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阿姬第十一次登上帕米爾高原。
以前,她每次從那個高高的山岬處拐彎,折向原頂?shù)拇迓?,卻從未曾驚擾過那位天天站立在崖頂上,向山下俯視的老奶奶。
老奶奶個頭不高,永遠一襲黑色的長袍裙,頭上裹著一件白色的紗巾,一雙黑而深邃的眼睛微微晃動著,直直的鼻梁下有一張緊閉的嘴唇。墜落的夕陽將它最后一抹余暉投在老奶奶的背面,使她突出的線條、鮮明的面部被勾勒出一副鑲著金邊的美的輪廓。她一動不動,站在那里,筆直而有些僵硬。從阿姬的角度看過去,老奶奶就像一只佇立在烏黑巖石上的金色的鷹,這只鷹收斂著翅膀,凝視著遠方,似有無限期盼的欲望。
她在瞭望什么?阿姬是不得而知。就這樣,老奶奶成了阿姬每次來帕米爾高原必經(jīng)路上的一處能活動的固定風景。
數(shù)次匆匆路過,阿姬從來沒有跟老奶奶說過一句話,也沒有走近過她。
說實在話,阿姬有點怵她。她的神情看上去是那樣令人肅然起敬。每當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阿姬都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斂住大口的喘氣,生怕驚擾了她瞭望的目光。后來,慢慢見得多了,生疏感有了些減退,出于禮貌,阿姬試著對她招了招手,沒想到,老奶奶筆直的軀干里,也分出了一只手,向阿姬擺了擺,又迅速地收回原型。阿姬覺得一顆疲憊的心瞬間被焐熱了。
阿姬是個畫家,以畫油畫為生。從走出導師的工作室起,阿姬就開始向往西部邊疆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情景。從甘肅到青海,從云貴到西藏,她的腳步從未停歇。半年工作,半年旅行寫生,是她生活的常態(tài)。這種融攝影繪畫與資料收集于一爐的旅行生活,成本代價越高,阿姬的心也就像展翅的雄鷹一樣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后來,她強烈地愛上了五千米以上的帕米爾高原。
阿姬常去的地方叫塔什庫爾干,那里有神圣而古老的石頭城,還有一縣臨三國的邊防線。她常年往返于都城和帕米爾高原之間,畫出了一幅又一幅高原風情畫,一次又一次地參加各種展出,然而,這些展出的畫作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大的殊榮,沒有讓她獲得預期的成功。不管她拿出什么樣的得意之作,它們都如同過眼煙云,輕輕一掠,就過去了,沒有給觀眾、給權(quán)威的評論人士留下深刻的印象。
阿姬心情低落,很長時間拿不起畫筆,更不想走動,直到又一年夏季,仿佛得到什么啟示似的,她又突然背起行囊,離開了家,去了帕米爾。她對高厚的熱愛與眷戀,就像一個純正的牧民對草原的熱愛與眷戀一樣。
越過萬水千山,吃過百家飯菜,阿姬終于又來到那個夢中故鄉(xiāng)一樣的高原峽谷。陽光直射在她黝黑的小臉上,她氣喘吁吁地爬著長長的斜坡,遠遠抬頭,就看見崖頂上直直站立著的那個老奶奶。
眼看快離開老奶奶站立的山崖時,阿姬忽然改變了主意,她轉(zhuǎn)身折回,徑直朝崖上爬去。她看見老奶奶也改變了一直以來堅挺僵硬的站姿,轉(zhuǎn)身,走下,迎她而來。
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生離死別的重逢,她們一老一少,雙雙撲向?qū)Ψ降膽驯А?/p>
老奶奶像和煦的陽光,溫暖著她這個匆匆的旅人。阿姬此時縱有千言萬語,也訴說不盡。她只是感覺到,在老奶奶的肩頭,她獲得了力量與勇氣,同時,在老人的懷抱,她體會到溫暖與慈愛。顧不得羞怯與矜持,她淋漓盡致地哭出了自己一生的惆悵與委屈。
臨松開時,她告訴老人說,奶奶,我知道怎么畫您了。走,我畫您。她迫不及待地牽著奶奶的手,上到原頂,回到奶奶的家。她在老奶奶家拍照,畫速寫,一張接著一張。那天,她畫下了進入帕米爾高原以來最多的素描稿,而且全是關(guān)于老奶奶的。
臨走時,阿姬喝完奶奶煮的馬奶子茶,依依不舍地說:“奶奶,等著我,等著我回來給您看您一輩子都沒有看見過的自己,您不知道,您究竟有多美!”
阿姬回到都城后就開始夜以繼日趕畫,半年后,在香港舉辦的一次世界人物肖像油畫展上,阿姬的那些以老奶奶的頭像為軸心的系列高原畫作一舉奪魁,讓她獲得了空前的成功!
老奶奶的那幅人物肖像畫,線如刀刻,如鑿如印,微微下陷的眼窩里,一雙深褐色的眼睛深邃明亮,被稱為畫展中的靈魂之作,并被選為集結(jié)出版的畫冊封面,廣為稱頌。一些好心的志愿者還寫信留言甚至捐款問候老奶奶。
阿姬準備再一次啟程。這一次,她帶著畫冊和她專為老奶奶畫的畫像,以及展出時熱情觀眾留下的親筆信和善款,費盡千辛萬苦,專程爬上山頂。
靜謐又空曠的高原上,除了刺眼的陽光和石頭外,什么也沒有。一股心酸與失落感頃刻間從心口滑落。
阿姬從一些牧民那里得知:老奶奶一輩子都在那個山崖上等人,起初是自己的丈夫,丈夫被征兵,下山去打仗,在戰(zhàn)場上死了;之后是等兒子,兒子下山做生意,在混戰(zhàn)中也死了;最后是等她,沒等著,自己死了。
阿姬一個人來到在老奶奶常常呆立的地方,一頁一頁地燒著她帶來的那些東西。那些遠遠站在一旁觀看她的人,是高原村落里的所有居民。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