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紫君
2018年11月,巴黎北方劇院帶著由十三個人組成的表演團隊,在上海大劇院上演了音樂戲劇《茶花女》。這些年來,巴黎北方劇院一直致力于創(chuàng)作“類歌劇”形式的舞臺作品,這部2016年首演于巴黎的作品脫胎于鼎鼎有名的威爾第歌劇,其深化戲劇質感的改編又致敬了弗朗西斯科·瑪麗亞·皮亞韋(Francesco Maria Piave)創(chuàng)作于1852年的《茶花女》母體戲劇版本。
但即使當你帶著“音樂戲劇”的概念走進《茶花女》的劇場,仍然始終難以界定它是何種類別的演出。舞臺上,四處隨意散落的道具和鮮花、變化著形態(tài)而懸掛于舞臺中央的巨大白紗幕布、土壤與苗圃做成1比1大小的“棺材”;沒有樂池,樂手們都走上了舞臺,并擁有自己的“角色”,繼而成為表演的一部分。是何種獨特的魅力,令這部作品重新傳遞了小仲馬與威爾第共譜的“百年芬芳”?
最后一遍場鈴響過之后,燈光熄滅,演員上臺。
在表演剛開始的七分鐘之內(nèi),你不會聽到任何歌唱或看到任何表演,而是在黑暗中緩緩“走入”一個狂歡者的派對。十幾個酩酊大醉的人在黑暗中手執(zhí)著電筒,鉆進巨大的白紗幕里玩捉迷藏,就像兒時的我們蜷縮在蚊帳里玩樂一般。他們穿梭、嘶喊、打鬧、大笑,又有爭吵與交談。這七分鐘舞臺上的喧囂悄悄地覆蓋了你走進劇場前內(nèi)心所背負的一切思緒。一架鋼琴在黑暗中逐漸發(fā)出悠揚的旋律,光影間,人們的手上突然出現(xiàn)了樂器:大提琴、小提琴、長笛、手風琴、圓號。在人聲樂聲匯聚之時,舞臺中央,一名穿著綠色裙子的美麗女子走到所有人身邊,大家伴著她,歡快地唱起那首熟悉的《飲酒歌》。
直到此時,“正片”才真正開始了。
這部戲很好看,好看得使我并不想為其增加任何修飾性的語言。有人在首演后覺得兩個半小時無幕休的觀演坐不住,我倒希望它能一直演到晨曦,伴著酒香與花香,吟唱到破曉時分。其戲劇呈現(xiàn)帶有打破常規(guī)的“無序感”,這種“disorder”的舞臺調(diào)度混淆了空間,混淆了時間的分割,混淆了角色的配置,也混淆了敘事中的夢境與現(xiàn)實。
無序,通常會令有些人抓狂不安,或在無序中迷失,然而它卻著實令我回想起,兩年前自己在巴黎游蕩的兩天兩夜,那塞納河的夕陽,那沿街石膏店里成排的天使雕塑……巴黎的美啊,自然是離不開那股自由無拘的無序感的。自由無拘是《茶花女》的舞臺絮語,仿佛他們并不是有意要對我們講述這個故事,仿佛他們只是在音樂、歌唱中,在百花簇擁的浪漫中無意回溯了一段迷人的往事。
這種無序,也特別體現(xiàn)在八名既是樂手又是角色的演員身上。當你看到傳統(tǒng)歌劇的樂池里那一件件整齊端坐的樂器時,可曾想象過有一天它們都“活了起來”?它們有了自己的情緒和性格,有了情感與判斷。在這部戲中,幫助樂器們?nèi)讼窕氖且蝗簳獣輹嗟奶觳叛輪T。在表演中,他們帶著樂器在舞臺上走來走去,偶爾借旋律抒發(fā)些情緒,又借音樂替代了本該由嘴巴說出口的臺詞。樂器都成精了:長號和長笛喝醉后在角落廝混,手風琴累趴在地上擺出松散的睡姿,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為“茶花女”維奧萊塔(Violetta)打抱不平,用鏗鏘有力的音符發(fā)泄出她內(nèi)心的苦悶。飾演男爵的演員在戲份結束時,隨手拾起桌上的一把圓號便演奏了起來;幾位來幫忙搬弄花草的紳士,轉身之際又成了大提琴和單簧管的樂手。他們可愛的表演動機,是這個舞臺上的情感精靈,指引著你,以最柔軟細膩的觸角去感受維奧萊塔內(nèi)心的喃喃細語。
當你仔細聽時,會驚訝地察覺他們手上的樂器一直是清醒且有序地在配樂演奏。表面看似松散無形,背后卻有著刻意且冷靜的編排,這強大的表演張力使人為之贊服。渾然天成的隨性與無序,是法國人骨子里的一種風趣。每一個逗樂觀眾的點,也許是想讓本身凄美悲傷的故事有些喘息。就比如,一位換景大哥(據(jù)悉是一位哲學博士文藝男中年),當其他人在臺上正唱得悠揚深情、合唱獨唱間接進行時,他帶著淡定自若的神情走上臺,拆輪子、移動滑輪框架、撤椅子,后來索性整個人暴露在臺上換景,仿佛這場演出與他的工作沒有關系。那從容的動態(tài),為嚴肅的劇情添了一份輕松幽默,也使大家特別服氣這種“不協(xié)調(diào)的協(xié)調(diào)”。
這部劇的音樂好在哪里?我想說,你不會錯過原作歌劇中,威爾第那些最精彩迷人的旋律。在這里,它們幾經(jīng)音樂總監(jiān)弗洛朗·于貝爾(Florent Hubert)與保羅·埃斯科巴爾(Paul Escobar)的改編,音樂結合通俗元素,我們還能聽到“茶花女”維奧萊塔彈鋼琴,唱情歌。既然是小說戲本與歌劇的大膽結合,導演便在這種交錯中借取了一種介于說和唱之間的自由形式,臺本也在法語和意大利語之間切換。你會聽到不少清唱,藝術家如同一位藝高膽大的雜技演員,從一塊巖石跳到另一塊巖石上,歌唱的發(fā)聲放松,時而渾厚有力,時而抒情低吟。你似乎看到了意大利北部的布塞托(Busseto,威爾第出生地)曾經(jīng)十分盛行的“流動樂隊”,他們四處漂泊,在村莊或客棧中停留,為當?shù)厝烁璩?、表演?/p>
噢,還有這部戲的配色和畫面構圖,它實在太美了,每一幀定格的畫面都像是一幅油畫?!恫杌ㄅ返氖籽菔窃诎屠璞狈絼≡簝?nèi)進行的,那是一座有著百年歷史的古老劇院,它的建筑內(nèi)部自帶殘垣斷壁的厚重感,而在上海的演出中,舞美盡可能地還原了首演時的場景。演員的服裝配色,以及他們舞臺上所選的各類鮮花、道具都高度融合在了一起。它一定是經(jīng)過細心安排的,那使我赫然想起芬蘭畫家海萊內(nèi)·謝爾夫貝克(Helene Schjerfbeck)的畫作:大色塊厚實的背景下,小人物深色的身影,在變化莫測的斑斕中,能見到細部纏綿悱惻的筆觸。演員與樂手每一個站立、躺臥、徘徊若思的側影一起組成了這幅畫卷。鮮花,正如評論家奧克塔夫·米爾博(Octave Mirbeau)所言,如同“忠誠而暴力的朋友”。鮮花帶領愛情走進遐想的深淵,宛若這部戲劇的幽靈。巨大的園藝紗網(wǎng)如靈質,如云團,為圖像賦予了記憶的迷霧?!安杌ㄅ笔俏ㄒ灰晃辉谘莩鲋卸啻螕Q裝的角色,從最開始的綠羅衣,憔悴不堪時穿的絲綢衫和寬松牛仔褲,到生命的最后那一襲現(xiàn)代式的吊帶睡衣。這些不時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符號,讓觀眾時刻警醒著:也許一切人性愁思并沒有隨塵土消亡于過去,而是延續(xù)至今。一百六十年的經(jīng)典故事,之所以為經(jīng)典,是因為有著它不死的精神?;仨戇^去,預示當今。
演出前,我獨自在劇場里漫步思索著。走到舞臺下,抬頭間,看見大提琴家在臺上的角落里獨自練習。看著這些藝術家,我忽然覺得臺上的每一寸墻體和地板都因為他們帶來的藝術而披上了美好的生機,還有生命的喜悅感。它就這么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讓我覺得自己此時也平躺在那片漆黑的地板上,親切地緊貼他們心中的音符。
飛一個吻,送給天堂的瑪麗·杜普勒西斯(Marie Duplessis),謝謝她締造了一個流經(jīng)百世的香香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