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中餐天下第一的說法西方人也許一萬個不答應,但中餐在世界各地的“入侵”卻是不可阻擋,據(jù)說巴黎一地,大大小小的中餐館就有一千多家。這數(shù)字你不信我信,我走熟了的一條大街上,中餐館就有十幾家,幾乎可以套得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說法——這可是在號稱美食大國的地界。不光大都市,整個歐洲中餐館可說是遍地開花,在歐洲旅行,鄉(xiāng)村除外,我就沒見過找不到中餐館的地方。洋快餐誠然到中國落戶了,那聲勢卻絕對沒法和入侵的中餐相比,若就飲食文化的輸入輸出算本賬,算出來中餐肯定是大大的順差。
不過我們也別先忙著得意,以為老外的舌頭和胃已然被我中華大餐俘虜。洋人問津中餐,似乎應從“李鴻章雜碎”算起。“雜碎”以中堂大人命名,其由來梁啟超早在游記里考證過,是李鴻章在美所食中餐的籠統(tǒng)說法。后來又有考證,說是有那么道萊,“榨菜炒肉絲”是也,菜單都發(fā)掘出來了:主料而外,還加些青椒絲、筍絲、蔬菜絲。照此菜單,“雜碎”殊非中餐精華,家常萊而已?,F(xiàn)而今李氏雜碎早已銷聲匿跡,中餐館再不以此相號召。但若以此斷定西人對中餐妙處大有領(lǐng)悟,已然登堂入室,卻又大謬不然。到那些通常是洋人光顧的中餐館轉(zhuǎn)轉(zhuǎn)便知,較之“雜碎”,原料、烹調(diào)手段也許是講究了,不地道卻是依然如故。千真萬確是中餐,卻又總有那么點不是味。倒不是見到洋人使刀叉對付中國飯菜頗感怪異(中餐館大多筷子刀叉并舉,老外通常選擇刀叉,筷子幾成擺設),是照著我們這里的標準,那色香味都有幾分可疑。川萊乎7粵萊乎?淮揚乎?都不是,你無法說出那些萊的來歷。炒菜乎?燒菜乎?似在兩者之間。說是炒菜吧,不像這邊小館子里的油汪汪,也不像大館子里的嫩爽,總是糊糊塌塌的一堆。奇的是面向洋人的中餐館菜單好似一個模子出來的,而所謂炒菜也是一個路數(shù)。中餐館沒有連鎖店,卻顯然在本土化的過程中九九歸一了。
我認識的一位中餐館老板是絕對的中餐優(yōu)越論者,有次向他抱怨學校食堂里的飯難吃,他很有幾分夸張地說:“那是什么?那是豬食呀!”但他做的中餐卻有幾分向“豬食”靠攏的嫌疑?!脱笕说难?,就得先迎合他們的舌頭和胃。
他告訴我改良中餐的招數(shù)大都忘了,只記得好多萊都要放番茄醬。
好多年前,南京湖南路有家面館開張,號稱“美國加州牛肉面”。既在鬧市區(qū),又有“美國”相號召,自然是食客盈門,高峰時甚至要排隊。有次路過,湊熱鬧來了一碗,吃不出“美國”在哪里,紅燒牛肉面而已。唯一的“洋”味可能來自店堂的布置,類于今日國內(nèi)的各種快餐連鎖店,其干凈、亮堂確實非當時一般面鋪餛飩店可比。差不多的時候,夫子廟還有一家店,打出的招牌是“唐人街成泡飯”,比起加州牛肉面來,更是可疑:西洋人向不以米飯為主食,如何會炮制出成泡飯7說是韓國咸泡飯、日本咸泡飯還好些。即使是加州牛肉面,我也料定不是加州土產(chǎn)。西方人固然也吃面條,但湯面是沒有的。我見過一荷蘭人吃方便面,煮開后把水倒掉,拌上佐料下肚。告他應和著湯一塊吃,他一臉的不解,意大利面條怎么吃,他就怎么來。
但我們也不能說那兩家掛羊頭賣狗肉,沒準店主就是加州或紐約唐人街的美籍華人,在那邊就賣這個,端到這邊來賣,打上老家字樣,也不能算錯。只好比中餐穿上美國外套殺了個回馬槍,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而已。問題是牛肉面店里還有關(guān)于來歷的介紹,說得有鼻子有眼,就像是洋人的發(fā)明,害得不少人誤以為真的開了“洋”葷,倒要對老夫子“口之于味,有同嗜焉”的總結(jié),更加信服。
其實在口味上,普遍主義最是行不通,沒什么比飲食習慣更頑固。真正的西餐來了,我們即使不是敬謝不敏,恐怕也是淺嘗輒止。所以麥當勞、肯德基之流的洋快餐雖然在中國生意不錯,連鎖店一家接一家地開張,要想更上層樓,也得在“本土化”上想點子,于是“老北京雞肉卷”、“寒稻香蘑粥”,又或“珍寶三角”之類,紛紛在中國登場。據(jù)說廣東的肯德基還賣上了“涼茶”,——不僅中國化,而且地方化了。“加州牛肉面”、“唐人街成泡飯”,還有麥當勞出品的哪些,都可稱之為洋中餐,前者是打“洋”旗號,后者則“洋”身份無可懷疑,說不上假李逵遇上了真李逵,但“加州”、“唐人街”沒了蹤影卻是事實。畢竟招牌大,“抄襲”不免跌份,麥氏肯氏洋中餐都要弄出自家的配方,雞肉卷沒準是從煎餅果子、春卷又或北京烤鴨的吃法來的靈感,香蘑粥之類,當然是皮蛋瘦肉粥之類的變種。費心如此,年紀大的國人還是不買賬,吃了多半也是陪公子讀書的性質(zhì)。小皇帝要吃肯德基,總不能干看著再到隔壁店里吃一碗大娘水餃。若是一家三代同吃,中生代滿足了小主人,多半要用洋中餐敷衍老年人,食罷照例問問滋味如何。結(jié)果可以想見:人人都道好吃,實情是小的的確對漢堡十分滿意,老的其實對“中餐”十分不滿,果了腹之后繼之以腹誹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