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遼寧 沈陽 110136)
王國維先生是一位全才,早年兼攻哲學(xué)、美學(xué)、文學(xué)批評、詩詞創(chuàng)作,中年以后又轉(zhuǎn)治史學(xué)、古文字學(xué)、考古學(xué)。研究王國維一門的學(xué)問,尤其是其早年的學(xué)術(shù)研究,若只局限于此一門學(xué)科之中,必然會有管窺之嫌。因為一個人的哲學(xué)思想、美學(xué)思想和文學(xué)觀是相互滲透、不可割裂的。而在王國維的哲學(xué)研究、文學(xué)批評、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確實存在一條可以一以貫之的線索。這條線索就是王國維的“憂生憂世”思想。
“憂生憂世”之說見于王國維所著《人間詞話》第二十五則,其文曰:“‘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娙酥畱n世也?!俨萸Щê陈罚丬囅翟谡l家樹’似之?!盵1]353王國維在這則詞話中通過舉例,提出“憂生憂世”思想乃是優(yōu)秀詩、詞作品中所共有的,這實際上也是在表明“憂生憂世”乃是一種跨越各文體之上的、具有普遍性的思想特征。那么這種思想特征的涵義到底為何呢?由于王國維并沒有直接對“憂生”和“憂世”二詞下直接的定義,我們只能從王國維所舉的例子中去一探究竟。
王國維所謂的代表了憂生之意的“我瞻”二句出自《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的第七章“駕彼四牡,四牡項領(lǐng)。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盵2]441對于這章詩義的理解主要有兩大派:第一派以鄭玄為代表,《毛詩箋》云:“‘四牡’者,人君所乘駕,今但養(yǎng)大其領(lǐng),不肯為用,喻大臣自恣,王不能使也。……蹙蹙,縮小之貌。我視四方土地,日見侵削于夷狄,蹙蹙然雖欲馳騁,無所之也?!盵2]441按此意,“我瞻”二句則為憂世之意;第二派觀點則針對《鄭箋》提出反對意見,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說:“劉向《新序》引《詩》‘駕彼四牡,四牡項領(lǐng)’而釋之曰:‘夫久駕而長不得行,項領(lǐng)不亦宜乎?《易》曰:‘臀無膚,其行趦趄?!酥^也。’其意蓋謂久駕而不行,則馬頸將有腫大之病,其說當(dāng)本《韓詩》,與《箋》言‘養(yǎng)大其領(lǐng)’異義。”[3]王先謙在《詩三家義集疏》中轉(zhuǎn)引前人觀點,亦與馬瑞辰相同,更進一步的闡釋了其象征含義:“《潛夫論·三式篇》:‘人情莫不以己為賢而效其能者,周公之戒,不使大臣怨乎不以。《詩》云:‘駕彼四牡,四牡項領(lǐng)’。汪繼培注:‘此引詩以明大臣怨乎不以,則以四牡項領(lǐng)而不得騁,喻賢者有才而不得試?!吨姓摗ぞ舻撈罚骸硬换嫉赖轮唤?,而患時世之不遇?!对姟吩唬骸{彼四牡,四牡項領(lǐng)。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瘋乐挥鲆病!盵4]王氏所舉諸說雖立足于賢者、君子之憂生,但仍然強調(diào)了時世的昏暗是詩人憂生的客觀原因。方玉潤論此則更為詳細(xì):“尹氏為政,失在委任小人,且多姻亞;而又‘弗躬弗親’,政出私門。故多不平,以致召亂。天人交怒,災(zāi)異迭興,流言四起,而猶不知自懲。偶有規(guī)而正之者,反以為怨。此家父之深以為憂也……既知其無救正,‘亂靡有定’,顧瞻四方,不知逝將焉往?!盵5]由以上兩派觀點來看,“我瞻”二句兼有憂生和憂世兩種內(nèi)涵。而對于晏殊之詞“昨夜”三句的意境,王國維曾解釋為“即所謂世無明王,棲棲皇皇”[6]。蓋個體之“棲棲皇皇”是因為“世無明王”,王國維以此舉例,更加說明了其“憂生”思想中亦兼有“憂世”思想,“憂生”是在舉世皆無出路的情況下對于個人命運的深沉思考。
王國維所謂的代表了憂世之意的“終日”二句出自陶潛詩《飲酒》第二十首。上句化用阮籍之典,《晉書·阮籍傳》謂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7]阮籍曾心懷兼濟之心,逢魏晉易代,天下名士減半之時,只得托醉避禍;下句化用《論語·微子》中孔子使子路問津于“辟世之士”長沮、桀溺之典[2]2529。把二句結(jié)合起來看,則有于亂世中獨善其身之意,兼有“憂世”“憂生”兩種內(nèi)涵。王國維以此舉例,則說明其“憂世”思想中亦兼有“憂生”思想,憂世是在個人理想(士大夫的最高理想往往即是平天下)得不到實現(xiàn)的情況下,對于整個天下的命運產(chǎn)生的深切憂慮。
綜上所述,則在王國維的語境中,“憂生”與“憂世”互為前提,實不可分。“憂生憂世”思想將個人命運與世界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主體欲望(企圖對命運的掌控和對美好理想的追求)與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限制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這就是“憂”之真正原因所在。由于主體間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差異,每個人的憂慮體現(xiàn)在一人一事上總是千差萬別的,人們往往會把目光投放在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主體與世界的這種普遍性矛盾也會被具體的人和環(huán)境之間的矛盾所掩蓋。這種掩蓋若發(fā)生在具體的文本當(dāng)中,那么作者的憂生憂世便可能不會得到大多數(shù)讀者的認(rèn)同,從而也無法喚起大多數(shù)讀者的審美體驗。而喪失了普遍性審美體驗的文學(xué)作品顯然不是王國維認(rèn)可的優(yōu)秀之作。
那么什么才是王國維真正認(rèn)可的“憂生憂世”的文學(xué)作品呢?王國維在《人間嗜好之研究》一文中指出:“若夫真正之大詩人,則又以人類之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彼其勢力充實,不可以已,遂不以發(fā)表自己之感情為滿足,更進而欲發(fā)表人類全體之感情?!盵1]45這一番說法正可以看成是王國維“憂生憂世”思想的注腳。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的其它兩則當(dāng)中,對其最為推崇的詞人李煜之感慨、憂戚作出的深刻闡釋也正好符合了上述王國維所論“真正之大詩人”的特點。
《人間詞話》第十五則云:“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1]352第十八則云:“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笾髦~,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小大固不同矣?!盵1]353李煜身負(fù)亡國之慟和南冠之恥,以己一人之悲起興作詞,卻往往在最后結(jié)句處升華至千萬人之悲。如“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將人生永遠(yuǎn)之悲哀遺憾與自然之無情相襯托;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寫出人所貪戀追求之一切美好事物終將消散,而人卻對此無能為力。所謂的“眼界始大”乃是李煜能超越自身的亡國之哀痛,來抒發(fā)全體人類自亙古以來就有的悲痛——即是主體追求理想的欲望與殘酷世界之矛盾,因而這種憂愁和感慨才是他人遠(yuǎn)遠(yuǎn)不及之“深”。
由此可見,王國維所推崇的詩人詞人的“憂生憂世”乃是超越了一時、一人、一事、一物的憂愁。在“通古今而觀之”的“詩人之眼”內(nèi)[1]380,這種憂愁擴大至憂全人類之生和憂千載萬載之世。從這個高度來看,憂生與憂世的內(nèi)容與對象達(dá)到了完完全全的重合,憂全人類之生即是憂千古之世,憂千古之世即是憂全人類之生。
王國維的憂生憂世思想在其自己的詞創(chuàng)作當(dāng)中亦有體現(xiàn)。舉幾個例子,如王國維感慨七年的漂泊生活而作詞《采桑子》,在下片寫道:“人生只似風(fēng)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8]8從個人羈旅之思寫到全人類之漂泊無依的命運;再如蘇州吊古之詞作《青玉案》:“算是人生贏得處。千秋詩料,一抔黃土,十里寒螀語”[8]33,從對江山美人煙消云散的一人一事的感慨最后上升到對于每個存在主體都將必然走向消亡的哀嘆;再如《浣溪沙》一詞:“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fēng)飛。江湖寥落爾安歸。 陌上金丸看落羽,閨中素手試調(diào)醯。今宵歡宴勝平時?!盵8]27從描寫人類捕食孤飛大雁這一情節(jié)入手,運用象征和對比的手法,將人世間的“吃人”罪惡本質(zhì)委婉道出,與多年后魯迅所作《狂人日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再如《浣溪沙》:“曾識盧家玳瑁梁。覓巢新燕屢回翔。不堪重問郁金堂。 今雨相看非舊雨,故鄉(xiāng)罕樂況他鄉(xiāng)。人間何地著疏狂?!盵8]46由燕子回巢這一生活中的小事生發(fā)了對整個人類歸屬與世事變遷的憂慮。王國維的作品中,諸如此類還有很多,而他的詞集中大量的出現(xiàn)“人間”“人生”也正是因為他憂慮全人類之生、永恒之世的緣故。
王國維青年時代接觸西方哲學(xué),對康德、叔本華之學(xué)說頗有涉獵。王國維對康德、叔本華極其崇拜,曾作《汗德像贊》《叔本華像贊》,極盡褒揚之語,而此二公的唯心主義哲學(xué)思想也對王國維的世界觀產(chǎn)生了決定性作用。在思考宇宙人生之宏觀問題時,受到叔本華唯意志論的影響,王國維認(rèn)為意志(欲望)是世界的本質(zhì),而生存意志(欲望)是造成一切痛苦的最終源頭。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一文中寫道:“生活之本質(zhì)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狀態(tài),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佰。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然則人生之所欲,既無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質(zhì),又不外乎苦痛,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盵1]2在王國維的語境中,個人欲望與世界殘酷現(xiàn)實之限制的矛盾是不可調(diào)和的,若想超越這一矛盾,使自己乃至全人類進入徹底解脫之域,只有兩條路:第一條路是使個人欲望完全寂滅,第二條路則是擺脫客觀世界的束縛,此束縛即王國維所謂的“身扃乎七尺之內(nèi),因果之法則與空間時間之形式束縛其知力于外,無限之動機與民族之道德壓迫其意志于內(nèi)”[1]71。而由于王國維本人信奉叔本華的唯意志論,認(rèn)為意志(欲望)是世界的本質(zhì),實際上這兩條路也就是一條路,即拒絕生存意志(欲望)。
為了徹底解決主體欲望與客觀限制這一矛盾,從而使全人類進入無痛苦的解脫之域,王國維陷入了徹底的虛無主義的泥沼。他認(rèn)為全人類乃至整個世界都應(yīng)該拒絕生存意志,走向滅絕,從而實現(xiàn)涅槃——即叔本華所謂的“滅不終滅、寂不終寂”[1]72。其論之曰:“然則舉世界之人類,而盡入于解脫之域,則所謂宇宙者,不誠無物也歟?然有無之說,蓋難言之矣。夫以人生之無常,而知識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謂有非所謂真有者乎?則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謂無非所謂真無者乎?即真無矣,而使吾人自空乏與滿足,希望與恐怖之中出,而獲永遠(yuǎn)息肩之所,不猶愈於世之所謂有者乎!”[1]15
不過,從邏輯上來講,欲使主體欲望寂滅本身就是一種欲望,而憑借懷有一欲望進而能夠拒絕所有欲望則是一種悖論。王國維也發(fā)現(xiàn)了叔本華拒絕意志說有矛盾之處,其在《叔本華與尼采》一文中論之曰:“然意志之寂滅之可能與否,一不可解之疑問也。尼采亦以意志為人之本質(zhì),而獨疑叔氏倫理學(xué)之寂滅說,謂欲寂滅此意志者,亦一意志也”[1]60,進而“旋悟叔氏之說,半出于其主觀的氣質(zhì),而無關(guān)于客觀的知識”[9]。王國維在奔向解脫理想之路上開始懷疑一切理論和事物,其填有一闕《鷓鴣天》,可證其心跡一二:“頻摸索,且攀躋。千門萬戶是耶非。人間總是堪疑處,唯有茲疑不可疑。”[8]59在其所寫詩《六月二十七日宿硤石》中亦嘆道:“欲求大道況多歧”“知識增時只益疑”[1]273。
如果拒絕意志(欲望)僅僅是一種主觀臆想的話,王國維意識到,人類可能永遠(yuǎn)也無法進入解脫之域。不但如此,無休止的生存意志(欲望)會使得人類未來的現(xiàn)實生活也走向逼仄和黑暗。王國維說:“欲使世界生活之量,達(dá)于極大限,則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達(dá)于極小限。蓋度與量二者,實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謂最大多數(shù)之最大福祉者,亦僅歸于倫理學(xué)者之夢想而已。”[1]19王國維甚至認(rèn)為,無休止的生存意志(欲望)遲早會毀滅現(xiàn)實世界。胡適曾在日記里記錄王國維在與他之間的一次談話中說:“西洋人太提倡欲望,過了一定限期,必至破壞毀滅。”[10]由此可見,王國維認(rèn)為主體欲望不可能真的徹底拒絕,解脫之理想也許亦屬空談,而他對充滿欲望的現(xiàn)實世界更是報以無限憂慮和絕望。王國維發(fā)現(xiàn)自己對現(xiàn)實的欲望世界深惡痛絕,卻又受困于此,無法擺脫;對無欲的解脫世界充滿向往,卻又無法到達(dá)。對于解脫理想之幻滅的悲慨和對紅塵的憂慮絕望則又構(gòu)成了王國維“憂生憂世”的新層次內(nèi)容。而這新內(nèi)容實際上與他人的“憂生憂世”并無本質(zhì)上的差別,仍然是屬于個人欲望與世界殘酷現(xiàn)實之限制的矛盾。王國維依靠叔本華哲學(xué)繞了一大圈,最終又回到了原點。
這一痛苦尋覓與失敗的過程在王國維的詞里經(jīng)常被反映出來。王國維常常把解脫之域喻以夢境、仙境或者是其他理想之域,而在詞結(jié)尾處,又總是以夢境之幻滅或仙境之可望不可即而告終,剩自己一人在充滿苦痛的現(xiàn)實人間中徒增哀嘆。例如《點絳唇》:“不成拋擲。夢里終相覓。 醒后樓臺,與夢俱明滅”[8]98;《如夢令》:“睡淺夢初成,又被東風(fēng)吹去。無據(jù)。無據(jù)。斜漢垂垂欲曙”[8]1;《點絳唇》:“萬頃蓬壺,夢中昨夜扁舟去。……斷崖如鋸。不見停橈處”[8]20;《點絳唇》:“嶺上金光,嶺下蒼煙冱。人間曙。疏林平楚。歷歷來時路”[8]21;《浣溪沙》:“金焦在眼苦難攀”[8]55;《減字木蘭花》:“驀然深省。起踏中庭千個影。依舊人間。一夢鈞天只惘然”[8]58;《蝶戀花》:“窣地重簾圍畫省。簾外紅墻,高與銀河并。開盡隔墻桃與杏。人間望眼何由騁”[8]62等等。甚至在點評他人作品時,王國維也對同樣意境的文學(xué)作品情有獨鐘。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后二語,猶為皮相。”[1]356秦觀的這首《踏莎行·彬州旅舍》全詞茲錄于下:“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11]王國維認(rèn)為這首詞只有前三句是“凄婉”的佳句,是因為秦觀在前三句中描繪了一個被重重夜霧包裹起來的夢幻之境,此境通向象征最高理想的桃花源,可是理想之域卻可望而不可即。秦觀詞此處意境和上述王國維詞的意境別無二致,故而為其所激賞。至于該詞的其它部分,則流于普通的離恨之詞,故而為王氏所譏。
上文提到,王國維受叔本華哲學(xué)的影響,領(lǐng)悟到欲望與苦痛乃是現(xiàn)實世界的本質(zhì),于是一心想要找到從現(xiàn)實的欲望世界到達(dá)解脫之域的路徑。由是,王國維自認(rèn)為已經(jīng)站在了“憂生憂世”的最高點,即思考全人類的終極解脫問題。雖然身處于欲望世界,受到欲望世界的種種限制,但是王國維認(rèn)為“憂生憂世”者由于勘破了現(xiàn)實世界的本質(zhì),其境界要遠(yuǎn)高于蒙昧無知的普通人。王國維曰:“若夫天才,彼之所缺陷者與人同,而獨能洞見其缺陷之處。彼與蚩蚩者俱生,而獨疑其所以生。一言以蔽之:彼之生活也與人同,而其以生活為一問題也與人異;彼之生于世界也與人同,而其以世界為一問題也與人異……彼知人之所不能知,而欲人之所不敢欲,然其被束縛壓迫也與人同?!盵1]71王國維所謂的“知人之所不能知,而欲人之所不敢欲”即常人習(xí)慣于認(rèn)為現(xiàn)實世界是合理的(或者寄希望于有神論),而“天才”則知道被欲望支配的現(xiàn)實世界是荒誕的、痛苦的;常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尋找理想,而“天才”卻敢于超越現(xiàn)實世界去尋求永遠(yuǎn)解脫之域。雖然這番話是針對叔本華與尼采說的,但是年少成名,才兼文史,學(xué)貫中西,且亦憂慮全人類之解脫問題的王國維在字里行間未嘗不自許為叔本華、尼采的同道。對欲望世界永恒痛苦的洞察與對人類解脫方向的思索既給王國維帶來痛苦和惶惑,又讓他自許為“天才”之列。
王國維認(rèn)為,叔本華、尼采這類的具有偉大知力和強烈意志,敢于欲求無欲境界之欲的“天才”乃是傲視天地的大寫的人,其曰:“叔本華與尼采,所謂曠世之天才非歟?二人者,知力之偉大相似,意志之強烈相似。以極強烈之意志,而輔以極偉大之知力,其高掌遠(yuǎn)跖于精神界,固秦皇、漢武之所北面,而成吉思汗、拿破侖之所望而卻走者也。九萬里之地球與六千年之文化,舉不足以厭其無疆之欲?!盵1]71-72信奉“天才論”的“憂生憂世”主體相信,由于自己勘破了欲望世界的本質(zhì)并敢于去尋找超越主體欲望與現(xiàn)實世界限制的矛盾的解脫之域,自己便是凌駕于蚩蚩眾生之上的“天才”。極度膨脹的自我讓王國維也同樣的“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自負(fù)有解脫自己乃至全人類的使命。
不過,就像上節(jié)所提到的那樣,王國維后來對叔本華的解脫之徑——拒絕意志產(chǎn)生了莫大的懷疑,那么“天才”解脫之可能與否也成了莫大疑問,王國維甚至對人類究竟是否可以解脫也產(chǎn)生了懷疑。王國維寫道:“試問釋迦示寂以后,基督尸十字架以來,人類及萬物之欲生奚若?其痛苦又奚若?吾知其不異於昔也……則釋迦、基督自身之解脫與否,亦尚在不可知之?dāng)?shù)也。”[1]18“天才”若只與普通人一樣,永遠(yuǎn)也無法觸及解脫之域,永遠(yuǎn)被欲望世界所禁錮,那么“天才”作為特定的主體而言就喪失了其特殊性,而“憂生憂世”主體對于自我的定位與期待注定會落空。從這個角度來說,“憂生憂世”主體所自許的那個自我徹底幻滅了。
“憂生憂世”主體的膨脹與幻滅在王國維的詞中亦有體現(xiàn)。一方面,由于能夠認(rèn)識現(xiàn)實欲望世界的本質(zhì),自許為“天才”的“憂生憂世”主體既有幾分常人無法理解的寂寞,又有幾分卓爾不群的孤傲之心,如《蝶戀花》:“如此高寒真欲絕。眼底千山,一半溶溶白?!盵8]119《點絳唇》:“嚴(yán)城鎖。高歌無和。萬舫沉沉臥。”[8]30《臨江仙》:“紅墻隔霧未分明。依依殘照,獨擁最高層?!盵8]3《蝶戀花》:“又是廉纖春雨暗。倚遍危樓,高處人難見。已恨平蕪隨雁遠(yuǎn),暝煙更界平蕪斷?!盵8]48站在瞻望全人類命運的高峰上,王國維既為重壓感覺到惶恐,感到高處不勝寒,又體會著很少人理解的寂寞,更對眼底無邊無際的、黑暗的欲望世界感到煩悶與無奈,但畢竟還是作為俯視世界與人類的觀察者,一個高高在上憫世者而存在的;另一方面,由于自己也無法得到解脫,“憂生憂世”主體雖然是覺醒者,但卻也和蒙昧的昏睡者面臨著同樣痛苦的命運,因而不得不對主體本身也進行了價值否定。如《蝶戀花》:“獨倚闌干人窈窕。閑中數(shù)盡行人小。 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盵8]117樓上之人俯瞰紅塵之中的蕓蕓眾生,卻和陌上之人一樣在欲望世界中陷入無盡的痛苦;再如《浣溪沙》:“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蓱z身是眼中人?!盵8]23所謂“天眼”即叔本華所說的“世界的永恒的眼睛”,“憂生憂世”者用此眼即可窺破世界之本質(zhì)是意志(欲望),然而發(fā)現(xiàn)了欲望世界本質(zhì)的主體卻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就是欲望世界中的一員,和其他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本質(zhì)的普通人一樣,無法解脫。而且,普通人并不了解這一切,他們的痛苦只限于無法滿足對一人一事的欲望,而“憂生憂世”者的痛苦則是立足于全人類、全世界無法解脫的永恒痛苦,世上無其它痛苦更甚于此。
作為“憂生憂世”者的王國維是痛苦的,受西方悲觀主義哲學(xué)以及黑暗時代的影響,他看不到這個世界和人類解脫的出路。王國維在否定了“憂生憂世”者在解脫問題上的特殊性后,放棄了哲學(xué)、美學(xué)研究,轉(zhuǎn)攻史學(xué)、古文字學(xué)和考古學(xué)。也許在他看來,只要“憂生憂世”者依然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中,就避免不了要受到欲望的驅(qū)使,永遠(yuǎn)也無法研究出一條解脫之路。在現(xiàn)實世界中,擁有無上知力與強烈意志的“天才”與普通人的命運是一樣的。不過,王國維在《水龍吟》一詞中寫道:“一樣飄零,寧為塵土,勿隨流水?!盵8]16也許,在王國維看來,就算是注定一樣的痛苦命運,他也有自己的選擇。
王國維的“憂生憂世”說來源于中國古典文學(xué)批評,在融合了西方悲觀主義哲學(xué)思想后,對他本人的文學(xué)批評和詞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王國維的“憂生憂世”詞可謂是憂慮全人類命運的哲人詞,極大地開拓了詞境。而且,王國維也是第一個以西方哲學(xué)思想入詞的古典詞人。王國維對于詞學(xué)有著革命性意義,理應(yīng)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一席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