混成”、“道之為物”這樣的表述是不是真實,這或許只是老子所證成的他的大道。(11)如《莊子·田子方》記:“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發(fā)而干,慹然似非人??鬃颖愣?,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于獨也?!像踉唬骸嵊涡挠谖镏??!倍洱R物論》中南郭子綦也形如槁木,他所達(dá)到的則是“吾喪我”。所述不同,使人失去了交流的渠道和驗證的規(guī)則。這樣的大道,也就為不知者的忘道提供了基礎(chǔ)。
8.大道與人本來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有人卻要去認(rèn)識大道,也只有人才有可能去認(rèn)識大道??赡苄哉谴蟮罏槿f物打開的門,盡管可能性并非道本身。而選擇可能性、分辨可能性、限制可能性,正是人導(dǎo)致大道廢的原因。所以《莊子·齊物論》講“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人有了成心、成見、分別,無限的可能性也就不復(fù)存在,生也就不復(fù)存在。所以《齊物論》講:“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p>
9.是故,重提道的問題,在兩個方面需要努力。一是研究道本身,《天下》篇中的古人固然導(dǎo)致道術(shù)分裂,但是里面提出了一種方向,就是改變自身,以求合乎自己所認(rèn)同的道。其道固非“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的大道,但是這種方向是值得稱道的,當(dāng)時后世的修道者也一直致力于此。雖然《莊子》中批評了一些方法,但是《莊子》中也提出了一些方法。所以方法有異,改變自身則一。我們在不斷的去宥中,日損之中,有得到方法認(rèn)識大道的可能性。(12)參見米歇爾·??拢骸吨黧w解釋學(xué)》,佘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皮埃爾·阿多的《古代哲學(xué)的智慧》(張憲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一書中的內(nèi)容影響了???,但??滤岢龅木裥逕捙c探求真理的聯(lián)結(jié),更有思想意義。二是要恢復(fù)失落了的大道,需要守護(hù)無限的可能性。要回到樸、根之源點。因為任何的樸、根實際上已經(jīng)蘊含了未來的發(fā)展方向,仍未窮盡可能性。所以絕仁棄義(或郭店簡的絕為棄作)、絕圣棄智(絕智棄辯)、絕巧棄利是向本根回歸,但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欲”、“深根固柢”仍未達(dá)根柢之源。
《老子》21章有“道之為物”之語,本文認(rèn)為這是把道視作物之語。然而從帛書、漢簡本這樣的古本作“道之物”來看,合理的解釋恐怕是《古書虛字集釋》所提出的“之猶‘諸’也(‘諸’與‘之于’同義)”,而《經(jīng)傳釋詞》說:“家大人曰:為,猶‘于’也……”,故“道之物”的“之”和“道之為物”的“之為”都是“之于”之義?!爸凇保段难詮?fù)式虛詞》說:“表示前者同后者相比。一般用作主語部分,謂語說明比較的結(jié)果。可譯為‘同……相比’?!币虼恕暗乐疄槲铩?,即道與物相比,“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竅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因此前述據(jù)“道之為物”為把道視作物之證據(jù),應(yīng)當(dāng)放棄。其后的“所以《老子》中一則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再則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故道是可以稱為物的”,“道之為物”也當(dāng)據(jù)此理解,但“一則”、“再則”當(dāng)刪。后文“然則‘道之為物,惟恍惟惚’,就是說道作為物,如同流形之物一樣,是恍惚不清的”,當(dāng)理解為“就是說道如同流形之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