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鄢耀珠
1.以當年的蕭穗子為視點。導(dǎo)演以當時在文工團中跳舞的舞者蕭穗子作為視點,貫穿了整部片子。片中的這個女孩,多次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以窺視的目光關(guān)注著文工團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例如偷軍裝事件、胸罩事件、女主人公何小萍隱藏在蚊帳中給父親寫信等或公開或隱私的事件等。敘事視點是一種決定怎樣將敘述信息傳遞給觀眾的機制。在《芳華》中,導(dǎo)演正是借助于蕭穗子的視點使觀眾置身于電影文本之中,感受視點主人的感受,增強真實體驗感。同時,這樣的敘事視點保持了故事本身的詩性與純性,這種詩性和純性來源于人類最真實的情感——親情、友情、愛情。
2.多年后的蕭穗子作為敘述人。誠如托多羅夫所言:“敘述者是我們剛剛講到的所有創(chuàng)造小說的工作代理人。敘述者代表判斷事物的準則:他或者隱藏或者揭示人物的思想,從而使我們接受他的‘心理學’觀點;他選擇對人物話語的直述或轉(zhuǎn)述,以及敘述時間的正常順序或有意的顛倒?!痹谖覀兺高^蕭穗子的眼睛觀察到事件始末的同時,每到關(guān)鍵時刻都會傳出來自于多年后的蕭穗子的評述,由此可見,此時的敘述人雖然仍是蕭穗子,但卻也不是蕭穗子,她已經(jīng)成為導(dǎo)演在電影文本中的“代理人”,導(dǎo)演通過這種方式更加干脆直白地向觀眾傳遞了自己的觀點看法。
視點和敘述人所形成的強烈的時空距離感帶來了主人公對以往事件的反思與感悟,反映了成長的主題?!罢l也沒有設(shè)想過我們這支隊伍里沒有了劉峰會是怎樣,他為我們做了那么多,我們都習以為常,我們都覺得他做好事是理所當然的,對正在變化的時代、社會和我們,他好像一點察覺也沒有。”這是蕭穗子在門口窺視劉峰幫助何小萍跳舞時出來的畫外音評述,顯然鏡頭下舔著雪糕,懵懂并習以為常的蕭穗子是無法感悟到這些的。從這段評述中我們知道,說這段話的蕭穗子已經(jīng)成長了,她意識到了以往被忽略掉的重要的東西。時間可以讓一個人蛻變,當下時空的人借著過去的眼睛回顧以往,這段跨越時空的對話是現(xiàn)實與那個時代的對話,客觀卻也遺憾,充斥著沉甸甸的滄桑感覺。
1.集體意識的放逐——“神性”。劉峰是個自知不重要的人,他用無數(shù)個不重要的事情塑造了重要。他無私地幫助文工團里的所有人,影片以他幫舞蹈隊帶回何小萍,帶回其他團員父母托來的物品為開頭,他幫將要結(jié)婚的班長做沙發(fā),把進修的機會讓給了別人,甚至是豬圈里的豬丟了,人們找的都是他,日常中的瑣事、麻煩事,大家解決的最好辦法就是“找劉峰”。他是文工團里的學雷鋒標兵,那個時代,一個人如果做了英模,就如同嵌進了云端,如樣板戲的人物一樣,跟世俗生活沒有半點關(guān)系。人們可以仰望他、歌頌他,但是不會接納他。正是因為劉峰的神性,他超越自我的善良和普通人的“不乏罪惡”“藏污納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是集體的照妖鏡,影射出他人的虛偽和黑暗,人們迫不及待地想要打破這面鏡子,以便于把自己的陰暗面藏起來。于是,劉峰被放逐了,他顯得跟這個集體格格不入,文工團人員從集體意識上排斥他。
2.身份上的放逐——“凡性”。劉峰不是神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凡人習性,他欣賞鄧麗君的靡靡之音,覺得每句歌詞都往他的心尖兒上鉆,他會因為愛慕林丁丁而情不自禁地表白、擁抱。但是,也正是因為這種人們認為的“神人”身上不可能也不能夠擁有的“凡性”使人們感到了“背叛”,本該是美好的人性解放卻硬生生被時代扭曲,變成了所謂的畸形背叛。于是,他又被放逐了——一次對他身份的放逐,離開文工團被下放到伐木連,這是一個在荒誕的年代下作出的不公正、不合理的審判,這同時也是來自于時代的力量,來自于烏合之眾的力量所作出的宿命審判。狠抓男女作風問題的政委,不容解釋隨意定案的保衛(wèi)干事,沉默麻木、保全自身的群眾合力處決、放逐了劉峰,同時也放逐了劉峰所代表的人性的善良。
2.自我意識上的放逐。以善良、利他主義為本的劉峰受到了來自集體的背叛,強烈的絕望吞噬著他。與以往的兩次被迫式放逐不同的是,這次的放逐是他首次從自我意識上放逐。他丟掉了以往所得到的獎狀獎品,覺得寫在上面的表彰丑陋至極。或許是他對給他發(fā)放表彰的組織失望了,又或許他覺得自己以往所做的種種事情到現(xiàn)在都變成了一種諷刺,這些代表往事的獎?wù)略谒劾餆o疑散發(fā)著濃濃的嘲笑意味。在戰(zhàn)場上,他甚至瘋狂地想要自殺式犧牲,想要以這種方式被稱作英雄,譜成曲,寫成歌。他的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頹然與放棄。
1.集體意識的放逐。何小萍與劉峰似有不同,但在本質(zhì)上卻是一致的。她一直是一個被放置在社會邊緣地帶的“遺棄者”。在繼父家中,她是一個累贅,她用故意凍了三天導(dǎo)致的高燒換來了母親的擁抱入眠,在那個家,她格格不入。來到文工團,她以為會得到尊重,因為沒有人會欺負入伍的人。但是現(xiàn)實卻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從她剛?cè)雸F時因為臭衣服摔倒之后,在文工團人員心中就從未站起來過。偷軍裝事件、胸罩事件之后,她受到了集體的排斥,人們諷刺她身體臭,朱克不愿意跟她跳舞,她只能在她自己的小空間——被蚊帳遮掩的床鋪和練功房內(nèi)舔舐傷口。
2.自我意識和身份上的放逐。從一開始進文工團,熱情而生澀地打招呼,到后來受到欺負卻不為自己辯解半句的何小萍,漸漸地對這個集體失望了,特別是劉峰被下放后,她的心情或許已經(jīng)絕望了。她撕碎了夢寐以求的軍裝照,藏在了木地板底下,她裝病就是為了逃避以往不惜傾盡一切所追求的A角,她得知自己被下放卻也只是輕蔑一笑,沒有半分辯解。這同時也是對何小萍身份上的放逐,但與劉峰不同的是,她對此不屑一顧。
文工團的最后一場演出時,穿著病號服的何小萍看到臺上卓瑪?shù)奈璧负螅氉砸蝗税橹魳藩毼?,在沒有舞臺、沒有觀眾、沒有掌聲的草坪上,她用美麗的舞姿舞出了屬于她的芳華。因為她所熱愛的舞蹈,她得到了回歸,她恢復(fù)了神志,就在這個文工團里。
而時隔四十年后,蕭穗子、郝淑雯、何小曼等人對劉峰的尋找,就是對他善良美好的人性的肯定,體現(xiàn)了“他者”人性的回歸。影片結(jié)尾,劉峰把破碎后重新粘好的相片還給何小萍,并與何小萍相擁在了一起,代表了他自我的肯定,他當年因為擁抱被放逐,此時也因為擁抱得到了溫暖,得到了徹底的回歸。當年的兩個小人物,兩個在大時代被蹂躪的“遺棄者”,終于在最后得到了認可。
劉峰和何小萍可以說是那個時代人群中的兩個極端代表,一個高入神壇,一個低入塵埃,但是縱觀劉峰和何小萍所謂的放逐和回歸的歷程,卻又是如此驚人的相似。當時的時代似乎是想要修剪掉所有的旁逸斜出,打造一個規(guī)整圓潤的集體,這或許就是那個時代強調(diào)的所謂的集體意識。在那個時候,幾乎絕大多數(shù)的人們都不愿意面對自身的陰暗卑劣,他們無法審視自我,無法批判自我。反映到影片中,所有的人都把厭惡與憎恨轉(zhuǎn)嫁到了何小萍身上,并且自我麻痹似的把可以反映自身丑陋嘴臉的劉峰驅(qū)逐出自己的世界,這種“看不到等于沒有”的自我催眠著實可笑。然而,從導(dǎo)演安排了一定的篇幅讓主人公們得到人性上的回歸中我們可以看出,導(dǎo)演雖然對人性的弱點極盡嘲諷,但是卻并未感到完全絕望,人們在最后終于敢于找回那面映照自身的鏡子,直面自身的丑陋卑劣了。“我覺得我好像欠了劉峰什么,我也不知道……后來我們干嘛都那么對他”,這是影片結(jié)尾郝淑雯對蕭穗子所說的話,這是導(dǎo)演安排的最直白的懺悔和自我救贖,體現(xiàn)了一種濃烈的人性關(guān)懷的情感力量。
影片中描述了四段的愛情糾葛,折射出了圣潔和世俗的沖突。愛情雖然純潔、美好,但在現(xiàn)實面前卻依然很蒼白。
1.劉峰和林丁丁。林丁丁是劉峰的心上人,是文工團公認的大美女,但她愛慕虛榮,追求時髦,對特權(quán)和財富興趣濃厚,一心想嫁給干部子弟。當毫無家庭背景和老是站在神壇上的沒有半點煙火氣息的劉峰跟她告白時,她感到驚悚、幻滅、惡心,仿佛受到了奇恥大辱。也因此劉峰被公開批評,被下放到伐木連,這段還沒開始的愛情便匆匆告終。
2.劉峰和何小萍。在何小萍心中,劉峰是一個特別好的人,一個比雷鋒還要好的人,她覺得自己配不上劉峰,自卑心理使她一直沒有敢于對劉峰表達出內(nèi)心的情感。她只能默默地關(guān)注劉峰,在影片末尾,他們相擁在一起,他們終于得到了丟失的愛。
3.蕭穗子和陳燦。蕭穗子是愛陳燦的,大清早起來晨練就是為了看陳燦吹小號,母親給的金貴鏈子也讓給陳燦打牙托。他們的愛情開始于車上卻也結(jié)束于車上。陳燦也是愛蕭穗子的。馮小剛導(dǎo)演和楊慧老師說過,當年在文工團,西紅柿是一個愛情的象征,男兵喜歡女兵就給她送西紅柿。陳燦曾特意去廚房順西紅柿給蕭穗子,這是最明顯的愛意的傳達。但是,最后陳燦卻和郝淑雯在一起了,因為郝淑雯和他一樣,來自于干部家庭,傳統(tǒng)的“門當戶對”摧毀了蕭穗子的愛情,隨著那封被撕碎的情書消散在了黑夜里。
4.郝淑雯和陳燦。他們的愛情是建立在時代大背景下的愛情,郝淑雯知道陳燦是干部子弟后,向陳燦告白,因為所謂的門當戶對。這是對上述三個付出真摯感情的人最強烈的諷刺。這是時代的選擇,而不是愛情的選擇。
青春的芬芳歲月,不能沒有愛情,無論是甜蜜的還是痛苦的,愛情總是青春年歲必要的調(diào)味品?!斗既A》中四條愛情線的主人公各有特色,有目空一切的高干子女,有精打細算的市民階層,有脫離世俗生活的英模,有自卑隱忍的底層民眾,幾乎囊括了那個時代所有的人群。市民階層林丁丁惶恐于英模劉峰的愛情一心想嫁入豪門;陳燦這個高干子弟拋棄了普通民眾蕭穗子的愛情,選擇和同為高干子女的郝淑雯結(jié)合;自卑隱忍的何小萍暗暗愛戀英模劉峰但不發(fā)一言。與其說導(dǎo)演是在表現(xiàn)四段愛情故事,不如說導(dǎo)演在借助愛情這個視角重新審視這個時代,人物對于愛情的選擇是那個時代背景下所做出的必然選擇,每個階層的思想都在活躍地涌動,充滿了訴求和期待,為觀眾展示了一幅別樣的社會圖景。
在那個提倡英雄、善于塑造英雄的時代里,理想和現(xiàn)實不僅有差距,而且還在不同程度上出現(xiàn)了脫節(jié)、對立,甚至是相互排斥。人們在華麗的外衣下,在對好的人、好的事物盡力鼓吹的外表下,隱藏著自己的陰暗面,對與錯、是與非的界限被模糊。《芳華》通過呈現(xiàn)一代文工團人員命運的變遷,探討了在不可逆轉(zhuǎn)的世道洪流中何謂平凡,何謂偉大,何謂犧牲,何謂永恒。這是一代人的芬芳年華,也是一個時代的悲情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