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是我國現(xiàn)當代著名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上走過了將近60個春秋。他一生創(chuàng)作長詩二十多部,短詩二千多首,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和藝術資源,他的詩歌《我愛這土地》《大堰河——我的保姆》分別被選入初高中教材。他不僅唱出了自己的心聲,而且吹響了時代的號角;不僅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抒情風格,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一代詩風;不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取得巨大成就,在詩歌理論上也多有建樹。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理論文章,并集結成書。他的詩歌理論雖然很多只是只言片語,但卻蘊涵著深刻的思想。詩人從詩歌與人民和時代的關系、詩歌的內(nèi)容與形式等方面闡述了自己的理論主張,建構起一個閃耀著真、善、美光芒的獨特的“詩學宇宙”。
艾青的“詩學宇宙”表現(xiàn)出強烈的生命意識。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首先表現(xiàn)為對個體生命的關注。童年時的獨特經(jīng)歷,使詩人自幼就形成了一種“憂郁”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讓詩人深深體會到了個體生命存在的孤獨感和漂泊感。這種孤獨感和漂泊感促使詩人對個體生命投入極大的關注,而最先映入詩人眼簾的是衰敗的農(nóng)村和苦難的農(nóng)民。因而,這種對個體生命存在的關注便是對農(nóng)民生存的關注,他心中的那份憂郁也是一種“農(nóng)民式的憂郁”。隨著抗戰(zhàn)的爆發(fā),詩人輾轉于中國大江南北,親眼目睹了“世界上最艱苦與最古老的種族”的苦難,感時憂世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在心靈上產(chǎn)生了強烈共鳴,“農(nóng)民式的憂郁”升華為新的時代精神,個體生命意識也因此轉化為民族的憂患意識。
其次,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還表現(xiàn)為對生命力的張揚。艾青是一個具有強烈民族憂患意識的憂郁詩人,但絕不是一個悲觀的詩人,個體生命的苦難與民族的憂患并沒有把詩人擊倒,相反,他的叛逆?zhèn)€性和反抗精神使他發(fā)出憤怒的吶喊和猛烈的抗爭。他就像一塊“礁石”,帶著微笑屹立在海水中,風吹不化,浪打不退。他要用生命“擁抱自己的痛苦”,他要“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直到啼血、死亡也要把自己的羽毛腐爛在土地里。這不僅是一種“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悲壯,更是一種“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崇高。這種生命意識中的悲劇性體悟使詩人的詩歌永遠在生命的張力場上飛揚,給人以信心、勇氣和力量。這種敢于抗爭、勇于犧牲的悲劇品格,既是對我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殉道”精神的傳承,又是苦難時代賦予詩人的歷史責任。唯有如此,才能贏得勝利,才能換來民族的獨立、自由和解放。魯迅說:“僅僅有叫苦鳴不平的文學時,這個民族還沒有希望?!倍且小拔乙晕已]轅軒”的戰(zhàn)斗激情和犧牲精神。這種戰(zhàn)斗激情和犧牲精神是生命力的張揚,是在苦難中綻放出的血色花朵。
對生命的獨特體悟,使艾青的詩歌充滿憂郁感、流浪感、憂患感、悲劇感……這一切構成了他的“生命詩學”,而這一“生命詩學”恰恰來自于時代精神、民族傳統(tǒng)與個體生命的高度融合,來自于他那揮之不去的“大堰河”情懷。
在生命詩學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是詩人關于崇高的美學思考。艾青認為,藝術應該是藝術家思想情感和性格氣質(zhì)的真實再現(xiàn),藝術家的胸襟氣度決定了其作品境界的高下。他說:“一首詩是一個人格,必須使它崇高與完整?!标P于這一點,我國古代文論里早就有“文如其人”的說法,法國著名文藝理論家布封也有“風格即人”的觀點。詩人之所以在此強調(diào)這一點,一是要求藝術必須是作家真實生命體驗的情感流露,二是這種情感應該是崇高的。
詩人所理解的崇高首先是真實,也就是要說真話,抒真情。這是就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說的,一方面要忠實于客觀現(xiàn)實,一方面要如實表現(xiàn)作者的靈魂與人格。首先要忠實于客觀現(xiàn)實,如果不忠實于現(xiàn)實,而是一味追求所謂的技巧,那連藝術也算不上,就更不用說崇高了。艾青認為,忠實于現(xiàn)實,就是要求詩人說真話,并且指出,因為人生有限,“所以,我們必須講真話。在我們生活的時代里,隨時用執(zhí)拗的語言,提醒著:人類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彪m然詩人認識到說真話有時是很危險的,但他仍然堅持這一點,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一個詩人必須做到的。其次是如實表現(xiàn)作者的靈魂與人格。詩人明確地告訴我們,詩歌不是空喊口號,不是無病呻吟,更不是矯情和欺騙,而是真實地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藝術個性。說真話、抒真情,才能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詩人的人格,同時,這也是一個偉大人格的最基本的前提和保證。
但僅僅做到這一點還不夠,要想使它崇高還必須要有善。這種善,不僅指個人的思想品質(zhì)和道德情操,更是一種甘于為人民、民族,甚至人類而犧牲自己的大善。朗吉弩斯認為,崇高的對象應該是“不平凡的”、“偉大的”。他說:“崇高的風格是偉大心靈的回聲?!痹娙怂f的善與此相近,同時又是對這一觀點的發(fā)展,因為詩人在這里所強調(diào)的善,具有很強的社會功利性。雖然不同時代有不同的是非標準和善惡觀念,但詩人的善惡觀念始終是以人民利益為標尺,符合人民利益的就是善的,違背人民利益的就是惡的。如果說符合個人或少數(shù)人利益的是善的話,那還只是小善,只有符合最廣大人民利益的善才是大善,才是真正的善。
艾青能如此深刻而又辨證地看待崇高的藝術個性和社會價值,這在當時是很有創(chuàng)見的,即使在今天也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同時,對崇高的社會價值的強調(diào),既是詩人自覺充當時代歌手的赤子情懷使然,也符合當時革命斗爭和社會發(fā)展的需要。但對它的過分強調(diào),必然會導致對詩人藝術個性的忽視,使詩歌淪為政治的化身,也就談不上崇高了。
再次是指一種語體風格。艾青強調(diào)詩歌的純真、樸素、明朗,反對任何艱深、晦澀、難懂的詩。這與西方古典主義藝術理論家溫克爾曼在論希臘藝術時所強調(diào)的“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人在與青年談創(chuàng)作時說:“用正直而天真的眼看著世界,把你所理解的,所感覺的,用樸素的形象的語言表達出來。”同時,他還提出了詩歌的散文美這一重要觀點。但他所提倡的散文美不是散文化,不是不要韻律和節(jié)奏,而是主張通過詩歌情緒的變化所體現(xiàn)出來的內(nèi)在韻律和節(jié)奏,一種單純的、本色的美。他在談詩歌的語言時提出,語言應該遵守的最高的規(guī)律是:純樸、自然、和諧、簡約和明確。詩人的這一理論主張,在我國新詩發(fā)展史上有著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與詩人所推崇的崇高美學思想相一致。
此外,艾青還對意象與意境、聯(lián)想與想象、構思與靈感等基本理論問題進行了探討,在其“生命詩學”的基礎上,構建起一個具有崇高美的獨特的“詩學宇宙”,為我國新詩理論的發(fā)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艾青之所以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理論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不僅得益于他植根于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和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同時也得益于西方文學藝術的熏染。深沉博大的大堰河情懷,復雜多維的西方藝術的影響,使艾青不僅屬于中國,而且屬于全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