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新陽
林語堂說:“吾們的吃東西吃它的組織肌理,它所抵達(dá)于吾們牙齒上的松脆或彈性的感覺,并其味香色?!边@是談吃的一句精辟語,想來林先生對美食沒少下功力。近日,翻檢起汪曾祺先生的《四方食事》諸文,齒間似有美味層層泛起,興致所至而談小吃。
小吃是流放鄉(xiāng)間的逐臣,是深山老林中的隱士,是詩歌里的長短句。生活在梅嶺北麓的客家人,十分好客,便有了許多客家小吃。
譬如灰豆腐。陳年的雪水、草木灰、甘草、食鹽,倒入瓦罐,密封。把鮮豆腐輕放罐內(nèi),浸泡十二時辰便撈起,若浸泡老了,豆腐便會有澀味,嫩了,又淡而無味。水與灰,即是冰與火的碰撞,人世間萬物經(jīng)過冰火煎熬都會放大到一種極致,灰豆腐亦如斯,一出罐,遠(yuǎn)遠(yuǎn)就能聞到一股濃郁的味道,入口,則有說不出的醇香。
又譬如酒浸子姜。酒與一定量的食鹽、甘草、冰糖、桂皮,特嫩的姜,姜芽亦可,切成薄片,晾干,放入一起浸泡,泡的瓦罐或玻璃瓶則要密封。浸泡兩個月后,便可吃了。特別脆,特別香,特別開胃。酒有兩類,白酒與米酒,皆可。白酒浸泡的脆而烈,如草原狂奔的駿馬,嚼之如夏日吟讀東坡詞“大江東去”;米酒浸泡的脆而甜,如江南嫵媚的女子,嚼之如冬夜詠誦柳屯田詞“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
小吃,是服飾家族的便裝,是雜技中的柔術(shù),是草原上閑適的野馬,是山林中的亮翅白鶴,簡單,樸素,純粹,活潑而自由。
說到小吃,突然想起張季鷹,他居洛陽時,見秋風(fēng)起,便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菰菜與鱸魚刻在了這位游子味蕾的記憶深處,一陣風(fēng)便輕易地勾起這位官人的思鄉(xiāng)情懷,于是便有了后來詩人們的雅趣。菰菜,五年前我在鄭州嘗過,柔滑可口,宛若輕吟的山水小品。真要說吃,必有氣氛,否則,掃興無疑。
氣氛怎么吃出來?答曰:知己。如有三五知己,小菜幾碟,圍爐夜話,或詩或文,或畫或書,或琴或棋,氣氛油然而生,真不知東方之既白矣!不禁想起朱自清先生,想起他的《冬天》,父子四人圍著小洋鍋“白煮豆腐”喋喋夜話的場景,這是親情的氣氛。不禁想起一千六百多年前,在山陰蘭亭,有酒,有詩,有絲竹之音,也許沒有小吃,但氣氛十分熱烈、高昂,那一刻王羲之酣醉淋漓了,那一刻天下第一行書橫空出世了,這是文人們的氣氛。
有知己,品小吃,吃出氣氛,是種境界。沒知己,能吃出氣氛,獨自品出人生況味,這是小吃的另一境界,也是最高境界。
明人袁中道在筆記中說:“食蔬粥甚甘。數(shù)月內(nèi)入酒食地獄,今日舌本方知正味,始悟饑渴之后,食脫粟粥,飽蔬菜,無異于八珍也?!币騼?nèi)心而生氣氛,因恬淡而生境界,這便是袁中道的吃境?!盎ㄩg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不知當(dāng)年李白有無小菜伴酒?但其境界已超出常人的想象,是的,完全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這境界便源于小吃者的內(nèi)心。剛已立冬,晨夜寒冷。冬是最佳讀書季節(jié),可讀清人袁枚《隨園食單》、宋人陳達(dá)叟《本心齋蔬食譜》、南北朝虞悰的《食珍錄》,也可讀《東坡志林》《入蜀記》《西湖夢尋》……夜深了,靜讀林洪的《山家清供》,有小吃赫然映入眼簾:
采芙蓉花,去心蒂,湯焯之,同豆腐煮,紅白交錯,恍如雪霽之霞,名雪霞羹。
此羹極具風(fēng)雅,羹汁入口,則早已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小吃古已有之,民間多有傳承,能如林語堂先生說的品出“味香色”來,靠知己,更靠心境。
冬天,是吃的季節(jié),也是讀書的季節(jié)。吃可補(bǔ)身,讀能補(bǔ)神進(jìn)腦!
(編輯 紫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