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云 金鱗

1

眼鏡店快打烊的時候，走進來一對情侶。男的大約四十歲左右，但是并沒有啤酒肚。女孩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看上去絕不像妖嬈的小三，反而更像個中學生。

兩人挑走了兩副Prada的太陽鏡，打過折后一共是6600元。男人去付錢的時候，女孩說：“我來吧?！甭曇艉苄?，說完執(zhí)意去刷了信用卡。方妮和所有店員都詫異地看著他們。

兩個人手拉著手走后，店員們開始議論兩人的關系。

說笑著，下班時間到了。方妮站在收銀臺后面核對了一遍賬目，然后騎著電動車去菜市場買菜?；氐郊依?，張峰還沒有回來。她習慣性地拿起手機刷微信。7點，張峰風塵仆仆地回來了，廚房里響起他炒菜的聲音。

兩人結婚五年，方妮從未下過廚。當年她大學畢業(yè)分到一家事業(yè)單位，認識了憨厚的張峰。兩人的戀情遭到所有人的反對，因為張峰只是臨時打工的，沒上過大學，沒有房子。雖然沒有得到父母的祝福，方妮還是毅然“下嫁”給了他。

婚后方妮辭了職，借了一些錢盤下眼鏡店，生意平淡，收入?yún)s也相當于上班的幾倍?？墒菑埛逡恢痹趩挝还ぷ?，一個月三四千元的工資，是這個小城里最普通的一名居家男人。

方妮漸漸感到不滿。剛開始是張峰寵著她不讓她做家務，后來就是她自然而然地越來越懶，對丈夫越來越不屑。原本火熱的愛情，就像有人說的那樣，好似一塊圣潔的白布，漸漸地走向了抹布的旅程。

2

一周后，方妮正在給一女學生驗光，忽然那對情侶又走了進來。方妮注意了一下，男人穿一身休閑裝，阿迪的鞋子，不像是個暴發(fā)戶。女孩依舊是清秀恬淡的樣子。她對方妮笑笑：“店長，我的眼鏡摔壞了，可以修嗎？”方妮接過眼鏡，發(fā)現(xiàn)鏡片上的一層膜擦破了一些。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個不好修，沒辦法補救，如果換鏡片，價格差不多能再買一副了，很劃不來?！?/p>

男人在一旁嘆了口氣：“才臭美了幾天?！?/p>

方妮忍俊不禁，順口問道：“怎么摔的？”女孩咯咯笑起來：“我們去玩蹺蹺板，他實在太重了，一下子把我翹上了天，我就摔了下來，喏，臉還沒消腫呢?！?/p>

站在方妮一旁的兩個店員都笑了起來：“幸虧眼鏡質量好，要是幾十元錢的眼鏡鏡片破了還可能傷到眼睛?！迸Ⅻc點頭，眼睛瞟向柜臺里一副Dior的太陽鏡。

她說：“大伯，這副也好看。”男人在一旁不滿地說：“不要亂花錢了。”方妮笑道：“可以試一下。沒關系的?！彼蜒坨R拿出來的時候，問女孩：“你為什么叫他大伯？”

女孩告訴她，因為有一次兩人一起出去玩，他幫一個五歲左右的孩子撿回氣球，結果小孩說“謝謝大伯”，他為自己的稱呼從大叔變成大伯傷感了兩天，不停地問：“我看上去很老嗎？”女孩從那以后就調侃地叫他大伯。

兩人最終沒有買那副Dior的太陽鏡，因為“大伯”的竭力阻止。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方妮和女孩聊了一會兒，才知道她的父親就是本地的房產(chǎn)商何某，女孩叫何河，還在讀研究生。臨走的時候，她向方妮打聽房子的租金，并告訴方妮，她想租下一間門面給男友賣古玩。

3

方妮幫何河在街邊物色了一間門面房，四十多個平方米。因為位置不錯，租金貴得驚人。但何河毫不介意，學業(yè)不緊的時候，就開始張羅著男友的古玩店。

因為古玩店離方妮家很近，每天上班下班的時候，方妮都會走進去看一看這對情侶。慢慢地熟了，她得知這個叫做汪一明的男人在銀行工作，收入不高也不低，離異，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孩。

汪一明也從來沒有因為覺得自己配不上何河而自我貶低。很多次方妮看到，因為何河任性而被汪一明嚴厲地批評。

他教她理財，教她不偏見客觀地看待事物，教她相信美好、正義、信任、尊嚴、堅強這些看上去老得有些不合時宜的字眼，教她不流于小傷感，教她認識到在生活中，思想、境界、靈魂、精神和智慧，這些才重要。

方妮對自己婚后審視感情的方式產(chǎn)生了懷疑。她想，自己是不是不應該要求那么多？回到家后，方妮猶豫地對張峰說：“我們要個孩子吧?！?/p>

生一個孩子是張峰一直以來的熱切渴望，方妮想，我應該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張峰感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4

方妮很快懷上了孩子。嘔吐，吃不下飯，渾身酸痛。她不想再去眼鏡店打理生意，懶得翻身都恨不得張峰來推。

方妮每天都很煩，看到張峰在看電視刷手機她就煩，看到張峰在晾衣服她也煩。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是不愛他了，見到他的影子聽到他的聲音都覺得厭倦。方妮為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懊惱不已。

懷孕三個月的一天夜里，方妮突然想吃草莓味的爆米花。張峰跑了好幾個地方都沒買到，最后在超市買了玉米放到微波爐里爆，卻給爆糊了。

方妮積壓在心底的郁悶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她罵張峰窩囊，笨得像頭豬。張峰丟了糊了的爆米花去看電視，一句話也沒有反駁。方妮忽然想起了汪一明，連在那樣的豪門千金面前他也能活得自我，與張峰比簡直天壤之別。她由此沒好氣地責罵張峰作為一個男人，從來都俯首稱臣，還不如去死。張峰終于被激怒了，兩人爆發(fā)了前所未有的爭吵。方妮摔碎了所有的茶杯，張峰拂袖而去。

方妮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心底充滿了恨。是這個畏縮的男人，令她對生活喪失了全部的信心，從一個對愛情充滿了憧憬的天真女孩，變成了一個倉皇的怨婦?？炝炅?，他給她的只有煩躁、不滿、厭倦、消極。

她想，他們的婚姻不可能繼續(xù)下去了。

婚離得很迅速，因為方妮背著張峰做了引產(chǎn)，張峰終于崩潰。簽字的時候，他的手一直在抖，方妮看到三十多歲的他，已經(jīng)有了華發(fā)，忍不住心中蒼涼。

5

方妮再去眼鏡店的時候，路過汪一明的古玩店，發(fā)現(xiàn)他的生意出奇的好，索性打電話給何河約她一起吃飯。

兩人一塊去吃豆撈火鍋，方妮才知道，自己僅僅比何河大了四歲。她有些妒忌地問：“你們還去玩蹺蹺板嗎？”何河“咯咯”地笑：“不去了，一明怕再摔傷我。其實那天我是可以抓住扶手的，不過我力氣太小了，從那以后一明每天帶我晨練，你看我現(xiàn)在多健壯。”方妮看到，何河白皙的手臂果然有了些肌肉。

何河說：“方姐，你這么瘦，不如要你老公監(jiān)督你和我們一起去晨練?！狈侥葶读艘幌拢πΓ骸叭绻幸粋€男人要求我早起床，我會殺了他?！?/p>

張峰離單位很遠，他每天要起床很早騎一個多小時的電動車去上班，有時碰上電動車沒電了還要在充電站臨時充電，每天起床的時候，他都盡可能不發(fā)出一絲聲音，怕吵著方妮睡覺。方妮在心里嘆息，原來男人的好，也可以有很多種?？墒菍τ谒@樣的女人，剛烈的好她會跟人家拼命，奴性的好她又會心生鄙夷。

方妮心想，也許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適合結婚，只適合羨慕別人。

6

方妮的眼鏡店在市里面開了連鎖，生意越做越大。她給自己買了一輛車，日子看上去瀟灑滋潤，心里卻總是悵然若失。

歲末的一天，方妮在一家分店里盤賬。忽然張峰走了進來，當然不是一個人，他攬著一個美女，在Dior的專柜前挑太陽鏡，跟店員說要去三亞過春節(jié)。方妮不動聲色地看著兩個人，直至他們付款，張峰也沒有注意到她。

張峰走后，她走進洗手間，打電話給曾經(jīng)和張峰共同的朋友。那個朋友告訴她，張峰離開她一年多后，和一位富商的女兒好上了，并在女孩父親的資助下辦了一家很大的健身中心。

方妮沉默了十多秒。對方可能覺得傷害了方妮的自尊，在電話里補充道：“那女孩沒你漂亮?！睊炝穗娫挘侥莼貞浿鴦偛藕蛷埛逡黄鹱哌M來的女孩，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在容貌上也不是那個女子的對手?？磥?，自己一直看不起的男人并不是除了她，就再無人會要。人家張峰現(xiàn)在還不是要財女有財女，要美女有美女，風光無限？

回到家里，方妮接到母親要她相親的電話，她決定去見面。

是的，每一個人都應該有美好的愛情。只是她以前不明白，這段美好的愛情里，彼此的得失是對等的，有犧牲，也有成就。就像她和張峰，張峰消耗了她的青春和機遇，而她何嘗沒有消費他的青春和機遇呢？

對這個她曾經(jīng)深愛過、鄙視過的男人，方妮第一次公平正視。很多時候，男人在女人面前隱忍甚至奴顏，并不是因為他有多差勁，而是因為他真的很愛很愛你。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