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小鳴在聽說祠堂里有大蛇之前,一直覺得那座三進兩廂的舊木樓里住著先人的影子。
在日頭躲向嶺后的黃昏,祠堂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臺階上,聽著村口石拱橋下的流水聲,看著對面銀杏樹上的棲鴉,跟緘口不語的老人似的,用厚厚的朱漆木門緊緊關(guān)住滿樓的秘密。小鳴在祠堂前臺階上跳來跳去,用腳追踩著自己的影子,玩著一種叫捉影子的古老游戲。山村有個口耳相傳的說法,說人的魂兒就在影子上,太陽一大早把影子還給人,黃昏時再把它收回去,因而一到晚上,沒了影子的人就只好安睡,只有一些愛吵夜的嬰兒用哭聲向老天爺討要魂兒。于是,村里的伢子愛玩捉影子的游戲,他們成雙捉對地互相追逐、躲閃,踩踏別人的影子,一旦誰的影子被踩中,就得一動不動變成沒有魂的木偶??尚▲Q從不跟別的伢子玩,只自個兒捉自己的影子。自從被爸媽從城里送回山村后,他就覺得自己變成了兩個,一個丟在城里,一個活到村里。他常夢見另一個自己,站在城里幼兒園的鐵柵欄外,眼巴巴地看著旋轉(zhuǎn)的木馬和綠色的滑梯,可醒來后的自己就只能跟著爺爺溜達在山村石板路上,看小溪里鴨子戲水了。他玩捉影子游戲時,能看見兩個自己的影子忽長忽短,相互追逐。他玩得樂此不疲,發(fā)出快樂的尖叫,就像小雞啄著自己的羽毛。村里人并不知道小鳴心里的張燈結(jié)彩,都說他魔怔了??伤⒉辉谝獯迦私兴地?,并不在意自己的叫聲會打擾祠堂里先人的睡眠,他把那個游戲一直玩到了這個夏天。
山村夾在兩道山嶺之間,被細細的溪流穿過,白墻灰瓦的院落沿溪蔓延。祠堂就在村口,跟石拱橋、銀杏樹一起鎖住村子。小鳴長年累月地聽著馬頭墻上的貓叫聲、青石路上的牛蹄聲、屋角檐下的雨水聲,覺得整個村子就像擱淺在石舂里的大魚。他知道山村桃花開得早,大雪去得遲;知道村里繁衍著一支同姓族人,他和好看的妮子、癩頭的二子、口吃的成子一樣,都是這個家族的后人,可他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走出山村。城里有他的爸媽,還有好多流離失所的村人,他們在那兒過著一種叫“打工”的生活。六歲前,小鳴住在城里的一間背朝火車道的出租屋里,他爸在工地上開吊車,他媽在酒店當服務員。后來,他回到了老家山村,每年過年才能看見爸爸,卻再也沒有見過媽媽了。村里人說,媽媽跟有錢人跑了。他相信這個說法,他想等自己長大后,就去城里找回媽媽,找回另一個自己。他等啊等,終于等到了這個夏天。
這個夏天,小鳴十五歲,快要初中畢業(yè)了。
小鳴在鎮(zhèn)上中學念書,他從不逃課去網(wǎng)吧玩游戲,從不去學校圍墻后抽煙,從不跟男生談論女生。他總一個人騎著自行車,穿梭在從山村到鎮(zhèn)上的路上。他騎車速度很快,車輪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蹦蹦跳跳,山風鼓蕩著寬大的衣服,那讓他內(nèi)心雀躍,懷疑自己有可能會長出翅膀來。他看上去很不合群,也不引人注目,就跟飄在學校里的影子似的。他覺得那些虛張聲勢的同學就跟磨著爪子的小獸一樣,他不想跟他們混在一起,也不習慣被他們打攪??删驮谶@個暑假來臨前,他收到一張女生的紙條,約他去鎮(zhèn)上的歌廳唱歌。那就像一星火花燙得他面紅耳赤,燙得他不知所措,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上不知什么時候長出了一圈毛茸茸的植物。他沒有去赴女生的約會,放暑假后就坐在祠堂前的臺階上胡思亂想著,心里長起了荒草。
那日黃昏,小鳴在祠堂前的臺階上坐了許久。嶺上茂密的竹林蟬鳴聒噪,山村顯得愈發(fā)空寂。村里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老年和伢子,就連明亮的日光都浮皮潦草了。小鳴看著長勢旺盛的青草爬上久無人居的老屋,看著山溪越來越瘦,覺得自己正跟祠堂一起從山村里升上來,越升越高。
小鳴在夜色來臨之前,對自己的影子說:我應該長大了吧?
影子說:是啊!你應該出發(fā)去城里了。
小鳴笑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爺爺?shù)暮奥晜鱽恚哼w村?你們要把村子遷去哪兒?村子遷走了,那祖宗的祠堂咋辦啊……
早就聽說村子要遷走了。有人說,山村在未來的暴雨天可能會發(fā)山洪,政府為了保障村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才決定遷村的。有人說,山村要建旅游度假區(qū),政府為了給開發(fā)商騰籠換鳥,才想把村子搬走的。小鳴覺得這事跟他無關(guān),甚至整個山村只是他就要金蟬脫殼的殼兒。但他從村人的臉上看到了竊喜、憂戚、急切和茫然,那消息仿佛早春的風把村人吹得慌亂了。爺爺似乎一下子就老了,總坐在祠堂前吸煙,從黃昏坐到夜幕降臨,讓小鳴有些擔心紅漆的祠堂大門會把爺爺?shù)挠白邮者M去。
那日正午陽光燦爛,小鳴陪著爺爺走在村巷的石板路上,那個做了一輩子小學校長的爺爺真的老了,臉上不再紅光滿面,腰間的褲帶松松垮垮地拴著,步態(tài)笨拙得像鴨子。他嘮嘮叨叨說起曾經(jīng)光宗耀祖的族人,那些人物不知被他說了多少遍,比雷鋒叔叔還要深入人心了。譬如,那個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打過游擊、解放后成為皖南某縣縣長的族爺;那個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后來在省城當教授的族伯。小鳴聽得耳朵都起繭了,他不明白為什么爺爺總說那些當官當教授的族人,卻對在外打工發(fā)了財?shù)拇迦饲撇簧涎?。小鳴聽得出爺爺是期望自己能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光耀門楣。可他知道自己的學習成績,那注定是要辜負爺爺?shù)摹?/p>
小鳴慚愧地喃喃:爺爺,我不爭氣呢。
爺爺愣了愣,將布滿老年斑的手虛浮地拍拍小鳴的肩:鳴子,你還小……長大后會干出點名兒堂的哦。
小鳴聽出爺爺秋風浮云般的失望。一個老人總看見孫子站在銀杏樹上張開雙臂,讓地上的影子模仿鳥的飛翔,當然會失望的。小鳴不再說話,只是偶爾回頭看看身后跟來的搖著尾巴的黑狗。
走到村口,小鳴看見一輛摩托突突駛來,停在石拱橋上。
爺爺像被火灼了一下,轉(zhuǎn)身回走。
村長從摩托跳下,追過來,擠著滿臉的笑,喊:老校長!老校長!
爺爺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哦,村長啊,有么事?
小鳴不喜歡村長,村長常常騎著摩托風一樣卷來,有時噴著酒氣對村人指手劃腳,有時拎著漆桶在村里的墻壁上刷標語,比如“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就像個蹩腳的粉刷匠。不過,那家伙對爺爺還是恭敬的,想來當年的小學校長用教鞭狠狠抽過少年時的村長吧。
村長臉胖,像青皮青蛙,可眼睛太細,他在笑:是?。±闲iL,鎮(zhèn)上就要派工作組來測量、登記房屋,開始遷村工作了。您老在村里德高望重,得多多配合鎮(zhèn)上的工作哦。
爺爺寒著臉沒說話,背著手,向祠堂走去。
村長立住身,朝著爺爺?shù)谋秤昂埃豪闲iL,祠堂那么破舊了,留著還有啥用,不如拆掉算啦?
爺爺腳步滯了滯:哼!你們誰敢拆?祠堂里有大白蛇呢!
村長哦了聲:大蛇?怎么會?您老說笑了。
爺爺拂拂袖,佝僂著身子慢慢爬上臺階,走進祠堂前明亮的日光里,那兒大約是山村最高最亮的地兒了。
小鳴沒想到爺爺會打開祠堂的門,那個朱漆大門總被銅鎖鎖住,只在清明、春節(jié)才會打開,讓村人祭祭祖先,鼓搗出焚香裊裊的場面來。這個時節(jié),爺爺打開朱門要做什么呢?小鳴猶猶豫豫地跟著爺爺走進祠堂,仿佛踏入幽暗的時光隧道。他腳步很輕,覷眼四顧,生怕一不小心碰到先人的影子。祠堂里顯得很空曠,四根圓柱撐起穹頂,黑色像鴉翅一樣飛來飛去。屋頂?shù)奶炀断乱恢展?,漫開模糊的亮色。小鳴知道再往前走,就是臺基上的寢堂,那兒立著祖先的牌位。小鳴站住,抬頭看向天井上的一小塊天空發(fā)起怔來,覺得自己恍惚倒栽在古井里。一陣木梯的吱吜聲后,爺爺從二樓抱來一疊線裝的紙卷,坐在廳堂的太師椅上摩挲著,就像撫摸肚子的孕婦。小鳴知道那是家譜,他曾看見在漫長的梅雨季后,爺爺從小木箱里翻出泛黃的家譜,晾曬在祠堂前的桂花樹上。他好奇地翻了翻,上面只有一張先祖的畫像,其余都是爬著蠅頭小楷的字兒。他翻得有些無聊,卻聽到爺爺大聲喝斥,便索然罷手了,手上殘留著樟腦丸的氣味。他想,先人的影子應該就藏在那泛黃的宣紙里吧。
小鳴東張西望著,突然問:爺爺,你不是說祠堂里有大蛇么?在哪兒?
爺爺抬抬眼:哦,就盤在二樓上。
大蛇……盤在祠堂里做什么?
那大蛇守護著祠堂,守護著咱們家族呢。
哦,我能上去看看么?
那大蛇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見的,只有咱們家族成年的男丁才能看見。你……還小。
小鳴不再說話,盯著頭頂?shù)娜柑婺玖海行┌l(fā)癡。他想自己若能長得再大些,也許就能看見大蛇了。
不知過了多久,小鳴夢游般跟著爺爺走出祠堂,一聲清脆的落鎖聲關(guān)住了祠堂里的黑。
山村的日光清冷了,黃毛線團般的日頭被絲絲縷縷抽散了。爺爺累了,坐在祠堂前的石階上瞇眼打起盹兒。小鳴把眼里的黑色擠出來后,看見臺階下村長正跟春嬸說笑著。春嬸是村里最年輕的留守婦人,她的丈夫在城里給舞廳看場子,寄回大把大把的鈔票,可已經(jīng)莫名其妙失蹤好一陣子了。春嬸留在村里,在村口開著小賣部,養(yǎng)著兩個伢子。小鳴覺得春嬸長得有些像自己的媽媽,他一想媽媽就往小賣部鉆,一根棒棒糖能讓他在那兒吃得很久很久。春嬸喜歡穿黑色裙子,身上有股茉莉花香。她常常坐在小賣部里,用胳膊肘撐住柜臺,看著店外發(fā)呆。而此時,她正扭著腰跟村長面對面站著,手里搖著蒲扇,胸前小兔子隨著咯咯的笑聲不安分地往外擠。小鳴站在高處往下看,發(fā)現(xiàn)她的屁股太大了,腰肢太細了,笑聲太夸張了,心里莫名躁熱起來。村長也在笑,嘴咧得跟瓢似的,眼睛變成了一條縫。他倆似乎是在說遷村的事兒。
春嬸用蒲扇半遮臉:村長,你是說,就要測量各家各戶老屋的面積了?
村長牙齒發(fā)黃:是?。≌l家面積多大,就按多大面積給誰家在鎮(zhèn)上分一套安置房。
嘻嘻!那你說,我家能分多大的新房?
這個么……你家的地兒,我得親自測量哦。
那你咋量?
村長瞥瞥四周,把頭湊過來,聲音低下來:我得帶個鉆探頭,不僅要量大小,還要量深淺,還要看肥不肥沃呢。
你要死喲!春嬸雞打鳴般嘰嘰咕咕笑了。
小鳴不知道他倆說的話有什么好笑,他抬頭看去,看見石拱橋上,一頭雪白的羊聳起光溜溜的小腦袋,猛地撞倒村長的摩托,然后搖著鈴鐺叮叮當當?shù)嘏苋?。真是一只調(diào)皮的小羊,小鳴笑了,他知道那只羊是九婆家的,只有九婆家的羊才會像戴項圈的伢子一樣,脖上掛著鈴鐺,跟寶貝蛋似的。
暑氣越來越濃,蟬鳴越來越響。果然,鎮(zhèn)上的工作組來了,繞著村子轉(zhuǎn)悠,用卷尺丈量起房屋來,還找屋主簽字按手螺兒。一時,好多村人食指都是紅紅的,有人很高興,豎起桃花般的食指說:咱們就要住進鎮(zhèn)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新房子了!有人很難過,舉著鮮血的食指說:狗日的,我成楊白勞了,把祖業(yè)都賣了!爺爺毛筆字寫得好,可就是不肯簽字。小鳴知道爺爺是在螳臂擋車,要不了多久推土機就會開進山村,碾碎長著青苔的石板路的。
那些日子,小鳴總能看見一個阿婆端坐在石拱橋上,花白的頭發(fā)上落著一層霜,眼里浮著霧氣。那是九婆,她穿著整潔,只是頭發(fā)有些蓬亂。村里人都說九婆瘋了,她的兒子早年出外打工,從建筑工地的十六層樓上摔了下來,摔成一張薄薄的紙,從此她就瘋了。她總說她的兒沒死,常在村口喚著兒子的乳名,等他回來。其實,若不是她愛把自家的羊拴上鈴鐺,擔心羊兒丟了;若不是她愛死死盯著村里的伢子,惹得伢子們一見她就繞道走,小鳴是不肯相信她是瘋子的。
小鳴八歲時曾去過九婆家。
那天黃昏,小鳴跟往常一樣在祠堂前臺階上追逐自己的影子,不知什么時候,九婆站在了他身邊。
她忽然笑了:伢子,你在做么事?
小鳴被打擾了,有些生氣,撅起嘴沒說話。
她又笑:我曉得你在做么事,你在捉自家的影兒,是啵?
小鳴驚訝地站住,脫口而出:你咋知道?
她低下聲,顯得神神秘秘:我當然曉得了!你莫捉了,你的影兒在我家的水缸里呢。
小鳴心里一動,疑惑起來。
她擺擺手:你不信?那你去我家瞅瞅呀。
小鳴聽村人說過瘋了的九婆會害小伢的說法,但還是懵懵地跟著九婆走去。他倆一前一后從村口走到村尾,似乎走過了一個長夜,奇怪的是竟然沒遇見一個村人。
九婆家并不像村人嚇唬伢子說的那么陰森可怕,比爺爺家還干凈、亮堂。屋里,幾片明瓦就像閃著粼光的燈盞,八仙桌上擺著碧綠的黃瓜,青皮上滾著晶瑩的水珠兒。一進屋,九婆就一把握住小鳴的手,小鳴掙扎了兩下,覺得她的手好軟和,就任由她握住了。他跟著九婆走到大水缸前,果然看見水里有個探頭探腦的自己。小鳴高興了,看來九婆沒有騙人。
小鳴坐在小竹椅上,吃著九婆遞過來的黃瓜,滿嘴都是清涼的香氣。九婆坐在他身邊,直勾勾地看著他。小鳴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沒了霧氣,竟然清亮起來。
伢子,你喜歡聽故事么?我說給你聽哦。
小鳴搖搖頭,又點點頭。
九婆說了起來,跟奶奶一樣溫和,她的聲兒很輕很軟,就像從竹林吹來的風。
小鳴聽著聽著,迷迷糊糊靠在小竹椅上睡著了,在夢里跟丟在城里的自己一起,騎著黃瓜,在水缸里嬉游起來,就像兩條魚兒。
小鳴笑了,可還沒笑出聲來,就被爺爺?shù)暮奥曮@醒了。
爺爺不知什么時候來了,正冷著臉喊:鳴子,你怎么在這兒睡著了?快回家去!
小鳴迷迷怔怔地看看爺爺,又看看九婆,爺爺臉色很兇,九婆像是被抓住的小偷低頭垂目著。小鳴搖搖晃晃站起身,跟著爺爺向屋外走去。他剛走出門,就聽見九婆的尖叫:伢子,別走!你們不要搶走我的兒??!
小鳴回頭看去,看見九婆眼里又飄起了霧,她在哭喊:還我兒!你們還我兒——小鳴想九婆也許真的瘋了,嚇得跑了起來。他聽到屋里的水缸破碎聲,恍惚整個黃昏都碎了。
自那以后,小鳴一見九婆就躲??删牌乓呀?jīng)好些日子沒站在村口喚人了,聽說她病了,病得整日窩在家里不出門了,若不是她家的小羊歡快的鈴鐺聲還在響,村人都要去她家看看她是否歿了,這會兒她怎么又出現(xiàn)在村口呢?小鳴本想在推土機來臨之前離開山村,但被村口九婆的身影耽擱了。他想看看九婆究竟要做什么,看看坐在石拱橋上的她是瘋了的九婆,還是沒瘋的九婆。
村長仍騎著摩托來來往往,身板越來越直,眼睛愈發(fā)紅了,跟紅了眼的瘋牛似的。他跟鎮(zhèn)上派來的人說笑,聲音很響亮,驚得黑狗直往草垛里鉆。
有一日,村長領(lǐng)著一隊人馬走過石拱橋時,看見九婆便高聲問:九婆,您老啥時候簽字摁手印呀?
九婆閉著眼,硬生生地喊:我不摁手?。∥宜酪膊蛔?!
為啥?遷村了,您老就能去鎮(zhèn)上樓房里享福了哦。
九婆翻翻眼皮:哼!你們把村子遷了,我兒回來就找不著家了。
村長大大咧咧地笑,邁開大步向前走。
一隊人馬走進村巷,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子低聲問村長:那個九婆,她兒子多大了?難道回家還會迷路?
村長回頭看看九婆,壓低聲兒:嘻!她兒子早死了,在外打工時在工地上摔死的。
眼鏡男短促地哦了聲:那她怎么還在等她兒子回來?
村長撇撇嘴:她啊,腦袋瓜子出了問題,以為她兒子還活著呢。
眼鏡男推推眼鏡:那……那個九婆總不簽字,怎么辦?
村長瞇著小眼笑:沒啥!她一個瘋婆子、五保戶,還不靠村委會給她作主了?
村長的背影越來越遠,小鳴看見九婆忽然站起,把一個物件扔進石拱橋下的溪水里,蹣跚著身子向村里走去,邊走邊喊:不好啦!鬼子來了!鬼子牽著狼狗進村了……
等到九婆走遠,小鳴快步跳下祠堂臺階,奔到溪水里摸索起來。他不知道九婆扔了什么物件,他摸了又摸,竟然摸到一把生銹的刀。那未必是九婆扔下的,小鳴卻興奮起來。這些日子,他能感覺到自己灌漿的身子里奔跑著小獸,那讓他煩悶,讓他恨不得朝著銀杏樹砸上幾拳頭。而那把被水浸得沁涼的刀讓他的心安靜了許多。他想自己應該有把刀了,那樣去城里就有個防身武器。如果可能的話,他會帶著那個約他去歌廳唱歌的女生一起去城里,他倆的行李里一定要放上女生愛看的《妃》和這把刀,只不過他沒有去赴女生之約,還拿不準她是否同意他的想法。當然,女生不同意也沒什么,據(jù)說城里有好多狐貍一樣的女子,再說那女生的臀部跟春嬸相比,著實小了些。但如果女生愿意的話,他保證會帶著女生一起走,絕不會讓女生留在山村成為九婆那樣的人,也不會讓女生像媽媽一樣在城里消失。
小鳴沒想到爺爺丟失祠堂鑰匙后,會跟失魂落魄似的,他懷疑爺爺是在那回摩挲家譜時,把魂兒丟在祠堂里了。
那日,村長騎著摩托風馳而來,爺爺上前攔住他,像根木樁硬撅撅戳著。
爺爺盯著村長,眼神由散亂變得嚴厲起來,仿佛村長在他眼里縮小成當年村小學那個頑童了。那個頑童常偷拿同學的文具,面對校長的訊問卻能裝作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或者以憤怒抑或委屈的方式矢口否認自己有過偷竊行為。那時,校長以為那個頑童長大后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表演藝術(shù)家,可沒想到卻成了村長。
村長瞇眼看著老校長,他的身高早就超過當年的校長了,那讓他居高臨下的眼神變得挑剔起來。他看上去很尊敬老校長,可心里有些不屑那個糟老頭。他討厭老校長逢人就說當年的學生某某現(xiàn)在是省里的高官、大學教授什么的,討厭老校長日積月累養(yǎng)成的訓人口吻,討厭老校長老氣橫秋、倚老賣老的味道。他看著老校長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年老而微微顫抖的身子,揚起嘴角輕輕地笑了。
村長和藹可親地笑:老校長,有么事?是不是想通了,要把遷村的合同簽了?
爺爺?shù)芍郏耗阈∽影谚€匙還給我?
村長一愣:啥鑰匙?
就是祠堂的大門鑰匙!
啥?我沒拿祠堂的鑰匙呀?
爺爺狠狠地盯著村長:就是你偷了我祠堂的鑰匙,你還不承認?
村長驚愕地張大嘴巴,就像要吐出青蛙:我拿那玩具做什么?
爺爺?shù)难凵窬拖裆P的釘子:就是你偷的!從小看老,你打小就喜歡偷偷摸摸,今天偷同學鉛筆,明天偷同學橡皮,你以為這些事沒人記得么?
村長的臉由紅而白,冷哼:您老……真是老糊涂了!說著甩手而去。
小鳴覺得村長的話有些道理,爺爺真是老了,他怎么能懷疑村長偷了那鑰匙呢?堂堂的一村之長偷鑰匙做什么?小鳴扶著身體發(fā)顫的爺爺向祠堂走去,他想勸勸爺爺,又不知該說什么,剛變聲的嗓子像是銹住了。他想把爺爺領(lǐng)到祠堂前,用實際行動告訴爺爺,鑰匙丟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只要用兩根鐵絲就能把那朱漆大門打開。他就曾用那種辦法打開過村委會計生辦公室的鐵鎖,將積在柜子里的避孕套偷出來,當成汽球玩兒。他聽村婦女主任說過,那種套子閑置在柜子里是一種浪費,他很想念幼時在城里緊緊攥過的五彩汽球,他覺得避免套比汽球要堅韌多了。當然,這是他的秘密,就跟現(xiàn)在為了飽滿的青春痘煩惱一樣。他想:只要用鐵絲打開祠堂的門鎖,也許爺爺就不會為了丟失鑰匙而難過了,就能活得跟以前一樣了。
小鳴扶著爺爺走到祠堂臺階時,就聽見一陣雞飛狗跳聲從村里傳來。那種動靜對冷冷清清的山村來說,就跟要上演大戲一樣。小鳴趕忙扶著爺爺疾走,撲進村巷的深處。
村里的水圳旁,三三兩兩的老人和伢子在圍觀著一場戲,他們散落在溪水邊,嘎嘎地笑著,跟水里的鴨子似的。他們的目光聚集處,那只掛著鈴鐺的小羊正一次次沖向村長。小羊咩咩地叫,弓著身子,圓溜溜的腦袋就跟發(fā)射的炮彈似的。村長左躲右閃,狼狽不堪,終于被小羊撞得四腳朝天摔在地上。
九婆盤腿坐在自家院前的石舂上,眼睛發(fā)亮,嘴里發(fā)出一連串的聲兒:咄!咄!咄!喚得小羊斗志昂揚地沖鋒著。
村長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邊瞪著蠢蠢欲動的白羊,邊撣著屁股上的泥土,高聲罵:媽的!今個真是活見鬼了……該死的羊!你這瘋婆子,別鬧了!
九婆停住嘴,用憤怒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村長。
小羊轉(zhuǎn)身搖著鈴鐺一蹦一跳走回,偎在九婆身邊,舔起九婆的手。
村長收拾起慌亂的表情,又恢復了平日氣閑神定的模樣:九婆,我好言勸你,你咋能唆使羊撞我?羊……又不是狗。
九婆眼神古怪:你……就是狗!
村長佯笑:九婆,這遷村是大勢所趨。就算你不肯……鎮(zhèn)上也會派推土機把你家的破房子推倒的!
九婆嘿嘿笑了:那行!就讓那啥……推土機從我身上碾過去哦。
村長還在笑,笑得有些涼:您老守著破房子做什么?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你的兒子回不來了?……他早就死了!
九婆顫微微地從石舂上站起,眼里噴出火:你胡說!你胡說!
村長笑得更冷了:我是村長,怎能亂說?你兒子早死了,這是事實,不信你問問村里人。
小鳴看見爺爺?shù)纳碜用偷匾欢?,像是被人猛敲了后腦勺,而四周的村人的臉都沉了下來。他緊張地望著九婆,生怕她從石舂上跌下來。
九婆跳下石舂,撲向村長,號啕著:我兒沒死!我兒就要回家了!就要回家了!
村長一愣神,被九婆抓住,臉上頓時被蒼老的長指甲劃出了血痕。他噢地痛呼,想甩開九婆,卻被九婆緊緊箍住,他沒想到那個年邁的老太婆會有那么大力氣。
九婆的眼神亂了,浮上霧氣。她咯咯地笑起來,死死地抱住村長:我的兒,我的兒,你真的回來了!跟姆媽回家喝鯽魚湯去,你打小就愛喝那一口哦。
村長又羞又惱,猛地將九婆推倒,罵了聲“瘋婆子”,轉(zhuǎn)身倉皇地向村口走去。
之后,九婆哭了許久。爺爺和村人上前輪番勸慰九婆卻沒能勸住,一陣干燥空洞的哭聲把整個山村的日光都哭黑了。
小鳴躲在后山的石洞里,用磨刀石磨起那把從山溪里撿來的刀。他在九婆的哭聲中,讓刀褪去斑駁的鐵銹,露出青黑的鋒芒來。他聽見自己跟自己的影子在說話。
自己:我要用刀砍了村長,
影子:為什么?
自己:他把九婆整哭了。
影子:村長又沒惹你。
自己:可我做過九婆半天的兒子,我難道還不如她家的小白羊么?
影子:你砍了村長,村長還能饒過你?
自己:我砍了他,就離開村子,去城里!
影子:可你能逃得了嗎?
自己:我有刀,我怕什么?
一陣涼風吹過,小鳴醒過神來,他把刀迎著日光舉起來,看見刀刃上一滴水珠里晃蕩起五顏六色,“卟”地碎了。他在心里笑了,笑聲滑過刀尖,驚得洞外長尾野雞閃過——
九婆的哭聲終于停了下來,山村更靜了,靜得就像陷入了一個夢。
這天晚上,月亮很白,像是從祠堂天井里升起來的。小鳴覺得自己夢游了,要不山村怎么那么靜,連狗叫聲都含糊遙遠了。他不知怎么就夜游到祠堂里。那扇朱漆大門比想象中要輕,他沒有用鐵絲,只用手輕輕一推就開了,仿佛拔開一團云。他順著門縫鉆進祠堂里,在幽暗的屋里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那個偌大的木樓被月光涼涼地照著,在漆黑的靜里顯得愈發(fā)空曠,恍惚走進了時光隧道。小鳴走得很小心,似乎害怕自己的腳步聲會發(fā)出令人心慌的回響,似乎身邊的祠堂并不真實。他走到天井下站住,抓撓著硬茬茬的短發(fā)想:自己到祠堂里做什么?是想看看家譜還是想找找大蛇?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可能是想在祠堂里,尋找自己的另一個影子。以前,他在祠堂外的臺階上追逐影子時,就很想打開朱漆大門鉆進來,這回終于如愿以償了,就該好好找找尋尋了。祠堂就像一本線裝書疊立起來,小時候,小鳴還在城里時看見過一種玩具,那種花花綠綠的硬紙板可以一塊一塊拆下來,疊成好看的長城、城堡、寶塔,可山村的祠堂卻被夜晚吸去了所有的顏色,顯得單調(diào)而幽深,只有雀梁門窗上的木雕活了,那些喜鵲、龍鳳靜悄悄地飛著,黑色布匹一樣飄動。小鳴跟著那些碎影子尋找起來,他穿過前廳,轉(zhuǎn)過東西廂房,一無所獲,便踩著木梯向二樓走去。他覺得自己變成影子抑或黑貓了,腳步輕得竟然沒讓舊樓梯發(fā)出吱呀的響聲。
二樓離月光近些,明亮了許多。小鳴一踏上二樓,就聽到一聲呻吟,仿佛是他不小心踩出來的。他嚇了一跳,立住腳循聲望去,忽地看見兩條白白的影子盤在樓上的藤椅上。難道那就是白蛇?小鳴心嘭地跳起,覷眼看去。那是兩個半裸的人影,他倆在做什么呢?小鳴一動不動,聽見一男一女的說話聲傳來。
村長……村長……
你個狐妹子……莫說話,有話等會兒再說。
我就要說……你說,我家老屋究竟有多大呀?
這……反正我給你家多報了二十個平方……
真的?
當然……我還能騙你?你曉得不,你們村的人拎著煙酒、半片豬求我虛報他們家的面積……我都沒應允……只有你……是個例外呢。
嘻嘻……你這個偷嘴的貓……你咋想到把我約到祠堂來?
你家小賣部,人多眼雜……我咋敢在那兒弄出動靜來?祠堂好,沒人看見呢。
沒人看見?這是祠堂,你就不怕被先人看見?
這又不是我家祠堂……又不是我先人……
也是!就讓我死鬼丈夫的先人好好看看……誰讓他把我丟在村里,只顧自己在外風流快活?
兩條人影的說話聲停了,被急促的呼吸和短促的呻吟代替了。
小鳴聽得口干舌燥,那一陣高一陣低、一陣急一陣緩的聲兒,讓他身體的某個部位鼓脹起來。他認出那人影就是村長和春嬸,他倆赤條條的身子纏在一起,壓得藤椅搖搖欲墜。春嬸的身子比穿著衣服時還要肥還要白,就像下雪后起伏的山嶺。小鳴想起了約自己去歌廳的女生,那個瘦條條的女生脫去衣服后,也會像春嬸一樣嗎?那個看見男生喜歡臉紅的女生也會發(fā)出那樣的呻吟嗎?小鳴縮緊身子,覺得四周的空氣熱浪般壓迫著自己,讓他無法呼吸。他在心里喊:哦!哦!我看見大白蛇了——
小鳴終于忍不住喊出了聲,那聲兒仿佛咔嗒的落鎖聲,讓祠堂倏地靜了。
兩條人影聞聲回頭看來,一下子就僵住了。小鳴也僵住了,他看見兩人霞光滿面的臉上露出驚惶,知道自己被他倆發(fā)現(xiàn)了。
兩條人影飛快地把白生生的月光遮進衣服里。
春嬸頭發(fā)零亂地坐在藤椅上,垂著頭,雙手掩住臉。
村長穿得過于草率,仍露出胸口生豬一樣的肉。他站起身,冷冷地斷喝:你這傻伢,滾!
小鳴臉嗵地紅了,像是自己做了羞恥的事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不自覺地后退兩步,想想?yún)s又站住。他憤怒起來,覺得應該對村長做些什么,便帶著剛才淤積在心里的狂亂,一步步向村長走去。他不知道自己的手里什么時候多了把刀,也許那是自己隨身攜帶而來的,也許是從自己身體里長出的新器官吧。
村長驚恐地向后退去,差點摔倒,連聲喊:你……你要做什么?
小鳴笑了,他沒想到堂堂的村長也會害怕。
小鳴舉刀向村長砍去,因為沒有使用刀具的經(jīng)驗,那一刀沒有砍到村長。
小鳴真的生氣了,對自己很不滿意,于是又揮出一刀,刀鋒擦過村長的額角,血就像小瀑布般噴出,噴出的還有村長的呼叫。小鳴聽見自己說:好!這一刀是為九婆砍的!
村長捂著頭,繞著閣樓奔跑起來。
小鳴追上去,又起一刀,砍在村長過于肥大的屁股上。他聽見另一個自己說:好!這一刀是為爺爺砍的!
小鳴還想追上去,卻被春嬸擋住了。她在喊:不要!不要??!
小鳴愣了愣,他想,自己的兩個影子各砍了一刀,很平均很公平了,于是收住刀慢慢走下樓梯,酒醉般穿過廳堂,一直走到祠堂外的黑色里。
小鳴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心里涌上暢快的快意,想大笑,可還沒笑出聲來,一絲恐慌就鉆了過來。他想了想,向村外跑去。村外,銀白的月光在流淌。他跑進月光里,跑進了明亮的夢里。
第二天早上,小鳴已經(jīng)跑到山村以北十三公里處的國道旁。他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覺得自己走得有些倉促,沒有去找女生問問她是否愿意同行,也沒有給爺爺留個話兒。他走到路邊的小店,給爺爺打電話。他聽到爺爺焦急的聲音,他對著電話筒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爺爺……我要去……找媽媽了……你不要再找祠堂的……鑰匙了……祠堂早就沒鎖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那是小鳴從小到大對爺爺說的最多的話。他不能肯定耳背的爺爺有沒有聽清楚。
然后,汽車的喇叭淹沒了小鳴的電話聲。
又一陣灰塵卷過,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帶著被日光拉得很長的影子,走在去往城里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