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新階
這幾天,謝家大屋被一種神秘色彩籠罩著,草紙和香的氣味在整個屋場飄散,裊裊青煙彌漫過了門口那株幾丈高的香椿樹,竹園里的雞們不習(xí)慣太過濃烈的香紙氣味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擄锏捻憚?,竟然沒有回到雞舍里去,就在竹園里刨了大小不一的土坑,蹲在土坑里過夜,主人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本來就注意力過于集中,這兩天又被端公鄒發(fā)祥營造出來的環(huán)境把他們的注意力再一次緊鎖成為密度極大的心理鐵球。
老太太的一盒首飾不見了,這個檀木首飾盒分上下兩格,上面一格放著她老人家的各種首飾,有幾件是她從馬家莊嫁過來時的陪嫁,馬家也不是等閑人家,莊田也有兩百多畝,還在虎羊灘街上開有一家棧房一家雜貨鋪,老太太的父親還花銀子捐了個七品知縣,雖然一直沒有候補上,在馬家莊畢竟還是很有威風(fēng)的。老太太嫁過來時像樣的陪嫁首飾自然不少,且還有幾樣珍貴的。盒子的下面一格放了二百大洋,都是小輩們逢年過節(jié)孝敬的,三塊五塊的她自己積攢起來,除了給重孫子們打發(fā)一塊壓歲錢,也沒地方花,積積攢攢就有了二百塊。
前幾天給老太太過八十大壽,熱鬧了一天一夜,老太太特高興,直到送完最后一撥客人,老太太來放晚輩們祝壽時孝敬的銀洋,才發(fā)覺首飾盒竟然不翼而飛了。
這還了得?老太太把兒子謝家驥好好地罵了一頓,要他一定要找回來,不然就死給他看。這是富人家的老女人常用的手段,動不動就要死給人看。謝家驥是個出名的孝子,準(zhǔn)備差人到縣上給警察局報案,被老太太攔下了,“又去請那拿錢不辦事的郝局長?上次的一頭黃牛丟了,郝局長帶了五個人模狗樣的痞子,前后四五天,吃的喝的不說,還拿了三十大洋,牛毛都沒找回一根,這回就不麻煩你那局長朋友了?!?p>
“您說咋辦?”
“請端公鄒發(fā)祥來打馬腳?!?/p>
“這能行嗎?”謝家驥有些將信將疑。
“怎么不行,王家田王有福家的五十斤漆油不見了,不是鄒發(fā)祥打馬腳找到的?再說,給鄒發(fā)祥當(dāng)馬腳的那個叫史莽子的娃子不是我們家的短工嗎,東西找到了,給他十個大洋。嘴邊頭的水不曉得喝,還要跑到清江河開溝引水?”老太太說得斬釘截鐵,謝家驥沒有辦法,只能依著老太太。
鄒發(fā)祥來了,帶來一背簍家伙什。
史莽子也來了,鄒發(fā)祥去叫他時,他正準(zhǔn)備出門的。鄒發(fā)祥說的事他不能不辦,只好硬著頭皮來了。
鄒發(fā)祥在謝家驥砍來的桃杈上纏了紅布,又在老太太的房門上掛了紅布,宰了一只公雞,把雞血涂在了桃杈上,門檻上,在門口的香椿樹上綁上了旗桿,上面掛了畫了符咒的旌旗,在風(fēng)中獵獵飄揚。
鄒發(fā)祥在堂屋里設(shè)了香案,點了香,香案下的土缽里草紙已經(jīng)燒了許多,大半缽子紙灰,一屋子都是香紙燃過的氣味。
史莽子頭上眼睛上都纏了紅布,臉上畫滿了桃符,身穿一套火紅的衣衫,腳上一雙簇新的滿耳子草鞋,一雙粗布襪格外厚實,這馬腳一旦請活,會直奔被盜的贓物或者行竊的人而去,遇坎飛坎,遇河涉河,沒有一雙扎實的鞋襪斷然不行。
史莽子不是頭一次當(dāng)馬腳,前荒后河還有些名氣。這些年,民不聊生,偷盜漸多,小東小西的不見了,也就忍氣吞聲,但丟的東西大了,還是想尋一尋。到縣上找官府報案,警察局來幾個人,好吃好喝地招待著,還要給局長探長塞銀洋,多半最后還是個不了了之,碰上大的金銀財寶被盜,警察局長還兩邊收錢,行了方便讓盜賊跑了。所以,打馬腳就盛行起來。打馬腳又叫打桃杈,東西不見了,請馬腳可以打到贓物,捉到盜賊。端公在被盜人家中手執(zhí)令牌和法刀,燒香念咒,將雙眼蒙住的馬腳請活,馬腳就會直奔贓物或者盜賊所藏之地,取回贓物,捉拿盜賊,一般與被盜者簽有“先打贓,后打賊,交出贓物不打賊”的盟約。
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馬腳就要請活了,看熱鬧的人里三層外三層,身穿法袍的鄒發(fā)祥更是來了勁兒,一會兒圍著香案又蹦又跳,一會兒又手執(zhí)令牌和法刀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再過一會兒又把香案上的鈸镲敲得叮當(dāng)作響。
“老太太,你這丟的物件可不少呀?”鄒發(fā)祥在手指上掐算了一陣發(fā)話了。
“先生的法眼洞穿了?”
打馬腳時被盜之人只說不見了什么東西,并不說數(shù)量的,以打回的贓物跟不見東西的數(shù)量是否吻合,來判斷端公和馬腳的法力高低,完全吻合的除了事先講好的酬勞以外,還會有賞錢。
“不說洞穿,十之八九吧。您看我這法刀都快生銹了,還要老太太施些油水擦拭擦拭?!?/p>
“若尋回來的東西斧口不差,我賞你二十大洋。”
“好了,走了?!?/p>
鄒發(fā)祥點燃一張畫了許多符的白紙,在空中晃了幾下,丟進(jìn)一個裝了涼水的土碗里,灰燼浮在水面上,他端起碗來喝了一大口,然后用力噴在史莽子頭上纏著的紅布上,史莽子的頭擺了擺,慢慢站起來,拿起了香案上的桃杈……
“大家注意了,馬腳請活了,有手腳不干凈的往后退一退,不然桃杈打到你的頭上不要怪我們?!?/p>
馬腳一旦請活,就會揮舞桃杈打那些有小偷小摸習(xí)慣的人。
史莽子手執(zhí)桃杈,左右揮舞,人們連忙躲閃,生怕桃杈打到自己身上。
史莽子出了堂屋,在稻場里轉(zhuǎn)了兩圈,然后飛下稻場坎,趟過門口那一壩水田,向毛家老崖奔去。
人們從堂屋涌到稻場,看著史莽子遠(yuǎn)去的背影,不知道下一步等待他們的是捉到贓物捉到盜賊還是流馬(打馬腳失?。麄兊南<剿坪醺鼊龠^謝家老太太。
農(nóng)歷十月的鄂西,秋色已濃,滿山色彩斑斕,河水清澈如鏡。莊稼已經(jīng)收割,裸露的田野上,散放著牛羊,收拾著還沒有枯黃的雜草?;蛟S是因為苞谷稈被收割干凈,天地突然變得敞亮,狗們欣喜若狂,在田野里追逐撿拾豆莢的羊群。雞也特別忙碌,稻田里有撒下的稻谷,啄一粒,頭一揚,伸長脖子,就把稻子吞下去了,連忙再低下頭去啄另一粒,好久沒有這樣飽餐過了。也難怪,許多人家連人都吃不飽,米湯菜糊糊幾乎能照見人影,哪有糧食來喂雞呀狗呀。雞們狗們只能自食其力,雞在田里啄蟲子,吃草葉子,骨瘦如柴,那時的雞就特別能飛,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猶如野雞一般。狗的主要食物是人的糞便,小孩拉了屎,只要“喔”的一聲喚,狗就飛奔而至,非但把拉在地上的吃得干干凈凈,小孩的屁股也舔得干干凈凈,甚至于不需要再用紙或者屎片子去擦。
毛家老崖里有很多栗樹,樹葉黃了,橡子開始成熟,一粒一粒從橡碗里脫落出來,一群一群的松鼠在厚厚的樹葉中扒拉橡子,咬破硬殼,樂滋滋地吃那新鮮可口的橡米。小松鼠不大喜歡在樹葉里扒拉橡子,它們爬上樹,從橡碗里咬出即將脫落的橡子,三下兩下吃到肚里,然后去咬另一顆,從一個樹枝跳到另一個樹枝,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像皮影里的動物一樣,倏地一下就不見了蹤影。
謝如煙拖著一條傷腿爬到了毛家老崖,要是在薄刀嶺上不跳崖她也許還甩不掉那些追兵,這是剛調(diào)到佷陽來換防的川軍,他們剛來佷陽,就聽說有個從武昌中山大學(xué)跑回來的女共產(chǎn)黨到了佷陽,可能負(fù)有重要使命,他們不得不去捉拿。
三營長帶了一個排來追,追了一天,沒想到這女的這么能跑,硬是沒有追到,三營長就想打道回府。他來佷陽的第一天,就在龍門春水的秋波樓嫖上一個姑娘,頭牌,名叫芳菌,綽號刷帚菌兒,三營長丟給鴇母一把銀圓,把她包了。他才不想繼續(xù)在這深山老林里浪費時間,團(tuán)長克扣了弟兄們的軍餉吃香的喝辣的不說,剛來就把全縣的鹽稅拿了一半在自己手上,此時說不定酒足飯飽后正在和警察局的郝局長打麻將呢!所以自己犯不上帶著弟兄們在這深山老林賣命,回縣城隨便找?guī)讉€酒店飯館敲幾筆保護(hù)費,再去秋波樓找刷帚菌兒,那份快活,那份舒坦,他只要一想起就恨不得立馬飛回清江岸邊。
他們在薄刀嶺放了一排槍就回縣城去了。
謝如煙畢竟不是軍人,也沒打過仗,這一放槍,把她嚇得不輕,就跳了崖,摔斷了一條腿,一陣鉆心的疼痛,她額頭上沁出了黃豆大的汗珠。
謝如煙的眼淚嘩嘩流了下來,謝家的四小姐,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特別是祖母最心疼這個小孫女。她三歲那年,娘得哽食病死了,是祖母帶著她,三頓飯跟祖母吃,晚上跟祖母睡,祖母輕微的鼾聲,祖母身體特殊的氣味,都成為她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必要條件。
她的眼淚并不完全是因為她眼前的處境和她富家小姐的身份產(chǎn)生的落差,更重要的是她的腿斷了,怎樣趕到烏鞘嶺把那個重要的消息告訴馮大刀,讓他們推遲暴動的時間,并且及時轉(zhuǎn)移。已經(jīng)只有兩天的時間了,更何況衛(wèi)彪全說不定也會趕到,讓他趕在前面就麻煩了。
她從武昌跑回長陽,本來是去縣立小學(xué)找佷陽縣委的龔書記的,希望他們派人去通知烏鞘嶺馮大刀他們,可是龔書記和其他幾位同志都不在,她估計縣委的同志也去了烏鞘嶺和馮大刀一起準(zhǔn)備暴動去了,她想,她只有親自去一趟烏鞘嶺。
正是因為她去找龔書記被人看見,告訴了川軍辜團(tuán)長,辜團(tuán)長才派了三營長來追,辜團(tuán)長的副官找了好一會兒才在秋波樓刷帚菌兒那兒找到三營長,他們的行動就比謝如煙遲了近兩個小時,一直追到薄刀嶺,快要追到時,三營長撤了兵,謝如煙摔斷了腿。
謝如煙從宜昌三師(湖北省第三師范學(xué)校)考入武昌中山大學(xué)時,就認(rèn)識了儀表堂堂、能說會道的衛(wèi)彪全,特別是聽了他幾次演講,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說,我們現(xiàn)在這個國家已經(jīng)滿目瘡痍,我們必須起來革命,砸爛舊的枷鎖,讓工人在自己的工廠生產(chǎn),讓農(nóng)民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種,讓知識分子在自己的實驗室研究科學(xué),發(fā)明技術(shù),每個人都自由平等地生活!而要實現(xiàn)這一切,就要革命,就要斗爭,就會流血,就會犧牲,我不害怕,如果需要,我愿意把我自己的鮮血,把自己的頭顱獻(xiàn)給這場偉大的革命!
衛(wèi)彪全的演講立刻迎來了雷鳴般的掌聲!有八個人立馬跳上臺高呼口號,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出名的“中大九虎”。
謝如煙混在人群里,機械般地跟著別人舉起了拳頭呼著口號。
后來,謝如煙找同學(xué)們打聽:這個衛(wèi)彪全是不是窮人出身?別人告訴他:他的父親是鄂東有名的商人,在英山有幾千畝茶園,在應(yīng)城有兩個石膏礦。
一個晚風(fēng)習(xí)習(xí)的傍晚,聽完衛(wèi)彪全的演講,謝如煙心潮澎湃,她拋卻了少女的羞澀,邀衛(wèi)彪全到長江邊散步。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謝如煙歪著頭,撲閃著大眼睛。
“當(dāng)然可以?!毙l(wèi)彪全略微低下了頭,看著這個漂亮的小妹妹。
“聽說你父親是有名的商人,你卻在這兒鼓動革命,鼓動暴動,那不是要推翻你現(xiàn)有的生活?不是要革你自己的命?”
“問得好!說明你在思考。是的,我家里很富有,但是這種少數(shù)人的富有卻是用大多數(shù)人的貧窮換來的,它妨礙了社會的發(fā)展,妨礙了國家的進(jìn)步,讓我們跟西方發(fā)達(dá)國家的差距越來越大,這種富有就是罪過!我們不能站在一己私利的角度,要站在民族的角度、國家的角度來思考問題,我們必須義無反顧地推翻它,建立一個民主、文明、富強的國家,這個目標(biāo)是多么鼓舞人心!試想,如果在建立這樣的一個美好國家的過程中,有我們自己的參與,有我們的一滴汗珠,一份微薄的力量,那會是多么榮耀!”
謝如煙完全被他征服了,她不自覺地依偎在他懷里,她真想撫摸他那茂密的絡(luò)腮胡,但她還是把手縮回來了。
此后,她經(jīng)常去參加他們的活動,她心中的激情已經(jīng)被衛(wèi)彪全點燃,同時點燃的還有他倆愛情的烈火!
不久,她在一面紅旗前宣了誓,領(lǐng)誓人就是衛(wèi)彪全。
當(dāng)她聽說家鄉(xiāng)佷陽即將舉行一次神兵暴動的消息時,她立馬告訴了衛(wèi)彪全,衛(wèi)彪全高興得跳了起來。
“中央不久前在武昌召開了八七會議,會議確定了黨在農(nóng)村領(lǐng)導(dǎo)武裝暴動,開展武裝革命斗爭方針,在這個時候,有這樣一次暴動,真是太好了!”
一種美好的情緒充溢了他們的胸腔,這一晚,他倆住在了一起,分享著激動人心的消息。
分歧很快產(chǎn)生了,而且到了不可調(diào)和的程度。
謝如煙在縣城的同學(xué)給她來信說,馮大刀的神兵營準(zhǔn)備到虎羊灘暴動的事被剛換防到佷陽的辜祖煌團(tuán)長知道了,他們準(zhǔn)備將計就計,一舉剿滅他們,宜昌府的羌朝淦旅長不想讓辜團(tuán)長獨得大功,也準(zhǔn)備派兵參與,目前正在秘密部署。
這件事是一個算命先生給辜團(tuán)長報的信,馮大刀找他掐算起事的時間,算命先生問他是起屋還是開市,明確了事體才好算,馮大刀惡狠狠地說:“殺一批牲口?!彼忝壬X得有些不對,來告訴了辜團(tuán)長,還領(lǐng)了三塊大洋的賞錢。
謝如煙這個同學(xué)是馮大刀的親戚,當(dāng)她聽刷帚菌兒說了這事,知道馮大刀有個叔叔在漢口開筷子廠,想請謝如煙給馮大刀的叔叔遞個消息,叫他回來勸一勸馮大刀。
謝如煙覺得事態(tài)嚴(yán)重,就來找了衛(wèi)彪全,她想回佷陽烏鞘嶺通知馮大刀推遲暴動,并迅速轉(zhuǎn)移,但是受到了衛(wèi)彪全的嚴(yán)厲批評:“暴動時間絕對不能推遲,我已經(jīng)向省委做了匯報,黨的工作是兒戲嗎,說變就能變?”
“敵人將在虎羊灘部署三千兵力,如不推遲,必將全軍覆沒,那可是三百多條活生生的人命呀。”
“我不止一次講過,要敢于奮斗,敢于犧牲,我們太需要這樣的一場暴動來宣示八七會議的偉大精神,我們需要用鮮血來喚醒沉睡的人們,來昭示我們共產(chǎn)黨人的存在,來敲擊反動派的神經(jīng)!”
“我們不怕犧牲,但要犧牲得有意義。我不相信黨會支持這種無謂的犧牲,我要見省委領(lǐng)導(dǎo)?!?/p>
“謝如煙同志,你以為你是誰?省委領(lǐng)導(dǎo)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不論怎么說,我一定要阻止這種雞蛋碰石頭的蠻干和盲動。”
“暴動那天,即使你們都不去,我們中大九虎一定會到場,即使拼個魚死網(wǎng)破,我們也要用我們的鮮血映紅初升的太陽?!?/p>
這天晚上,謝如煙給衛(wèi)彪全留了一個條子:我回老家給奶奶祝壽。然后乘坐一輛馬車出了武昌城。
現(xiàn)在,她的一條腿斷了,怎么才能把消息傳到烏鞘嶺?
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箍扁扁桶”的雀子在叫,已經(jīng)看得見裊裊的炊煙了。謝如煙知道毛家老崖有一個和尚洞,她想扯些草藥到洞里去敷一敷,看明天能不能走。
她摸了摸腰間的手電還在,貼身的口袋里還有一盒洋火,這些都是她出城之前準(zhǔn)備的。她準(zhǔn)備的還有一樣她從來沒有用過的東西,那是衛(wèi)彪全的一支手槍,他們爭論的頭一天給她講過怎樣打開保險,怎樣扣動扳機。分別的時候,他把手槍留給她,讓她熟悉手槍的構(gòu)造,練習(xí)瞄準(zhǔn),他說,這也是斗爭的需要。
謝如煙又在樹葉里扒拉了好些橡子和野板栗,那是她今天的晚餐了。
此時,她想起了祖母溫暖的懷抱,眼淚就要流淌出來。前幾天,祖母八十大壽,她都沒能回來給她祝壽,她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鼓動,跟著衛(wèi)彪全學(xué)習(xí)、宣傳,到工人中演講,她要為了建設(shè)新中國犧牲小我的快樂,她放棄了為祖母祝壽的想法。
此時,她的淚水潸然而下。
孫桂花這幾天真是度日如年。
本來說好得手第二天史莽子就來找她一起投奔烏鞘嶺的遠(yuǎn)房舅舅的,在那兒買兩畝薄田,苫個草棚過日子,總比現(xiàn)在要強??墒牵瑫r間過去了兩天,還沒有看見史莽子的影子。
孫桂花五歲時父母雙亡,她跟著家住上河里的一個叔叔過到十七歲。誰家的日子都緊巴,突然多出一張嘴來,嬸嬸話里話外都是嫌棄。叔叔不多說話,總是卷一袋山煙猛吸,一屋都是濃濃的山煙氣味。
“不說你這寶貝侄姑娘行了吧,想把我們熏死呀?!?/p>
嬸嬸就不再說話,叔叔特殊的抗?fàn)幏绞剿闶菚簳r取勝。
孫桂花畢竟五歲了,好賴話還是聽得出來,每每此時,總是連忙找點事做,剛掃過的地,拿起笤帚又掃二道,一邊掃,一邊淚水漣漣,想自己的父母,想以后還長的日子。
十七歲那年,叔叔撒手人寰,這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請人搭了個窩棚,嬸嬸扔給她兩床破棉被、半邊鐵鍋、兩個破碗,她就算立了門戶。
孫桂花開了兩畝田的荒地,收下的糧食勉強可以糊口。就是沒錢,有時鹽都買不起,隔三岔五吃淡的,更不說買一件新衣服了。
農(nóng)閑時,孫桂花就到雙滿橋的瓦廠幫忙挖土背土,多少掙點鹽錢。在這里,她遇到了史莽子,他在瓦廠干了好幾年了,謝家有事時去謝家干活,不在謝家干的時候只要不打馬腳都會在這里踩泥做瓦,因為鄒發(fā)祥在瓦廠有股份,他就照顧著史莽子。史莽子已經(jīng)是熟練工,掙的錢比其他人都多。
孫桂花第一次去就引起了史莽子的注意,這個人長得雖不秀氣,但是耐看,尤其是一頭烏黑的頭發(fā),一把長辮子更是多了幾分誘人。
史莽子就時常幫她,自己歇晌時或是吃飯過后,就幫她背幾簍土,他背一簍兩百多斤,孫桂花要背四次,瓦廠是按斤兩計酬,一天一結(jié)賬,孫桂花就比別人掙得多了一些。
一來二往,兩個人就有了感情,兩人交往了一段時間,都覺得對方合適,私下就定了終身。
偏偏吳保長的大兒子也看上了孫桂花,要娶她做妾。他的老婆進(jìn)門十多年了,一直沒有生養(yǎng),看到孫桂花肌肉發(fā)達(dá),走起路來肥嘟嘟的屁股抖動得叫人眼花繚亂,那肯定是造娃的胚子,再說,睡在那細(xì)嫩豐滿的肉團(tuán)上,該是何等的享受!不像現(xiàn)在的老婆,幾根骨頭翹起,硌人。
九月初的一個晚上,孫桂花在瓦廠背了一天土,回家洗了澡就上了床,溪邊已經(jīng)吹起了微微的涼風(fēng),孫桂花覺得特別好睡,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啥時候,她朦朦朧朧感覺有什么東西擦過她的臉龐,緊接著似乎有人在撫摸她的乳房,她驚慌地坐了起來,借著淡淡的月光,她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吳保長的大兒子,她順手摸到床邊的一個桐油燈盞,拼命地砸向保長兒子,桐油灑進(jìn)了他的眼睛,他逃出了她的窩棚,一邊跑一邊怒吼:“你這個臭娘們兒,早晚是我的人,我看誰敢娶你,史莽子那個監(jiān)利的龜兒子,敢跟我搶女人,老子要把他趕出薄刀嶺……”
孫桂花嚇得不輕,連忙起來點了一把杉樹皮火把,去找史莽子。
從此,孫桂花不敢獨自回家,在瓦廠背完土,史莽子送她回來,她不讓他走,史莽子只好用苞谷桿子在她的窩棚外面搭了一個草棚,用幾塊木板臨時搭起一個床鋪過夜。閑言碎語還是很快就傳開了,孫桂花的嬸嬸還過來把他倆教訓(xùn)了一頓,嬸嬸說,作為孫桂花唯一的長輩,吳保長大兒子已經(jīng)捎過話來,不日將上門提親,提親的禮單已經(jīng)口頭傳達(dá)給嬸嬸:緞子兩匹,細(xì)布四匹,豬蹄四只,燒酒十斤,現(xiàn)洋二十……嬸嬸聽得心花怒放,末了對史莽子說:我也不是偏心,你若拿得出這些聘禮,我還是先應(yīng)了你,畢竟你倆相好在先。
這倆人實在想不出辦法,本來史莽子勤扒苦掙,已經(jīng)存下了一點小錢,打算再攢一點,借一點,修個房子,就把孫桂花娶過來,現(xiàn)在這局勢,哪容得他鋪排籌措?他倆真有些走投無路,史莽子的老家監(jiān)利肯定回不去了,那年水災(zāi)房屋田產(chǎn)都淹在了一片汪洋之中,大水是夜間來的,靜臥在江邊的幾百戶人家突然被吞噬進(jìn)了永久的黑幕,史莽子本能地在水中浮游,他不知道方向,天亮?xí)r發(fā)覺自己躺在一片稻田里,他的房子,他的父親母親,他的兩個妹妹不知道在何方。
孫桂花突然想起烏鞘嶺有個遠(yuǎn)房舅舅,雖然多年沒有行走,但仿佛聽母親講過,說她沒出嫁時,跟這個舅舅關(guān)系還不錯,母親每每講到這里,還會回憶起一些細(xì)節(jié)。
史莽子馬上和孫桂花奔烏鞘嶺去了一趟,舅舅很歡迎他們,烏鞘嶺山大人稀,荒山多,買地不難,舅舅也愿意幫忙,畢竟又多了一個親人,凡事有個照應(yīng)也好。買五畝地,起一棟房子,史莽子攢的那點錢杯水車薪,舅舅也窮,也沒有錢借給他們。
史莽子就想到了謝家老太太的首飾箱,有一年正月,謝家來的客多,打的磨膏豆腐吃完了,喊史莽子來幫忙打豆腐,老太太給拜年的重外孫壓歲錢,他看到了那只首飾箱,箱子有兩格,上面是首飾,下面是大洋,他也看到了放首飾箱的地方。
史莽子沒有和孫桂花說,他還沒拿定主意,謝家對他一直不錯,他在謝家做短工,活做的仔細(xì),倘是一個人的活,他做的總是比主人要求的還好,倘是三五個人做的活,他必定是個領(lǐng)頭的,謝家驥給他開的工錢也很公道,總是比別人的多了那么一點。老太太也是個慈祥的人,對他們這些做工的人也還客氣,每年春節(jié)前,謝家驥請所有做工的人吃一頓飯再散伙,這頓飯老太太是必須參加的,她感謝大家盡心做事,幫了謝家,她給每人一塊大洋,說代她給娃兒們買塊糖吃,老太太還不止一次地跟他說,你娶媳婦,我一定去喝你的喜酒,我一定給你上兩塊大洋的禮錢……現(xiàn)在,他卻要去偷她的東西,偷她的心肝寶貝,他怎么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史莽子還在猶豫,吳保長的大兒子又在動作了,他已經(jīng)請算命先生算過他和孫桂花的生辰八字,還算了上門提親的日子,說十月初三是最合適的日子,一旦上門提親,恐怕就脫不了身了。
實在沒有辦法了,沒有別的選擇了。九月二十八謝老太太八十大壽,史莽子負(fù)責(zé)管所有的燈亮,堂屋里的草帽子燈、廚房里美孚燈、茅廁里馬燈,過道上還要燃松樹結(jié)的油亮子,添油,挑捻子,一刻不能馬虎,尤其是半夜子時老太太接受所有晚輩拜壽時,堂屋里臨時要增加四盞草帽子燈,夠他忙活。史莽子沒有時間,就叫孫桂花趁所有人集中在堂屋里拜壽時去老太太房里找首飾箱,首飾箱放的位置史莽子給孫桂花講了一遍又一遍,還給她強調(diào),拿五十個大洋夠起一所房子買一塊地就行了,別給拿光了……
孫桂花按時進(jìn)了老太太的房間,找到了首飾箱,揭開下面一格,看到了白花花的現(xiàn)洋,孫桂花哪見過這么多錢,心慌得不行,伸手去抓大洋,她想也沒時間數(shù)數(shù),憑感覺抓幾把就走,沒想到抓第一把就嘩啦嘩啦響動,好像是廚房里的廚子在老太太外屋來找東西咳了一聲,孫桂花差點嚇出尿來,她不敢再抓大洋了,把整個首飾箱裝進(jìn)口袋提著就走,出了房門,從山墻邊溜進(jìn)旁邊的竹園里,然后進(jìn)了那一片松樹林子,抄小路回到了上河里自己的家里,那首飾盒實在沒有地方藏,開始藏在床底下,但是窄巴巴的粗布床單根本擋不住人的視線,最后只好藏在苕窖里,在苕窖板子上放了一只大竹簍子,里面放了半簍子苞谷,還有一些扭掉苞谷米的苞谷芯,她就坐在那扭苞谷,一步也不敢離開,她怕,每一聲響動她都怕,尤其怕吳保長的大兒子來了,那就雞飛蛋打了。
一天過去了,史莽子沒有來,第二天就聽人說史莽子去謝家當(dāng)了馬腳,這咋辦?幸好史莽子提前給她說過,萬一第二天他沒來,就去和尚洞等他,他會去那找她。
容不得孫桂花多想,好不容易熬到東方有了一絲白光,她把首飾箱裝進(jìn)一只裝了豬糠的麻袋里奔毛家老崖的和尚洞而去,走之前,沒有忘記在口袋里裝了十幾個生苕,有這幾個生苕,總可以充充饑飽飽肚子。
一路上沒遇見人,孫桂花下了毛家老崖。
此時,史莽子當(dāng)?shù)鸟R腳剛剛被請活,他已經(jīng)從香案上拿起了桃杈。
史莽子蹚過那一壩水田,跑到了毛家老崖,連忙把蒙著的紅布拉了下來,眼前突然格外明亮,萬里藍(lán)天瓦藍(lán)瓦藍(lán),太陽慢慢升起來,照著滿山火紅的、金黃的、翠綠的樹葉,好看極了。
孫桂花好不容易爬上了和尚洞。
和尚洞外面有一掛瀑布,把洞口擋得很嚴(yán)實,遠(yuǎn)遠(yuǎn)望去,看不出這里有一個山洞。很早以前,洞里住著一股土匪,土匪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周圍的百姓苦不堪言,但是沒有辦法。有一天來了一個游僧,聽說以后,鉆進(jìn)洞里,把那些土匪斬殺一盡,自己也身負(fù)重傷,不治而亡,人們就把他的遺體埋在洞里,從此這個洞就叫和尚洞。
孫桂花在洞里摸索,想找一塊干燥隱蔽的地方躺下。
她躡著腳慢慢前行,突然好像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停下來,那聲音也停下來,她往前走,那聲音又響起來。
孫桂花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誰?”
也許是為了壯膽,孫桂花這一聲叫得很響。
突然一束光照過來了,孫桂花不知道這是啥東西,真想丟下口袋逃跑,結(jié)果是把口袋攥得更緊了。
孫桂花穩(wěn)住神,順著那束光看過去,隱隱看到了一個人,還是一個女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個挖泥奔土的人,她的膽子開始大了一些,至少動起手來,那個人不是她的對手。
孫桂花慢慢走過去,“你是誰?”
謝如煙打量著孫桂花倒不像一個壞人,但是她那個看上去有些沉重的口袋有些可疑,里面似乎隱藏著豐富的內(nèi)容。
謝如煙把手電在口袋上晃了晃,雖然口袋里裝了很多軟的東西,但隱隱地露出一個正方體的輪廓,謝如煙立馬提高了警惕。
“你是什么人?”這回輪到謝如煙發(fā)問了。
和謝如煙一樣,孫桂花并沒有回答,只是死死地摁住口袋。
“把口袋打開。”謝如煙說著,掏出了手槍,指著孫桂花。
孫桂花雖然不認(rèn)識手槍,但本能的意識告訴她這是一個可以打死人的東西,她想,今天兇多吉少了。她只希望史莽子快點來,兩個人對付這一個女人不成問題,況且剛才看她站起來時有一只腿似乎斷了,不能著地。
孫桂花慢慢打開口袋,露出豬糠。
“你裝一口袋豬糠到這洞里來干什么?把豬糠倒掉?!?/p>
兩人正在僵持不下,史莽子爬進(jìn)洞來了。
“聽說你去給鄒發(fā)祥當(dāng)馬腳去了,你怎么這樣聽他的話呀?把我急死了。”孫桂花一邊說一邊揪扯史莽子穿在身上的火紅的法衣。
其實,史莽子根本不想去做這個馬腳,但是,鄒發(fā)祥的話他不能不聽。當(dāng)年他從監(jiān)利逃到這王家大坪,幾天沒進(jìn)一粒米,昏倒在雙滿橋的瓦廠旁邊,是鄒發(fā)祥給他喝了一碗米湯救活了他,還給他在瓦廠旁邊蓋了一間茅草房,讓他在瓦廠做工。當(dāng)然,鄒發(fā)祥有自己的打算,他要史莽子給他當(dāng)徒弟做馬腳,這馬腳也是他一步一步教他做會的。第一次讓他悄悄偷了王家田王有福家的五十斤漆油,藏在王有福豬圈樓上,王有福請他們師徒打馬腳,雖然他們故意費了些周折,最終把贓物打出來了,這單生意,鄒發(fā)祥幾乎是白干,沒要一兩銀子,但他倆的名聲就是從那一次開始口口相傳的。
后來,鄒發(fā)祥有事沒事帶上他去觀察人,觀察事,分析人,分析事,凡是有人被盜請他倆打馬腳,他倆觀察一番,分析一番,偵查一番,心中有底了,就接下這活兒,倘是沒有把握,鄒發(fā)祥會想出比如決定遲了盜賊跑了氣兒了或是破壞了現(xiàn)場盜賊之氣和旁人之氣混雜了等各種理由回了主家,要人家另請高明。所以這些年,他們師徒流馬的記錄只有一次,工錢分文沒要,還主動賠了人家的飯食錢,所以這回流馬非但沒有給他倆帶來什么負(fù)面影響,反倒還免費做了一個宣傳。
每回接了酬勞,鄒發(fā)祥都會給他開出一份,起初占一,后來二八,最后三七,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所以鄒發(fā)祥的話他不能不聽,再加上如果他不接這個活兒,謝家人一定以為是他干的,反正他給孫桂花留了后手,叫她在和尚洞等他。
看著他倆拉扯得差不多了,謝如煙才說話,“想不到是你史莽子?!?/p>
聽到有人說話,史莽子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四小姐謝如煙。
那年史莽子在謝家熬糖,不小心被稀子糖燙傷了手臂,是四小姐給他敷了從城里帶回來的燙傷藥,還不讓他繼續(xù)干活,在他們家養(yǎng)得差不多了才回家過年。
這事不能瞞了四小姐,史莽子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都講了,然后從口袋里拿出首飾箱。
“我不是叫你拿些大洋就行了,怎么連箱子都拿來了?”
“嘩啦嘩啦聲音太響,怕驚動了人,我就……”
謝如煙看到這只首飾箱,想到祖母焦急的樣子,她的內(nèi)心很不是滋味。
但是此刻,她的頭腦中想的不是祖母的焦急,她的大腦飛快地旋轉(zhuǎn),好像有一絲光亮照了進(jìn)來。
“你倆打算怎么辦?”
“我們打算拿著這些錢投奔烏鞘嶺桂花的舅舅,在那買幾畝田,起個小房子,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p>
“你們想過沒有,我奶奶的首飾箱不見了,沒過兩天,你倆同時失蹤,傻子都會想到是你們偷走了首飾箱。烏鞘嶺不還是屬于佷陽縣的地界嗎?我父親跟縣警察局的郝局長是好朋友,你們在烏鞘嶺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
謝如煙一句話,震蒙了兩個人。
“那你說怎么辦?”
“好辦。桂花熟悉去烏鞘嶺的路,你去烏鞘嶺幫忙送個口信,你先拿走十塊大洋,那些大洋不是我舍不得,而是你全拿著不安全,你傳完口信,就在你舅舅家住著,我叫史莽子帶二百大洋去烏鞘嶺找你,你們過安穩(wěn)的日子。不過那些首飾我要還給我的奶奶,你們拿著也不起作用。”
“什么口信?帶給誰?”
謝如煙把一切都交代給了孫桂花,孫桂花有些疑惑:“你做的這事是幫助窮人的事,可你家里是大戶人家?!?/p>
“我們做事不能只想著自己,要想著國家。極少數(shù)人富有是不合理的,我們要革命,要打碎這個不合理的社會,建立新的大家都富裕的國家,能為建立這個新的國家貢獻(xiàn)一份力量,你們不覺得是一件很值得的事嗎?”
孫桂花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話,而且是從一個富家小姐嘴里說出來的,她突然覺得世界很大,遠(yuǎn)不止上河、王家大坪、薄刀嶺,這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有一些她不懂的人,但是這些人卻那樣不簡單,那樣值得相信。
“我一定把這口信帶到。”
“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要趕到,還有一個絡(luò)腮胡子可能會在你前面趕到,他會叫他們做和我說的相反的事,如果那樣,你一定要說服馮大刀聽你的,不然那三百多和你們一樣的窮苦人就會白白丟掉性命。這件事拜托桂花妹妹了?!?/p>
謝如煙說著,跪了下來,她的眼里閃爍著盈盈淚光。
孫桂花也跪了下來,“姐姐,我拼了命也要把這口信帶到?!?/p>
“不能拼命,拼了命口信就帶不到了,相信你會想出辦法?!?/p>
“那我現(xiàn)在就走。”
謝如煙把手電遞給孫桂花,和她緊緊地?fù)肀А?h3>5
史莽子背著謝如煙按時回到了謝家大屋,這回打馬腳大獲全勝,打了贓又打了賊。
只是誰也沒想到盜賊會是四小姐,老太太八十大壽時沒看見她回來呀,史莽子說,她是半夜悄悄潛回來的,偷了首飾箱想和她的相好私奔,沒想到摔斷了腿。
雖然抓到這盜賊很不光彩,老太太沒有食言,正常的酬勞之外,老太太另賞了鄒發(fā)祥二十大洋。鄒發(fā)祥把六塊大洋分給史莽子,他沒有要,鄒發(fā)祥以為他嫌少,“你這單生意讓我們出了大名,今后我們的生意少不了,以后四六?!?/p>
“沒有以后了,我不干了?!?/p>
鄒發(fā)祥以為他開玩笑,輕車熟路的,哪有有錢不掙的。
史莽子說的不是假話,這幾天,他突然想到許多以前沒有想過的道理,覺得自己突然跟過去不一樣了,他有了一些新的打算。
謝如煙怎么跟老太太說的,他不知道,但是婆孫倆那份親熱和過去并沒有異樣。
郝局長帶了幾個人來問四小姐幾時回的,說是辜團(tuán)長叫他來問的,說前幾天從武昌回來一個女共產(chǎn)黨,為了四小姐的清白,他專門來問清楚。老太太說:“家丑不可外揚,我做壽的那天這小蹄子半夜跑回來偷了我的首飾盒,打算和她相好的私奔,沒想到在毛家老崖摔斷了腿,還是打馬腳的史莽子連人帶贓打回來的,我這老臉都沒地方擱了,回去就不要講給別人聽了,往后我們家驥到縣上抬不起頭來?!?/p>
老太太說完,賞給每人三塊大洋,“勞煩你們動步,打點酒喝?!?/p>
謝家出了這樣的事,早就傳得有枝有葉,郝局長不過是來討個賞錢,回去也好給辜團(tuán)長復(fù)命。
謝家請來了有名的神醫(yī)張玉階來給四小姐醫(yī)腿,四小姐的骨頭并沒有摔壞,只是髖關(guān)節(jié)脫位,張醫(yī)生開了藥內(nèi)服外敷,保證一個星期可以下地走路。
謝如煙躺在床上依然著急,不知道孫桂花趕到?jīng)]有,不知道馮大刀能否信任她,當(dāng)初想寫個條子,但是沒有紙筆不說,更重要的是不安全,再說,就是寫個條子,她謝如煙又不是上級領(lǐng)導(dǎo),她的條子就一定有人信?想到這,她吩咐史莽子騎馬趕到水井坳,那是烏鞘嶺去虎羊灘的必經(jīng)之路,萬一孫桂花沒有勸住馮大刀他們,一定要在水井坳截住他們。
“敵人在虎羊灘部署了三千兵力,等著神兵營的弟兄飛蛾撲火,羊入虎口,那可是三百多條和你一樣的窮苦弟兄的生命啊,你一定要截住他們?!?/p>
“小姐放心,就是死,我也會截住他們。”
嘚嘚的馬蹄聲漸漸遠(yuǎn)去,謝如煙揪著的心還是放不下來,她擔(dān)心的是衛(wèi)彪全,他若是去了烏鞘嶺,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局面會失去控制,但愿龔書記能夠有個正確的判斷。
謝如煙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邊祈禱一邊等著史莽子回來。
史莽子終于回來了,他在水井坳沒有看到神兵營的弟兄,回來時在虎羊灘鎮(zhèn)聽到了一陣激烈的槍聲,但是雙方對陣時間并不長,很快就歸于平靜。史莽子趕到街后的柏樹林想看個究竟,看到了從鎮(zhèn)上逃出來的一個人,渾身血跡,但是跑得飛快。
“那人有什么特點?”
“個子很高,一大把絡(luò)腮胡?!?/p>
幾天后,《漢口日報》刊登了剿滅佷陽虎羊灘暴動悍匪的報道,報道稱,暴動悍匪除匪首衛(wèi)彪全僥幸逃脫,其余數(shù)百人全殲。宜昌府羌朝淦旅、佷陽的辜祖煌團(tuán)得到了上峰的嘉獎,同時還配發(fā)了羌朝淦、辜祖煌受獎的照片。
又過了十來天,史莽子從虎羊灘鎮(zhèn)上郵政所里給謝如煙取回了從武昌寄來的信,信是省委寫來的,說謝如煙寫給省委的信收到,鑒于衛(wèi)彪全片面理解和歪曲黨的八七會議精神,目無組織,擅自盲動,造成八名黨員的無謂犧牲,而衛(wèi)彪全本人卻臨陣脫逃,決定開除衛(wèi)彪全黨籍,同時授予犧牲的八名年輕黨員烈士稱號……
謝如煙讀著這封來自省城的信,淚水濕了信箋。
在一個雨后初晴的日子,謝如煙和史莽子騎著馬奔烏鞘嶺而去,趁著敵人沉浸在虎羊灘虛假勝利的喜悅之中,上級黨組織決定神兵營在柳樹坪舉行暴動,上級通知謝如煙作為暴動指揮部特別成員,參與暴動的決策和指揮。
神兵營將在烏鞘嶺完成最后的集結(jié),謝如煙趕到烏鞘嶺,見到了孫桂花,謝如煙緊緊地?fù)肀е?,“謝謝謝謝!”一邊說一邊流出了熱淚。
謝如煙把二百大洋交給孫桂花,孫桂花說:“不需要了,我現(xiàn)在也是一名即將參加戰(zhàn)斗的革命戰(zhàn)士了,把這些錢交給龔書記,多買些槍和子彈,多打死幾個壞人,早點建立你說的那個新國家,我們才有安穩(wěn)的日子?!?/p>
“你猜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這時史莽子騎著馬來到了她倆面前,他去了孫桂花舅舅家,孫桂花不在,他一想就會在這里。
“好的,你們好多天沒見面了,親熱親熱吧,我找龔書記報到去了?!?/p>
史莽子一把把孫桂花摟上了馬,然后一抖馬鞭,那匹白馬沿著林間小道向五顏六色的叢林深處跑去……
責(zé)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