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華
甘肅省博物館收藏有一批吐魯番文物,多年來較少為外界所知,具有較為重要的研究價值。我們經(jīng)過核查整理,可以確知屬于同一來源的有2組7件,現(xiàn)介紹如下:
館藏的1件唐代織錦旁附有一手書字條:“一九四六年五月十日于吐魯番三堡(古高昌)古墓出土品:墓志一塊,上寫太原人,唐永徽年中任西州市令(高昌)王公建國,曾任參軍、青州縣令等職。墓志贈于院長存。王公歿于乾封三年正月七日,男女木乃伊兩具,男長六尺,女長五尺五公寸,雕花木梳一個,織錦及各色細綢塊等多件。韓樂然是年九月?!?/p>
據(jù)此字條再與館藏文物原始記錄核實,可將這些認定為1946年5月10日,吐魯番三堡(阿斯塔那)地區(qū)王建國夫婦合葬墓出土之文物。此組6件:聯(lián)珠花鳥紋錦1、木梳1、絹殘片4。
木梳(圖版叁,1;圖1),長5.5厘米,破為三塊,可拼合。平面呈寬扁馬蹄形,梳掌與梳齒上下相連。梳掌雙面飾有中有圓點的雙層小圓圈,中央圓圈外部有7個嵌有黑色釘小孔,梳背邊緣有凹邊,鑲嵌白色細木邊條。
聯(lián)珠花鳥紋錦(圖版叁,2),長18,寬11.7厘米,殘破為兩塊。殘存約整個圖案的四分之一,大聯(lián)珠紋為框架,內(nèi)有植物花卉紋,旁立一鳥。
絹織品殘片(圖版叁,3),四小殘片:紫絳平絹、湖藍平絹各一件,米黃平紋絹二件①聯(lián)珠花鳥紋錦、絹織品殘片經(jīng)上海紡織研究所高漢玉鑒定并定名。。
與王建國夫婦合葬墓所出相同的木梳在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地M334夫妻合葬墓和吐魯番巴達木墓地2004TBM107也有出土(圖2、圖3)②新疆博物館考古隊∶《阿斯塔那古墓群第二次發(fā)掘簡報》(1960年11月),《新疆文物》2000年第3—4期合刊,第1~65頁。。形制和制作方法完全相同:整木雕刻而成,梳體呈馬蹄形,邊齒粗厚,中齒細密,截面呈錐形。平脊,弧背,柄部加工出榫頭,并穿有小孔,在兩側邊緣粘貼上加工好的弧形細木片,用細鐵釘鉚緊。柄部兩側各刻劃同心圓,圓心鑲嵌細鐵絲。2004TBM107沿用到了龍朔二年(662)之后。學界推定60TAM334號墓出土木梳的年代應該大體相當于唐西州時期③魯禮鵬、萬潔∶《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地出土木梳的型式研究》,《吐魯番學研究》2013年第1期,第20~31頁。。王建國卒于乾封三年(668),此亦可為佐證。
據(jù)相關研究,以聯(lián)珠紋分隔成獨立的花紋圖案屬波斯薩珊朝時代的產(chǎn)物,是在伊朗東部地區(qū)制造而輸入中國的。亦有學者認為是對西方系統(tǒng)翼馬緯錦的仿制唐系翼馬紋錦①趙豐:《唐系翼馬緯錦與何稠仿制波斯錦》,《文物》2010年第3期,第71頁。。據(jù)《吐魯番出土文書》二、三、四冊中記載有:“缽斯錦”(哈拉和卓M90,闞氏高昌時期,482年前后);“波斯錦”(阿斯塔那M170,麴氏高昌時期,543年);“婆斯錦面衣”(阿斯塔那M15,初唐)。目前所知吐魯番地區(qū)出土年代明確的實物有:
阿斯塔那M331出土武德二年(619)豬頭紋錦;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地出土高昌重光元年(即唐高祖武德三年,620)大窠馬大球錦;巴達木墓地出土高昌延壽九年(632)豬頭紋錦(2004TBM245∶2);1959年阿斯塔那M302出土永徽四年(653)連珠對馬紋錦;M337出土顯慶二年(657)騎士紋錦(連翼馬人物紋錦);M325出土龍朔元年(661)豬頭紋錦;M332出土龍朔三年(663)立鳥紋錦(連珠翼馬人物紋錦)。
甘博藏此件乾封三年(668)王建國墓出土的連珠翼馬人物紋錦,在確知年代中屬較晚一例。趙豐經(jīng)過研究后認為“原定連珠花鳥紋波斯錦,殘存一馬頭和翅膀局部,馬頭佇立一鳥,馬側有一人像,穿著與上述幾件相似。20珠環(huán),其經(jīng)向殘長2017厘米,幾乎是整個紋樣循環(huán)的一半,由此推得其正式循環(huán)約在40厘米以上?!雹谮w豐:《唐系翼馬緯錦與何稠仿制波斯錦》,第71頁。
另1組1件:駝毛交易賬單殘片(10494),紙色灰黃,殘高20.5、殘長21.8厘米,1958年5月21日蘭州市公安局民主西路派出所移交,注明為韓樂然烈士遺物。無法得知出土具體墓葬情況,年代暫定為唐代。
A面為《出賣駝毛等物帳》,存7行:
2.得錢三百文得□□
3.卅九斤十兩半未賣
4.駝毛八百七十斤
7.八百廿五斤未賣
B面為反向書寫的《羊絹交易帳》,存8行,錯行書寫:
絹貳匹付主///
絹貳匹壹丈叁尺壹寸付主///
絹壹匹柒尺付主///
絹壹匹付主///
絹叁匹壹丈壹尺叁寸付主///
絹貳匹壹丈□□□寸付主///
絹肆匹貳丈柒尺付主///
絹壹匹壹丈壹尺付主 張賢德///
韓樂然(1898~1947),曾用名韓樹功、韓幸之、韓光宇,吉林省延邊龍井市朝鮮族人,早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是第一位朝鮮族中共黨員,也是東北地區(qū)早期建黨領導人之一。1944年受國民黨當局所迫舉家遷往蘭州工作生活,他在甘肅時同時也開展了對西北地區(qū)的藝術考察。1946年4月至7月和1947年3月至7月曾遠赴青海新疆進行考古調(diào)查活動,其在1944年至1947年的行程為:“蘭州—青海(西寧塔爾寺)—敦煌—酒泉—迪化(今烏魯木齊)—吐魯番—哈密—迪化—庫車—拜城—疏附(今喀什)—疏勒—焉耆—庫爾勒—迪化—敦煌—蘭州—迪化—庫車—拜城—迪化—(蘭州)”。韓樂然在考察中曾大量臨摹了柏孜克里克石窟、克孜爾石窟、敦煌石窟、庫木吐喇石窟等處的古代壁畫,并在蘭州做過“新疆克孜爾壁畫及敦煌壁畫之關系”的報告,是第一個研究克孜爾石窟壁畫的中國畫家。他還并多次舉辦畫展向外界宣傳西北地區(qū)的歷史文化、民族風情和自然風光,1946年4月26日至28日在新疆商業(yè)銀行大樓舉辦了第16次個人畫展;在庫車舉辦了第17次畫展;1946年7月自南疆庫車千佛洞歸來后在烏魯木齊市第5中心小學樓上舉辦了第18次畫展;1946年11月在蘭州子城物產(chǎn)館舉辦了第19次畫展;1947年7月26日至27日在《新疆日報》社大禮堂舉辦了第20次畫展。韓樂然還在考察過程中利用畫家的公開身份為掩護主動接觸國民黨上層,開展地下革命工作,與國民黨西北行營主任兼新疆省主席張治中,國民黨新疆警備總司令陶峙岳,國民黨38軍軍長、第三集團軍總司令張壽山,國民政府要員、時任監(jiān)察院長于右任,新疆三區(qū)革命聯(lián)合政府副主席(后任新疆省政府主席)包爾汗等結交,為大西北的和平解放做了大量的前期統(tǒng)戰(zhàn)工作。1947年7月30日搭乘國民黨257號軍機飛返蘭州,途中在嘉峪關附近因飛機失事遭遇空難,英年早逝,時年49歲。建國后人民政府追認韓樂然為革命烈士。
1946年4月,在得到國際友人路易·艾黎的車輛協(xié)助和張治中、陶峙岳將軍的幫助下,韓樂然第一次前往新疆地區(qū)進行藝術考察活動,1946年5月間曾在新疆吐魯番三堡(阿斯塔那)進行過考古工作,發(fā)掘了幾座古墓。獲得一些干尸、墓志、文書、伏羲女媧繪畫、陶器、珠子等文物。在烏魯木齊市還舉辦了第18次西畫展,同時也展示了這些出土文物。他還在各地征集了不少文物,并在蘭州郊外購買了一塊土地,計劃籌辦一個西北博物館,去世后此事便不了了之,所藏文物也下落不明。甘肅省博物館現(xiàn)收藏的部分韓樂然文物,由于不是科學發(fā)掘而得,并且因其考察日記等原始記錄佚失,無法考證其詳盡的來源資料,研究價值難以利用。我們結合文獻賬目進行核實,一則可以豐富和充實藏品檔案信息,再則也借此紀念韓樂然烈士在吐魯番地區(qū)的考古活動。
韓樂然在吐魯番的發(fā)掘時間為1946年5月10日至18日。1946年7月18日的《新疆日報》刊發(fā)了韓樂然撰寫的《新疆文化寶庫之新發(fā)現(xiàn)——古高昌龜茲藝術探古記(一)》一文,自述了其在吐魯番的考古發(fā)掘情況:
4月中旬到達迪化再轉吐魯番。到了新疆尤其到達古高昌遺址所在的吐魯番境三堡,禁不住偉大自然給我的興奮及散在各處的古跡誘惑,開始巡禮于古高昌、車獅、龜茲等地遺址,同時作大膽的挖掘工作及古代壁畫臨摹工作。5月7日離吐魯番到勝景口,到三堡第三天起就雇工挖墓。而我到高昌之后,遍訪當?shù)厝?,尤其曾?0年前助德國考察隊作挖掘工作的老戶農(nóng)民們,結果,在他們指示之下,能很容易找到不少墓地及挖墓的方法等。第一天上午雇了工人,只為找墓志,挖了十余墓道口(每挖至5尺長,3尺深的處所,左壁上,鑲砌著一塊墓志[墓道約長三丈由線伸進主墓門,深約兩丈]每塊方磚上用紅色寫著死者姓名籍貫年齡官階及年月日),挖得高昌年號中的延昌、延和(延和墓志是平民的墓志,所以在一土坯上刻著年月日姓名之外無略歷)及唐貞觀、乾封、咸亨、開耀、開元等八塊(有一墓是夫婦葬在一起的,所以一墓中得到兩塊墓志),得到這些墓志后,立時加雇工人,挖掘夫婦合葬的墓,墓道很深,下午6時才找到墓門。爬進洞內(nèi)(墓內(nèi)部是方形圓頂屋),見到以各色細綢裹身的無棺槨的男女木乃伊兩具及木梳、半爛織綿片、畫著星線的綢子、木碑無數(shù)、細木棍等(女木乃伊無頭,及流沙進侵洞內(nèi),積占洞中三分之二的深度來推測,是被盜過的)。外沒有其他殉葬物,墓中男木乃伊身長7尺,女木乃伊身長5尺6公寸(3天內(nèi)挖掘4個墓,得木乃伊5具,其中只有1具是黑發(fā)黑須,而余4具中除無頭女木乃伊外,3具毛發(fā)顏色都是棕黃色,而墓志全是漢字)。
韓樂然曾經(jīng)將他在吐魯番的出土文物對公眾進行過撰文宣傳和展出。第18次西畫展后,《新疆日報》1946年7月21日刊發(fā)時任社長黃震遐撰寫的《畫里新疆——考古與藝術所見的天地》,文中也有提及:“韓君在喀拉和卓廢墟中檢驗四個高昌末代(約在公元7世紀初)的男尸和一個女尸墓銘上寫著漢字的年號和完全漢化的姓名,如大唐某某年太原人某某之墓等?!?/p>
民國三十六年(1947)九月十二日《甘肅民國日報》第三版刊登了于右任先生的秘書、時任國民革命第二軍秘書長王新令撰寫的文章《懷念在西北考古的韓樂然先生》敘述道:“他在高昌繪畫之余,參考許多中外書籍,又找到當年給斯坦因、斯文赫定一般人做過助手的一位維族老農(nóng),從事考古工作。他獲得了三塊墓志,一塊是貞觀年間的,(文曰:維貞觀廿年歲次景午五月朔壬辰廿九日庚申,武騎尉成伯熹,春秋五十九。墓銘。)一塊是永徽年間的,又一塊是高昌王國延和年號(文長從略)。三塊墓志都是在土坯上用銀硃寫的,鮮紅如新,據(jù)他談這些墓志,都是鐫在墓道里的兩旁土壁上邊,所以只要發(fā)現(xiàn),字跡大都是完整的,他還說他看見過一具黃頭發(fā)的遺骸。在臨上車時,他記起了前次寄存人家的一塊土坯,匆匆地拿來,卻是一塊高昌時代用刀刻的題名。(文曰:延和四年乙丑歲四月二十五日,趙宣。)字作草隸體,極有風致?!?/p>
陳國燦等人所著《韓樂然與新疆文物藝術考古》:“現(xiàn)已得知當時韓氏將所出一部分文物及墓志三方運到烏魯木齊,還有一方延和墓志暫時寄存于當?shù)剞r(nóng)民家中。1946年7月,韓氏將發(fā)據(jù)所獲文物、文書以及臨摹壁畫、寫生畫在烏魯木齊第四小學舉辦了展覽。當時展品中有吐魯番墓葬出土的伏羲女媧人面蛇身交尾畫、紙質文書和墓志,墓志旁有韓氏編號,還有陶器等。當人們問韓氏發(fā)掘中是否還有其它實物時,韓氏說:‘還有一部分墓志和陶器,已找了一墓道,集中在一起埋了起來,等以后再運出?!n氏在吐魯番考古所獲文物,主要在蘭州散失。據(jù)近年陳國燦在蘭州初步訪察,甘肅省博物館收藏的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有一件上附有批記:‘此件乃一九五八年九(五)月廿一日蘭州市公安局民主西路派出所交來,交來時注明為韓樂然吐魯番所得’。這是一件兩面書寫的唐代殘文書,正面為《羊絹交易帳》殘存9行,背面為《出賣駝毛等物帳》殘存7行,這件文書是當年經(jīng)韓氏掘出,輾轉散落民間,解放后又回收到政府手中者。想當年氏所獲古文書絕不止此一件?!薄皹啡环蛉藙⒂裣纪荆貞浾f:‘樂然當時將發(fā)掘品帶到了蘭州、墓中出了許多陶罐、珠子等,墓志有一方送給了于右任,有兩方帶到蘭州作展覽。這些東西,后來一部分寄放在蘭州基督教青年會,一部分(如日記、文字資料等)交給了在蘭州定居的天津人李向恒。解放后我寫信問李向恒,他回信說有天夜里,軍隊進來把樂然的東西全部拿走了。’”①陳國燦、侯燦、李征:《韓樂然與新疆文物藝術考古》,《文物天地》1989年第6期,第16~18頁。
韓樂然烈士遺孀劉玉霞女士曾在1962年4月15日致書蘭州人民政府(承蒙其女韓健立女士提供信函復印件),信中提到:
“此外,韓樂然在西北時愛上了愛考古的好癖,曾收購了一些彩陶(史前期)。和在天山南古墳中獲得一些頗有價值的文物(例如唐織錦一小塊、賬單一紙)。這些我決定都獻給國家,留交蘭州人民政府,詳細清單和存放地點,待清查后,再寄上。
存李向恒先生處物件清單
唐三彩巨人1件
魏壁畫2件
史前陶器3件
以上屬我獻給蘭州人民政府品物的一部分,請留交蘭州人民政府?!?/p>
至于韓樂然所獲文物如何由蘭州市公安局民主西路派出所移交甘肅省博物館收藏,因未查見有記錄,具體情況不明。
關于韓氏在高昌獲得墓志,韓樂然自述共獲取8塊墓志,但對志文內(nèi)容卻沒有記錄。我們進行合并檢核,推知當有延昌1、延和2、貞觀1、乾封1、咸亨1、開耀1、開元1共計7個年號8塊墓表或墓志。其中一塊延和年間的墓表沒有錄文。延和四年(605)的《趙宣墓表》和貞觀二十年(646)《成伯熹墓銘》已收錄在《吐魯番出土磚志集注》里①侯燦、吳美琳:《吐魯番出土磚志集注》,成都:巴蜀書社,2003年,第256、446頁。?!俄n樂然與新疆文物藝術考古》:“1946年冬英國克利蒲斯夫人到蘭州訪韓,據(jù)說送給了她兩幅油畫和一方墓志。在這年的八月,韓樂然回蘭州之前應邀陪同于右任、宋希濂等再去吐魯番參觀,順便將原寄放于居民處的那方延和年號墓志取回,志文是:延和四年乙丑歲四月廿五日趙宣。此志用刀鐫刻而成,字體微帶隸意。這一方志很可能就是送給于右任的墓志?!标悋鵂N推測韓樂然送給于右任的是《趙宣墓表》,而通過甘博藏字條得知實際送的是乾封三年(668)《王建國墓志》,然查詢墓志著錄匯編類書刊,未見有刊布,西北民族大學博物館藏有一批屈武先生捐贈的于右任藏墓志拓片,其中也無。筆者推測《王建國墓志》應系朱書磚志,無法拓印。目前尚未見有照相或錄文,難以知悉下落,盼望將來會有遺寶重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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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文撰寫中,核查工作得到了米毅、孫瑋、徐纓、高一竑等同事的協(xié)助,深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