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年
穿過鍋爐房門前的那段小馬路,就到了我工作的地方。
鍋爐廠房里面有一群年青的工作者,不過他們是男性。他們把空酒瓶故意摔在路面上,亮晶晶的碎玻璃片發(fā)散出彩虹一般迷人的光芒。當我的眼睛被五顏六色的色彩迷惑時,鋒利的碎玻璃渣趁機刺破自行車輪胎。看著我狼狽地推著車胎扁扁的自行車從廠房門前過,男孩們環(huán)抱著胳膊不懷好意地大笑。
那天早晨路上沒有碎玻璃渣片,卻有一只聰明伶俐的狐貍等著我。她精心地掩藏起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打扮成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女孩兒——清秀而干凈的臉龐,淡粉的蝴蝶結(jié),蓬蓬紗的小公主裙,白色的小皮靴。這匹小獸倒是見過世面,看到我時,一點也不慌亂,眼睛瞇成彎彎的月亮牙,燦爛的笑容像盛開在清晨的太陽花。而我一眼就識破她的小把戲。我知道這是一只狐貍,會一點變身的小妖法。她是從聊齋偷跑出來的,還是從封神榜里逃出來的,我不想去追究。
狐輕輕踮起足尖,迎風跳起優(yōu)美的旋風舞,撐開的公主裙像一朵白云托著她飛在半空。她一邊跳一邊唱,神奇的風呀,神奇的雨呀,神奇的果子會說話……歌聲停下來,她的手里變魔術樣捧著一個閃著藍光的果子。她把果子托到我的面前說,買一個吧,這不是普通的果子,它能陪你說話逗你開心。我下意識地摸一下自己的肚子,腦子里閃出白骨精和鐵扇公主的影子,我堅決地搖搖頭。藍果子是石頭變化的也可能是癩蛤蟆,反正我是不會上當?shù)?。狐的第一個計謀失敗后,馬上又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她說,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吃過東西,她沒有錢,她很餓。這種小把戲迷惑不了我,我冷笑,你可以吃蘋果呀。狐貍的眼里立刻蒙上一層悲傷,我不可以吃掉自己的孩子。我沒有被她的胡言亂語嚇倒,只是驚訝自己竟然會通曉狐語,我可能也是一只妖吧。只不過我把尾巴掩飾得更巧妙罷了。我在口袋里掏,我想找出一點零錢給她,可是口袋里除了一支筆外一毛錢也沒有。狐貍會寫信嗎?好像不會吧!筆是一位朋友送給我的,在我猶豫不決時,她迅速拿走了我的筆。
我細細查看手里的蘋果,尋找破綻。這只奇怪的果子散發(fā)出甜甜的奶香味,藍色的果皮像嬰兒的皮膚一樣柔滑。我用手指頭點了幾下它的肚子,它發(fā)出“咯咯”嬰兒般的笑聲。不過一個兒童玩具罷了,就像我小時候玩過的橡皮鴨。
蘋果果然有問題,它在我手里變得越來越小,最后手心里躺著一顆黑黑的蘋果籽。種籽瘦瘦的小小的,睜著無辜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我。幾分鐘后,它無聲無息地遁入我的皮肉。發(fā)現(xiàn)上當后,我騎著自行車沿狐逃遁的方向急急追趕。我想拿回我的筆。我在手包里找到了半截口紅,我覺得她更需要口紅。狐發(fā)現(xiàn)我追來后急促地奔跑起來,小皮靴子鼓點樣敲擊著地面。
穿過一片葵花地又穿過一片葵花地,累得氣喘吁吁,我準備放棄了,不過是一支筆,喜歡就送給她算了。何況人家還留給我一只果子,不對,是一顆蘋果籽。世上的東西都是變幻無窮的,也許種下蘋果籽會長出金色的太陽花。猶豫間,狐已經(jīng)不見蹤影。呵,狐終歸是狐,怎么變幻也就是一只小畜。她也許化成一股青煙飛走了吧。我知道,狐仙們都有來去無蹤的本領。
沿著原路返回,我還要趕去單位工作。我的領導十分苛刻守時,他每天都會站在廠門口拿著手表一分一秒地掐時間,如果不幸遲到,一個月的獎金就沒有了。下月亮門洞的臺階時,迎面忽然刮起一股旋風,黃色的旋風扭著身子打著轉(zhuǎn)兒一路跑來。來不及躲閃,我已經(jīng)落在巨大的風口袋里。眼前黑洞洞一片,難道是遇到土匪?如果他們把我劫持到深山老林里做土匪的老婆倒也不錯。不過撕票的話就不美了,那樣鳥永遠也找不到我。
一張清秀的狐貍臉浮在風塵中,我認識她的眼睛,還有她臉上的笑容??辞宄莿偛盘幼叩哪侵缓?,我倒不害怕了。我竟忘了這障眼法也是她們狐族慣用的手段之一。她是不是也后悔了?的確一支筆對狐貍來說是沒有什么用處的。她又不用拿著筆考大學。大不了把蘋果還給她。把手伸進口袋才想起蘋果已經(jīng)沒有了。我弄丟了她的蘋果。不由有些緊張,她會趁機敲詐我嗎?這只狐貍真是狡猾,埋伏起來,暗中襲擊我。用不光彩的手段,白白拿走別人的東西。還讓人啞口無言。我暗暗盤算,如果她糾纏不休的話,我只好自認倒霉,筆送給她好啦。也許人家還真是一只愛學習的狐貍。對了,口紅也送給她。女狐貍大概和女人一樣吧,也愛打扮愛涂脂抹粉。
她果然是來討回蘋果的。我不客氣地告訴她蘋果早被我吃掉了,跑累了,口渴,正好拿來解渴。狐貍憤怒地跳躍起來,張開大嘴一口咬住我的一節(jié)手指。我尖叫著,大聲地喊著救命,并用腳死命地踢她。我拼了所有的力氣,她的嘴里仿佛是個無底洞把我的力氣都吸光了。我倒吸一口冷氣,暗暗尋思難道這小獸已經(jīng)修煉成了武林秘笈里的吸星大法?
鳥叫著我的名字,用力推搡。我往上拉一拉被頭。我睡在我們的婚房里,身邊是穿著睡衣的鳥,沒有什么狐貍,我也沒有機會成為土匪的壓寨夫人。鳥起來上廁所,喝水,然后打開電視。鳥的生活習慣是只要醒來就要打開電視,屋里立刻充滿聲音和色彩,鳥說,鬧中取靜,電視可以幫助睡眠。
我告訴鳥,剛才夢到了狼,一頭白狼咬住我的手不松口。我說謊,把狐說成狼。
天亮時,手指頭果真有些隱隱地痛。仔細看上面有沒有留下狐的牙印兒。還好,沒有。我腦子里甚至還閃過荒唐的想法,被狐貍咬傷,要不要去醫(yī)院打狂犬病針?狐貍屬于犬科嗎?
我和單位的大姐聊天,講夢到了狼還有蘋果。她笑嘻嘻地看著我。這是一個胎夢?狼暗示男人,蘋果則代表男性的生殖器官。狼和蘋果加在一起抽象地說明我以后會生一個勇猛健壯的男孩兒。
狼,蘋果,胎夢,兒子,四個沒有任何因果關系的詞匯搭在一起,竟會得出這樣異想天開的結(jié)論。魔幻現(xiàn)實,還是意識流?我笑個不停。
你是不是懷孕了?大姐一本正經(jīng)地問。
臉一下紅了,我還不習慣把難為情的床笫之事當眾講出來。而大姐后面的話更露骨,臉紅啥?兩口子在一起不就是被窩里的那點破事。明事暗做。
私下我喜歡這個胎夢的結(jié)論。因為在心里我喜歡男孩兒,不是重男輕女的思想作怪。我母親重男輕女,在她的眼里,男孩子是寶,女孩子是草。我從來沒有寶和草的偏見,我只是固執(zhí)地認為,一個女孩子長得不漂亮的話,會比別人生活得辛苦一些,會遇到很多麻煩。漂亮的女生在學校被老師同學喜歡,在工作中被上司被男女同事欣賞認可,在愛情上更是不斷有優(yōu)秀的男孩子追求。男人們大多喜歡漂亮的女人,女人也喜歡好看的女人。我不是一個容顏姣好的女人,出于遺傳,我相信我的女兒也不會漂亮。
我和鳥在一起的晚上,節(jié)目單一,內(nèi)容枯燥,重復著同一個動作。鳥總是說,他喜歡小孩子。這種暗示讓我感到壓力巨大。不久前我剛剛得過一場腎病,我害怕會有什么后遺癥。
我是水廠里的化驗員,我把水滴在牛肉浸膏做成的培養(yǎng)基上,在37度的恒溫下,培養(yǎng)出更多的細菌。我認真記錄下它們的個數(shù),然后寫出一組詳細的報告數(shù)據(jù)。從這些數(shù)字上,水廠的工作人員判斷水質(zhì)干凈還是被污染。在顯微鏡的幫助下,我進入另一個平時肉眼看不見的神奇世界。細菌的分裂時間和速度是以微秒計數(shù)的,細菌的顏色鮮艷漂亮。我睜大眼睛看著它們一邊生,一邊死。新生和死亡在同一地點同一時間段進行著。
五一勞動節(jié)放假,我和鳥進城去玩。公園的人工湖里有幾只鴨子形的腳踏船。腳踏船總是不夠用,要排隊等候很久。桃花謝了,雀舌一樣的新葉兒長滿枝頭,我撿起落花,用殘留的花瓣占卜我們的愛情。奇數(shù)是兇,偶數(shù)是吉。鳥看著對面船上的一個小孩子,咧著嘴傻笑。
鳥在晚上喝了酒,他說高興就得多喝點。因為酒,因為桃花,因為心情,我們做愛。鳥用一只枕頭放在后面,新婚指南上說,這個奇怪的姿勢容易讓女人懷孕。
我心里很討厭鳥搞怪的做法,但我不會直接反對他。暗中我好像比鳥還著急,還希望早點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將是我最好的證人。我不僅可以做妻子,還會是合格的母親。事實上婚后這大半年的時間,我一直生活在一種莫名的恐懼中,像一個做過壞事逃逸的犯人,擔心有一天事情的真相敗露。
成為一個女人后,我第一想到的就是養(yǎng)母。對于她這些年的古怪行為多少也懂了一點。生理缺陷讓她有了嚴重的性格缺陷,對于抱養(yǎng)回的孩子她又愛又怨。愛是因為她一直渴望成為一位母親。怨呢?那個抱養(yǎng)的孩子無形中成為她不實身份的證據(jù)。她用別人的孩子偷來“母親”這個神圣的稱呼。記得當知道我初潮來臨時,她用極為復雜的眼神看著我,似乎是我背著她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不明原因的嘔吐讓全家人跟著緊張起來。特別是我的婆婆,她坐在我的床頭,左手捏著我的一節(jié)手指,嘴里念念有詞。我想她大約是在念一種古老的咒語,那是我聽不懂的一種語言。記得我奶奶也會念咒。小時候我生病了,她不是找大夫給我打針吃藥,而是取出幾張黃表紙和紙錢,嘴里念著咒,把紙錢從頭到腳在我的身上擦三次。然后在十字路口把擦過身子的紙錢燒化,來路不明的鬼神拿到沾有我身體氣味的錢后,就會自覺離開。被奶奶念過咒,第二天早上我的病多半會好。如果不好,她就說這是醫(yī)家的病,不歸仙家管。在古老的村落,那些上了年歲的女人都會用咒語驅(qū)趕邪魔。那是她們治病救人的手段之一。村里很多小孩子就是用這樣的辦法被她們救下來的。我的婆婆為了幫我,竟然運用上她家傳的古方。她的手很暖,她的眼睛里都是擔心。
醫(yī)生告訴我,懷孕了。不知為什么,我的眼前立刻浮出那只在夢里遇到的狐貍,還有奇怪的胎夢說法。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狐貍把她的禮物強行留下,悄然而去。
所有氣味都是嘔吐的元兇。我的味覺發(fā)達到極致,我聞到各種奇怪的味道,墻壁的,地板的,家具的,電視的。我和鳥描述鐵的味道,咸咸的;沙發(fā)的味道是甜的;地板呢,有一點像蝦膏的味道,但不是很腥。鳥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我,仿佛我不是人類,已經(jīng)化身為妖孽。
很多怪癖一擁而來。不能看電視,只要看到里面有什么食物,立刻就會吐個不停。聲音也不行,單位的同事在辦公室聊天時聊到吃花生,花生白白胖胖的樣子讓我惡心難受。我只好一個人出來溜達,在廠子的小樹林走來走去。我可能是想找到那只狐貍,告訴她,她的禮物并不美好。
鳥身上的味道更讓我受不了,每夜鳥熟睡后,我抱著枕頭偷偷溜出來睡在客廳的地板上,睜眼看著天光一點點亮起來。但是白天我的睡眠極好。于是我把水壺燒干,把蒸鍋燒干。鳥買了新壺新鍋,但他不再讓我一個人進廚房。有一天我特別想吃包子,要那種精小的,只有半兩重,里面的肉餡抱成一個小肉丸。鳥急急慌慌地買回來,豐厚的油脂浸透包子的外皮。我只聞一下,就讓他趕快拿走。我聞到了豬的味道。豬油的腥氣強烈地彌漫在空氣中……
鳥變身為一個偵察員,日夜不停地清理氣味留下的影子。我恨不得把鼻子嘴巴眼睛封堵起來,用最厚實的墻。
每天早上醒來最難過的一件事,就是怎么找各種理由和單位領導請假。我沒有力氣走完那一段小馬路。廠里經(jīng)歷過生育的姐妹們安慰我說,每個懷孕的女人都要過這道難關,不過到了三個月后就好了,孕婦到了三個月時不再害口。那個時候胎兒已經(jīng)在子宮坐實,不會再這么折騰了。生育是一個坎,每個女人都要經(jīng)歷這個坎,跨過去你就是一個媽媽。
我辛苦地等待著漫長的一百天。
我以為渡過了這三個月的難關,我和胎兒會和平相處,我的身體不再排斥異物的侵入,而他也能夠慢慢習慣子宮里的生活環(huán)境??墒恰?/p>
食物成了我最大的敵人,哪怕一口湯進嘴也要吐出來。我骨瘦如柴。早上在廁所,我看到嘔吐物里竟有鮮紅的血,刺眼的紅。我心里一下暗了,這個孩子看來是留不住了。他不是來投胎的,而是來索命的。我的,或是他的。我用水沖洗干凈血跡,不動聲色地去上班。我要在路上想清楚一個去留的問題。
顯微鏡下,橘色的細菌生生死死。我給哥哥打電話,詢問一些流產(chǎn)的細節(jié)。前不久,他剛帶女朋友做過手術。他們還沒有結(jié)婚,是意外懷孕。
哥讓我再堅持一下,他說,流產(chǎn)手術比生孩子疼。而我是一個怕疼的人。
婆婆找來一個頂仙的女人,據(jù)說此女仙法精妙,精通各種神靈的語言,并能夠治療一切疑難病癥。擺上供品,燃起香燭,女人忽然換用一副男人的腔調(diào)和我們說話。婆婆誠惶誠恐地說這就是那位附體的仙人。我和仙人面對面坐著,她問我答。仙人吸煙,用晉劇腔說唱。仙人還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對話,他們仿佛是多年的舊相識。讀過書有一些科學常識的我不反對婆婆搞這些,甚至還很配合她,我知道她是疼愛我的。
我又一次來到醫(yī)院,希望大夫可以幫一幫我的孩子。他們知道我懷孕情況后,警告我用什么藥物都要謹慎,最好是不用藥。后來一位年長些的大夫說,可以輸一些氨基酸類的營養(yǎng)藥,也許是因為孩子前期太缺營養(yǎng)了,才會有這樣的病狀。輸了三天液后,我能吃進一些東西,但有時還會吐。
孩子終于安靜下來。我拼命地吃東西,為了讓他有營養(yǎng)。我一天吃四餐或是五餐,可還是覺得很餓。我做夢都在吃東西,餃子,大餅,紅燒肉等各種吃食。不過再沒有夢到吃蘋果。
在B超室做產(chǎn)前檢查時,我詢問醫(yī)生是男孩還是女孩?醫(yī)生瞥我一眼說,看不太清楚。我心里已經(jīng)明白是個女孩。我們學著別人提前給過醫(yī)生好處費,男孩的話,醫(yī)生一般會有暗示。鳥分明有些失望,他說,先不要讓我媽知道是個女孩兒。天下所有的婆婆都喜歡抱大孫子,我的婆母也不例外。鳥還是喜歡賭。
我把梨蘋果柿子凍在冰箱里。我愛吃冰凍過的水果,牙齒啃著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果肉很爽。鳥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慣我怪異的飲食行為。預產(chǎn)期一天天臨近,肚子越來越大,我低頭看不到自己的腳,穿鞋時需要鳥的幫忙。
我們?nèi)メt(yī)院做最后一次產(chǎn)前檢查。躺在診床上,撩起上衣,我滾圓的大肚子完全暴露在醫(yī)生面前。那是一個年青的男性醫(yī)生。懷孕讓一個女人忘記了面對異性時該有的矜持。他拿起一個尖嘴的瓶子,把一種液體涂在我的肚子上。冰涼的感覺。我不由有些緊張。再過幾天,將有一個嬰兒成為我的孩子,而我還沒有準備好怎樣來當媽媽。他一邊推動著儀器,一邊說胎兒發(fā)育良好,四肢健全,就是頭圍有點大,不過也沒關系,在正常的范圍內(nèi)。我扭頭看到顯示屏上白色黑色的光斑,那是一個末出世的孩子的照片。我的眼里忍不住有淚水涌出來,我們相見的日子越來越近。
能感覺出這是一個急脾氣的孩子,他生氣時要踢我一腳,高興了還是踢我一腳。要不就手舞足蹈地跳舞。不過無論他怎么折騰,我都是高興的,喜愛運動的孩子一定是個身體健康的孩子。身體健康是天下所有母親對孩子的祈愿。他又調(diào)皮了,這回可能是練習跆拳道呢,我把手放在肚子拱起的部位,想通過手語,和他說說悄悄話。他對我發(fā)出的友好信號,置之不理。
我和鳥一樣存著僥幸心理,希望他是一個調(diào)皮的男孩子。
母親說,她不會來照料我的月子。我有點吃驚,但似乎也能理解她。讓一個沒有生孕過的母親看到女兒懷孕生產(chǎn)的過程,是很尷尬很難堪的事。我淡淡地說,沒關系,婆母會照顧好我的。
我要為自己儲備一些月子里的食物。我把雞蛋一只只洗干凈,放在盛著鹽水的瓦罐里,十幾天后它們會成為美味可口的腌咸蛋。把核桃仁從堅硬的殼里取出來存在冰箱里,營養(yǎng)專家說吃核桃能讓小孩子的大腦發(fā)育良好。我特意買了進口巧克力,書上說巧克力在生產(chǎn)時能快速給產(chǎn)婦補充熱量。聽生過小孩的同事說女人月子里不能沾涼水,我把自己所有的衣物洗干凈,光手絹就洗了七塊。我買了成打的內(nèi)褲,我和婆婆的關系還沒親密到讓她幫我洗內(nèi)衣的地步。內(nèi)衣是一個女人的隱私,能夠把隱私泄露出去的,除了自己的母親和愛人不會有別人了。而我也不愿意讓鳥為我清洗沾了穢物的內(nèi)衣,我還要保留一點最后的尊嚴。
小孩子的衣物婆婆早已給我拿來看過。她親手縫的小被子小褥子小枕頭,還有藍底白點的小褲子小褂子。婆婆說,穿著有花點點的衣服,孩子以后會聰明。腦子活,點子多。我笑著點頭默認。
還要準備什么來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沒有人告訴我!剩下的大概就是我當母親的心情。
陣痛來得太突然,它完全把我打敗。我蜷縮在床角,咬著自己的一根手指頭。我從《孕期一百問》里面學習了很多關于分娩的細節(jié),我以為我已經(jīng)準備好,可以用書上這些豐富的生產(chǎn)經(jīng)驗來迎接一個小生命的到來。當母親選擇回避時,我就明白沒有人會幫我,我必須一個人面對重重困難。
疼,撕開皮肉敲碎骨頭的疼,在巨痛中頭腦清楚的我找不到一項和書上相同的癥狀。鳥不再相信《孕期一百問》,他急急地找來他母親。有過生育經(jīng)驗的婆母被我痛苦的叫聲嚇傻了,她連念咒語都忘記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送醫(yī)院,快送醫(yī)院!
礦區(qū)偏僻,深夜里根本找不到去醫(yī)院的車。家里沒有電話,也叫不來救護車。我必須堅持到天亮。我想起我的四嬸,她是因為生小孩子死掉的,四嬸當年只有二十九歲。我責罵自己,呸,呸,怎么會想這些不吉利的事。我還想起我從未謀面的生母,當年的我一定也是這樣折騰著她,讓她生不如死。而這一刻,我是那么渴望見到她。她會傳授給我生育的經(jīng)驗和秘訣,那是她親身體驗,這些經(jīng)驗對我來說是多么寶貴?,F(xiàn)在只能是我一個人面對。
我把凍得硬邦邦的水果拿出來,一口一口地啃著。刺骨的寒冷似乎可以減輕一些疼痛的折磨。我流著淚啃了一只凍梨,又開始痛了,把骨頭掰斷的痛。痛得我把剛剛吃下的凍梨吐出來。擦干凈嘴巴,我又吃凍柿子。婆婆告訴我必須吃東西,這樣才有力氣生產(chǎn)。
我跪在地上,扯著自己的頭發(fā),這時只有拼命地傷害自己才可以減輕一點痛。當來自身體的兩種疼痛交纏在一起時,我可以暫時逃出一秒鐘。我拿過那本分娩書,想找到一種解脫的方法。書上說緩解陣痛的辦法是,深呼吸,大口地吸氣,呼氣,我像一尾缺水的金魚張大嘴巴,吸氣呼氣。沒有用,還是痛得要命。天微微亮,鳥出去借到一輛摩托車。我艱難地爬上車子,又滾下來,該死的陣痛又來了。
我的骨縫兒只開了二指,離生產(chǎn)早著呢。開骨縫兒是我聽到的最恐怖的詞,在人體連接最緊密的骨頭縫上用外力撐開一個五指寬的大口子,這是怎樣的一種酷刑。一個女大夫再進來為我檢查時發(fā)現(xiàn)胎兒竟然已經(jīng)沒有了羊水,胎心音也不好。孩子大人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大夫讓立刻準備剖宮手術。我更緊張,連陣痛都忘記了。家屬簽手術單,萬一出現(xiàn)意外保大人和保孩子的生死問題,被幾個簡單的漢字輕松地掩蓋過去。抽血化驗,備皮,注射麻醉劑,準備氧氣等等,我的手腳被捆在手術床上。雖然下半身是麻木的,但頭腦是清醒的,我清晰地聽到金屬的手術器械發(fā)出清脆地碰撞聲,我感覺到手術刀劃開皮肉,還有手術鉗扒開肚子時有液體在汩汩地流動……
沒有僥幸,是個小丫頭。我的女兒在一個臘月的上午出生。
忍著傷口的疼痛,我抱起女兒,她緊緊地閉著眼,眼線狹長,內(nèi)眼角外眼角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她的眼形真的很像狐貍的眼睛。同房的病友拉動抽屜,聽到聲響,剛剛出生幾個小時的女兒忽然睜大眼睛,她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這一眼像一根繩子把我們牢牢地拴在一起,讓我們簽下一輩子的母女之約。女兒不明原因地大哭起來,我心里一驚,在水汪汪的眼仁里我看到一只正在奔跑的狐。
鳥憂心忡忡地說,這孩子長得真丑。我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婆婆說,可不,剛生下三天的孩子丑得賽驢。你生下那會兒更丑。