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揚
一 妹 妹
曾薔和她的男朋友每周約會一次,去固定的地方吃飯,去固定的地方睡三個小時的覺,然后各回各家。他手上沒戴婚戒,但他的包上有一只黑色的毛絨小兔——并不是曾薔給他的,這是他身邊有女人的最直接的證明。
在她看來,這是一場虐心的夢,她享受作為女主角的苦惱和困擾——當她認真剖析自己得出這個結(jié)論之后,作為女知識分子的對矯情的鄙夷占了上風,矯情卻沒有被理智碾滅,她找出那些歷史上曾經(jīng)搞婚外戀的著名女性,認為自己沒有破壞別人家庭的興趣,她對那個瘦瘦高高像幻影一樣的男人的興趣完全是肉體的、基于想象的,不愛,所以她在道德上免責。
她愛的是那種愛上不該愛的人的感覺,壓抑的、糾結(jié)的、纏繞的、泥濘的、沉淪的感覺。那種感覺有點兒像高潮的前幾秒,她不喜歡高潮,更不喜歡那之后帶著卑微的沮喪,可她喜歡那之前的壓抑。
為了將自己的行為進一步合理化,她推測自己的內(nèi)心受家庭影響很深。她的父親是個特別沉默的人,與她維持著肉體關(guān)系的男人和他相似。父親戴著很厚的眼鏡,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垂著雙手,在家里移動,像森林里漫步的巨人。有一次,那個男人洗完澡從酒店的衛(wèi)生間里出來,曾薔想到自己的父親,突然意識到自己也許心底里有一些對父親的喜歡,這喜歡投射到了那個她不愛的男人身上。
青春期之后,她和姐姐熱衷玩一種游戲,用一些小的心理暗示技巧,表示對父親的嫌棄,以欺負父親為樂?,F(xiàn)在想起來,那是非常不懂事的表現(xiàn),當時卻覺得很有趣。這么玩下去,讓她幾乎想不起父親的聲音。上大學期間,她沒什么機會和父親說話。多數(shù)她在家的時間,父親不在;她們都在家的時候,需要集中注意力去聽,才能從父母臥室的門縫里聽見父親低沉、溫柔的聲音,他在對母親說話。
也許是為了尋找一個缺位的父親,她和那個男人約會已經(jīng)有三年了。每次回想這個時間,她都感到長得可怕,三年里能結(jié)多少次婚啊,戀愛期最短的一個朋友從兩人見面到定下婚期只用了兩周。
這種例子從來沒給她鼓舞人心的感覺。在聽到喜訊的飯桌上,她陳述了一萬條惡性后果,是唯一唱反調(diào)的人,女朋友們都端著酒杯在長桌邊驚詫地斜望著她,完全沒料到有人在大家歡笑碰杯之際說出一連串的“你了解他嗎?”“要是他生活習慣不好怎么辦?”“你沒想過如果他不愛你……”
她問這些不是沒有原因的,她姐姐閱人無數(shù),花了八年,仍然嫁給了一個爛人。才兩周,你能多了解一個人呢,遇到爛人的幾率太高了。
二 姐 姐
曾薔接到曾薇的電話,聽她在那邊神秘兮兮地說,來接我,別問,來接我,一定要來接我,一個人。那聲音里有一種發(fā)自深處的顫抖。
那聲音讓曾薔不安,她雖然罵罵咧咧,還是確定有必要放下工作。她讓父親開車到自己辦公樓樓下,用個隨便的借口搪塞過去,開車到機場,站在國內(nèi)航班出口等。其他和她一起站在出口的人都陸續(xù)接到了自己要等的人,好像所有人都走出來了,才看見曾薇緩慢地移動出來。她在這個不太冷的日子穿著最龐大的羽絨服,讓她看起來像一個搞錯了性別的米其林小人。她看見曾薔,似乎為了看清楚,慢慢摘了墨鏡,那后面是腫得像桃的幾乎睜不開的眼睛,她的一只眼睛眼皮和眼眶正在發(fā)紫。
曾薔知道姐姐是最在意體面的,無論是小的時候被老師訓斥,或是年輕的時候被人搶了男朋友,她都顯得毫不在意,仍然打扮精致、舉止優(yōu)雅,眼前,她臉色煞白,眉毛都沒畫,像被人惡意清洗又胡亂涂了青色紫色的舊絹人。以往,曾薔會看透她,笑話姐姐怎么把自己搞得這么狼狽,她一直以為姐妹情并沒那么深,她拉住曾薇手的一刻卻感到自己要哭了。
“別露出這種表情……我就是不想看見媽露出這種表情才叫你來?!痹睒O小聲地說著,攥住她的手。曾薔低下頭,見證了這悲哀的一幕仿佛也變成了有責任的罪人。
走到停車場的過程緩慢而艱難,她們彼此不愿放開手,還要拉著曾薇過大又異常輕的箱子,那里面裝著空氣——不祥的東西。曾薇躲閃著四面八方涌來的陌生人,嘴里念念叨叨反復說著一句話:“真是蠢透了?!边@句話是曾薔討厭曾薇丈夫的原因,他見到每個人都說:“真是蠢透了?!弊旖菐е豢梢皇赖陌谅男ΑV挥性N對他說:“你才蠢呢?!爆F(xiàn)在曾薇回家了,帶著一部分那混蛋的殘穢,他用拳頭留下的、用話語留下的臟東西,跟著曾薇回來了。她坐在副駕上,陷在羽絨服里,讓自己的頭低于車窗,咬著指甲,說著“真是蠢透了”,嚴厲的語氣。
曾薔拉她進屋,開了臺燈,摘下她的墨鏡,替曾薇一件件慢慢脫下衣服,先是羽絨服,而后毛衣,高領(lǐng)衫,脫下黑色毛衣的時候她注意到曾薇在倒吸涼氣,衣服下面裹著的仍舊是她姐姐瘦削的身體,只是中間隆起了一個大肚子。她不像一個孕婦,像一個得了血吸蟲病的孩子。顧不上問她為什么從沒說過自己懷孕的消息,曾薔不自覺地數(shù)著曾薇脖子、肩膀、背、腿、手臂上的傷痕。觀察這些傷痕,曾薔自己感到脖子、肩膀、背、腿、手臂的疼,姐姐手肘的痂被高領(lǐng)衫的袖子貼緊、粘住、扯破,在流血,她扯了幾張紙,輕輕摁在那個痂上。這屋里幸好沒有鏡子,幸好。
她幫曾薇穿上以前的居家服,褲管空蕩蕩的。曾薇一直在流淚,受傷的眼睛沒辦法控制,她太累了,放棄了擦眼睛。曾薔能對她說的也只有“你歇會兒吧”,到另外一個房間給母親打了電話:“快回家吧,姐姐情況很糟?!?/p>
母親要比曾薔和曾薇預想的更堅強、果斷……讓她們都嚇了一跳。
潘慧冬看著女兒的傷,問:“幾個月了?”
曾薇說二十八周。
潘慧冬閉上眼,過了幾秒,睜開眼,說:“弄掉吧。”
姐妹倆都一怔。
她說出的答案她們心里都明白,沒有人傻乎乎地問為什么,沒有人在此刻說那也是條命,她們也都明白,拖到后面會出現(xiàn)更多不幸、混亂和痛苦,該當斷則斷,但很難做到……畢竟……那也是條命啊……
母親說的第二句話:“怎么拍照留證?先去派出所還是醫(yī)院?”她不等她們說話,自己去拿了相機,讓曾薇把衣服脫了。
曾薔笨手笨腳地幫著忙,母親像是自己不認識的人。之前,家里的貓病了,她每天把貓抱在懷里哭,只有父親回來才能安慰她,讓她出來吃飯?,F(xiàn)在,潘慧冬利索地拍照,閃光燈在房間里一眨一眨,她時不時停下來檢查那些照片,重新拍攝。姐姐的眼淚還在淌著,輕輕地呼喚:“媽……”
接下來,該怎么做呢?
“他打你有監(jiān)控和錄像嗎?”潘慧冬問女兒。
曾薇搖搖頭:“都是在家里。”
“小區(qū)監(jiān)控會不會拍到?他在停車場或者樓道里動過手嗎?”
曾薇艱難地回憶,不置可否。
“我們?nèi)ジ嫠!彼坪踹@一步操作不需要證據(jù)。
“這有用嗎?”
“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沒用?”
曾薔從未聽母親用這么咄咄逼人的語氣說話,她輕聲說:“也許我們該再想想?!?/p>
曾薇的婚事,父親、母親都不同意,從曾薇和她丈夫戀愛開始,母親就明確表示不喜歡那個人。但曾薇和那個人堅持得時間太長,給旁人一種情比金堅的錯覺。結(jié)果,事情并沒有繞過她們父母的直覺——“他不是真心對你好,他只愛他自己”。
最糟糕的甚至不是這個判斷是對的,而是曾薇認為自己別無選擇。在旁人看起來,她在許多可能的對象里選擇了這個,她心里知道,這個放蘋果的籃子,僅僅剩下這一個蘋果,是個爛蘋果,但是只要他表面上看起來還過得去,她就謝天謝地了。她不得不裝裝樣子,擺個姿勢,吃下這顆苦心的果實。
當真正過上有15個LV、20個愛馬仕的日子之后,曾薇內(nèi)心警鈴大作,健身、做指甲、向皮下注射,說話更溫柔得體,學烤蛋糕,看很多書,想要嘗試回答世界上一切難回答的問題,從熵的增加到光速與時間……她被曾薔評為最閑散又最焦慮的人。她很難坦率地向曾薔解釋自己的危機。她不介意對方到底愛不愛自己,當真正生活在一起之后,沒有愛填合微小的縫隙,她眼看著早已存在的裂縫越來越清晰地連成一片……她越來越多聽到“真是蠢透了”,有一次忍不住說:“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就這樣?!彼煞蚶湫χf:“對啊,那時候就蠢,我才叫你小豬啊?,F(xiàn)在你是頭大母豬?!?/p>
那天在他走了之后,她泡了很長時間的澡,讓她難受的羞辱留在皮膚上,隨著肉眼看不到的他的唾液凝固在了她身上,怎么也洗不掉。她觀察自己的身體,體重變化控制在一斤之內(nèi),沒有比他們認識的時候更胖或者更瘦;她看自己的臉,老了嗎?也許有一點兒,但她的皮膚要比年輕的時候更精細,甚至毛孔都更小。她把鏡子扔到浴缸里,聽見咣的一聲。
想要擁有自己不配有的生活,活該這個下場嗎?
為什么會不配呢?
結(jié)婚之前,她對媽媽撒嬌似的說:“我想當闊太太有什么不行嗎?”
潘慧冬的表情沒有任何嘲諷,更接近悲哀:“行……天下沒有容易的事。那也是一種本事?!?/p>
“你覺得我該怎么樣?當個一般人?”
“爸爸媽媽一開始總想孩子要能大富大貴多好,過著過著,想的是只要無災無難就好。”
無災無難。
曾薇渾身發(fā)抖從吧臺下面慢慢鉆出來的時候,她想跑,沒想過告他。被母親一說,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反抗的意愿那么低。那個男人是一個強大無形的陰影。他們當然不是第一次打架。她根本想不起怎么開始的。她隱約記得茱莉亞·羅伯茨演的《與敵共眠》,看電影時年紀太小,只記得那個家挺漂亮的,也想把毛巾擺整齊。當她自己聽到一個男人的腳步就控制不住地從腸子開始顫抖起來,她才明白那種恐懼,感到自己已經(jīng)不是個人了,非常渺小脆弱,驚慌失措。
真是蠢透了。
母親走出這個房間,給父親打了個電話。他很快回來了。母親沒有讓他到曾薇的房間里去。兩個人在他們的房間說著什么。聽不到任何響動,沒有任何戲劇性的情節(jié)——沒有吵嚷,沒有摔東西,沒有那種惱怒后的發(fā)泄。非常安靜。
這安靜讓曾薔惴惴不安。
母親出來,望著曾薔:“幫她穿衣服吧。我們?nèi)ヅ沙鏊歪t(yī)院?!?/p>
派出所的民警非常驚訝:“你們應該去上海當?shù)貓蟀?,施暴人在上海,我們能做的事相當有限啊……”他不斷地看看曾薇的臉,她手里拿著墨鏡靠在警察的辦公桌上,努力睜開眼。被陌生人一次次打量著,這讓她頭疼欲裂。她心里升起對父母和曾薔的恨,怎么能這樣。
警察嘴里念念叨叨,還是按照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把相關(guān)信息記錄了下來。
“有證人嗎?”
“沒有?!?/p>
“在家里動手的?”
“差不多吧……剛想起來……有一兩次在小區(qū)地下停車場,有一次在商場樓道……”
警察抬起頭皺著眉望著她:“停車場和商場可能有監(jiān)控,找保安問一下。需要的話,讓他們到派出所寫筆錄。仔細想想,有沒有其他地方。”
“哪個商場?”父親的聲音突然從身后發(fā)出來。
“K11?!?/p>
“什么時間?”
“兩個月之前吧……”
“你……”母親發(fā)出哀鳴……父親抓住她的胳膊。
警察問:“類似情況發(fā)生多少次了?”
“無數(shù)次……”
“再想想?!?/p>
“不知道……30次……吧……”曾薇眼圈紅了。
“什么時候開始的?”
“不記得了……”她嘴角有種破罐破摔的笑,“也許七個月之前?”
“為什么你不跟我說?”曾薔忍不住問,這個問題不用問……
民警忙不迭地打圓場:“這是正常反應,都想著家丑不可外揚……確實不是好事兒。我都先記錄到系統(tǒng)里……”
為什么,為什么不能和父母說,為什么現(xiàn)在又跑回來。這么做不是因為勇氣,她想大概是因為怕死,或者肚子里的孩子怕死,一種不經(jīng)過大腦的驅(qū)動力讓她買了機票就走。她自己沒有回北京的勇氣,沒有向人訴說的勇氣,分不清這是愛面子還是自己僅有的一點兒倔強。她丈夫從是她男朋友的時候就擅長用這一點來欺負她。他對所有人宣稱自己是曾薇的男朋友,對所有人說曾薇是愛錢,貪他的錢、富貴的生活,說他們相愛,愛得死去活來。前后矛盾的對外公告,讓旁人潛意識里能感到他不僅是混蛋而且不好惹,但他有錢啊,曾薇都沒說和他在一起不愉快不幸福,她反而在炫耀自己的鉆戒呢,何必多管閑事。沒有除了家人之外的其他人去提醒或阻止曾薇。曾薇能察覺到別人的羨慕嫉妒恨與看熱鬧的冷眼旁觀,越是這樣,她越不愿退縮,想要證明自己能活得好,有資格活得好。好,怎樣的好呢?……她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只能把它定位到一種消費能力上,其他的標桿都太難了。每一次出門,她都濃妝艷抹、錦衣華服、招搖過市??尚Φ氖牵@是她僅有的拿得出手的東西。
而現(xiàn)在她素面朝天,裹得像個繭子,和妹妹、媽媽坐在爸爸的舊車里,按照派出所警察的指示,到醫(yī)院去開驗傷證明。值班的X光醫(yī)生看她大著肚子,猶豫不決。曾薇摘下墨鏡,他低下頭打開放射室的門。她的三根肋骨上有裂縫,有兩根的破損沒完全長好。
“這孩子……真堅強。”母親恢復了一貫平靜、溫柔的語氣。曾薔不知道她說的是曾薇肚子里的孩子還是曾薇。
曾薇又哭了,嗚嗚嗚地哭出了聲。他們都是她的家人,卻沒人能理解她的痛苦,她自認為沒有選擇,自認為不能說,就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等著、盼著,也許……萬一……或許能好轉(zhuǎn)。
不會的?!皦娜藭鼔摹氖虏粫约鹤兒玫?。”母親輕輕地說。
曾薇從沒想到自己會陷入到固定模式里去。她也接受了對方的道歉,以為自己可以原諒,以為他能夠變好,但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她含著眼淚收到花、滿屋子的花、新的包、鉆石、新車,帶她去看新別墅,給你,都是你的。
骨科大夫說她的手指也骨折了沒長好,把曾薇的手捧在手里,輕輕捋她的手指。都不需要拍片,肉眼能看到她的右手小指有一節(jié)向外歪著,無法伸直。
從新別墅出來,走上車,丈夫給她開了門,放開手讓她坐進去,曾薇在副駕座位上偷偷瞄著腫脹的手指,感到自己正把身體切碎了賣掉換東西。
斷手指那天開始,她在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喝酒,當丈夫看到爛醉的她,好像也沒有了訓斥、怒罵的興致,她恍惚地覺得他的動作都變慢了,酒精讓身體癱軟得像舒芙蕾,疼痛、恐懼都被麻醉了。在酒精的眩暈、嘔吐之間,她買了好多東西:最貴的粉底最好的粉刷,來蓋住自己受的傷;最貴的墨鏡,擋住眼眶的淤青,她和別人說她又做了個小手術(shù)調(diào)整了一下眼睛的形狀;最貴的皮草和真絲,任何一點兒碰觸都讓她頭皮發(fā)麻;好幾頂假發(fā),她聽到頭發(fā)被從頭皮拔下來的聲音。
她回想著這些,醫(yī)生正在用光照她的眼睛,那讓她暈眩,讓她想到自己在上海大房子里的更衣室,那種四處閃光的感覺。她有時候長時間待在那里,看自己所有的珠寶、衣服,勸自己為了這些東西留下,勸自己把錢花到能為自己留下什么的地方。臨走的時候,她太慌張了。還有很多值錢的東西沒有拿,如果好好點選,也許能帶回價值幾百萬的珠寶?那樣是不是也不算太虧?當她喝下兩萬一瓶的拉菲,她想的是丈夫的痛苦,她又很清楚他根本不在乎錢。他到底在乎什么呢?她從沒關(guān)心過他的需要,不愛他。她唯一一次好好看他的臉是在她求婚那天。她感受不到他的真誠,他竟然滿眼淚光。
“你這樣要出門嗎?”丈夫這么問著。
“你想讓我待在家里是么?”
“不該待在家里嗎?”他看著鏡子里的她。
“我只是確認一下。你放心吧。我哪兒都不去。”
他走的時候算是滿意她的回答嗎?她不知道,他的指關(guān)節(jié)也紅腫了。
驗傷到最后,曾薇問大夫:“我想引產(chǎn),該怎么辦?”
母親看看她,沒說話。
大夫看看她,說:“這么大了,不容易?!?/p>
“它不會健康的。我喝了好多酒?!痹蓖赣H,“我不想見它。”
三 母 親
三十幾年前,潘慧冬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齡,經(jīng)人介紹給了曾鳴。兩個很沉默的人一直在后海的小路上走,走了很長時間。每開啟一個話題都很費勁。你在哪兒工作。汽車制造廠,搞制動系統(tǒng)……你呢?底盤廠財務科。哦。沒有這點兒關(guān)系他們怎么能有中間人介紹呢。
潘慧冬比曾鳴大三歲,她覺得這相親不會有結(jié)果。她不是沒談過戀愛,曾經(jīng)以為深愛的人輕而易舉拋下她去和別人結(jié)了婚,她本來也不認為自己是有魅力的女性,經(jīng)過此事對男人沒有恨,只是感受不到吸引力,也談不上信任。
道別之前,潘慧冬望著身邊這個瘦高的人,對他說,她年紀漸大,要找對象,結(jié)婚,盡早搬出來,把房間給弟弟結(jié)婚?!澳阆胝覀€什么樣的呢?財務科女孩子多,我給你介紹別人吧?!痹谒磥恚Q是個無害的普通人,如果他向往愛情,那么他們不用再見了。曾鳴不識趣地問:“周四能見面嗎?我去你廠里開會。”這是他說的最長的句子,聲音低沉好聽。
她又見到他,印象并沒有變化,卻注意到他工作服里的襯衣衣領(lǐng)很白很干凈。他們在食堂默默地吃了晚飯出來,潘慧冬遲疑了一下,說:“我問得可能很直接……你也可以笑話我,我想確定一下,你不會喜歡我吧?”
他眨著厚眼鏡片后面的眼睛:“喜歡……你很好?!?/p>
如果說沒有一點兒高興,也不是實話,但潘慧冬皺著眉看他。
“你讓我安心?!痹Q補充說明。
潘慧冬苦笑著,這是沒有魅力的意思,倒是和自己的預期相差不多。
“我想有個安穩(wěn)的家?!彼f。
潘慧冬一時沉默,她心里想著:“我也想啊。”嘴上說:“大家誰不這么說。”
曾鳴笑了,露出一顆虎牙。
結(jié)婚之后,潘慧冬在大部分時間都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受到照顧、愛護,過了大概七個月,她發(fā)現(xiàn)每周日曾鳴整個下午都不在,她不想變成那種問東問西的女人,自己給他找了很多理由,比如工作很忙。終究有一次,她急著要找曾鳴,打到他的辦公室,無人接聽,她一個人帶曾鳴的母親去醫(yī)院看急診。在等血項結(jié)果的時候,她在醫(yī)院的院子里看到酷似曾鳴的人走過,她追上去,又沒有靠近,跟在后面,看他走向院子里坐著的一個穿病號服的女人。
她的心涼了一半,一多半,唉……都是這樣的男人,自己在照顧他的母親,他來看別的女人。她從遠處望去,那個女人面色慘白、瘦骨嶙峋,似乎不久于人世。潘慧冬看不清那女人的容貌,從坐姿和動作推測她不是“良家婦女”。為曾鳴擔心,卻沒再靠近,潘慧冬轉(zhuǎn)頭去找自己的婆婆。
傍晚,她在輸液室陪在婆婆身邊,曾鳴才來,他是回了家,看到了字條,再一路尋過來的。他看得出潘慧冬不高興,坐在旁邊,剝了一個橘子,分了一半,塞給他母親,另外一半,給潘慧冬。她推了一下,還是接過來,捏在手里,覺得心酸。
她以為曾鳴會跟她解釋,但他沒有。她有些賭氣,也不想張口問。偶爾曾鳴在那個時間出去,她也跟去。那個女人還在住院,更加形容枯槁。
不久之后,潘慧冬記得那天下大雨,曾鳴半夜才回家,抱著一個小女孩。潘慧冬氣到雙眼一黑,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她聽著曾鳴在外面窸窸窣窣,打開門縫,看著客廳。那時家里沒有獨立衛(wèi)生間和廚房,曾鳴在廳里擺一個大盆,煮了開水,兌好溫水給孩子沖洗。他把孩子擦干,孩子看起來很累了,靠在他懷里,他不知所措地看向臥室的門。潘慧冬嘭地關(guān)上。
他在外面很輕地敲門。這棟宿舍樓里,稍微重一點兒的聲音都會被左鄰右舍聽到。她不想和他吵,心里早已訓斥他幾千遍,打他數(shù)萬下,最后聽著他鍥而不舍的小聲的敲門聲,給他開了門。
板著臉,她直接問他:“是那女人的孩子嗎?”
他說:“是。但不是我的。我想來想去,也許咱們養(yǎng)她對她比較好?!?/p>
孩子被他放在兩把對著的椅子上,裹緊了幾層衣服。
她死盯著他。
他看看孩子,看看她:“你會是個好母親?!?/p>
潘慧冬搞不懂為什么她聽到這句話會臉紅。
曾鳴去醫(yī)院看望的女人前一天死了。孩子是她和別人生的。那個男人不是正派人?!拔彝砩线^去,她家房子漏雨,之前幫忙照顧小孩的老鄰居不在。孩子一整天沒吃東西,還尿褲子。這樣不行?!痹Q說。潘慧冬可以想出一千句話跟他說那也不是非要他們養(yǎng)這個孩子不可,她沒出聲,那些話,沒有一句是她能想到曾鳴想不到的。她走到椅子邊,把小孩兒抱到床上。
夜里,曾鳴小聲說:“你睡了嗎?我跟你說說?”潘慧冬沒出聲,側(cè)了個身,轉(zhuǎn)向他那邊,望著他的側(cè)臉。
“孩子媽本來不是個壞孩子,我們之前也是鄰居,后來她十四五的時候,被幾個壞人欺負了,就……變了。我是過年的時候,聽有人跟我媽說,她得癌了,快不行了,又帶個孩子。我只是去看看,別的也做不了?!痹Q說。
潘慧冬不出聲。
“有時候,本來是好人,也會遭難。與世無爭的人也會遭難?!苯又Q說,“我第一次見著你就喜歡你……也許你不信。你看過《四世同堂》嗎?小說,我是說?!?/p>
“看過?!?/p>
“我不太看小說,唯有這本看了好幾遍。里面好多夫妻,我最喜歡小文夫婦。”
“我也是?!迸嘶鄱p輕地說。
曾鳴沉默了許久,潘慧冬感覺得到這沉默里包含的他的激動,漸漸地她心里也被這沉默激蕩著,有很多話可以接著說,但她又覺得不需要,說什么都那么不對勁、不準確。她說:“懂。我也想咱們是那樣的夫妻。”
“嗯?!迸嘶鄱犚娫Q在黑暗里給自己的回答。
潘慧冬在后面的三十幾年,都看重那個日子,每年的這個日子,她安排一桌子好菜,跟曾鳴和兩個女兒喝一點兒酒。孩子們都以為這是父母相識的紀念日,潘慧冬也從來不糾正,她不好意思說,是從那天開始,她認定自己愛曾鳴,也確定曾鳴愛自己。他們是普通人,好好過,守護一個家,盡量幸福。
她有時看自己和曾鳴養(yǎng)大的這兩個孩子,不知道是否給了她們幸福。愛是給了。是不是太溺愛太縱容了呢?她們到底幸福不幸福?不,她很確信她們不算幸福。這讓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難過。無能為力。
曾薇回家的那個夜里,一家人輾轉(zhuǎn)回家,天都快亮了。潘慧冬疲憊萬分,她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問曾鳴:“我們做錯了什么嗎?”
“沒有,沒做錯。我們做了力所能及的……只是運氣不好?!?/p>
四 父 親
對曾薇孩子的問題,父親沉默不語,曾薔之前從沒有想過在這件事上父親的決定非常重要,母親都不再說什么了。
曾薇回來之后,他買回來很多治跌打損傷的外用藥和給孕婦吃的營養(yǎng)品,此外,他什么都沒說。每天,吃完晚飯之后,他都把自己關(guān)進家里最小的房間。那個房間實際上是過道的一部分,被隔出來當儲藏室。父親在里面放了一張小桌子和一把椅子,以前在里面對著筆記本電腦調(diào)整他和母親出去旅行拍的照片,偶爾幫人修遙控汽車模型——曾薔笑話他說這是汽車工程師最后的歸宿。那里現(xiàn)在是他逃避整個家庭沉重氣氛的避風港。曾薔鄙視他的軟弱,微博里有那種得知自己女兒被家暴去暴揍女婿的父親,可惜,自己的父親不是這種人。
她們只能聚在狹小的家里給姐姐又青又紫的身體上藥,一天天拖延不去決定她肚子里孩子的命運——曾薇的主意每個小時都在變,有時默默流淚,有時哇哇大哭……曾薔恨自己曾千萬次自以為是有理智有判斷的獨立女性,現(xiàn)在只能在曾薇旁邊陪她一起流眼淚,甚至不得不跑出家,躲在7-11店里不出來,她受不了了,太壓抑了。
曾薔腦子里有一萬種報仇雪恨的辦法,這樣的創(chuàng)造性讓她更加痛苦——自己沒有勇氣將其中任何一種化為現(xiàn)實。
腦子被這件事塞滿了,約會的時候,她也不由自主地說出來。當時那個男人正把頭埋在她的肩膀和脖子之間,親吻她。這個人沒辦法分擔她的心煩,讓她一陣惱火。她把他推開了:“沒心情?!彼戳丝此?,撲到她身上。曾薔第一次感到他真實的體重和他的力量,他把她壓得動彈不得,再去搬她的腿。她感到害怕,以前從沒有對這個人這件事感到害怕,還幾乎為自己不愛他而以為高他一等,此時,她卻明白了,對方也許并沒把自己當人。
她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掙扎下床的。她的兩腿之間非常疼,在滲血;從床上滾到地上的時候磕到了膝蓋,一瘸一拐;西裝外套里的襯衫被扯破了,她下意識拉起西裝的領(lǐng)子擋在胸前。健身房里教搏擊操的老師有一天插入了一節(jié)女子防身術(shù)的課,她一上來反復強調(diào)了三遍,即使掌握了技巧,女子在與男子打斗的過程中仍然是弱勢的。
太弱了……太弱了!
曾薔一瘸一拐地走著,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比別人聰明,更不比別人強大。她清楚自己曾在心里認為姐姐太瞎、太笨,怎么都做不出聰明的反擊??伤F(xiàn)在腦子里回旋的剛才的恐懼,無論是對情境的描述還是身體和心里的感受,都并沒有比那些網(wǎng)上流傳的被家暴的婦女的自述高明太多。她也和那些人一樣,痛苦之外,感到委屈、屈辱、羞恥,第一反應不是報警,不是尋求任何有效途徑的幫助,而是想隱瞞這一切,急切地想要回家洗澡,不要再見人,不要提到這件事。
她責怪自己。有多少次,她輕描淡寫地評價那些事說,那都是渣男們的錯,你們要強大啊。
現(xiàn)在輪到她了。切膚之痛……是如此不同……
曾薇注意到她的襯衫,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跟人打架了?!痹N說。
“男人很可怕。離他們遠點兒?!痹闭f。她沒說出她常常覺得陌生的路人都可怕,連爸爸都可怕。
曾薔不想對曾薇細說,怕自己忍不住說出一大堆話。她清楚如果曾薇再勸幾句她就會哭出來。她討厭那樣的自己。幾分鐘后她確實哭了。一個眼眶還青紫的孕婦在勸她,讓她哭得更厲害。她不知道是否別的姐妹之間相扶相挺,她們之間不是那種關(guān)系。她們相處的模式是,每當其中一個真的難過,另外一個總會放下譏諷,用自己遭遇的更糟糕的事情來安慰對方。多少像一場比試,當兩人投入地比較誰遇到的人更壞更奇怪、誰更倒霉的時候,內(nèi)心卻真的感到一種治愈。常常在結(jié)尾處,她們理解了對方的難處和一系列匪夷所思之后的邏輯,默默地感嘆對面這人不愧是自己的姐妹,這么傻這么倒霉。
曾薇撫摸著曾薔消瘦的背,她有資格說很多馬后炮、先見之明、經(jīng)驗之談,可她閉緊了嘴,不要說那些沒用的,又忍不住靠在曾薔抖動的背上。我們做錯了什么呢?是貪婪?不同形式的貪婪?曾薔一邊哭一邊想著。我們真的比別人要得更多嗎?
那個男人不斷發(fā)微信和短信道歉,曾薔的手機在不斷地閃動著。她把那人從手機上拉黑,記錄全刪掉。曾薇給她看自己丈夫發(fā)來的微信,長篇大論,讓曾薔竟然看得有點兒感動。他追述著以前兩個人快樂的時光,好像真的追悔莫及,發(fā)自內(nèi)心,滿含悔恨、掙扎。姐夫的文筆要比那個男人好得多。曾薇嘴角帶著笑,翻到更早的求和信遞給曾薔。這樣的信,看過五段之后,曾薔心如止水。它們有共同的模式,他永遠不直接道歉,只說自己有多愛她,多么專一,用花在她身上的時間、金錢來證明。“對他來說,所有事情都能變成價格。如果我值30萬,那么這30萬除以我陪他的時間,得到一個單位時間的估價,相應的,他陪我的每一分鐘都能折合出一個等價來。如果我值30萬,他至少值1個億。他在我身上曾經(jīng)投入了8年的成本,現(xiàn)在放棄對他來說不值。他在算這些?!?/p>
曾薇沒有把他從微信上拉黑,就是為了留著他曾經(jīng)發(fā)過的信息。悔恨、求和變成翻臉無情,時至今日,他在源源不斷地發(fā)著威脅恐嚇?!叭绻悴换貋?,我就到北京去殺你全家?!?/p>
如果是前一天晚上,曾薔還會對這種話不屑一顧,可能對曾薇說不要怕這個爛人。這一夜,她被自己交往的人掐著脖子……被強暴。她在這個時候才明白了,為什么曾薇在那么長時間里不告訴她自己的遭遇,接到威脅的話也不給她看。所有別人的回答與安慰都太輕松了,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恐怖與沉重的人,不知道動一動有多么艱難。
“怎么辦呢?”
“沒辦法。最無力的感覺是,收到這條信息之后,我唯一能做的是去找媽媽。媽媽能做什么呢?”曾薇仰面躺在床上,她黑黑的眼窩深陷,即使回了家,她也睡不好,根本睡不著,不再喝酒,她對抗不了每隔幾分鐘的驚醒。
白天,她趴在媽媽身邊才能勉強睡著。沙發(fā)的墊子套上有媽媽的香味,讓她安心。她蜷在沙發(fā)上,腳被小窗戶里照進來的陽光曬得暖洋洋的。她跟媽媽說,也許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正感到安心、舒服,想到他之前經(jīng)歷了那么多,現(xiàn)在也許在這么想,就很舍不得。母親在用一個小筆記本電腦查各種案例信息,想找到正規(guī)途徑的解決方案,聽曾薇這么說,從眼鏡后面看著她,發(fā)出了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深深的嘆息。
潘慧冬從桌子前起身,擠到曾薇的腳邊,輕輕揉著她腫脹的腳腕。她想到曾薔今早出門前一瘸一拐,問曾薇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潘慧冬把從曾薇那里聽到的關(guān)于曾薔的事告訴了曾鳴?!敖K于出事了?!彼f。
在怎么做是偏執(zhí)的父母、怎么做才是好家長這個問題上,曾鳴總是搖擺不定。他偶爾幫一個汽修廠的朋友處理疑難雜癥,剛出來不遠遇到了曾薔和那個男人。他們從一輛SUV上下來,曾薔很自然地挎著那個人的胳膊。曾鳴靠近那輛車,車里地墊、椅墊講究和內(nèi)飾的統(tǒng)一,也沒有附加的裝飾品,他可以列出一條條蛛絲馬跡,那每一條如果寫出來都似乎站不住腳,但他又心知肚明,這個男人不僅有老婆而且有孩子。他猜曾薔早已察覺到了,只是不愿意面對。在做什么夢呢?他猜不透女兒的心。
曾鳴在那一天想了三個小時,覺得也許他不用在乎也不該介入女兒的這個問題。他去買了一瓶辣椒油,涂在了駕駛座的門把手上。在去超市的路上,他還想,如果他回到停車的位置,那輛車消失了,那他就轉(zhuǎn)身回家去。
五 這一天
一大早,潘慧冬讓曾薔今天早點兒回家,晚上做好吃的。曾薔假假地笑著答應。又到了父母的紀念日,他們的愛,襯托著她們姐妹的可憐。不是時候。
她原以為自己會一天比一天堅強,一天比一天勇敢,好起來,一定會好起來的。她可以像以前一樣,為一件壞事做一個盒子,把壞事關(guān)進去、封起來,再把壞事盒子送入存放它們的壞事屋里堆放好,在門外把壞事屋用一道道鎖封存起來。
前一天,那個男人給她辦公室打電話,一個接一個,讓她不得不拔掉電話線。那絕對不是道歉的意思。他是擔心曾薔把他們的事告訴別人。他知道她在哪里工作,他早晚要來。這讓曾薔難以踏出辦公樓的電梯。她害怕。受害者的恐懼……她能感到恐懼從胃和大腦兩個基站向四周發(fā)射著警報信息,腳腕漸漸撐不起她才90斤的身體,在人擠人的電梯里,她順著電梯壁慢慢滑下來,蹲在地上。旁邊的人小聲問她:“您怎么了?沒事吧?”曾薔心里一陣惱火,誰沒事這樣。
她沒有走下電梯,而是回到一樓,回到地鐵里,在地質(zhì)博物館站下了車。在博物館里,她找到頂層最偏僻的走廊,坐在地上。傍晚,清場的時候,一位女工作人員走過來,把已經(jīng)腿腳麻木的曾薔拉起來,幾乎是攙扶著送她走出去。
回到小區(qū)門口,她為了付款才翻出手機,看到母親的留言:“曾薇快生了,我們?nèi)メt(yī)院了?!弊屗緳C繼續(xù)開到醫(yī)院的路上,她哭了,嗚嗚地哭。女司機問她怎么了,她說她姐姐要生了。
“那是好事啊?!?/p>
“不……完全不是……”
潘慧冬正坐在曾薇的病床旁邊,握著她的手,看曾薔來了,露出微笑:“母子平安。孩子在加護病房。長得挺好看的。”曾薔只顧自己擦眼淚。這一切都抹不掉了。曾薇和母親都苦笑著看著她。
“爸爸呢?”她還在打著嗝,肩膀一聳一聳。
“在派出所,出車禍了。”
曾薔瞪大了眼睛:“怎么會?他還好嗎?”
“沒事,當時不在車上,他的車停在路邊,被別的車撞了。欺負你姐姐的人在車上,撞得不輕,在搶救吧,具體情況等會兒才知道?!?/p>
“什么人撞的?”
“欺負你的人?!?/p>
曾薔嚇了一跳,也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還責怪曾薇:“怎么回事?”
“是剎車出了問題吧。”母親的回答非常平靜,“怪我們管得太寬也沒關(guān)系。認為我們做錯了也沒關(guān)系。你們都大了。我們該放心……但是……現(xiàn)在這樣,我們不能接受沒犯錯的人只能忍。還能做什么呢?想來想去,只有這樣了?!彼樕蠋е鴾厝岬奈⑿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