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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qū)W與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基本特點*
——以“王魯”說為中心

2019-02-20 04:06:07
思想與文化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新王公羊孔子

上古時容有“存二王后”之古制,公羊家由此發(fā)揮出“通三統(tǒng)”之義。對此,皮錫瑞《春秋通論》云:

存三統(tǒng)尤為世所駭怪,不知此是古時通禮,并非《春秋》創(chuàng)舉。以董子書推之,古王者興,當(dāng)封前二代子孫以大國,為二王后,并當(dāng)代之王為三王;又推其前五代為五帝,封其后以小國;又推其前為九皇,封其后為附庸;又其前則為民。殷周以上皆然。然則有繼周而王者,當(dāng)封殷周為二王后,改號夏禹為帝?!洞呵铩吠型跤隰?,為繼周者立法,當(dāng)封夏之后以小國,故曰絀夏;封周之后為二王后,故曰絀周。此本推遷之次應(yīng)然?!洞呵铩反嫒y(tǒng),實原于古制。逮漢以后,不更循此推遷之次。人但習(xí)見周一代之制,遂以五帝、三王為一定之號,于是《尚書》不傳舜乃稱王。解者不得其說,《周禮》先、后鄭注引九皇、六十四民,疏家不能證明,蓋古義之湮晦久矣。晉王接、宋蘇軾、陳振孫,皆疑黜周王魯,《公羊》無明文,以何休為《公羊》罪人。不知存三統(tǒng)明見董子書,并不始于何休?!豆颉穫麟m無明文,董子與胡毋生同時,其著書在《公羊》初著竹帛之時,必是先師口傳大義。據(jù)其書,可知古時五帝、三王,并無一定,猶親廟之祧遷。后世古制不行,人遂不得其說。(1)皮錫瑞: 《經(jīng)學(xué)通論·春秋》,《皮錫瑞全集》第六冊,北京: 中華書局,2015年,第500頁。

漢以后,儒者頗攻駁“通三統(tǒng)”之說,至于其中“王魯”之說,更以為僭越莫甚,深悖于儒家所持之君臣大義。對此,皮錫瑞推本董仲舒之說,以為“通三統(tǒng)”不獨為公羊家所發(fā),實屬古代王朝之舊典也。蓋每當(dāng)異姓鼎革之際,新王之于前朝,或絀或存,或新或故,皆封為大國而為二王之后,其旨則在明新王受命于天,且當(dāng)上法先圣也。

其后,漢廷頗用“通三統(tǒng)”說。據(jù)《漢書·梅福傳》,武帝時,始封周后姬嘉為周子南君;至元帝時,尊周子南君為周承休侯,位次諸侯王。又使諸大夫博士求殷后,然“絕不能紀(jì)”。其時匡衡議以孔子世為殷后,曰:

王者存二王后,所以尊其先王,而通三統(tǒng)也。其犯誅絕之罪者絕,而更封他親為始封君,上承其王者之始祖?!洞呵铩分x,諸侯不能守其社稷者絕。今宋國已不守其統(tǒng),而失國矣,則宜更立殷后為始封君,而上承殷統(tǒng),非當(dāng)繼宋之絕侯也,宜明得殷后而已。今之故宋,推求其嫡,入遠不可得;雖得其嫡,嫡之先已絕,不當(dāng)?shù)昧?。《禮記》孔子曰:“丘,殷人也?!毕葞熕矀?,宜以孔子世為湯后。(2)班固: 《漢書·梅福傳》,北京: 中華書局,2016年,第2926頁。

可見,當(dāng)時朝廷皆以《公羊》“存二王后”之說為然,且已先封周后為周承休侯矣。至于殷后,則因“分散為十余姓,郡國往往得其大家,推求子孫,絕不能紀(jì)”,故匡衡主張別立孔子后人為商湯之后。然元帝以其語“不經(jīng)”,遂罷其議。

至成帝時,梅福復(fù)議宜封孔子后以奉湯祀,曰:

武王克殷,未下車,存五帝之后,封殷于宋,紹夏于杞,明著三統(tǒng),示不獨有也。是以姬姓半天下,遷廟之主,流出于戶,所謂存人以自立者也。今成湯不祀,殷人亡后,陛下繼嗣久微,殆為此也?!洞呵锝?jīng)》曰:“宋殺其大夫?!薄斗Y梁傳》曰:“其不稱名姓,以其在祖位,尊之也?!贝搜钥鬃庸室笾笠?,雖不正統(tǒng),封其子孫以為殷后,禮亦宜之。何者?諸侯奪宗,圣庶奪嫡?!秱鳌吩唬骸百t者子孫宜有土”,而況圣人,又殷之后哉!……今仲尼之廟不出闕里,孔氏子孫不免編戶,以圣人而歆匹夫之祀,非皇天之意也。今陛下誠能據(jù)仲尼之素功,以封其子孫,則國家必獲其福,又陛下之名與天亡極。何者?追圣人素功,封其子孫,未有法也,后圣必以為則。不滅之名,可不勉哉!(3)班固: 《漢書·梅福傳》,第2925頁。

梅福不僅重申了匡衡以孔子后人為殷后的主張,而且提出“圣庶奪嫡”的新說,即以孔子雖非商湯的嫡嗣,但因其有作《春秋》的“素功”,故宜為殷后。

其后,至成帝綏和元年,詔曰:“蓋聞王者必存二王之后,所以通三統(tǒng)也。昔成湯受命,列為三代,而祭祀廢絕??记笃浜?,奠正孔吉。其封吉為殷紹嘉侯?!比?,又進殷紹嘉侯、周承休侯皆為公,地各百里。(4)班固: 《漢書·成帝紀(jì)》,北京: 中華書局,2016年,第328頁。至東漢建武十三年,封紹嘉公孔安為宋公,周承休公姬武為衛(wèi)公。(5)范曄: 《后漢書·光武帝紀(jì)》,北京: 中華書局,1965年,第61頁。對此,王葆玹論曰:“穀梁學(xué)派如果有思想建樹的話,那就是改造孔子‘素王’的理論,放棄極度流行的‘王魯’說,提出孔子為殷王后裔的新說,并在成帝時促使朝廷正式封孔子‘世為殷紹嘉公’。”(王葆玹: 《西漢經(jīng)學(xué)源流》,臺北: 東大圖書公司,2008年,第178頁。)據(jù)王氏此說,則此時朝廷封孔子后裔為殷后,并非純用《公羊》說,而是糅合了《穀梁》的某些理論。

不獨漢人尊用“通三統(tǒng)”義,后世朝廷亦頗能行此義者。清末蘇輿有論曰:

漢自為一代,上封殷、周,不及夏后,正用此絀夏、故宋、新周之說?!页滴跞四?,圣祖致奠明陵,諭曰:“古者夏殷之后,周封之于杞宋,即今本朝四十八旗蒙古,亦皆元之子孫,朕仍沛恩施,依然撫育,明之后世,應(yīng)酌授一官,俾司陵寢?!比嫱度笫サ略姟ぶ勉∑吩疲骸叭y(tǒng)之禮,發(fā)自遺經(jīng),以存三微,其義最精。”輿謂絀夏、親周、故宋,猶今云絀宋、新明、故元。古者易代則改正,故有存三統(tǒng)、三微之說,后世師《春秋》遺意,不忍先代之遽從絀滅,忠厚之至也。(6)蘇輿: 《春秋繁露義證·三代改制質(zhì)文》,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第191頁。

則康熙帝之施恩于元、明后裔,亦有用“通三統(tǒng)”之政治自覺也。

然“通三統(tǒng)”之說,其于《公羊》諸義理中,最為復(fù)雜,其中尤以“王魯”之義最似駭怪,故后儒之集矢《公羊》者,大多于此。

一、 《公羊》舊義及后人對“王魯”說的批評

歷來治《公羊》者,其說頗有異同,蓋自漢時已然,遑論晉、唐以降也。至清嘉、道間,《公羊》再興,其代表人物劉逢祿本以“述何”為大旨,然又有“匡何”之舉,遂啟晚清《公羊》學(xué)之轉(zhuǎn)變,即由“述何”而至“宗董”也。其后,朱一新、蘇輿等保守派學(xué)者深憾于康有為變政之禍,乃據(jù)董仲舒之說以駁何休以降《公羊》說之訛謬。然今考董、何之論,雖未盡合符節(jié),然就王魯、三統(tǒng)諸說而論,實無有異焉,足可視為《公羊》舊義也。至于康有為所據(jù)以變政者,則純屬于其創(chuàng)說新見也。

何休以“新周,故宋,以《春秋》當(dāng)新王”為通三統(tǒng)。此說頗見于董仲舒《春秋繁露》,其理本為顯豁,且非獨公羊家所主,亦旁見于《論語》、《禮記》諸書。至于其中又有黜周王魯之說,則誠屬漢人意見,蓋欲以《春秋》當(dāng)一王之法而閏秦統(tǒng)也。且孔子有德無位,是以公羊家又不得不造為黜周、王魯之說,借此而行黜陟當(dāng)世大人之事,此所以為“非常異義可怪之論”也。

然此義雖顯豁,而書法則頗曲折,尤涉僭妄,且不見于傳文,故后人詆之洶洶。晉王接首發(fā)此議,謂“黜周王魯,大體乖硋”。其后,宋蘇軾、陳振孫皆祖此說,謂《公羊傳》無明文,至以邵公為《公羊》罪人。(7)參見陳澧: 《東塾讀書記》卷十,清光緒八年刻本。清蘇輿亦謂邵公實異于董子,謂董子“引《春秋》‘杞子’,乃借以證興禮之意”,非真欲黜周也。

1. 新周與故宋

“新周”之說,唯見于《公羊》宣十六年傳文。董子《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有“親周”與“親赤統(tǒng)”、“親黑統(tǒng)”之文。據(jù)此,盧文弨以為,“新周”當(dāng)作“親周”。又據(jù)《史記·孔子世家》,其中亦謂“據(jù)魯,新周,故殷,運之三代”,可見,史公亦作“親周”也。

“親周”之義,較邵公“新周”,似為顯豁。蓋史公謂“據(jù)魯,于周則親,于宋則故”,猶三世之異辭,乃據(jù)與己身之親疏遠近而不同故也。司馬貞《索隱》云:“時周雖微,而親周者,以見天下之有宗主也?!睋?jù)此,親周者,蓋孔子是魯人,又據(jù)魯事而書,故于周為親也,甚至猶能宗周也,則絕無黜周王魯之義焉。

此說雖合于孔子尊王之義,然未必得漢人尊《春秋》之旨。今考董仲舒《春秋繁露》,其中明有黜周之文:

《春秋》上絀夏,下存周,以《春秋》當(dāng)新王?!洞呵铩樊?dāng)新王者奈何?曰: 王者之法,必正號,絀王謂之帝,封其后以小國,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后以大國,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客而朝。故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統(tǒng)也。是故周人之王,尚推神農(nóng)為九皇,而改號軒轅謂之黃帝,因存帝顓頊、帝嚳、帝堯之帝號,絀虞而號舜曰帝舜,錄五帝以小國。下存禹之后于杞,存湯之后于宋,以方百里,爵號公,皆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先王客而朝?!洞呵铩纷餍峦踔?,變周之制,當(dāng)正黑統(tǒng),而殷周為王者之后,絀夏,改號禹謂之帝禹,錄其后以小國。故曰: 絀夏,存周,以《春秋》當(dāng)新王。(8)蘇輿: 《春秋繁露義證·三代改制質(zhì)文》,第198—199頁。

據(jù)董子說,既以《春秋》當(dāng)新王,不得不黜周也。且不獨黜周,至于上古之五帝、三皇,亦各黜有差,而極于六十四民而已。觀乎后世“存二王后”之典,則每當(dāng)新朝建立,必有黜前朝之事。今以《春秋》當(dāng)新王,自當(dāng)黜周,又何疑焉!故就“親周”之文而言,則孔子猶尊周為既王也;若就“新周”之文而言,則周不再為王,而據(jù)《春秋》封為大國,即邵公“使若國文”之說,“新周”即“黜周”也??梢?,“親周”與“新周”,其義正相反,漢人不可能相混淆若此。

“故宋”二字,不見于《公羊傳》,而出于桓二年《穀梁傳》文:“其不稱名,蓋為祖諱也??鬃庸仕我?。”范甯注云:“孔子舊是宋人?!贝苏f顯與《公羊》義不同。又,昭八年《穀梁傳》云:“外災(zāi)不志,此其志何也?故宋也?!睏钍縿资枰戾阏Z:“《春秋》王魯,以周公為王后,以宋為故也。”徐邈蓋用《公羊》黜周王魯之說,然范甯非之,曰:“故猶先也,孔子之先,宋人。”

可見,《穀梁傳》中“故宋”之說,實未必有公羊家“存二王后”之義。故章太炎以為,公羊家之說“故宋”,實由誤讀《穀梁》文所致也。(9)參見錢穆: 《國學(xué)概論》,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第98頁。另參見章太炎《春秋左傳讀敘錄》,劉師培《論孔子無改制之事》相關(guān)章節(jié)。

因此,公羊家“通三統(tǒng)”之說,雖語涉玄怪,且無文字之憑依,然實由“存二王后”之舊典而來,不可謂為無據(jù)。其義則大致有二:

其一,王者必尊賢,尊賢則所以法古,法古所以奉天也,故存往昔故事以備后王取法,此其一也。

其二,王者尊賢不過二代,故封二王后為大國,則自有親、有故、有絀。公羊家以《春秋》當(dāng)一新王,則周為勝國,于周為黜,為魯之宗國則為親,于三統(tǒng)之序則為新;至于宋,為殷后之大國,于孔子為故,于新封之周為故,于三統(tǒng)之序為故;至于夏,則絀為小國,不為師法者矣。(10)左氏以“絀夏”為絀杞。莊二十七年,春,杞子來朝?!蹲髠鳌吩唬骸坝靡亩Y,故曰子。”此左氏之絀杞也。此說全無“通三統(tǒng)”意味。

其實,《公羊》說與《穀梁》、《史記》之說略可相通。蓋古禮之祭祖,新死者為鬼,此為新周也;新鬼于生者為親,舊鬼自疏,此為故宋也;天子止立四親之廟,庶人敘親亦不過高祖,則高祖以上舊鬼不專祭矣,此為絀夏??梢?,王者尊前朝為先圣之后,或出于祭祀親故之禮,蓋以廟、祧待親故,而以壇、墠絀小國。非獨此也,至于新君即位,例有封賞,亦莫不循此親、故、絀之義焉。

2.新王與素王

“新王”本指世俗之王,然公羊家以《春秋》當(dāng)之,此誠“非常異義可怪之論”也。然公羊家本意不過以孔子作《春秋》,后世凜遵之,遂成一世王法,乃造為“以《春秋》當(dāng)新王”之說。是說實未足怪,誠近理也。漢人又將之與三統(tǒng)、五德說相糅合,而奪秦黑統(tǒng)以予《春秋》,乃為可怪也。而尤可怪者,漢人又兼采圖讖之說,如邵公謂孔子“卻觀未來,豫解無窮”,遂作《春秋》。諸如此論,不獨于發(fā)明經(jīng)義無益,反致其常識近理處亦湮沒不顯,且致人以誹謗之口實耳。

“《春秋》當(dāng)新王”之說,《公羊傳》無明文,然其說實可征于董子說,而其義亦可求諸傳文。哀十四年,春,西狩獲麟。《公羊傳》云:

君子曷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則未知其為是與?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義俟后圣,以君子之為,亦有樂乎此也。

此言“制《春秋》之義俟后圣”,即漢人謂孔子為后世制法之義,亦即“《春秋》當(dāng)新王”之說也。其前,孟子謂《春秋》乃“天子之事”,又有知我、罪我之說,皆為新王說張本也。

至董仲舒,則發(fā)明“《春秋》當(dāng)新王”之義尤明白。(11)參見曾亦、郭曉東: 《春秋公羊?qū)W史》,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323—325頁。其后兩漢數(shù)百年間,以《春秋》當(dāng)新王,是說殆成共識矣。《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云:“孔子……專行教道,以成素王,事亦鮮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國五十二,弒君三十六,采善鋤丑,以成王道,論亦博矣?!薄痘茨献印し赫撚?xùn)》云:“殷變夏,周變殷,《春秋》變周。”《說苑·君道》篇云:“孔子曰:‘夏道不亡,商德不作;商道不亡,周德不作;周道不亡,《春秋》不作。’《春秋》作而君子知周道亡也?!薄墩摵狻こ嫫吩疲骸翱鬃幼鳌洞呵铩芬允就跻?。然則孔子之《春秋》,素王之業(yè)也;諸子之傳書,素相之事也。觀《春秋》以見王意,讀諸子以睹相指?!薄墩摵狻柨住菲疲骸翱鬃釉唬骸P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蜃幼詡煌跻病<和?,致太平;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今不得王,故瑞應(yīng)不至,悲心自傷,故曰‘吾已矣夫’?!薄墩摵狻ψ鳌菲疲骸翱鬃幼鳌洞呵铩?,周民弊也。故采求毫末之善,貶纖芥之惡,撥亂世,反諸正。人事浹,王道備,所以檢柙靡薄之俗者,悉其密致。夫防決不備,有水溢之害;網(wǎng)解不結(jié),有獸失之患。是故周道不弊,則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薄墩摵狻ざㄙt》篇云:“孔子不王,作《春秋》以明意。按《春秋》虛文業(yè),以知孔子能王之德。孔子圣人也?!鬃硬煌?,素王之業(yè)在于《春秋》?!笨梢?,新王說不獨為公羊家所主,且為漢人之普遍意見也。

是故何休取此說以注《公羊傳》,良有以也。莊二十七年,杞伯來朝。《解詁》云:“《春秋》黜杞,新周而故宋,以《春秋》當(dāng)新王?!毙?,成周宣榭災(zāi)?!督庠b》云:“孔子以《春秋》當(dāng)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笨梢姡酃魅h人意見注《公羊傳》也。

至于“素王”一詞,始見于《莊子·天道》:

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圣素王之道也。

郭象注云:“有其道,天下所歸,而無其爵者,所謂素王自貴也。”后世說“素王”者,皆取此義焉。(12)又據(jù)《史記·殷本紀(jì)》:“湯命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彼抉R貞云:“素王者,太素上皇,其道質(zhì)素,故稱素王?!贝苏f似不取通常“有道無爵”之義,且不必指孔子也??涤袨閯t別有一說,謂“素者,質(zhì)也”,故“質(zhì)家則稱之素王,文家則稱為文王?!洞呵铩犯闹苤模瑥囊笾|(zhì),故《春秋緯》多言素王。而《公羊》首言文王者,則又見文質(zhì)可以周而復(fù)之義也”,則素王與文王,俱就孔子改制而言,其義一也。(康有為: 《孔子改制考》卷九,《康有為全集》第三集,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15頁。)

孔子為素王之說,蓋由《公羊傳》哀十四年“西狩獲麟”文而來,然其義則可由孔子改制、以《春秋》當(dāng)新王之義尋而致。漢人既以《春秋》當(dāng)一代王法,則孔子當(dāng)為王矣;然孔子有德無位,則又不過為素王矣。后儒非議素王之說,蓋以《傳》無素王之文,且孔子有僭越之嫌也。然考諸董子書,實有明文。

《漢書·董仲舒?zhèn)鳌份d董子《賢良對策》語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以萬事,見素王之文焉?!庇衷疲骸肮省洞呵铩肥苊戎普撸恼?、易服色,所以應(yīng)天也。”而《春秋繁露·符瑞》則云:“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獲麟,受命之符是也。然后托乎《春秋》正不正之間,而明改制之義?!倍佑凇度闹瀑|(zhì)文》歷陳殷、周受命而王之事,又繼之以《春秋》,則《春秋》之為王,其受命無異于殷、周新王。凡此諸說,皆以孔子為素王而行改制之事也。

《春秋》當(dāng)新王,則孔子受命亦一如真王,必有受命之符焉。故西狩獲麟,此受命之符也;孔子反袂拭面,涕沾袍,曰“孰為來哉”,則自居素王矣。后世謂孔子避制作之僭,以為不過漢人尊孔所致,孔子實未自居素王也。然考孔子之行跡與言語,不可謂無素王之志也。今據(jù)《論語》之文,孔子過宋,自謂“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厄于匡,則自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而孟子述孔子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氛?,天子之事也。”(《孟子·滕文公下》)可見,孔子既行王者改制之實,亦有王者之志焉。

素王之說,亦見于緯書?!缎⒔?jīng)緯·鉤命訣》云:“曾子撰斯,問曰:‘孝文乎駁不同何?’子曰:‘吾作《孝經(jīng)》,以素王無爵祿之賞,斧鉞之誅,故稱明王之道?!颖傧瘡?fù)坐。子曰:‘居,吾語汝。順遜以避禍災(zāi),與先王以托權(quán)?!薄洞呵镌吩疲骸镑氤鲋芡?,故立《春秋》,制素王,授當(dāng)興也?!薄洞呵镅菘讏D》云:“圣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顯天心。丘為木鐸,制天下法?!庇衷疲骸扒馂橹品ㄖ鳎诰G不代蒼黃?!贝私跃曊f也。

至于古文家,亦習(xí)為此論矣。賈逵《春秋》序云:“孔子覽史記,就是非之說,立素王之法?!庇?,鄭玄《六藝論》云:“孔子既西狩獲麟,自號素王,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苯瘛⒐盼募已运赝跞绱?。又,《中論·貴驗》曰:“仲尼為匹夫,而稱素王?!薄讹L(fēng)俗通·窮通》曰:“制《春秋》之義,著素王之法?!薄墩f苑·貴德》曰:“是以孔子歷七十二君,冀道之一行而得施其德,使民生于全育,烝庶安土,萬物熙熙,各樂其終。卒不遇,故睹麟而泣,哀道不行,德澤不洽。于是,退作《春秋》,明素王之道以示后人,思施其德,未嘗輟忘。是以百王尊之,志士法焉。誦其文章,傳今不絕?!蓖醭溲运赝跤然??!墩摵狻ざㄙt》曰:“孔子不王,素王之業(yè)在于《春秋》。”《論衡·問孔》云:“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蜃幼詡煌跻?。己王,致太平;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今不得王,故瑞應(yīng)不至,悲心自傷,故曰‘吾已矣夫’?!薄墩摵狻ざㄙt》云:“孔子不王,作《春秋》以明意。按《春秋》虛文業(yè),以知孔子能王之德??鬃邮ト艘??!鬃硬煌?,素王之業(yè)在于《春秋》?!笨梢?,孔子為素王,不獨為公羊家所主,誠為漢人之普遍意見也。至杜預(yù),始疑此說非通論矣。

杜預(yù)以后,疑孔子素王之說者甚多??追f達《左傳正義》云:

《孔子家語》稱齊大史子余嘆美孔子,言云“天其素王之乎!”素,空也。言無位而空王之也。彼子余美孔子之深,原上天之意,故為此言耳,非是孔子自號為素王。先儒蓋因此而謬,遂言《春秋》立素王之法。

漢儒多謂仲尼實以素王自號,杜、孔乃力辟此說。皮鹿門雖主《公羊》,亦謂此說有自蹈亂臣賊子之嫌。其《春秋通論》云:

素,空也,謂空設(shè)一王之法也,即孟子云“有王者起,必來取法”之意,本非孔子自王,亦非稱魯為王。后人誤以此疑《公羊》,《公羊》說實不誤。(13)皮錫瑞: 《經(jīng)學(xué)通論·春秋》,《皮錫瑞全集》第六冊,第492頁。

可見,皮氏蓋用杜、孔之說,以為唯其如此,素王之義,乃暢通無礙矣。

然素王之說,后儒多集矢于邵公,以為僭竊悖謬之說,孰不知是說本漢儒舊說,且可上推至仲舒也。清末康有為遂假仲舒以明改制之義曰:

自漢前莫不以孔子為素王,《春秋》為改制之書,其他尚不足信,董子號稱醇儒,豈為誕謾?而發(fā)《春秋》“作新王”、“當(dāng)新王”者,不勝枚舉。若非口說傳授,董生安能大發(fā)之?出自董子,亦可信矣。(14)康有為: 《春秋董氏學(xué)》卷五,《康有為全集》第二集,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366頁。

可見,孔子為素王,實以其《春秋》有改制之功而當(dāng)一代王法也。

3. 王魯

“通三統(tǒng)”諸義中,尤為后儒所詆議者,則在王魯黜周之說。魯本侯國,周實天子,而《春秋》乃禮義之大宗,故若造為此說,則僭越莫甚焉。

案“王魯”之說,《公羊傳》無明文,而邵公《解詁》則頗言之。(15)相關(guān)論述從略,參見曾亦、黃銘: 《董仲舒與漢代公羊?qū)W》,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13—217頁。公羊家又別有改元之說,以證王魯之義??追f達《左傳正義》引劉炫難何休語云:

唯王者然后改元立號,《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魯,故因以錄即位。若然,新王受命,正朔必改,是魯?shù)梅Q元,亦應(yīng)改其正朔,仍用周正,何也?既托王于魯,則是不事文王,仍奉王正,何也?

蓋邵公明言惟王者得改元,而《春秋》王魯,雖得改元,然不得改正朔,仍奉周正。據(jù)皮鹿門所云,則魯之改元實假托,非實事耳。而孔氏《正義》既非劉炫,亦非公羊說,謂“諸侯于其封內(nèi)各得改元”,“諸侯改元,自是常法,而云托王改元,是妄說也”。蒙文通據(jù)此,遂謂諸侯改元而事社稷,猶天子改元而事天地也。

然王魯之說本出自董子。(16)康有為謂:“公羊傳《春秋》托王于魯,何注頻發(fā)此義,人或疑之,不知董子亦大發(fā)之?!?康有為: 《春秋董氏學(xué)》卷五,《康有為全集》第二集,第367頁。)《三代改制質(zhì)文》篇云:

故《春秋》應(yīng)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tǒng)。王魯,尚黑,絀夏,新周,故宋。

《奉本》篇云:

今《春秋》緣魯以言王義,殺隱、桓以為遠祖,宗定、哀以為考妣。

可見,“王魯”說本公羊家之舊義也。

董子之后,漢人頗言王魯之義。王充《論衡·超奇》篇云:“長生說文辭之伯,文人之所共宗,獨記錄之,《春秋》紀(jì)王于魯之義也?!薄吨溉稹菲疲骸胺蝼霝槭ネ鮼?,孔子自以不王,而時王魯君無感麟之德?!庇?,《越絕書·德序外傳》云:“夫子作《春秋》,記元于魯,大義立,微言屬?!薄秴侨藘?nèi)傳》云:“孔子作《春秋》,方據(jù)魯以王,故諸侯死皆稱卒不稱薨,避魯之謚也?!痹S慎《五經(jīng)異義》云:“今《春秋公羊》說,諸侯曰薨,赴于鄰國,亦當(dāng)稱薨。經(jīng)書諸侯言卒者,《春秋》之文王魯,故稱卒以下魯也?!眲t漢人尚未以王魯說為可怪也。

又,《史記·孔子世家》云:

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jù)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

司馬貞《索隱》云:“言夫子修《春秋》,以魯為主,故云據(jù)魯?!眲t王魯者,據(jù)魯也,即據(jù)魯史記而作《春秋》之義。此說顯與公羊家說不同。

漢以后,指斥“王魯”說者頗多。(17)參見曾亦、郭曉東: 《春秋公羊?qū)W史》,第338—340頁。然“王魯”說本出于“新王”說。劉逢祿曰:

王魯者,則所謂以《春秋》當(dāng)新王也。夫子受命制作,以為托諸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故引史記而加乎王心焉。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狈蛑菩峦踔ㄒ再购笫?,何以必乎魯?曰: 因魯史之文,避制作之僭。祖之所逮聞,惟魯為近,故據(jù)以為京師,張治本也。(18)劉逢祿: 《春秋公羊經(jīng)何氏釋例·王魯例》,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52頁。

蓋《春秋》當(dāng)新王,其義甚明,然則何以據(jù)魯而有王魯之怪辭?逢祿以為,“托諸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此其一也;“因魯史之文,避制作之僭”,此其二也。

又,《禮記·明堂位》云:“凡四代之服器官,魯兼用之。是故魯王禮也,天下傳之久矣。”可見,魯僭用王禮久矣,其君臣上下皆習(xí)焉而不察,則魯實頗存王禮也。段熙仲據(jù)此而論曰:

孔子托王于魯,以其文獻足征,人事浹備,可以見王法,可以明王道,故據(jù)魯而托之,因以正其是非。初獻六羽,猶可言也,則正之;八佾,僭天子,不可言者,則諱之。何以諱?以其非禮也。惟魯之行事可以決嫌疑,正是非。所謂因其可托而托之,非遂王魯也,若王就魯之行事以見王法云爾。史公聞此義于董生,此真《公羊》先師之傳,非何君一人之私言也。(19)段熙仲: 《春秋公羊?qū)W講疏》,南京: 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473—474頁。

孔子嘗謂“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論語·雍也》),則魯雖僭,然王禮猶備于此,亦孔子“我愛其禮”之意焉。段氏此說,頗與諸家異,與史公、邵公之說亦未必盡同也。

蓋王魯與《春秋》當(dāng)新王、孔子素王之說,義雖相關(guān),然旨有不同?!洞呵铩樊?dāng)新王,乃孔子改制之本懷,《論語》備述孔子損益四代之制,斯其義也。至于素王之說,雖實漢人尊孔以奪秦統(tǒng)故也,然孔子頗以周文自任,觀乎《論語》,信乎斯言也。而王魯黜周之說,孔子雖有“魯一變至于道”之言,然絕無以魯繼周之義。《春秋》所以假魯位號者,蓋托王以明義也;又因魯史記以明王義,王魯實書法之方便,不如“見諸行事之博深切明”耳。故《春秋》一則王魯,一則許周實天子也,故其稱道桓、文,以其能尊周天子也,又屢有諱魯僭越之文。故劉申受曰:“《春秋》之托王至廣,稱號名義仍系于周,挫強扶弱常系于二伯,何嘗真黜周哉?”(20)劉逢祿: 《劉禮部集》卷四,《釋三科例》,光緒十八年延暉承慶堂主刻本。皮鹿門亦曰:“《春秋》藉位于魯,以托王義。隱公之爵,不進稱王;周王之號,不退為公?!?21)皮錫瑞: 《經(jīng)學(xué)通論·春秋》,《皮錫瑞全集》第六冊,第523頁。可見,邵公非真黜周也。即便王魯,亦不必黜周也。

逢祿又曰:

郊禘之事,《春秋》可以垂法,而魯之僭,則大惡也。就十二公論之,桓、宣之弒君宜誅,昭之出奔宜絕,定之盜國宜絕,隱之獲歸宜絕,莊之通仇外淫宜絕,閔之見弒宜絕,僖之僭王禮、縱季姬禍鄫子,文之逆祀、喪娶、不奉朔,成、襄之盜天牲,哀之獲諸侯、虛中國以事強吳,雖非誅絕,而免于《春秋》之貶黜者,鮮矣。何嘗真王魯哉?(22)劉逢祿: 《劉禮部集》卷四,《釋三科例》。

若如劉氏所云,王魯只是托王而已,未必真王魯也。皮氏則以為,逢祿“黜周王魯非真”之語,正明假借之義也。

所謂假借,即借事明義也。劉申受謂:“《春秋》之義,猶六書之假借?!?23)劉逢祿: 《劉禮部集》卷四,《釋三科例》。對此,皮鹿門《春秋通論》言之極詳明,曰:

魯隱非真能讓國也,而《春秋》借魯隱之事,以明讓國之義;祭仲非真能知權(quán)也,而《春秋》借祭仲之事,以明知權(quán)之義;齊襄非真能復(fù)仇也,而《春秋》借齊襄之事,以明復(fù)仇之義;宋襄非真能仁義行師也,而《春秋》借宋襄之事,以明仁義行師之義。所謂見之行事,深切著明,孔子之意,蓋是如此。故其所托之義,與其本事不必盡合,孔子特欲借之以明其作《春秋》之義,使后之讀《春秋》者,曉然知其大義所存,較之徒托空言而未能征實者,不益深切而著明乎!三傳惟《公羊》家能明此旨,昧者乃執(zhí)《左氏》之事,以駁《公羊》之義,謂其所稱祭仲、齊襄之類,如何與事不合,不知孔子并非不見國史,其所以特筆褒之者,止是借當(dāng)時之事,做一樣子,其事之合與不合,備與不備,本所不計??鬃邮菫槿f世作經(jīng),而立法以垂教,非為一代作史,而紀(jì)實以征信也。(24)皮錫瑞: 《經(jīng)學(xué)通論·春秋》,《皮錫瑞全集》第六冊,第520—521頁。

又曰:

黜周王魯,亦是假借?!洞呵铩吠豸?,故得改元。托王非真,故雖得改元,不得改正朔?!瓌⑹?逢祿)謂黜周王魯非真,正明其為假借之義。(25)皮錫瑞: 《經(jīng)學(xué)通論·春秋》,《皮錫瑞全集》第六冊,第520頁。

故“借事明義”者,可謂《春秋》書法之大綱?!洞呵铩分疄榻?jīng),而不為史,正在“借事明義”之書法也。然“借事明義”之說,實承董子、史公而來。《春秋繁露·俞序》云:

故引史記,理往事,正是非,見王公。史記十二公之間,皆衰世之事,故門人惑??鬃釉唬骸拔嵋蚱湫惺露雍跬跣难??!币詾橐娭昭?,不如行事博深切明?!鬃釉唬骸拔嵋蛐惺拢游嵬跣难?,假其位號,以正人倫,因其成敗,以明順逆。”(26)蘇輿: 《春秋繁露義證》,第159—160頁。

清王念孫云:“行事,即往事也。”故因行事而加王心,即孔子據(jù)魯史記舊文,而明王義也??鬃又^“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太史公自序》),正謂此也。對此,皮氏《春秋通論》云:

必明于《公羊》借事明義之旨,方能解之。蓋所謂見之行事,謂托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以明褒貶之義也??鬃又啦恍卸鳌洞呵铩?,斟酌損益,立一王之法以待后世。然不能實指其用法之處,則其意不可見,即專著一書,說明立法之意如何,變法之意如何,仍是托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使人易曉。猶今之大清律,必引舊案以為比例,然后辦案乃有把握。故不得不借當(dāng)時之事,以明褒貶之義。即褒貶之義,以為后來之法。(27)皮錫瑞: 《經(jīng)學(xué)通論·春秋》,《皮錫瑞全集》第六冊,第520頁。

此段發(fā)揮《春秋》王魯義甚是明曉。

蘇輿雖頗非邵公,然亦明假借之義,曰:

緣魯言王義者,正不敢自居創(chuàng)作之意。孔子曰:“其義竊取?!敝^竊王者之義以為義也。托魯明義,猶之論史者借往事以立義耳。圣人以明王之治,期于撥反,故義曰王義,心曰王心,化曰王化,言曰王言,意曰王意,道曰王道,事曰王事,制曰王制,法曰王法。(28)蘇輿: 《春秋繁露義證》,第280頁。

蓋蘇氏疑邵公王魯說有實尊魯為王、黜周為公侯之疑,故用“托魯明義”之說以釋疑也。

廖平則區(qū)別素王與王魯,曰:

是《公羊》舊說,主素王而不主王魯也。王魯之說,始于董子,成于何君。董子《繁露》言《春秋》有王法,其意不可見,故托之于王魯云云。何氏因之,遂專主其說。按董子立義依違,首改素王之義,以為托魯之言。此董子之誤,后賢當(dāng)急正之者也。且其說以王意不可見,乃托之王魯。托者,假托,實以素王為本根,王魯為枝葉。因王意不見,乃假王魯以見素王之義。是董子之言王魯者,意仍主素王也。(29)廖平: 《何氏公羊春秋三十論》,載李耀仙編: 《廖平選集》下冊,成都: 巴蜀書社,1989年,第141頁。

廖氏又謂“《公羊》本素王,因素王之義遂附會以為王魯是也。有震警張惶之色,乃過情虛擬之詞”(《今古學(xué)考》),“《公羊》精微,具見緯候,凡在枝節(jié),莫不具陳。而王魯全經(jīng)大綱,緯書并無其語,而言素王與孔子主王法、乘黑運者,不下三四十見,此可見本素王而不王魯矣”(《公羊解詁十論》)??梢?,《春秋》新王說本不可怪,而素王說乃可怪;素王說猶未可怪,而王魯說乃真可怪也。后儒乃為嘵嘵置辯,蓋以此也。

然其弟子蒙文通頗不以改制之說為然。其曰:

以何休之義言之,改制之說推本于王魯,王魯之說推本于隱公元年。以為諸侯不得有元年,魯隱之有元年,實孔子王魯之義,亦即改制之本。然《左氏》稱惠之二十四年、惠之十八年,《晉語》自以獻公以下紀(jì)年,諸侯之得改元,《春秋》著其實?!栋谆⑼x·爵篇》謂“王者改元,即事天地;諸侯改元,即事社稷”,則禮家斷其義,安在隱公元年即是王魯,而衍其說于改制?故改制者,實不根之說,非經(jīng)學(xué)之本義也。鄭玄《起廢疾》于“歲則三田”之說,以為孔子虛改其制而存其說于緯,則康成亦言改制,又安在改制獨為今文之大義微言?由改制故言托古,改制之事不實,則托古之說難言。(30)蒙文通: 《井研廖季平師與近代今文學(xué)》,《蒙文通文集》卷三,成都: 巴蜀書社,2015年,第106—107頁。

可見,王魯說本承孔子改制之義而來。蒙氏此論,蓋借此而非長素“托古改制”之說也。

二、 “王魯”本義及康有為建立孔教的政治內(nèi)涵

漢人視孔子為“素王”。是說本由《公羊傳》哀十四年“西狩獲麟”一段而來,然其義則可由“《春秋》當(dāng)新王”之說尋而致。至董仲舒書,始有明文。其《賢良對策》有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以萬事,見素王之文焉?!敝疗洹洞呵锓甭丁と闹瀑|(zhì)文》,則歷陳殷、周受命而王之事,又繼以《春秋》,則《春秋》為新王,其受命亦無異于殷、周之代興也。公羊家既視《春秋》為新王,則孔子受命亦如“真王”,必有受命之符矣。故西狩獲麟,公羊家以為受命之符,而孔子反袂拭面,涕沾袍,曰“孰為來哉”,則自居“素王”矣。

后世謂孔子避制作之僭,以為不過漢人尊孔所致,實未自居“素王”。然考孔子一生行跡與言語,不可謂無“素王”之志也。今據(jù)《論語》所載,孔子過宋,自謂“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畏于匡,則自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而孟子述孔子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郑鳌洞呵铩?。《春秋》者,天子之事也?!笨梢姡鬃蛹刃型跽吒闹浦畬?,亦有王者之志焉。

漢人又有素臣、素相、素功之說。杜預(yù)《左傳集解序》謂漢人以孔子為素王、左丘明為素臣。如《論語讖》云:“子夏曰:‘仲尼為素王,顏淵為司徒?!庇?,《論衡·超奇》亦曰:“孔子作《春秋》,以示王意。然則孔子之《春秋》,素王之業(yè)也;諸子之傳書,素相之事也。觀《春秋》以見王意,讀諸子以睹相指?!庇謸?jù)《漢書·梅福傳》,梅福習(xí)《穀梁》,然上疏稱孔子有“素功”,故其子孫宜封為殷后。此說正發(fā)明《公羊》“有君而無臣”之義,以為圣人作《春秋》以垂王法,亦當(dāng)有賢臣佐其業(yè),則后世儒士著書立說以匡其君,正素臣之事也。

案,孔子本志在效法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而王,則孔子欲為“真王”,雖于《論語》中稍露其跡,則真“微言”也。然此意不宣于《春秋》,蓋孔子晚年不復(fù)夢見周公,則“真王”之志已衰,乃作《春秋》以為漢制,此實“素王”之業(yè)也。故孔子實自居“素王”也,漢儒知其意,亦尊其為“素王”。且自漢而言,尊孔子而用孔子所改之制,又何所忌諱耶?故“素王”之說,于漢尚不為微言也。而孔子及身又執(zhí)持“大義”以褒貶當(dāng)世大人,恐觸時忌,遂為微辭故也。故漢人所謂“微言”者,正在此也。

唯自漢以后,始有疑“素王”之說,如孔穎達《左傳正義》云:

先儒皆言孔子立素王也。《孔子家語》稱齊大史子余嘆美孔子,言云“天其素王之乎!”素,空也。言無位而空王之也。彼子余美孔子之深,原上天之意,故為此言耳,非是孔子自號為素王。先儒蓋因此而謬,遂言《春秋》立素王之法。

據(jù)此,漢人尚謂孔子為“素王”,故“素王”不為微言。唯后儒以為“素王”乃孔子以素衣之身而竊取立法之權(quán),立“一王之法”,賞善罰惡,“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可謂僭越莫甚。則“素王”之說,亦為君主獨尊時代所不容,故乃指為“微言”也。

康長素于此言之甚明,曰:

自漢前莫不以孔子為素王,《春秋》為改制之書,其他尚不足信,董子號稱醇儒,豈為誕謾?而發(fā)《春秋》作新王、當(dāng)新王者,不勝枚舉。若非口說傳授,董生安能大發(fā)之?出自董子,亦可信矣。(31)康有為: 《春秋董氏學(xué)》卷五,《康有為全集》第二集,第366頁。

可見,孔子為素王,實以其《春秋》有改制之功而當(dāng)一代王法也。

至于孔子所以改制者,不過懲于周制之崩壞,乃折衷虞、夏、殷、周四代之制,以成“一王之法”,蓋本欲以施行于當(dāng)世也??梢?,孔子改制,非如漢儒所謂“為漢制法”,亦非如后儒所言“為萬世制法”也,究其本意,實欲為時王制法而已。雖若魯定、哀之微弱,及齊景、衛(wèi)靈之中材,孔子猶期于一試。雖然,此猶下策,蓋不得已而謀合作于時君也。(32)《論語》頗載孔子此類自期嘆恨之語,如《論語·子路》:“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笨梢娍鬃又品ǎ居栽?,或假君權(quán)以行道。唯晚年歸魯,知己之不得真王,乃托《春秋》而行素王之事,誠不得已也。今考孔子一生行事,實欲上效成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建國,賞善罰惡,而終取天下也。故司馬遷列孔子于世家,蓋深知孔子之志在建國也。

蓋孔子之先,乃宋愍公之嫡子弗父何,本當(dāng)有國而讓與其弟,則孔子亦世家之胤也。(33)案,《公羊傳》頗褒國君讓國之德,如魯隱公、宋宣繆、衛(wèi)叔武、吳季札之讓是也,又于曹公子喜時、邾婁叔術(shù)之讓國,著其子孫亦當(dāng)有國也。故孔子以先祖之讓國,則其有國實合乎《春秋》之義也。殤公時,孔子六世祖孔父嘉被殺,其后防叔奔魯,遂降為士籍,則失國矣。至魯定公,孔子得為中都宰,后進于司空,至為大司寇,并攝行相事。時孔子有喜色,蓋喜其始能得國行道也。當(dāng)是時也,“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于涂,涂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34)司馬遷: 《史記·孔子世家》,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2311頁。。蓋孔子以新法治魯,則魯將“一變至于道”,而成“王道樂土”也。齊人聞而懼,乃歸魯女樂,而孔子知其法終不行,遂去魯,期于他國而行其道也。其后十?dāng)?shù)年間,孔子棲棲遑遑,奔走于列國,其志不過期為時君所用,而伸其昔日在魯未遂之志??梢?,孔子晚年作《春秋》而寓新法,然其規(guī)模嘗大略施行于魯矣,惜乎未曾真有國耳。

孔子所行道,見于《春秋》之改制。孔子改制之實,則損周文而益殷質(zhì),至于折衷虞、夏、殷、周四代古制。既有改制之實,則又當(dāng)自神其道,故《中庸》曰:“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惫诺弁跤衅涞?,尚且欲征信于民,遑論孔子改制乎!故康長素謂孔子“托古”改制,猶摩西假托上帝以降示其律法耳。蓋孔子若只為道德意義上的圣人,則躬自修身已足;然若欲使其道行,則必當(dāng)有國以自尊,以律法繩其民,方能使百姓信從其道耳。

昔孔子出仕于魯,欲行其教于母邦。其后,孔子去魯,猶遲遲其行,蓋不得已而謀行道于他邦,如西見趙簡子而反馬,使子貢先楚而期七百里書社地之封。然終見沮于楚令尹子西,則期為當(dāng)世大人所用,其志尚與居魯無二??鬃与m宋賢公子之后,今乃托庇于魯,無先祖遺業(yè)可憑據(jù),唯有三千弟子之襄佐,其處境較之湯、文據(jù)先祖遺業(yè)而王,實又加難焉。故孔子初欲赴公山弗狃、佛肸之召,其后去其母邦,攜眾弟子周游于諸侯間,又焉知未有得國之志耶?

故劉逢祿論曰: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弗擾為陽虎之黨,夫子不見陽虎,而欲往公山,何也?曰: 夫子未嘗恕公山也。曰“豈徒哉”,猶言非吾徒也?!叭缬杏梦艺摺?,天也。周自平王東遷,謂之東周?!洞呵铩分?,以平王開亂賊之禍,魯定公、季平子、陽虎、弗擾,皆叛者也。天用夫子,當(dāng)復(fù)西周之治,豈猶為東周乎?《史記》述夫子之言曰:“昔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倘庶幾乎!”此不為東周之意也。(35)劉逢祿: 《劉禮部集》卷二,《論語述何》。

《論語》中“吾其為東周”一節(jié),歷來諸家釋訓(xùn)不一。今逢祿假《公羊》義釋之,又證以《史記》所載孔子之語,則知孔子應(yīng)弗擾之召,非仕魯之比,乃欲據(jù)其地以為開國之基,蓋視為湯之七十里、文王之百里也。然其弟子不知孔子之志,以為仕陽虎之比,則孔子之志小矣。又案,戴望注云:“如有用我者,當(dāng)繼文、武之治,豈猶為東周乎?明天命已訖也。”康有為則曰:“豈徒哉,言必用我也。為東周,言費小亦可王,將為東方之周也?!渥洳煌?,殆公山早敗,或誠意不足耳?!?36)康有為: 《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六集,第517頁。則長素深知孔子心意,乃為孔子惜而不得國也。

是以孔子若有國以行其教,則自為“真王”矣??鬃油砟攴掉?,唯以刪述六經(jīng)為事,至有“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之嘆,蓋自知其衰,將不久于人世,遂作《春秋》,欲借此以垂法于后世耳,則不得已而為“素王”之業(yè)矣??鬃幼浜螅T弟子及后學(xué)之徒皆不復(fù)有建國之志,不過欲假君權(quán)以行孔子教法耳,兩千年間,儒士與時君基本采取合作態(tài)度,蓋始于此也。

孔子此種志向,后世唯公羊家能知之。(37)漢儒謂孔子實以“素王”自號,杜預(yù)以后,頗疑此說,即便如公羊?qū)W者,亦不謂然。如皮錫瑞曰:“素,空也,謂空設(shè)一王之法也,即孟子云‘有王者起,必來取法’之意,本非孔子自王,亦非稱魯為王。后人誤以此疑公羊,公羊說實不誤?!碧K輿則以為,“漢世儒者并以《春秋》為一代之治,蓋后人尊孔以尊王之意,非孔子所敢自居也”。章太炎夷孔子為史家,故必破素王之說。其《國故論衡·原經(jīng)》云:“蓋素王者,其名見于《莊子》,伊尹陳九主素王之法,守府者為素王;莊子道玄圣素王,無其位而德可比于王者;太史公為《素王眇論》,多道貨殖,其《貨殖列傳》已著素封,無其位,有其富厚崇高,小者比封君,大者擬天子。此三素王之辨也。仲尼封素王,自后生號之?!眲t孔子為“素王”制法,不過“素王”諸義之一,且后儒欲以尊孔子所創(chuàng)設(shè)故也。子貢謂孔子“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論語·子罕》)。劉逢祿釋曰:

天縱之,謂不有天下。圣又多能,周公、孔子二圣而已。(38)劉逢祿: 《劉禮部集》卷二,《論語述何》。

逢祿謂孔子“不有天下”,蓋謂孔子不得國以行其道,即未為“真王”也?!笆ビ侄嗄堋?,“圣”謂孔子、周公之“內(nèi)圣”也,“多能”則謂孔子、周公能掌握政權(quán)而為創(chuàng)制立法之主也。蓋對于中國文明有根本影響者,歷史上莫過于周公與孔子,皆因二圣為立法者也。此種地位,猶摩西之于猶太人,穆圣之于阿拉伯人。故中國上古之圣人,上有堯、舜、禹、湯,下有伯夷、叔齊與柳下惠,不過圣而已,然未必“多能”,故不足為立法者也。

孔子又自謂“五十而知天命”。逢祿釋曰:

夫子受命制作,垂教萬世?!稌吩唬骸拔耐跏苊┲猩怼!弊釉唬骸拔耐跫葲],文不在茲乎!”知天命之謂也。(39)劉逢祿: 《劉禮部集》卷二,《論語述何》。

逢祿以為,孔子知天命,乃受命制作《春秋》也。時孔子嘗用事于魯,后雖奔走于列國,蓋所制作已了然于胸,唯欲得國以施行耳。至獲麟后,乃知天不欲其為真王,乃將其制作寓于《春秋》而垂于后世耳。

又,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子罕》)逢祿釋曰:

此言蓋在獲麟之后與?獲麟而死,天告夫子以將沒之征。周室將亡,圣人不作,故曰“孰為來哉”,又曰“吾道窮矣”。(40)劉逢祿: 《劉禮部集》卷二,《論語述何》。

麟者,何休以為“大平之符,圣人之類,時得麟而死,此亦天告夫子將沒之征”。蓋其時孔子已衰,又適聞獲麟之兆,乃知終不得行道,因自傷“吾道窮矣”。故其作《春秋》,期為后世制法而已。

可見,究孔子之本意,實在于得國自王,即欲為“真王”也。故若能行教于母邦,則自屬理想,此即“王魯”之本義;不得已,則辟土于他國,乃至海外,其旨皆在建立儒教之國也。至晚年歸魯,始不復(fù)有“王魯”之念,而以“甚矣吾衰”自解,乃作《春秋》以行“素王”之事。則“素王”之事,不過作《春秋》而已,又何僭妄焉!較之孔子本欲為“真王”,則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也。后世儒者乃退而求其次,其出則兼濟天下,不過以圣臣自比,而輔圣君以行教;退而獨善其身,則不過以素相、素臣自況,著書立說,而發(fā)明素王之道為事也。

迄于晚清,兩千年間,儒者或為圣臣,或為素臣,莫有敢自擬圣人而王魯者。時中國當(dāng)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非有引西法以濟吾道之窮,則無以救中國。故康有為借發(fā)明《公羊》之“孔子改制”義,而以“素王”乃至“真王”自任,期以變祖宗之法,乃至數(shù)千年孔子之道也。戊戌間,康有為假君權(quán)以行“王魯”之事;民國后,則通過建立孔教以行政黨之實,最終掌握政權(quán),猶效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而取天下也。

“儒教”之說,蓋古已有之,然“孔教”一名,或始于康有為。(41)章太炎即有此說法:“孔教之稱,始妄人康有為?!?章太炎: 《示國學(xué)會諸生》,載湯志鈞編: 《章太炎政論集》下冊,北京: 中華書局,1977年,第695頁。)然其義本無差異,唯康氏托名孔子以行改制之實,其內(nèi)涵遂有不同耳。

康有為推行孔教,其意圖頗多,且戊戌前后與民國后之孔教實踐,康氏之考慮亦多不同。今限于篇幅,僅稍論其假孔教之名以行政黨之實耳。(42)其實,早在1895年,康有為在京師、上海成立強學(xué)會時,即有此種意圖??涤袨樵谄湓娦蛑蟹Q強學(xué)會為“政黨嚆矢”(《康有為全集》第十二集,第174頁)。后來梁啟超亦說道:“乙未夏秋間,諸先輩乃發(fā)起一政社名強學(xué)會者?!藭r同人固不知各國有所謂政黨,但知欲改良國政,不可無此種團體耳。”(梁啟超: 《蒞報界歡迎會演說辭》,《飲冰室文集》之二十九,北京: 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又曰:“蓋強學(xué)會之性質(zhì),實兼學(xué)校與政黨而一之焉?!?《蒞北京大學(xué)校歡迎會演說辭》,同前,第38頁。)民國初年,黨派迭興,康氏亦欲成立政黨,且命名為“國民黨”,然遷延未果,康氏自謂“愧恧欲死,真無以見人”(43)康有為: 《與梁啟超書》,《康有為全集》第九集,第335頁。。旋即謀成立孔教會,雖憾于當(dāng)時廢孔之議,然其別有所圖亦不容諱焉。對此,康氏《與陳煥章書》(1912年7月30日)自揭其用心曰:

今為政黨極難,數(shù)黨相忌,以任之力,半年而無入手處?!舻茉诿?,以行孔教為任,研講深明。今若以傳教自任,因議廢孔之事,激導(dǎo)人心,應(yīng)者必易,又不為政黨所忌,推行尤易。凡自古圣哲豪杰,全在自信力以鼓行之,皆有成功,此路德賈昧議之舉也。及遍國會,成則國會議員十九吾黨。至是時而兼操政黨內(nèi)閣之勢,以之救國,庶幾全權(quán),又誰與我爭乎?此又所謂遠之而近之也。吾欲決開是會,欲托付于弟,而憲子、君勉皆強力者,相與成之,必能盡收全國,可斷之也?!苋魧U碛诮蹋瑢嵖膳c任為兩大,若僅附托政黨,則末之也已。(44)康有為: 《與陳煥章書》,《康有為全集》第九集,第337頁。

此外,北京孔教會總干事、廖平的門生李時品在1913年6月27日的日記中曾寫到,“為長素而立孔教會者,其目的恐不在教”,“今京內(nèi)外尊孔團體何嘗不多,大抵借昌明孔教之名,為弋取政權(quán)之計”,他認為這種“明為會考,陰為政黨”的做法,“予人以可攻之隙,實他日自敗之原”。(45)李時品: 《知類疆立齋日記》,收入《中華民國史資料叢稿》特刊第2輯,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國民國史組編,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32頁。

此種考慮,足見康氏之政治野心,然頗諱言之,今之治康氏學(xué)者亦少有見及此者。由此可見,康氏之意圖在于借孔教會以形成議會中事實上的第一大政黨,從而實現(xiàn)掌握政權(quán)的目的。而此種意圖,與其對孔子作為教主的理解大有關(guān)系,昔之孔子、今之長素有斯志,亦在情理之中。故考諸戊戌夏以前康黨之革命意圖,及其政敵詆其“保中國不保大清”之志,可謂灼灼不可掩也。

不過,陳煥章本人似無意于此,他在為《孔教會雜志》創(chuàng)刊號所寫“序例”中,即明確宣稱“本會非政團”(46)陳煥章:“序例”,《孔教會雜志》第1卷第1號,1913年2月。。故有學(xué)者認為,陳煥章在政治上并不主張君主制度,“諱言君臣”,故在袁氏帝制與張勛復(fù)辟中,皆采取遠離政治的立場,與康氏之積極主動不同。(47)參見韓華: 《民初孔教會與國教運動研究》,北京: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第267—271頁。即便如此,包括陳煥章本人在內(nèi),孔教會中一些主要人物作為國會議員,也一定程度上參與了政治活動,所提交的議案也明顯體現(xiàn)了康黨的政治訴求。

三、 儒教國家與學(xué)者治國

漢人“王魯”之說,一則寄周道于《春秋》,一則期明王于將來也。雖有黜時王不能行道之意,猶孔子傷幽厲之心焉,然其中多諱深之辭。蓋孔子雖不必真王魯,究其志則不可謂無得國自王之意也,故觀所作《春秋》,乃所以行儒教以治其國也。晚年孔子歸魯,不復(fù)夢見周公,乃據(jù)魯史而明素王之法,思后人有以繼其業(yè)者。然自秦漢以后,君主制漸成萬世不可搖動之格局,于是漢儒以降,唯借君王之勢以行《春秋》之法耳,遂不復(fù)有得國之志矣。(48)據(jù)《漢書·眭弘傳》,昭帝時,眭弘推《春秋》之義,以為“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帝命”,因受誅焉。至宣帝即位,乃應(yīng)眭弘“從匹夫為天下”之說。案,眭弘自謂本董子“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之說,然后儒多謂弘不守師說。此說亦未確,蓋孔子本有以匹夫而自王之意,董氏雖未明言,然弘本書生,乃“打通后壁言之”,可謂真知孔子及其師意者也。

此種變化,影響到后世中國政治之根本特點。蓋孔門頗具教團規(guī)模與性質(zhì),一旦孔子真能得國,則與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又何異焉!蓋足以為王道之基也。然自秦漢以后,無論是漢魏時的察舉制,而是唐宋以后的科舉,儒士之理想不過是通過對儒家經(jīng)典的學(xué)習(xí)而進入仕途,即作為君權(quán)的延伸來實現(xiàn)治國的理想而已。顯然,儒士對政治的參與度雖高,然本質(zhì)上則以認同乃至屈從于君權(quán)為前提,故雖有“達則兼濟天下”之高遠理想,實則不過“得君行道”,去孔子之政治理想可謂遠矣。

傳統(tǒng)中國因為受此種儒教思想之影響,既有神權(quán)國家的特點,又兼具君權(quán)國家的性質(zhì)。蓋中國自漢以后,君王素以“天子”的名義進行統(tǒng)治,此為其政治合法性的根本。所謂“天子”,意味著君王乃天之子嗣,因而具有神圣的血統(tǒng)。正因如此,人間的君王當(dāng)奉行天道,并遵循一代一代君主留下的遺訓(xùn),畢竟先祖遺訓(xùn)亦屬天道的體現(xiàn)。故董仲舒有云:“《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贝苏Z可謂道盡了君主制的基本精神。然而,天道通常掌握在精通儒家經(jīng)典的儒士手中,因此,儒士通過對經(jīng)典的詮釋而始終制約著君權(quán)。就此而言,中國古代的儒士,與同樣傳承真主律法的教法學(xué)家,具有同樣的性質(zhì),即凌駕于世俗政府之上。就此而言,傳統(tǒng)中國可以說是“儒教之國”,具有神權(quán)國家的明顯特點。質(zhì)言之,對于儒教國家而言,作為“天子”的君王,除了嗣位時必要的神圣血統(tǒng)外,整個國家的政治建構(gòu)和運作,完全依賴于精研儒家經(jīng)典的儒士和經(jīng)師。可見,天意在中國政治中的具體表現(xiàn),不僅包括頂層架構(gòu)中的君主,而且還有落實天道的儒士和制度設(shè)計??梢哉f,儒教中國從來就不是典型的君主國,尤其不同于西歐教權(quán)崩潰以后形成的絕對君主國家。

儒教國家的這種特點,溯源于孔子及后世儒家的理論建構(gòu)和政治實踐,絕非出于秦漢以后帝王對儒家的利用。蓋孔子生于周代君權(quán)國家崩潰之時,周王雖尚為“天子”,然與諸侯之親親關(guān)系不復(fù)被重視,于是君權(quán)之合法性亦隨之動搖。故春秋時,周、鄭交惡,富辰乃諫于襄王,曰:

臣聞之,大上以德?lián)崦?,其次親親以相及也。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管、蔡、郕、霍、魯、衛(wèi)、毛、聃、郜、雍、曹、滕、畢、原、酆、郇,文之昭也。邘、晉、應(yīng)、韓,武之穆也。凡、蔣、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召穆公思周德之不類,故糾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詩,曰:“常棣之華,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比缡?,則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今天子不忍小忿以棄鄭親,其若之何?……周之有懿德也,猶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其懷柔天下也,猶懼有外侮。捍御侮者莫如親親,故以親屏周。(《左傳》僖二十四年)

可見,君臣之間,本以“親親以相及”,此周所以“封建親戚以蕃屏周”也。至周之衰,諸侯不獨不能“以親屏周”,而天子亦“不忍小忿以棄鄭親”,則上古君權(quán)國家至此而衰矣。

君權(quán)國家既衰,則對孔子而言,其上焉者乃取而代之,恢復(fù)上古神權(quán)國家。蓋君、臣、民已非天之子嗣,不復(fù)“親親以相及”矣,則君不能憑“吾父母宗子”的身份統(tǒng)率人民,故對孔子而言,唯有通過君、臣、民之共奉天道來完成政治合法性的重構(gòu)。然而,自孟子以后的儒家,則似不復(fù)有此抱負,不過以“名世”之“帝王之臣”自任而已。隨著劉漢王朝取代嬴秦國家,中國形成了一種新形態(tài)的君權(quán)國家,此后儒家重建政治合法性的途徑殆有二端: 其一,君王乃“天子”,當(dāng)上奉天道,并掌握政權(quán)。其二,臣、民雖非君王之族人,君王亦不為臣、民之“大宗”,但朝臣通過對經(jīng)典的精研成為天道的詮釋者,或通過入仕成為政權(quán)的參與者,并通過《春秋》決獄而將天道落實為具體的律法,并以律法引導(dǎo)民眾而掌握教權(quán),使民眾成為“帝王之民”。因此,何休所言“帝王”之君、臣、民,即強調(diào)君、臣、民當(dāng)奉行上古帝王之道,即《尚書》所言“尊王之道”、“尊王之路”也。

可見,中國自漢以后雖皆行君主制,然君主制的典范實為“三代”。因此,歷代儒者都以“復(fù)三代”為政治理想,其目的則在規(guī)誘時君而已。不過,后世要回歸三代時的君主制,卻有根本的困難,蓋君、臣與民三者之間不再有血統(tǒng)關(guān)系,如此,君王統(tǒng)治臣、民的合法性就無從建立,更遑論建構(gòu)一種新的政治統(tǒng)治的模式。對此,董仲舒在其《舉賢良對策》中進行了嘗試性的理念建構(gòu),從而奠定了此后兩千多年新君主制的基本格局。當(dāng)時漢武帝在其初次冊問中,所垂詢之問題有二,即天命與情性。對此,董子回答的重點在天命問題,即“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zāi)異之變,何緣而起”。此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漢以后的君王多起于民間,即便有“赤帝斬白蛇”之類的神話,猶不足以說明漢王朝統(tǒng)治的合法性。對此,自賈誼以來,儒家學(xué)者的理論嘗試主要有二: 其一,上疏建議漢帝進行改正朔、易服色之類的“改制”,以此表明新王受命的合法性。此種努力始于賈誼,“誼以為漢興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當(dāng)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49)班固: 《漢書·賈誼傳》,第2222頁。,迄至武帝太初元年,最終得以完成,即“漢改歷,以正月為歲首,而色上黃,官名更印章以五字”(50)司馬遷: 《史記·武帝本紀(jì)》,第605頁。。其二,法先王,黜秦政,用儒術(shù)治天下。此種努力大略亦始于賈誼,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51)班固: 《漢書·賈誼傳》,第2265頁。,至董仲舒對冊,乃“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而基本得到實現(xiàn)。

綜觀董仲舒前后三次對冊,不難看到,儒家絲毫沒有采取與君權(quán)相對抗的態(tài)度,而是通過君權(quán)與教權(quán)的結(jié)合,完成了新君主國的重新建構(gòu)。(52)康長素對君主制的批評,或可如此理解,蓋長素以共和制為最高政治理想也。自清末以來,長素一方面倡導(dǎo)孔教,另一方面卻攻擊君主制,蓋自長素視之,孔教與君主制本無關(guān)涉。自秦漢以后兩千年來,孔教與君權(quán)始終保持合作關(guān)系,并且在長素看來,君主制乃亂世或平世之政治制度,而孔教則通于三世,故將來猶可由孔教主導(dǎo),創(chuàng)立儒教之國也。民國初,孔教隨著君主制的覆亡而亦被打倒,《不忍》雜志附頁有康氏所撰《禮運注》廣告曰:“君臣之義被攻,而孔教幾倒?!?康有為: 《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六集,第492頁)然長素以為,幸孔教尚有大同之義,故儒教猶能光大于民主共和時代也。故對于長素而言,一方面使孔教與君主制脫鉤,其中固有保全孔教之消極意圖;另一方面,則通過推動孔教成為國教,從而掌握共和國之政權(quán),實現(xiàn)儒教立國的古老理想。

孔子本與宋儒和基督教意義上的“圣人”完全不同,而是“立法者”。按照霍梅尼的說法,圣人“為人的各種事務(wù)制定了法律,并指導(dǎo)人們?nèi)绾问褂?,他為人們從胚胎生成到進入墳?zāi)沟囊磺惺聞?wù)提供了指導(dǎo)”(53)霍梅尼: 《教法學(xué)家治國》,北京: 線裝書局,2010年,第7頁。。換言之,圣人或教主一旦建國,就不能僅僅作為道德的表率統(tǒng)治國人,而必須作為“立法者”,即通過制訂一套完整的、包羅萬象的律法體系來實施統(tǒng)治。因此,孔子既然作《春秋》,那么,圣人必然有建國的意圖,乃至部分政治實踐的經(jīng)驗??梢姡鬃与m時有“待賈”之語,但其志則在效法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而建國也,并“自治近者始”,推而使天下莫不被圣人之教也。故其自謂所得未喪之“斯文”,非止施于修身、齊家,實欲治國以至平天下也。孟子亦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此足見先秦儒者之志,尚未欲屈身于君主制也。唯至漢以后,君主制已不可動搖,儒者乃退而求其次,借君權(quán)以行道而已。

可以說,孔子始終欲謀建國,至其弟子已無此意,不過唯求出仕而已。其后至孟子,雖亦奔走于列國間,然不過欲誘齊宣、梁惠入道而行仁政耳。孟子曰:“當(dāng)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孟子·公孫丑上》)又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孟子·公孫丑上》)又曰:“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內(nèi),必為政于天下矣?!?《孟子·離婁上》)此勸勉時君行仁政也。又曰:“湯之于伊尹,學(xué)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王?;腹诠苤?,學(xué)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霸?!瓬谝烈?,桓公之于管仲,則不敢召。管仲猶且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孟子·公孫丑下》)此孟子欲為伊尹也??梢姡献右褵o創(chuàng)教得國之心矣,故后世儒士能慕孟子,然非真能學(xué)孔子者也。雖然,世人猶謂孟子迂闊,蓋不知孟子已退而求其次,又焉有創(chuàng)教得國之志哉!

孔子既不得行其志于中國,故不免有化外建國之意,此其所以“欲居九夷”、“乘桴浮于?!币??!墩撜Z·子罕》曰:

子欲居九夷?;蛟唬骸奥缰??”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戴望注云:“九夷,嵎夷之地,今朝鮮國也??鬃蛹炔坏糜糜隰敚砸砸笕怂蓟又L(fēng),故欲居其國也。陋者,無禮義也。禮義由賢者出,有箕子居而化之,夷變于夏矣,何為陋乎?君子,箕子?!?54)郭曉東: 《戴氏注論語小疏》,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55頁。又康有為《論語注》云:“孔子日思以道易天下,既不得于中國,則欲辟殖民之新地,傳教諸夷?!?55)康有為: 《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六集,第448頁。則孔子欲效箕子,而建國于化外也。

又,《公冶長》載孔子語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贝魍⒃疲?/p>

此蓋孔子失魯司寇,將去國,心悼傷之辭也。魯與齊接壤,盡青州海,其東為九夷朝鮮之地,箕子之國,故設(shè)言浮海,欲以去之九夷,因其有箕子遺教可以行道也。(56)郭曉東: 《戴氏注論語小疏》,第101頁。

孔子不得自售,而不能行道于母邦,遂欲去魯而獨立建國也。

故康長素徑以孔子為教主,曰:

《春秋》以孔子為新王,所謂善教以德行仁,為后世之教主者也。教主為民所愛,天下心服,入其教者,遷善而不知,過化存神,東西南北,無思不服,同流天地,非孔子孰當(dāng)之?此孟子特發(fā)明孔子為教主之義也。(57)康有為: 《孟子微》,《康有為全集》第五集,第452頁。

公羊家有“《春秋》當(dāng)新王”之說,而長素推衍其義,以為孔子當(dāng)為教主也。蓋教主者,圣人能信其徒眾而聚成一共同體也,此實為立國之基,若能得地利天時,則教團可化而為國家也。

在中國,孔子不得行其道,實屬一件具有歷史意義的大事,從而根本上改變了以后中國政治的走向。定十四年,城莒父及霄。邵公注云:

是歲蓋孔子由大司寇攝相事,政化大行,粥羔豚者不飾,男女異路,道無拾遺,齊懼北面事魯,饋女樂以間之。定公聽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當(dāng)坐淫,故貶之。歸女樂不書者,本以淫受之,故深諱其本,文三日不朝,孔子行。

世人視孟子行仁政為迂闊,然此前孔子用儒教治國,其效蓋如此,惜乎孔子未能真有國也。

邵公又注云:“無冬者,坐受女樂,令圣人去。冬,陰,臣之象也?!毙鞆┦柙疲骸翱鬃幼詴洞呵铩范H去冬,失謙遜之心,違辟害之義,蓋‘不修《春秋》’已無‘冬’字,孔子因之,遂存不改,以為王者之法,宜用圣臣,故曰‘如有用我者,期月則可,三年乃有成’是也?!彼^圣臣者,帝王之臣也。蓋《春秋》編年,四時具然后為年,雖無事,猶不去時,何況此時尚有事乎?可知此時孔子以“圣臣”自居,而魯不能用,故道終不行??鬃訒r居魯而攝相事,故謙居臣位,蓋以為有“帝王之臣”,已足以行道矣。然孔子終去位,則知徒有“帝王之臣”,而無“帝王之君”,道亦終不得行。后世儒士素以“圣臣”自任,然觀兩千余年中國政治,君王皆非“圣君”,故儒教之法雖頗行于三代以后,然距堯舜之理想國,則終有間焉。

四、 結(jié)語

公羊家以《春秋》為“萬世之刑書”,其中極具深意,包含著對孔子治國的政治實踐和理想的深刻體認。蓋唯孔子志在得國行道,而非托庇君權(quán),至晚年又有獲麟之傷,遂有《春秋》之作,欲期后人借以“撥亂世,反諸正”也。此種道理,后世少有能“打通后壁”言之者。

考儒家之經(jīng)典,其大旨不外乎修己與治國兩端。所謂修己之法,不過以道德約束一己之身心而已;至于治國,雖有宋儒明德新民之說,然不過一孔之見耳,蓋觀乎古今中外之政治實踐,治國未有不假律法而能行之者,此公羊家所以推崇《春秋》為“刑書”也。故就孔子而言,若僅限于修身至于敦勉門弟子入道,則其所謂立教者,誠如宋儒所言,誠意正心足矣;然孔子畢竟志在為政,至于得國而行教于一方,非假《春秋》而不能也。

然孔子所欲治之國乃儒教國,就其理想而言,本與君主國有根本不同。觀儒家素來之政治抱負,當(dāng)為圣人在位,而儒臣輔佐之,則亦無怪乎宋儒普遍有“致君堯舜”之理想;即便圣人不出,則猶賴圣人所垂遺經(jīng)遺法以治世。故對儒家而言,唯奉孔子為圣人則足矣,此后不必有圣人,亦不敢有圣人,蓋王法俱在,又有經(jīng)學(xué)家掌握其解釋之權(quán),誠足以治世矣。正因如此,戊戌變法前后,康長素試圖將儒學(xué)與君主制度脫鉤,而與現(xiàn)代民主制度結(jié)合起來,實有鑒于儒學(xué)本與君主制無涉之認識。惜乎無論當(dāng)時少數(shù)賢者對儒學(xué)之偏見,還是長素本人的?;蕦嵺`,反而使國人將儒學(xué)與君主制徹底捆綁在一起。此后無論辛亥革命,抑或丁巳復(fù)辟之失敗,終使儒學(xué)成為君主制的陪葬物。

雖然,康氏之種種努力,實屬消極,乃欲于新時代保全儒教而使之與政治脫鉤而已。然究儒者之本懷則未然,即便如宋儒“得君行道”乃至“致君堯舜”等高蹈之說,猶假君權(quán)以行其道耳。今考《論語》諸書中所載孔子行跡,實以湯七十里、文王百里為上焉者,蓋儒者欲實踐其政治理想,首要在于建國,然后以信奉儒教之學(xué)者稟持《春秋》等“六經(jīng)”以治世臨民,務(wù)使其教充分付諸現(xiàn)實而已,如此方為儒教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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