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唐
似乎對一些傳統(tǒng)和時髦的壞詞有天生的好感。
比如渾蛋。世界這么多兇狠,他人心里那么多地獄,內(nèi)心沒有一點渾蛋,如何走得下去?
再比如,小資。小資怎么了?
見花落淚,對月傷心,是有心有肺,有情有義。有多少似乎過不去的事兒一年還過不去?有多少看上去的大事最后真是大事?名片上印不下的名頭,抵不過左圖且書、右琴與壺,抵不過不得不退去時一顆好心臟、一個好女生。
我佩服能對自己異常兇狠的人。比如去討債或是談判,在拿板磚拍對方腦袋之前,先拍自己腦袋,磚撞擊頭骨,磚碎碎,血滴滴,笑瞇瞇地問,你說,怎么辦好?比如每個周六都能晚上十二點前睡、周日六點前起床的人,比如每月都要跑個全程馬拉松的人,比如每年都寫一本書的人,比如單相思二十年從來不表露的人,比如吃五香花生能忍住不喝涼啤酒的人,比如喝熱豆?jié){能忍住不吃油條的人。
我更佩服傳說中那些掌握了圓寂的秘密的人。
掌握了圓寂的秘密的人,和老情人在星空和蛙聲下聊聊天,覺得花好月圓、人生飽滿,宇宙間沒有什么特別看不明白的事兒了。老情人困了,說洗洗睡了,明天一起吃早飯;掌握了圓寂的秘密的人說,好,然后就閉眼去了,星空恒久,蛙聲恒久。
但是,真能做到把生死說平靜放下就平靜放下嗎?
別說生死,能通過意念調(diào)控自己血壓、血糖、血脂的人我都沒見過。別說血壓、血糖、血脂,能通過意念調(diào)控自己體溫、心跳的人我都沒見過。那種控制,說到底是老天編寫好的程序。
沒有哪個細胞能自己控制自己的生死。程序之下,眾細胞渺小。哪個人又真能抓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面?哪個人又真能擺脫程序編碼給他的人性桎梏?
涉及終極的事兒,只能聽天,聽命,讓自己和身體盡人力。其他不必去想,多想無益,徒增煩惱。
在二十年苦讀、十五年苦干之后,我遞交了辭呈,不用在風(fēng)口浪尖帶千軍萬馬。世界終于安靜下來,終于可以不再每周干八、九、十個小時,每年飛一百多次,每天靠鬧鐘醒來。終于可以多陪陪父母,多讀讀書,多寫寫書,多做些細小的溫暖的事情。
在陽光里、花花草草里、眾生皆苦里、生命終極無意義里,去體會蹦蹦跳跳的快活。
(火箭熊摘自微信公眾號“馮唐” 圖/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