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珍珍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110036)
葉開在《莫言傳》中,開場就說:“新時期以來的中國文壇中,莫言是一個異類,是揭竿而起的農民起義軍領袖。這位山大王濃眉大眼,手腳粗壯,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常常打家劫舍胡作非為,率性所致,天馬行空?!保?]莫言其人其文確實讓人感覺如此。自從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發(fā)表并引起轟動以來,莫言便在自己的文學世界“高密東北鄉(xiāng)”,山大王一般,特立獨行地揮舞著他叛逆與創(chuàng)新的獵獵旗幟,在豐厚的民間資源中不斷調用與挖掘,在敘事創(chuàng)新中橫穿民間與歷史,在詭譎意象中訴說生命體驗,形成一種大膽無拘、天馬行空,讓人耳目一新的美學風格。在這個獨特的美學世界里,他讓美悄悄隱逸,讓“丑”沖鋒陷陣,甚至橫沖直撞,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細致解剖和深刻批判的效果。可以說,莫言的小說世界是一個充滿了絢麗張揚的丑的批判的世界。但是他的部分作品也會因為過度依賴感覺體驗,讓丑陰翳了美,而滑向另一個極端。
與西方美學的發(fā)展演進歷程相一致,剛剛開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莫言是以愛美、崇美、尚美為追求的。他最早的小說《春雨夜菲菲》《售棉大路》《民間音樂》都是在詩情畫意的溫馨氛圍中,展現濃郁的人情味和人性美,作品優(yōu)美、含蓄、溫柔、敦厚。那時的莫言聲稱,“不論多么嚴酷的生活,都包含著浪漫情調。生活本身就具有神秘美、哲理美和含蓄美?!保?]如果順著這條美學之路前行,受到孫犁贊賞的莫言也許會成為“荷花淀派”的一位繼承者。
然而,莫言的審美追求在自身的深入求索和當時文學語境賦予的內外動力的激活下是處于動態(tài)變化中的?!锻该鞯募t蘿卜》的成功以及對社會歷史更深刻的認識,使他開始了對“真善美獨輪車”的反叛。他反思到,“在我們中國這個獨特的社會里,我們一味地歌頌真善美,能不能準確地表現出我們社會的面貌來?”“要真實地再現社會、反映社會,實際上還是要把社會客觀地表現出來,如果一味地歌頌真善美,恰好變成了一個獨輪車。”[3]這是有責任的作家自覺的社會擔當,如同劉東所說,“藝術家們畢竟是要忠實于自己的感受的。既然他們已經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荒誕’,感受到了‘異化’的現象,他們勢必不能再唯美下去,而要自覺地憑藝術家的良心到另外的地方去求索?!保?]自此,莫言開始大膽地揮起“審丑”的武器,向美發(fā)起挑戰(zhàn),開始探尋一條具有自己特色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莫言開始用其獨具特色的意象、畫面、語言深入批判腐朽腐敗,深刻剖析現代文明進程中的種種毒瘤,深度反思現代社會的浮躁功利、物欲橫流,讓我們在“丑”的世界里開始懷念美的缺乏和可貴。
莫言在欣喜地一步步地建造他的“丑之世界”。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從《透明的紅蘿卜》《金發(fā)嬰兒》《球狀閃電》《爆炸》等前期小說對“丑”的猶抱琵琶半遮面,到了《紅高粱》《歡樂》的美丑并存,再到《紅蝗》《酩酊國》《酒國》《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勞》中“丑”在美中的熠熠生輝。
莫言在他構筑的“丑”的世界里恣意馳騁,他在讀到《喧囂與騷動》的最末兩行后,悟到:“我應該高舉起‘高密東北鄉(xiāng)’這面大旗,把那里的土地、河流、樹木、莊稼、花鳥蟲魚、癡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潑婦、英雄好漢……統統寫進我的小說,創(chuàng)建一個文學的共和國。當然,我就是這個共和國的開國的皇帝,這里的一切都由我來主宰,所有的人都是我的臣民,都要聽從我的調遣指揮,有膽敢抗令者,斬無赦!”[5]成為主宰一切的皇帝固然是極其美好的感覺,但往往也會因此太過不加節(jié)制、隨心所欲,因而莫言對“丑”的深刻揭露和批判中也時常攜帶著對“丑”的過度把玩和展覽,甚至產生讓人不舒服的“惡心”之感。
莫言的孤獨深刻的表現之一便是對“丑”的呈現和批判,即“審丑”?!皩彸蟆辈粌H要求主體具有強烈的否定和反抗現實的勇氣,所謂“審丑近乎勇”,更需要具有高超的否定既有藝術范式的潛能和創(chuàng)造力。莫言最初的“審丑”意識也許來自??思{、莫瑞森、卡夫卡,但他的“審丑”對象卻實實在在來自“最美麗最丑陋”的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今的中國大地。這塊大地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的人便是他“丑的世界”的居民。這些居民包括農民、知識分子、官員。
《天堂蒜薹之歌》是莫言“丑之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它血淋淋地直刺落后的農村,那里農民的落后程度甚至會讓我們誤以為那是發(fā)生在蹇先艾時代的故事。金菊是《天堂蒜薹之歌》故事的女主人公,也是故事中的最大悲劇。20 歲的金菊是她的父母為40 多歲的殘疾大哥娶妻的“三換親”犧牲品,他的愛人高馬用《婚姻法》捍衛(wèi)他們的愛情,卻被金菊家人和鄉(xiāng)政府工作人員打個半死。二人被迫私奔后被抓,高馬又遭毒打,因金菊懷孕在身,金菊父親同意高馬付一萬塊錢禮金與金菊結婚。寄希望于賣蒜薹娶妻的高馬,見蒜薹因當地縣政府的貪婪全部滯銷后,一怒之下砸了縣政府的辦公設備,造成了“蒜薹事件”。結果,知道高馬被捕后,金菊帶著即將臨盆的孩子吊死在愛人家的門框上。死后的金菊又被貪財的哥哥將尸體賣給村里人舉行陰婚,死后被人掘墳。悲劇的制造者表面上看是金菊“丑惡”的父兄,而實質上卻是農村思想封閉、觀念落后、生存極端窘迫狀態(tài)下的傳統文化觀念,是這些落后的文化孕育了農村地區(qū)“惡之花”的綻放。
2005年,莫言以噴涌般的氣勢創(chuàng)造了他最耀眼的農民“丑星”——《生死疲勞》中的西門金龍。他是地主西門鬧的兒子,土改中西門鬧被革了命之后,他馬上改為佃戶養(yǎng)父藍臉的藍姓,以保全自己;在合作化和人民公社運動中,他與信仰土地、一心單干的養(yǎng)父藍臉決裂,與兄弟反目;在1966-1976年間,他文批武斗,發(fā)瘋發(fā)狂,連對其有養(yǎng)育之恩的繼父藍臉也成為他批斗的對象;改革開放后,他立即改回西門姓,投機取巧,貪婪斂財,為禍一方。在50年的歷史舞臺上,他的各種丑惡以不同方式展現出來,是非顛倒、貪婪自私、道德淪喪的西門金龍和他生活表演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西門屯成為莫言拷問人性丑陋、審視歷史是非的典型和背景。
在莫言筆下,農民不再是以往文學作品中沉默、隱忍、淳樸、善良的“黃土地”,而是在落后的中國大地上絢爛綻放的“惡之花”。而且,這種“丑”和“惡”不是社會個別人的“丑”和“惡”,它是發(fā)生在日常生活普通人身上的平常狀態(tài),是農村社會存在的普通景觀,這徹底顛覆了中國幾千年“人之初,性本善”的說教,退去了人性本善的神圣外衣,赤裸裸地展示了人性之丑。但是,莫言對農民人性之丑的揭露卻不讓人產生荒誕之感,這便是他“丑之世界”的農村殘酷綻放的“惡之花”的現實意義。
薩義德將知識分子定義為:“具有能力‘向(to)公眾以及‘為(for)’公眾來代表、具現、表明訊息、觀點、態(tài)度、哲學或意見的個人?!保?]知識分子曾是時代的先鋒和良心,可是面對商品社會的物質擠壓和文化秩序的紊亂重構,賈平凹的《廢都》、閻連科的《風雅頌》讓我們看到了當代知識分子的異化和囧境。莫言也通過自己的小說對這個群體進行人性的解剖,把他們還原為人,進而對他們的“變形”進行審視。
莫言對知識分子刻畫最成功也最深刻的是《豐乳肥臀》中富有隱喻意義的上官金童。上官金童是母親與西方傳教士馬洛亞所生。他一生窮困潦倒,并患有戀乳厭食癥,四處流浪后終歸教堂。這一形象生動地隱喻了20 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在風云變幻的中國的曲折歷程?!八难?、性格和弱點表明,他是一個文化沖突和雜交的產物,而他的命運,則更逼近地表明了知識分子在這個世紀里的坎坷與磨難。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矛盾著秉承了‘高貴的血統’,但卻始終是政治和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難以長大的有‘戀母癖’的‘精神的幼兒’,敏感而聰慧,卻又在暴力的語境中變成了‘弱智癥’和‘失語癥’患者一直試圖有所作為,但卻始終像一個‘多余人’一樣被拋棄,一個典型的‘哈姆雷特式’和‘堂吉坷德式’的徉瘋者,但卻被誤解和指認為‘精神分裂癥者’……”[7]上官金童身上帶有知識分子普遍的影子,他人性的弱點、丑惡、復雜,都是知識分子身上所有的,莫言對上官金童人性的審視在更深層意義上就是對知識分子人性的思考。
在王三(《幽默與趣味》)、張赤球(《十三步》)異化和病態(tài)的背后,是當代知識分子從身體、能力到靈魂的退化、弱化,他們軟弱、逃避,以知識為知識,閉門造車,不能適應社會發(fā)展的步伐,最后為社會所吞噬或遺棄。
曾經作為理想化身、人類良心的知識分子,如今卻陷入現實無處容身、靈魂無處阪依、精神無人可解、情感無處宣泄的尷尬丑境,這種“變形”既是知識分子精神狀態(tài)的寫實,也是作家自身焦慮情緒的傳達。時至今日,這種“變形”不但沒有被遏制,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知識分子如何實現精神突圍、走出困境、實現救贖,已經不僅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思考范圍,而成為全社會共同關注的問題。
莫言筆下農民、知識分子的“惡之花”和“變形記”令人反思,他“丑之世界”中官員的“吃人宴席”更是讓人觸目驚心。《天堂蒜薹之歌》就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天堂縣政府的貪腐瀆職吃人圖。本是農民致富渴望的蒜薹卻因政府蒜薹熱銷時的貪婪和蒜薹滯銷時的瀆職成了眾人悲劇的源泉。蒜薹未賣出,卻被工商稅務萬般克扣的方四叔,在歸家路上被鄉(xiāng)委書記的車無端撞死;因方四叔的無故橫死事件坐牢,犯重病保外就醫(yī)回家后,聽說金菊被掘墳陰婚,絕望地上吊求死;因“蒜薹事件”被捕的馬臉青年,被警察扣在馬路邊的樹上,被過路的車無辜撞死。
莫言直接揭露和批判官場的作品不多,卻篇篇筆道有力,例如《倒立》《十三步》《紅樹林》《酒國》等,其中《酒國》影響最大。生活在酒國市的官員們生活腐靡,吃喝成風。老官僚專門找胎盤吃,女司機墮胎五次就為了供應胎盤為人享用。為吃出新花樣、吃出新刺激,居然創(chuàng)造出了“紅燒嬰兒”這道菜?!凹t燒嬰兒”應該是莫言的大膽想象,但這種“駭人聽聞,充滿狂熱病毒與血腥味”[8]的欲望瘋狂病和因欲望支配而人性凋零的官員卻是現實的,如莫言所說,《酒國》“這部小說里的很多情節(jié)看起來是非?;恼Q的,但是實際上在荒誕當中還是隱藏著一種非常真切的現實”[9],這種真實便是腐敗官員的“吃人”現象。
如果說,《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被迫與權力合謀后,還曾試圖保留一絲堅守,而莫言筆下的官員則看不到任何道德與責任的約束,精神和肉體在無休止的欲望中不斷膨脹、糜爛,進而上演了一幕幕或直接或間接的“吃人宴席”。
莫言如此多彩而深刻的“丑之世界”是靠什么來建構的呢?丑之意象、丑之畫面和奇之語言是他構筑莫言世界的三把利器。
當代作家中,莫言的創(chuàng)作思維方式與大多數人不同。他“不是以理性的邏輯判斷駕馭形象和情感,而單純是形象(通常具有象征意一義)在頭腦中呈現和流動,通過對形象的感知和直接達到對事物和生活本慶的認識以及評判”[10]。
莫言小說的意象世界龐大博雜、美丑并存。其小說中的意象鮮明生動,呈現出繁復化、陌生化、感覺化與意緒化的審美效果。這些意象包括紅高粱、紅蘿卜、蛙、乳、蝗蟲、蝙蝠、大便、尿液、鼻涕、痰液、生殖器等。無疑,蝗蟲、蝙蝠、大便、尿液、鼻涕、痰液、生殖器等鮮明的丑之意象的建構幫助莫言建構了他的“丑之世界”。他與拉伯雷一樣,從人的自然生理狀態(tài)和生理需求出發(fā)來表現人性和歷史,他敢于采用以前毫無文學性的丑之意象,直率地、坦然地描寫人的下體和吃、喝、拉、撒、生殖、性欲,這也是兩位偉大獨到的作家的人文主義精神和審美觀念獨特的表達方式。
如果說,丑之意象是獨立、靜態(tài)的,那么莫言的畫面之丑則以動態(tài)的形式豐滿甚至絢爛著他的“丑之世界”。莫言小說的畫面有大面積的性愛、人獸交媾、吃屎、喝尿、撒尿、流鼻涕、吐痰、行刑。莫言的丑之畫面,對于中國的大部分讀者無疑具有巨大的震撼力。歌德曾在《浮士德》中說,人們的精神總是易于馳靡,動輒貪愛著絕對的安靜;我因此才造成惡魔,以激發(fā)人們的努力為能。相信莫言的出發(fā)點也是如此。莫言丑之畫面,寫感覺的傾瀉和放縱,寫道德的缺失,寫精神上的怪癖,都是有意為之,是有意突顯其個性標志。這種具有現代意識的審美主體在更高歷史層面上,向“原始時期”的審美形態(tài)回歸的向度,使得丑的對象獲得了一種神秘的、具有象征意味的審美觀照特征。正是這些丑之畫面,實現了對傳統審美原則的顛覆,激起了我們對壓抑性生命文化的重新審視,對美好生活的珍重和向往。
構筑莫言“丑之世界”的另一件武器,是他的語言。語言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行為主體的價值取向、世界觀等。由此研究作品的語言,也就成為通向作家內心世界的橋梁。通過對作家語言的觀照,也就能更加深入地理解作品的深刻意蘊[11]。讀莫言的小說,那種暢快淋漓的狂歡感,那種語言組合的陌生感,那種又奇又丑的語言感覺是貫穿始終的。莫言小說中奇特陌生的狂歡化語言為他建造“丑之世界”平添力量,同時也淋漓盡致地展現了莫言民間精神強烈的反叛性和對自由生命形態(tài)的追求。以通感造成直接的感覺效應是造成莫言小說“奇之語言”的一個特點,這與他感覺化、意緒化的意象一起構成莫言小說獨特的閱讀體驗。比如,《歡樂》中,魚翠翠喝農藥自殺了,到她家,“一進土門就聞到了出類拔萃的尸臭”;再如《酒國》中,孩子們過馬路時“汽車的煙霧噴到他們身上。光焰白亮如炭,孩子們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鳥,撒了一層紅紅綠綠的調料”。這種“惡”與“美”的對接,實在出乎人們的習慣性組合經驗之外。也正是這些包含著如此豐富的語義對立、情感矛盾的奇特語言組合,酣暢淋漓地表達了作者郁積既久、愛恨交織、復雜難辨、悲愴激蕩的深摯感情,又形成一種慷慨悲歌的回蕩之氣,其間所蘊含著作家復雜而多層次的價值判斷,也是他“丑之世界”的構筑方式。
在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文化共和國里,莫言縱情歌唱“丑”帶給我們解讀和批判社會、人性、文化的深刻的同時,也因為作者“開國的皇帝”的任性,毫無節(jié)制地渲染和夸張“丑”,而滑向了炫耀和把玩的極端。
寫丑不一定就是審丑。真正的藝術“審丑”,需要作家明確的自我意識,也需要作家深層次地發(fā)掘貌似“丑陋”或“丑惡”現象背后的內在緣由,就如魯迅先生所言,是刨開“壞種們的祖墳”,讓觀眾們發(fā)出會心的微笑??墒恰都t蝗》里,九老媽陷進臭水溝,作家竟以百字篇幅細膩地描繪九老媽身上的污物,描繪得色彩逼真、有聲有色;還有,文中還大寫特寫食草家族的大便、教授的大蒜味和工程師的放屁。可以說毫無節(jié)制、一味堆砌,產生李潔非所說的“惡心”之感。這樣的描寫與揭示人物性格、反映生活本質都毫無關系,作家卻描寫地不厭其煩,這種對“丑”的渲染只會大大妨礙小說本身的“審丑”批判。
莫言小說快感對美感的陰翳的感覺也十分明顯?!都t高梁》中,作家纖細俱現地寫了日本兵活剝羅漢大爺的全過程,先割下耳朵,再割下生殖器,然后從頭往下剝下完整無損的整張人皮,最后羅漢大爺成了一個“肉核”。不可否認,這里有視死不屈的民族精神和對侵略者的刻骨仇恨,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個過程亦有濃重的非審美的丑以及這種非審美的丑對于精神和仇恨的“審美感”的淹沒,因為作家的描寫實在太惟妙惟肖,太震撼人心了。我們的古典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對戰(zhàn)爭的殘酷場面從沒有這么赤裸裸的描寫,但從來也沒有影響我們對作品主題的準確把握和人物刻畫的鮮活生動。也許,這種潛藏的嗜血欲望,積淀著眾多的集體無意識,而作家的這種充滿快感的描寫,使這種欲望和無意識在小說閱讀中得到了一種替代性滿足,而我們知道這并不是一種值得提倡的事情。
狂歡是莫言小說最明顯的特點之一,可是過度的狂歡也造成其對小說思想的陰翳。比如,莫言在《〈豐乳肥臀〉解》中說,豐乳與肥臀是大地上乃至宇宙中最美麗、最神圣、最莊嚴,當然也是最樸素的物質形態(tài),她產生于大地,象征著大地。這是莫言創(chuàng)作這部長篇巨著的初衷,母親的愛可謂是大言稀聲、大象無形、大之至哉??墒窃谀缘墓P下,《豐乳肥臀》中20 多種不同類型的乳房陳列,小說中“凡有女性出場必有乳房登臺亮相——有母親的乳,姐姐的乳,外甥女的乳,洋女人的乳;有未成熟的乳,處女的乳,蕩婦的乳,主婦的乳,寡婦的乳……”[12]眾多乳房的狂歡,形成了莫言小說的“肉體現實主義”特色,給人的不再是對母親莊嚴樸素的追尋和頑強生命力的贊美,而是男性視角下的把玩與展覽,讓人有褻瀆的感覺,陰翳了作品本身豐厚沉重的主題。
本文不是試圖像李建軍一樣對莫言的小說做出“是大象還是甲蟲”的簡單的高低評判,而是期望通過客觀的剖析,為創(chuàng)作提供借鑒。有人私下說,莫言“成也審丑,敗也審丑”。事實上“審丑”作為一種藝術表現手法,本身只是手段,“審丑”完全可以造就偉大的作家,像波德萊爾、卡夫卡、韓少功,甚至莫言的成功也大部分源于“審丑”手法的運用、“丑之世界”的構筑,他通過對中國歷史和社會現實中的種種丑惡現象進行深刻的批判,以及對中國人復雜的人性進行全方位審視,還原了一個真實人的本來面目。他在對不同人群社會丑、文化丑的批判和人性丑的審視中,注入了作家深刻的理性思考,進而探討歷史的本質,達到了審丑的藝術效果。只是,辯證法無處不在,做什么也不能過度和無節(jié)制,要做到蔣孔陽先生所說的,“不要忘記自己是人,不要像豬鑼掉在泥淖中淹沒自己,我們要前進,要超越”[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