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利
(河南工業(yè)和信息化職業(yè)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莫言小說中有大量關于農事勞動的文學書寫,如種莊稼過程中的犁田耙地、拌種殺蟲、灌溉噴藥、割麥摘棉,為保有畜力而割草放牛牧驢,為提高土地肥力而起圈往農田送糞,為生活而磨面喂豬、擔水摸蝦,以農作物為原料而釀酒編席、加工棉油等。生長于山東農村、又有10年務農經(jīng)歷的作家莫言對這些式樣繁多的農作勞動內容、勞動場景極為熟稔,寫起來風生水起,情態(tài)旖旎多姿。
單純從題材上看,中國文學中,敘寫與農事有關的勞動過程和勞動經(jīng)驗的內容延綿不絕。到了以勞動重塑下層階級尊嚴的當代“十七年”文學期間,這類題材幾至泛濫。當代文學的實踐一再告訴我們,就一部作品的意義和價值而言,題材本身并不具備先天性決定作用,關鍵看描寫它們的時候有沒有挖掘出豐富的意蘊指涉,達到了深度反映世界、社會與人生的“普遍性”要求。在這個意義上,莫言關于農事勞動的文學書寫,給我們提供了眾多積極的啟示。
農業(yè)農事因維系著人類生命的根本,自古以來被視為社會存在之基。不論社會如何轉型發(fā)展,農事勞動在社會中因能滿足人類衣食需求,一直不可或缺。莫言十分清楚這一點。所以,在小說中凡寫到為滿足人的生存溫飽、保證民族種群延續(xù)的農民的耕種與勞作生活時,他都用筆嚴肅、鄭重,流溢出對世代傳承的農耕文明的尊重。
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中的藍臉,解放前本是一個窮苦佃戶,擁有自己的土地后,靠辛苦勞作來維持自己與妻子及三個兒女的溫飽。因一直堅持單干,他多次受到掌權者的敵視與打壓,因與“公社化”的對抗受到了養(yǎng)子、養(yǎng)女的離棄與仇恨,在屯里也被千夫所指。藍臉在家庭親情和鄉(xiāng)間熟人社會中的遭遇,使他看上去是一個反面的“壞人”。但事實上,考慮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多年實行的集中一切力量發(fā)展工業(yè)的宏觀戰(zhàn)略部署及執(zhí)行情況,難道不正是藍臉及千千萬萬個像他一樣的普通農村勞力骨干,才扛起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幾十年國家工業(yè)化最堅定牢靠的基石?難道不正是因為他們的吃苦耐勞、含辛茹苦,飽經(jīng)天災人禍的農村才得以持續(xù)和穩(wěn)固?他們?yōu)閲姨峁┲P系國計民生的糧棉,同時還要靠自己的體力勞動為全家自營衣食,他們的勞動對國家、對社會、對家庭都極為重要。藍臉犁地耕田時,莫言這樣寫道:“木犁顫抖著,大片大片的泥土,閃爍著明亮的截面,翻到一邊去。爹不時地搖提著木犁的把手,以此減少阻力。”[1]寫青年農民給棉花噴藥殺蟲:“(方碧玉)撅著屁股,一起一伏地往噴霧器里打氣。她胳膊有勁,上身起伏的速度特別快?!覀冦@到棉花地里,橫枝逸出的棉棵子已經(jīng)把壟溝交叉住,只要一走動,露水便紛紛落下,幾分鐘后,全身上下便濕透了?!盵2]253寫割麥前磨鐮刀:“(孫國棟)用兩個腳后跟壓住鐮刀把兒,用左手的拇指逼住鐮尖,中指挺住鐮背;用右手捏著一塊青青的、細膩如油脂的磨刀石,嘴里滿含著一口水,唇間叼著一根麥管,讓一股細水沿著麥管均勻地淋在鐮刀刃上,同時他手中的磨刀石噌噌地運動著,磨一會這面,就把磨刀石倒到左手里,用右手挺住鐮背,繼續(xù)磨下去?!盵3]282
以上示例顯示,莫言關于農事勞動的敘寫,一語中的、準確有力,并且文字明晰純凈。在現(xiàn)當代文學中,能把握復雜農業(yè)勞動的動作關鍵和著力要點,并將它們敘寫出來,像莫言這樣的作家并不多。在敘事倫理上,莫言筆下凡有此類文字,都能莊重而虔誠,在樸實真鑿的寫實底色中給農人勞作以積極地肯定,洋溢著健康而溫暖的情懷心緒,在放低了的姿態(tài)中,給讀者一種親切感。
傳統(tǒng)的農業(yè)勞動是艱苦的。因幾乎沒有防護而直接暴露在自然環(huán)境中,身體又必須與土地、農作物、農具等反復磨擦、較力,勞動中的勞動者往往要承受肢體器官的酸疼、疲憊等痛楚。對于從事過傳統(tǒng)農事勞動的人,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千百年來,我們民族的先輩——難以計數(shù)的農民們就是這樣一代一代“挨”過來的。文學源于勞動,“勞者歌其事”。對勞動的艱苦體驗進行正態(tài)表現(xiàn),理當成為文學敘事義不容辭的責任。然而,由于勞動人民在操作文字進行書作——這種高智能性勞動中的客觀的弱勢地位,更由于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形成的“安于本分”的主導性人格,他們基本上無力為自己言說。
千百年來被公認為貼近勞動生活、最能言說勞動者心聲的,莫過于古代詩歌集《詩經(jīng)》。其中的《七月》篇為自己及家人整年辛苦勞動仍過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牛馬生活而詰問哀嘆,《伐檀》篇為剝削者不勞而獲、坐享其成而憤懣。在有限的勞動敘寫文字中,由于作品產生時代存在著階級剝削和壓迫,其情緒焦點還顧不上指向勞動之苦?!对娊?jīng)》以后,由于社會分工的進一步細化,中國文學中涉及勞動體驗的內容基本上由知識分子士大夫們代言。東晉陶淵明以真摯的情懷寫下“田家豈不苦”“四體誠乃?!盵4],唐代白居易的《觀刈麥》寫農人“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5]60,張籍《江村行》有“水淹手足盡為瘡……一年耕種長苦辛”[5]487,宋代范成大有“垂成穡事苦艱難”[6],《水滸傳》有“農夫心內如湯煮”等句。在封建時代,就算有陶淵明、白居易等少數(shù)秉持同情心的士大夫書寫農民勞作,其重心也多著落于批判官家對農民人身的殘暴苛責,憐惜農民收獲之不易,哀嘆農民生存境遇之悲慘。橫亙在農民農事生產前后的,除了“官府橫征,奸吏盤剝,戰(zhàn)爭匪患”的威脅外,還有洪水干旱等自然災害的破壞、落后生產方式的干擾等,勞動的艱辛與痛楚還沒能成為文學家們重點關注和抒寫的對象內容。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廣大農村廢除封建剝削制度,興修水利改善農業(yè)生產條件,撇開極端荒唐的“大躍進”時期不論,中國農民的農事生產可謂進入了中國歷史上一個相對平穩(wěn)的時期。冷靜諦視1949年后50年的中國農村,雖說是“日不怕官吏地主的橫斂逼租,夜不怕強盜悍賊的肆虐逞兇”,但由于在極為落后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可能短時間內迅速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于是,農村社會里“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長期尖銳存在。不僅如此,在廣大農民的心理上,還始終存在一個“對現(xiàn)代生活的熱切期盼與農業(yè)勞作的原始沉重而造成勞動的艱辛痛苦體驗之間”的矛盾。在鄉(xiāng)村世事人情里,勞動實質上是一種受罪。趙樹理在《小二黑結婚》里寫三仙姑的丈夫于?!爸粫诘乩锼朗堋盵7],從中可見勞動在多數(shù)農村人心目中的滋味和基本態(tài)度了。
“人類的一切經(jīng)驗,都是文學不可回避的寫作資源?!盵8]21文學主旨的最高標準是“以對人性采取各樣方式的書寫與探究為要義”[8]21。勞動關系著中國農民的前塵后事,勞動體驗問題難道不應該得到文學的充分關注與書寫?在現(xiàn)當代文學中,這一問題顯然一直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相應的也并沒有提供出令人滿意的書寫實績。而莫言為農人們勞動時的堅忍發(fā)言,如在“種棉花挑水保墑”中,這樣寫道:“犁開溝,挑著擔子擔水,往豁開的壟溝里澆。一桶水傾倒,嗞啦一聲就沒有了?!粢惶焖?,肩膀腫得像饅頭,遭老了罪了。赤著腳,冷、硌、扎,也得赤著?!盵2]255農人也有對某些稼穡環(huán)節(jié)心懷恐懼的,如人工收小麥,莫言毫不諱飾地端出來:“割麥子是農村最沉重的活兒,麥芒刺人,塵土嗆鼻,腰酸背痛……就是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的老農,提起割麥子也發(fā)憷。”[3]283千百年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廣大農民不得不在沒有任何勞保防護的烈日與風雨中胼手胝足地付出,深為其所。作為小說藝術家的莫言以最富有人性深度的筆調予以關注,如“我很清楚暑天里鉆進密不透風的高粱地里打葉子的滋味,汗水遍身胸口發(fā)悶是不必說了,最苦的還是葉子上的細毛與你汗淋淋的皮膚接觸”[9]。
這樣的敘事,與當代文學農民敘事那種通常輕飄廉價的同情區(qū)別開來,他以博大的愛的精神觸及了當代農村題材小說、農民描寫中的薄弱一環(huán)。在這一點上,莫言小說的農事敘事以其直面生活原始基質的扎實文字呈現(xiàn)出為當代文學長期忽視的歷史生活圖景和細節(jié)感受。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蔽膶W隨時代而發(fā)展,文學藝術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審美對應關系。新時期以來,隨著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敘事規(guī)約的趨弱,日常敘事成為文學發(fā)展的主潮。而在轉瞬已逝的中華人民共和國50年農村變遷中,勞動這個農人們最多的“日?!?,則牽連太多的農村社會生存和人情世態(tài)。只要人的生存、發(fā)展與解放問題還需要農業(yè)勞動,對人在勞動生活中心靈情感等個體經(jīng)驗的敘事就不可或缺。莫言對農業(yè)勞動心有所系,情有所鐘,發(fā)乎本性地對當代農民的經(jīng)常性的生活經(jīng)驗展開敘事,寫農作勞動,更寫出了維系人類發(fā)展的根本生活內容和真情實感。所以,在這類題材上,他的寫作有極重要的文學價值,寫作品格也是真誠、自然、淳樸的。
當我們一次次地言及莫言小說時,捫心自問:除了反復剖析那些已被大量論及的“對歐美小說藝術的借鑒”“魔幻現(xiàn)實主義”外,對這些擁抱農民靈魂而又飽含農民的真情實感、道出中國農民真正的世道人情的勞動敘事文字,是否可以多給點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